传统武术传承的竞技化研究

2021-11-22 12:32
武术研究 2021年11期
关键词:传统武术竞技记忆

陈 青 张 扬 张 垚

1.河北体育学院武术系,河北 石家庄 050041;

2.西北师范大学体育学院,甘肃 兰州 030002

1 问题的提出

竞技不易狭隘地理解为竞技体育中以不断挖掘人体潜能,超越人体极限所使用的专门技能。除了体育较技,竞技更是人类意识和行为创造性进化的结晶,竞技化是身体技术人为演进过程。传统武术的失忆成因几何,众说纷纭。就此问题,采用程志理研发的运动行为志、运动行为意向分析研究方法,[1]通过归纳与甘肃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王建中的交流体验,特别是近期与王建中的专题对话,论证传统武术的传承需要竞技化的假设和理论。

2 竞技感召

王建中生活在武术世家,其父王得功先生是一位擅长传统武术,格外注重博采众长创编了兰州缠海鞭杆的武术家,时任甘肃省武术馆馆长。当聊起令尊时,王建中无不感慨地说:“我从小就在一个天天习武的家庭长大,每天都会看到父亲和他老人家的弟子们练习各种套子。当时,感觉他们这些人都很能耐,都很厉害。”“直到我十一岁第一次参加兰州市城关区武术比赛,获得拳术第一名的时候,我才看到了自己的实力。从此下决心以后就以武术为生!当时老师和同学们给我高度评价,自己想要对得起别人,得好好练下去。”

技艺超群的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带动了无数习武爱好者,掀起了武术热潮。这种高超的技艺,就是武术技术的竞技状态表现。

关于竞技,根据《说文解字》[2]的解释,竞字原为“競”,競,逐也。逐,追赶也。“竞”所表达的意思是争锋,互相争胜,在甲骨文中,其字形生动地表现出二人竞逐、争竞、角逐或比赛的状态。虽然相争是人的本能,然国人尊崇“君子实维,秉心无竞。”(《诗经·大雅·桑柔》)故而,竞在中国趋向于内隐。即便人生存于强大的“无竞”环境中,争的本能驱力依然强大。《左传·隐公十一年》记载:“公孙阏与颍考叔争车。”甚至,因争而出现冲突,《诗经·大雅·江汉》记录了“时靡有争,王心载宁。”当然,其中更为寻常是竞争,《庄子·德充符》:“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左传·桓公十二年》:“绞人争出,驱楚役徒于山中。”可见,竞争在内隐的中国大地上被文所饰。身体争锋,也是“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躟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导致古代的身体运动多为射礼、投壶等文质彬彬的无身体接触的竞争形态。从这种现象上,看似中国没有竞技体育,但是不能简单地下结论。毕竟在中华民族传统体育中有很多具有身体较量的成分。蹴鞠、角力、捶丸、射箭都呈现出高度的身体技艺,涌现出不少高手,他们多以自我挑战的方式竞争。可以说,竞争的身体,人类没有差异。“技”是才能与手艺。甲骨文以表示,阐释着“技”就是技艺、技巧和才艺。“道也,进乎技矣。”(《庄子·养生主》)庖丁解牛技艺状态已达解决问题之道,技艺是竞技的根本,竞是技的争锋,技是竞的对象。欲竞必须掌握技,无技难以相争。竞争的差异源自于身体的技,这与人种和文化有一定关系。由此,从词源角度上看,竞技合起来就是表达的人们为了满足本能的竞争而掌握的相互或自我抗衡的行为控制能力。路云亭曾言:“最原始的竞技往往代表了对自然界原始法则的崇敬,它尊奉的是大自然最基本、最恒定不变的法规。”“竞技的全过程,可以体现人类原始欲望的全过程。”[3]这种基因在体育的竞技中得到继承和演化,体育成为人世间合情、合理、合法、合规的竞技之一,竞技实现着人类的身体建设。刘欣然认为:“竞技是身体性运动竞争的技艺。”[4]在人类各行各业中,能够完成充分争锋的人群,大多是具备专属技能的精英,而非普通的民众,娴熟掌握精湛“技”之士,才有实施“竞”之能。在传统武术中,拥有了相应的技,方能在比试、演练、打擂、实战等多元“竞”的舞台上满足自我的欲望,实现自我的价值,完成身体的建设,这是一种涵盖范围更为广泛的竞争。因此,传统武术的竞技是娴熟、精湛、高超地体现技术技巧的身体行为控制能力,这种能力能够完成相应的任务,实现各种目标。在竞技能力的感召下,受众对传统武术寄托着深情的期盼、浓厚的兴趣和持久的爱好,促使习练者成为长久的习武人口。

3 竞技化认知

竞技化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漫长的身体体验和身体实践的竞技化认知。长期全力以赴的身体习练,是形成全面深刻的竞技化认知的关键,正如王建中所说的艺无止境,竞技化就是一个过程,没有终点。身体练习将人的原始搏击动作进行整合,使之产生相应的技术,随着身体练习的不断深入,技术逐步成为意识作用下无意识的身体行为,可完成各种任务。技术与身体行为之间存在着不可替代的差异,技术是局部具体的,身体行为是整体系统的;技术是惯习性的,身体行为具备明显的指向性;技术是人的客体活动,身体行为是人的主客体合一的活动;技术是生物技能的,身体行为蕴含着人文精神的人体活动。这个过程的顺利完成依托于长期而深入的身体体验,从而形成相应的身体认知,竞技化使得技术出现行为转化,行为的实施促进着竞技化的认知,两者相得益彰。

王建中对此的看法是:“很多习武人,自己练的水平一般,根本不清楚技术要领,不知道技术的作用和意义。他们仅仅是做动作,没有对技术的理解,这样很难去教学和训练。”“只有在你熟练地掌握了技术后,而且是对技术动作有了无意识的感觉后,一出手就会达到连自己都想不到的效果,或者是技击的功力。”竞技化是练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传人的身体竞技化促使武技竞技化,身体游刃有余地控制能力使得技法精湛,“这时候的教学和训练就有了水平,学生就愿意跟随您继续学习下去。”据悉,二十世纪末,日趋增多的兰州缠海鞭杆习练者已溢出本地,散布于全国各地。传统武术竞技化是在不断深入的身体认知下,身体行为融合专门技术动作,身体表现为渐趋自在自主状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身体力行的竞技化认知保证竞技化顺利形成。不同习练水平的身体体验的敏感程度产生对应的竞技化认知水平,高敏度的身体体验产生全面、深刻的竞技化认知。在传统武术的传承中,唯有具备了深刻的竞技化认知和精湛的竞技化状态,才有全息、本真地传承的可能。

4 竞技化结构

4.1 传统武术的技术熟练表象

肢体活动通过技术的不断熟练,向着身体行为转化,部分元素方有可能演变成为传统武术专门技术。当技术达到了一定的熟练程度,技术动作自动化后,人的意识才能通过技术动作产生功效。王建中在演练鞭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下扫、上格、倒把、抽击,鞭杆时而飘浮头顶,时而缠绕身旁,忽而藏秘怀中,只见演练者起伏、扭转,不时鞭或梢或把猛然弹出,鞭法异常灵活,根本看不出何时倒把换手,可见其熟练程度之高,真正达到了鞭护人、人护鞭,人鞭合一的境界。此过程在有机体算法的作用下,产生一系列内在的电生化改变,“各皮层区域激发都取决于任务的特征,以确定运动的方向、计划以及最终执行。”[5]表现为精神肌肉接点神经递质释放量达到定量化、运动单位数量特定化、骨骼肌运动肌丝的横桥数量稳固化、通气量、心率、每搏输出量、血压、血红蛋白载氧量等均到达自动量化的程度。相关研究表明,运动技能的形成是主体目标导向下,泛脑网络自主重新组构的过程,即由突触向有机体自然构成特定方向发展的有序化过程。娴熟的技法是其决胜之魂。这样的身体行为有机地构成了有机体行为体系的储备成分,一旦遇到类似任务,这种身体行为便自动地运行,无需动用意识的力量去集中注意力、协调技术动作、动员机体机能。正所谓“拳练千遍,身法自如”王建中深刻地体会到:“只有全力以赴地练习,在器械套路的演练中才能够随心所欲运用器械,指哪打哪,虚进实回,梢引把击。”当习武者达到了这个熟练水平,出神入化的技术成为表达和再现特有意境、格物较技、悬技塑生的身体行为。

4.2 传统武术的技术精细表象

在习武人练习中,传统武术的技术不断被精细,精细程度决定着其技术体系状态。王得功先生创编、王建中不断升华的兰州缠海鞭杆,突出表现了从短棍中逃逸,汲枪、棍诸法后弥补了鞭杆之短,容通备劲使鞭杆平增刀之猛、剑之锐,假长拳练法增强了技法之范,假精细技术凸显特殊风格。当技术发展到一定的精细程度后,技术动作更易内化、固化、充实身体行为,人熟练地掌握了这种精细技术后,精细技术体系作为一个整体反而演变成为易于应答的完整技术。比如,兰州缠海鞭杆中五阴七手十三法、缠海十八招等精细基本技术,需要拆分单式习练,被娴熟掌握后有机构成完整技法动作,贯穿于套路。王建中感觉:“只有这样,在成套演练中很多细节技术根本不用去想,随手就能带出来。”确乎如此,精细的技术以特定的、准确的神经肌肉环路为基础,呈现点对点的镜像特征。在这种环路中,从意识指令的发出到实际行为的出现虽然有必要的时间,但是这种时间会大大缩短。通常,意识与行为之间存在550毫秒的传递时间,在精细技术的运动中,则会降低到350毫秒甚至更短,350毫秒也就是眨眼的瞬间。神经系统在本质上是统一的,整体性的决策过程支配了人的行为。[6]短暂的间隔减少了身体行为的启动时间,意识和行为出现融合,呈现出一体化趋势,决策一旦出现,便以具体的行为实施之。另外,复杂技术精细掌握后,衍生成简单的整体技术,遵循刺激——反应,即可表现为对应的身体行为。当熟练、精细掌握系统的精细技术后,储备丰富精细技术的传统武术身体行为,可以有效地应对各种变化、衍生各种技法。

4.3 传统武术的技术节能表象

节能程度是传统武术习练者竞技化状态的重要结构表象之一。人类发展中时刻被“节俭基因”影响,该学说认为:在进化中,人类为化解食物匮乏压力,一方面进行大量必需的体力活动,以获取足够能量,另一方面会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体力活动以节约能耗。人类基因也在进化过程中向便于储存能量和节约能耗的方向演变,这些基因影响着能量的代谢与分配,如瘦素(Leptin)、过氧化物酶体增殖物激活受体家族(PPARs)、胃饥饿素(Ghrelin)等。人类的节俭型能量分配体系被逐渐强化,增强了应对食物匮乏的能力,提高了个体的生存和繁衍几率。[7]这也是传统武术等人体运动中自然遵循的生命活动规律。

传统武术技术的竞技化程度决定着节能程度。通过技术的规范、简约、优化,减少不必要的动作能耗,凝练为合理、有效的技术结构,整合为习练者身体行为的低耗能、高产出的能力。人体存在维持人体生理机能的伺服运动系统,经过系统训练,达到竞技化状态的运动员会出现“运动员身体”类型的伺服运动系统,完成高难度的技术时,其耗能也较常人完成同样技术所运用的能量要少,这种方式能够主动积极地节能。“动作自动化阶段的出现,太极拳练习过程中越来越放松,额外能量消耗量越来越低,所以造成单位体重能量消耗水平越来越低。”[8]竞技化技术相对于非竞技化技术,其身体行为中的技术表现出高度的专一和高效。

4.4 传统武术的身体特化表象

传统武术成为独立体系经历了原始动作元素积累、寄生要素脱变、技术指向变异、技术体系建立、专门技术的竞技化等漫长的过程。传统武术竞技化虽然存在着多种形态和层次,但是只有在技术动作专门程度不断提高,技术动作的目标指向性达到特定方向的时刻,这种专门的技术才能成为较高层次的竞技化技术。博尔特的步幅约2.7米,步频大约4.4步/秒,百米时速高达44千米,欲在百米竞技中获得更好成绩的运动员必须接近或达到这个程度才具有竞争力。不论是竞技,还是健身,或者是其他,都需要专门的竞技化技术。专门特化的身体行为可以使得有机体内在的电生化运行达到一个特定的水平,形成专属的运动生理-心理协同机制。特定的身体行为,有机体不仅分泌适量的多巴胺、内啡肽等激素,引发相应的神经和肌肉镜像式参与,构成配套的生理机制实现技术稳定、准确的链接,技术产生高度的自动化,客体的身体行为被轻易悬置,在缄默中默默地奉献着,目标进入习练主体关注的对象“辖域”(德勒兹语)范围。有机体在运动中将承载着个人需要与价值的身体与行为目标准确地衔接起来,达到身心嵌合状态,以“我能”(梅洛-庞蒂语)情结充分满足人的欲念,实现着自我价值。在专门特化机制作用下,身体行为的悬置与特定目标的达成,实现了缄默与显现的身体之主客平衡、融通,[9]从而延伸出专门的技术、产生专一的身体体验、形成特定的身体认知、生成独到的身体创造、形成专业的身体行为,成就身体的特化,完成相应的文化任务。在传统武术中专门技术成为拳种的“边界”,特化的身体是形成拳种风格的“中央”。身体的特化依托于专门的技术规范和训练方法形成特化的身体。比如,长拳练习者习练传统套路,虽能舒展、娴熟地演练动作,但难表现出其劲道和风格。如果说长与短、直与弧、刚与脆、舒与含等技术规范是造就拳种风格的起点,那么不同拳种训练方法的差异则是导致专项身体差异的根本。王建中初学武术花了六年的时间专攻十路弹腿,其他技术几乎没有掌握,其父更追求专门性的基本功训练,长拳训练则追求技术的全面提高,训练方法的不同强化了技术的专门性。比如,劈挂单劈手在成百上千次的定步、活步练习中,要练就辘轳翻扯劲,长拳的乌龙盘打则旨在提高协调的身体素质。

4.5 传统武术的身体记忆表象

传统武术的身体记忆需要大脑记忆,更依赖于持久身体记忆的竞技化身体行为。传统武术技术动作的掌握,以及运动技能的形成就是一种身体记忆的过程。大凡是身体行为竞技化后,便能形成身体记忆,身体记忆与竞技化同步。传统武术身体行为充当主体间交流载体时,在习武群体中具备相当高的认同率是习武群体身份认同的符码之一,比如同为鞭杆,风格源自何门派,具有很高的辨识度,这种辨识度强化着习练者的身体记忆,个体身体记忆转化为集体记忆主要依赖社会网络、传染和分布认知机制,[10]这三种机制交织在一起共同发挥着转化作用。传人积极推动传统武术的身体记忆向文化记忆演进,是传人高水平竞技化的重要标志之一。传统武术集体记忆尚不足以长久传承,须将集体记忆向文化记忆转移。“有历史研究者指出,交往记忆的传承一般在三到四代人中延续,40年是一个重要门槛,80年是一个边界值。从‘交往记忆’传承来看,超过了80年的上限,就会进入到扬·阿斯曼所说的‘文化记忆’的状态。”[11]在梅洛-庞蒂看来,身体是具体的自我所能够看见的表现,身体与文化记忆类似于自己的右手触摸左手,都是主客合一的身体记忆,因此,相互的转化易如反掌。竞技化身体行为有效地将传统武术的身体记忆、集体记忆向前推进,优雅地跨越了记忆时间门槛,成为文化记忆,代代相承,始终与国人相伴,成为中华民族历史不可分割的重要成分,正是“凡是曾经有记忆的地方,就该有历史。”[12]

4.6 传统武术的身体符号表象

传统武术的技术作为符号的基本要素,在文化作用下不断积累和完善身体行为,当身体行为中的技术结构、技术含量、技术演练、技术指向达到完善之态,身体行为表现为动态身体符号。传统武术在发展历程中,将狭隘的伐人,扩充为娱人、塑人、成人,身体符号不断完备,终成中华民族文化的名片。符号生成有明确的目的性,符号存在对客观存在(对象)进行解释、再现和创造的层次,且逐级提升,成为传承的重要结构。鲜活的传统武术中技术动作是一种指示符码,有明确的对象,其代表的意义有限;身体行为是传统武术符码,实际的技术对象被跳过,或者是重塑,从而获得了丰富的意义;身体行为竞技化则是设计符码,其技术对象的所指和能指都被更充分地悬置,竞技化身体行为指向了更根本的创造性。传承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没有一成不变的传统符号,传统符号需要不断发明和更新,因此,创造性的竞技化成了传承的主体,具备了符号属性的竞技化身体行为,即使身体消亡,其符号也会永存,此乃传统武术文化传承之途。

从诸表象中可窥视传统武术传人的竞技化状态。技术的竞技化是传承基础,身体行为的竞技化才是传承的根本。当身体自在自如的控制能力历经磨砺达到竞技状态,方能充分表现高超、精湛的技术竞技水平,诱发后人学习和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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