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蔚起:《广西富川石刻集》所见历史与文化

2021-11-25 10:19江田祥黎家志
广西地方志 2021年5期
关键词:门楼石刻

江田祥,黎家志

(1.广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历史地理研究所 广西 桂林 541001;2.贺州市富川瑶族自治县文物管理所,广西 富川 542700)

《广西富川石刻集》的编纂,是广西富川瑶族自治县党委、人民政府积极响应并因地制宜落实国家“一带一路”发展战略的举措,以期发掘富川乡土历史文化资源、推广“潇贺古道”等文化品牌。历经三年时间,这本《广西富川石刻集》即将在华夏出版社付梓面世,全书采取影印石刻拓片、全文抄录碑文的整理方法,为学界提供了一份不算丰富但较为可信的广西石刻文献资料。

广西贺州市富川瑶族自治县位于广西东北部,地处湘、桂、粤三省交界,南岭西段的都庞、萌渚两岭余脉之间,是一座有着数万年史前文化、五千年历史文明、两千多年建县历史的三省边城。富川“上接楚湘,下达闽粤,号要津也”[1],是潇贺古道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古代中原地区沿潇贺古道进入岭南的第一站,也是海上丝路两广段的起始点之一。

《广西富川石刻集》具有弥足珍贵的历史文献价值,本书共收录了154通石刻,包括5通宋碑(其中1通为明代重刻)、22通明碑、2通南明碑、105通清碑、20通民国石刻。石刻类型多样,有摩崖、石碑、墓碑、建筑题刻等;涵盖内容非常广泛,包括官府告谕、宗祠、庙宇、门楼、田产、墓志、修路、修桥、兴学、均役等内容,以下简略介绍这本石刻集所关涉的历史与文化主题。

一、基层政区的变迁信息

富川瑶族自治县东北福利镇务溪村灵溪岩的宋大观四年(1110)摩崖石刻记载:“冯乘上乘顕坊信善林中桂在祖业沽溪庄灵溪嵓记”,据《舆地纪胜》卷一百二十三,冯乘县于宋开宝四年(971)被废入富川县,原冯乘县治当降为冯乘市,然而冯乘县旧治如何变动及其地望在何处,迄今仍未有定论。这块摩崖石刻表明大观四年冯乘市下有“上乘顕坊”,这是什么性质的“坊”,是否属于唐代坊市制下的“坊”,是否为唐代冯乘县所设置?总之,这一摩崖石刻为南岭山区县级及县以下政区变动提供了一些思考。

二、地方社会控制与山区开发

富川地处湘粤桂交界山区,属于内地边缘地带,山区社会控制与资源开发是这一地区的重点所在。明以前石刻记载无多,但入明后,富川县境内变乱频仍,洪武二十三年(1390),官府始设富川守御千户所;洪武二十九年(1390),官府将富川县治迁至富川千户所(今富川古明城内);景泰元年(1450),富川县灵亭乡傜人纠合冷水诸源傜人,并会合湖南江华、永明二县傜人,聚集了千余人起事,经征蛮将军、广西总兵田真等率领精兵征讨,此次变乱很快被平定,余党复旧业。正德、嘉靖间,富川县内仍不时有寇盗窃发,该地民众面临变乱时,如何据乡自保;变乱平定后,他们如何向地方官府登记户籍,官府又如何予以确认?

今古城镇秀山村后山有一块《留记》的摩崖石刻透露了不少信息:

立记者,所以记其祖宗之源流也。自洪武始,初祖公胡汝贤创立基业,栾业相承,子孙叨承,仰赖先人迄今永久而不忘也,迨至正德、嘉靖之初,因寇盗生歹,设立名山,曰竒峯也,以此为之寨,命匠鸠工,不日而成,雄伟高峻,四方有壁立之势。而寇盗无侵扰之患,是以子孙得以享无虞之乐矣,歌与盛哉。兹惟悠远弗征,故是而书之石,以为后人企慕之思……

这一摩崖石刻当刻立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或其后不久,此时秀山村胡姓后裔自称洪武初“祖公胡汝贤创立基业”,而后子孙相承,碑文列有洪武十四年(1381)至嘉靖四十一年间每十年一造册的户名。正德、嘉靖之初,因寇盗不时生发,他们命匠鸠工、依山立寨,故“寇盗无侵扰之患,是以子孙得以享无虞之乐矣”,这段历史应该是他们依山立寨、勉力自保的亲身经历。然而需要追问的是,他们为何要在嘉靖四十一年或其后刻立这一石刻,为何要刻立先前的户名,他们自称先祖于洪武初创立基业的意图又是什么?

至明末风雨飘摇之际,富川县内同样也不安宁,崇祯十五年的《邑侯黄公生祠记》记载了知县黄世燿强化军事防守、积极平定地方“不轨”之事:

值腥夷播乱、流寇猖獗,侯为之奋威武、增营垒、严操练、慎关防,寻而丑类销、妖尘净,四境安堵矣……值今不幸,叛傜煽焰,奸宄效尤,内有一二无赖,纠合凶顽,谋为不轨,侯闻之,而饮水在念,蛟剸断、茭歼不待于时,幸而群妖事败,或获擒,或授馘,若鼎鱼就沸、穴兔阽危。

清初,富川县内处于权力真空状态,社会完全失序,张献忠余党曹志建等流窜富川县,本县傜人及四乡土豪也蜂起攻城,富川县“遂成墟落”。随着清王朝在广西统治逐渐稳定,并不断加强南岭山区的军事防守,先后设立了富贺营(康熙二十一年改设,1682)、麦岭营(雍正八年,1730),广西、湖南二省官军定期联合会哨,并于麦岭添设平乐府捕盗同知(雍正八年)。

富川政治军事秩序逐渐稳定后,富川县的资源开发进程也得到加速。雍正十年(1732)《奉县封禁坑场碑》记载平乐府富川县与湖南永州府江华县禁止开采矿场:

为棍徒盗洗矿砂、壅害禾苗、永行封禁事。照得矿坑久奉严禁,私采大干法纪。兹本二县访查,不法棍在于黄牛垚、清水江二处山坑,胆敢违禁刨洗矿砂,以致砂石随水壅流,殃害禾苗。棍徒作奸,农民失业,殊堪痛恨。除现在密拿并已往不究外,合行出示,刊石永禁。为此示,谕两县民及附近坑场居民人等知悉,嗣示之后,无得私行刨挖,倘有不法棍徒仍蹈前辙,许尔附近千长、寨老、月甲人等立拿解赴,本二县按律究拟,尽法重处。各宜凛遵毋违,特示!

虽然地方官府封禁矿场的目的,在于防范“棍徒作奸,农民失业”,但山区资源开发吸引了大量外来人口的涌入,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清代富川县的经济发展与社会变迁。

三、地方交通与门楼建筑

在晚唐李渤、鱼孟威疏浚灵渠以前,潇贺古道应是自湖南南部进入岭南、抵达广州的主要路线之一;晚唐以降,潇贺古道的地位急剧下落,这一路线变为地方性交通,但潇贺古道依然带动了沿线地区的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发展。

位于三省交界地带的富川县处于这一交通路线的要冲位置,一座座矗立在山野间的风雨桥就是明证。据有关部门统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富川县仍有各类风雨桥108座,至今仅幸存27座,都被列入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风雨桥下通常刻立了一些碑刻,记载历代捐款、出料、出力者的芳名,见证乡民共同建造或修缮风雨桥的历史。

朝东镇油沐村黄沙河上的回澜风雨桥,现存明清时期石碑共12块,值得注意的是题名碑记中所蕴含的信息,如在崇祯十四年(1641)正月刻立的《鼎建回澜石桥题名碑记》中,捐款者不仅仅来自富川一县,也有来自湖南永明县(今江永县)、梧州府怀集县(今属广东肇庆市);他们身份多元,包括乡宦、监生、庠生、耆老、信吏、斋士、僧人、平民等,也有不少女性积极参与捐款。同年七月刻立的《金石壮志》(《重建回澜石桥序》),由“敕命督理印马屯田、巡按直隶应天山东河南潼关卫所等处地方监察御史、加升太仆寺少卿”邑人何廷枢撰文,记载了重修风雨桥经过,《胜跨连虹》《乐舍芳题》《山川一握》三块石碑则记录了大量捐款芳名,不仅有平乐知府、富川知县、典史、医官,湖南永州府枇杷所千户等人居然也参与捐款。回澜风雨桥的鼎建及重修,突出体现了广西、湖南、广东三省交界地带地方社会的互动。

除了风雨桥,还有不少捐建拱桥、石板桥、桥亭及修路的石刻,如朝东镇福溪村的《新建福溪面前桥摽名记》《重修小畔路记》《改建石桥记》《福溪坊砌理前街记》《修路题名记》《改建大砈桥碑记》《重修锦桥谨题名记》,秀水村的《宣教房砌两岸路记》《建复登瀛桥记》《重建江东桥石 记》,龙归村的《重建舆梁题名垂记》,岗中村的《重修集贤桥碑记》;城北镇凤溪村的《囗建桥亭之记》《重修石桥碑记》;麦岭镇黄候泉村的《新修大路碑记》;葛坡镇深坡街的《千秋记》《续街记》,上清塘村的《上清塘新修路碑记》;县城内的《重修中室前路碑记》,等等。以上这些石刻仅是富川现存交通石刻的一小部分,但正是这些由官民等多元人群共同建造的交通设施,构筑了潇贺古道交通路线及富川县内外的交通网络。

值得注意的是,乾隆二十九年(1764)《镇贝村均徭役告示碑》反映了清前中期富川县至平乐府城的官员往来、公文传递路线,它还揭示了清代富川县交通沿线夫役分摊的问题。清初以来,“自该县抵源至恭邑所属之龙虎关赴郡、赴省,及由龙虎关回县,向系抵源、石古源、南源、新田猺民应雇;又由龙虎关回麦岭夫役,从前原雇宝剑等寨民夫,嗣因龙虎关相距宝剑等寨遥远,往雇需时,多有未便,随就近拨雇石古源等猺人,相沿已久”,抵源、石古源、南源、新田四源民众不仅承担着由富川抵源至恭城龙虎关、赴郡、赴省及由龙虎关回富川县的夫役,还承担着龙虎关至麦岭的夫役。而实际上龙虎关至麦岭及麦岭至富川县城,均应由宝剑寨等夫役承担,因此二地民众由此发生诉讼,经官府调解,才适当缓解了四源民众的夫役负担。

富川的门楼建筑何时出现,目前已难以追溯。本石刻集共收录了22块门楼碑记,以朝东镇油沐村胡家门楼最早,时间在万历四十五年(1617)十二月二十九日。入清后,富川县内门楼碑记大量增加,本石刻集收录的碑记皆在嘉庆后。多块石刻中记载了门楼的多重功能,城北镇龟石岭村和睦门楼道光十三年(1833)季冬月刻立的石碑记载曰:“尝谓培神宅场,非门楼无以为功;有事公议,舍门楼无以束身,则门楼之设,不惟兴一村之壮观,亦且有利于人事”。朝东镇油沐村大门楼光绪十年(1884)仲夏月刻立的《重修门楼碑记》载曰:“余村先达于中路鼎立门楼,一以作关键,一以壮观瞻,洵善举也”。朝东镇油沐村委冈中村民国十一年(1922)桂月刻立的《重建门楼记》称:“建立门楼,以作关键,以培风水,一门衍庆,四壁光辉,前绩昭垂,后昆丕显”。综合而言,门楼的实用功能有二:一为村落内部的“关键”,发挥一定的防御功能;一为村落的公共空间,成为村民议事的公共场所。门楼的文化功能亦有二:一为培神宅场,可培植一村风水;一为村落的文化地标。富川的门楼反映了村落内部格局的变迁,它与交通格局、聚落人口、乡村宗族建设等息息相关,也体现了乡村社会的内在秩序。在当下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富川的门楼文化值得进一步发掘。

四、地方文教治理

在帝制中国时期,除了政治军事控制途径,历代政府还通过神道设教、科举、教育等教化举措,逐渐吸收地方力量进入王朝体制、改变地方社会面貌,增强地方民众的国家认同意识。富川处于早期华夏文明进入岭南地区的前沿地带,郡县制度的推行、潇贺古道的通达等,都积极推动着这一地区的文明化进程。

这一进程突出体现在地方文教事业的发达上,乾隆《富川县志》卷二《风土志》总论道:“富水僻处岭表,实迩衡、湘;《旧志》谓:‘声教在八桂之先,人物萃三江之秀’,非溢美也。宋明以来,科甲蝉联,衣冠文物,几埒中州……自我朝百余年来,仁渐义摩,礼陶乐淑,文教覃敷,无间幽遐,而傜僮亦蒸蒸向化焉。”[2]富川有据可查的第一所书院是朝东镇秀水村的江东书院,建于宋嘉定十四年(1221),此后秀水村科第连绵、人才辈出。至明清时期,除了官办的县学,地方官员还创办了富江书院,尤其是道光十三年(1833)平乐知府唐鉴、富川县训导朱德鉠等在“东五源”(龙窝源、平石源、沙母源、三辇源、倒水源)捐建的五源书院、蒙泉义学,“党有庠、塾有师,不以傜习而甘自暴弃,是能出幽谷而迁乔木也,蒙以养之诗书,化其质性礼让”(《倒水源添设蒙泉义学记》),期望“以诗书而化群蛮”。与此同时,地方士人也积极开办书院、义学、私塾(书房),倡建宾兴组织等,如福溪村乾隆三十六年(1771)的《学堂碑记》称:“近沐皇清覃敷,文教化被山陬,凡属童蒙,可不素教而预养之乎?”葛坡深坡街村例贡生蒋登云于咸丰十年(1860)捐资创建“恕堂书屋”,正因为族中子弟贫富不齐、教育不能普及之故。

道光二十八年(1848),曾任富川知县的罗成纶一语道出崇文重教的目的,“以冀富邑之人文蔚起”,“人文蔚起”一词,本石刻集先后共出现了6次,分别在《重修马王庙记》《广种福田》《重建灵溪庙题名记》《重建舆梁题名垂记》《创修回澜桥亭路记功》《移建文昌阁记》中。“人文蔚起”的频繁使用,不仅代表着明清时期富川地方官员、文人的美好愿望,也表现了富川的深厚文化底蕴与未来文化态势,正如罗成纶《移建文昌阁记》碑文所言:“方今文教昌明,僻壤穷陬,弦歌殆遍,富虽边陲僻处,夫非犹是文物声名之地也?”

地方家族则是推动富川地方文教的重要力量,他们通过建设宗祠族学,培植教育人才,积极参与科举,以维持地方名望之不坠;现实的政治力量也投射至地方庙宇,他们共同参与修建祠庙寺观,祭祀祖先或其它神祇,经营或争夺庙产经济等,本石刻集也收录了不少这些内容的碑文。

富川现存石刻资源可谓相当丰富,本石刻集仅选取了其中一部分,以上简要的介绍自然挂一漏万,尚不足以全面揭示富川石刻历史文化内涵与价值。限于时间与精力,还有很多调查的碑文未能及时收入本书,希望以后有机会继续调查与整理,进一步挖掘富川瑶族自治县历史文化内涵,为南方丝绸之路与潇贺古道研究提供文献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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