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资本主义视域下重思斯蒂格勒的无产阶级化概念

2021-11-26 01:56王众凯李庆霞
关键词:资本主义智力马克思

王众凯,李庆霞

(哈尔滨师范大学,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无产阶级化(proletarianization)是斯蒂格勒进行数字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重要概念,也是其分析数字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症候及探索摆脱数字资本主义社会解放路径的理论基点,在斯蒂格勒的社会批判理论中占重要地位。斯蒂格勒认为,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的“机器体系和科学发展以及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化”一节,即学界常简称为“机器论片段”的文本当中,马克思在对机器体系进行批判的时候提出了无产阶级化的问题。进而,斯蒂格勒以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为前提,结合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化思想,形成了自身的无产阶级化概念。相较于马克思,斯蒂格勒的这一概念则更加强调知识的丧失,即机器化大生产造成了工人与自身劳动技能相异化,一般智力自此与劳动者相分离,被作为固定资本的机器体系所占有,是一种知识的无产阶级化。斯蒂格勒基于新的时代特征完成了从工业资本主义到数字资本主义的语境转换,并以技术逻辑对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化进程进行了重新诠释,完成了其无产阶级化概念的建构。不过,回到马克思的原初语境就可以发现,在无产阶级化的概念建构过程中存在一种由历史唯物主义到技术逻辑的语境转换,而在语境转换的过程中,斯蒂格勒与马克思的理论之间存在理论错位。只有明确斯蒂格勒的社会批判进路中的理论缺陷,才能帮助我们更加深入地理解历史唯物主义,也能帮助我们更好地批判和反思当代数字资本主义。

一、斯蒂格勒无产阶级化概念的形成发展

斯蒂格勒无产阶级化概念的形成可以说是受到了当代西方左派学者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机器论片段”的文本耕犁和理论挖掘的影响,西方学者认为这一片段不仅仅是对技术和资本之间的结构性关系及其辨证运动进行分析的开始,同时也表达了与此前对技术和资本关系认识的断裂,更是为认识当下数字化、信息化飞速发展的时代产生的诸多问题提供了重要理论基础与思想资源,从理论来源上说,斯蒂格勒的无产阶级化概念直接承继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化思想。

就“机器论片段”自身而言,其问世之时正值资本主义处于大工业时代,马克思就机器体系、一般智力等范畴及其与资本主义的关系作了深入探讨。首先,马克思洞察并分析了劳动资料到机器体系的外化发展。机器体系作为一般智力的外化与体现,反映了劳动经验与技能以对象化科学知识的形式直接作用于社会生产力。马克思进一步指出,机器体系的发展进步已经直接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进步和社会生活形式的变革,“社会生产力……不仅以知识的形式,而且作为社会实践的直接器官,作为实际生活过程的直接器官被生产出来”[1](P198)。其次,机器体系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当中。与原材料相比,作为劳动资料最终形态的机器体系不再全部进入劳动过程中,而是以磨损折旧的形式在每一次生产中转移自身的部分价值,从而变成由资本规定的并与资本相适应的固定资本这一特殊的存在方式存在。机器体系表现为固定资本最适当的形式,而固定资本则是资本一般的最适当的形式。在机器体系中,劳动不再是支配生产过程的统一体了,而是变成了被包括在机器体系内的一个环节,活劳动转变为机器体系运转的手段,劳动过程变成资本增殖过程的一个环节。故而,对象化劳动不仅在物质上,而且在现实的生产过程本身中实现了与活劳动的对立,从而成为支配活劳动的力量。最后,劳动资料到机器体系的转变是资本必然趋势的结果。马克思指出:“提高劳动生产力和最大限度否定必要劳动,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是资本的必然趋势……劳动资料发展为机器体系,对资本来说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使传统的继承下来的劳动资料适合于资本要求的历史性变革。”[1](P186 )一方面,机器体系作为一般智力的积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日益体现出与劳动相对立的固定资本的属性,换言之,衡量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的尺度不再是劳动,而是变成了被固定资本占有的一般智力。另一方面,机器体系的存在使得单个个体劳动能力创造价值的能力趋向于无限小的量,劳动者对劳动过程的支配性地位完全丧失,变成机器体系与劳动对象间的中介。同时相较于巨大的生产规模,劳动者与产品之间的联系被割裂了,产品不再是生产者的直接需要,而是仅仅作为价值的承担物。

斯蒂格勒认为,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化思想正是在这段文本中才得以充分展开和真正确立,其意指的就是工人丧失知识的过程,是一般智力脱离劳动者而成为资产阶级生产关系中的重要部分。总而言之,只要劳动资料转变为固定资本,就已经在物质层面和生产过程中失去了自己的直接形式,并且作为资本的一种形式而与劳动者相对立。换言之,在机器体系当中,以劳动知识与技能为代表的一般智力相对于工人而言,是一种外在化的异己的存在。

为了构建自身的无产阶级化概念,斯蒂格勒以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为理论资源,并以此为思想前提对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化思想进行主观上的嫁接和重构。斯蒂格勒认为,在主奴辩证法中,知识是奴隶追求承认这一超越向度的革命性力量。黑格尔的思想是费希特的“承认”和霍布斯的“斗争”的创造性综合,其主奴辩证法实质上就是为承认而斗争的辩证法,两个主体为了获得承认而以生命为代价展开斗争,虽然由于一方的畏惧使得主奴关系得以出现,但是这种主奴关系是脆弱的。“通过劳动奴隶的意识却回到了它自身……劳动是受到限制或节制的欲望,亦即延迟了的满足的消逝,换句话说,劳动陶冶事物……这个否定的中介过程或陶冶的行动同时就是意识的个别性或意识的纯粹自为存在,这种意识现在在劳动中外在化自己,进入到持久的状态。”[2](P147-148)换言之,奴隶通过劳动获取知识,这一过程中意识外在化为客观物质的形象,但最终会内化为绝对精神,实现对自我的占有,成为新的主人。进而,斯蒂格勒基于黑格尔揭示的工作与知识的肯定性关系,批判了知识与工人之间的疏离甚至控制关系,指出了与黑格尔语境下奴隶工作过程中获取外化了的知识不同,工人们在劳动过程中体会到的只能是技术和知识的异化,是知识的丧失。因此,斯蒂格勒认为黑格尔语境中主奴辩证法揭示是工匠的资产阶级化过程,而马克思语境中对主奴辩证法的理解则是工人的无产阶级化过程,前者本质上属于唯心主义范畴,而马克思为了清算理论中的唯心主义内容,主动中止了对知识丧失的关注,而将生产资料置于无产阶级化的中心地位,将其作为区分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根本原则。基于这种误解,斯蒂格勒接续对马克思的理论进行文本重构,展开了一条以技术为解读逻辑的理论进路。

在斯蒂格勒的语境中,技术与人的关系是一种双向延异。斯蒂格勒认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人类化是以外在化(exosomatisation)的过程为基础的,因此“人类的进化过程,连同人的生活方式的演化,都不是生物的,而是技术的过程”[3](P2)。在这一观点的基础上,他将技术视为人的义肢,强调技术作为“义肢不是人体的一个简单延伸,它构成人类的身体,它不是人的一种手段或方法,而是人的目的”[4](P165),一开始就是构成人原有整体的,强调其“有组织却非有机的”特性,具备一种“外在有机性”。 技术一方面构成和重构了整个世界以及人类自身,在很大程度上帮助培育了现代人的思维能力,但另一方面,技术也有其毒药的特性,会诱发周期性的技术休克,而无产阶级化正是技术休克造成的后果。具体而言,一般智力是一种“知识器官学”,而作为一般智力器官化的技术设备的发展与社会知识的发展相同步。从一个角度看,机器作为人的“义肢”是人手和脚的延伸、分离和再生产的产物;从另一个角度看,机器又是人的一般智力实践经验的编程化的结果,而这里的编程化则是指“一切人类运动和行为是如何被分析、离散和再生产出来的”[5](P34)。在这里,机器体系作为知识的“对象化”,是知识的实际应用与外在体现,而机器体系的发展标示着知识将以生产力的形式出现,机器生产过程与机器积累劳动知识的过程同步,这一意义上的生产过程中已然没有了工人的位置,劳动者的主体地位遭遇了机器的严峻挑战。

伴随着技术的发展,主体个性受到系统性的压抑,主体发展受到全面性的压制,斯蒂格勒对于技术的强调正是为了揭示当代资本主义对人本身架构的历史过程。资本主义化的过程可以看作是外在器官化的不断加速,而这个加速过程的主要推动力量就是计算或可计算性(calcul- ability),尤其是数字技术的飞速发展,一方面促进了外在器官化的加速,另一方面则造成了无产阶级化现象的进一步加剧。为了更好地理解无产阶级化在当代数字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发展,也是为了厘清斯蒂格勒与马克思在无产阶级化理解上的差异与不同,因此,需要进一步对斯蒂格勒是如何完成无产阶级化概念的理论语境转换进行探究。

二、斯蒂格勒无产阶级化概念的语境转换

斯蒂格勒的无产阶级化概念从本质上讲是知识的丧失,但在不同的时代背景有其各自的特点。总的来说,开始于19世纪第一次工业革命完成后的人类纪(Anthropocene)时期是无产阶级化概念演进的总体背景,在这一历史时期,地球内部的化学活动将越来越直接地受人类行为的影响,人类通过工业生产造就了一个非自然存在的全新世界。

具体而言,斯蒂格勒将无产阶级化概念演进区分为三个阶段:首先是无产阶级化思想确立的19世纪工业革命时期;其次是20世纪文化工业和大众传媒兴起的时期;最后则是21世纪数字资本主义的数字化技术统治的时期。[6]基于不同的时代背景,斯蒂格勒根据各个时期技术发展的特点,并引入了语法化(1)语法化(grammatization)原是德里达用以指代承载记忆的物质媒介,但在斯蒂格勒的语境中,主要使用它以指称普遍意义上的生产和复制过程。的概念来解释与建构各个时期无产阶级化的不同理论语境。语法化和无产阶级化是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因此,不同时期的无产阶级化分别对应三种知识丧失的语法化过程。在第一阶段,大机器生产的工业化取代了手工生产的个体化劳动,工人的劳动变成了以单一姿态完成流水线上的简单操作。劳动技能的知识在工业语法化的过程中丧失,这一阶段的无产阶级化也仅仅是工人的无产阶级化;在第二阶段,大众传媒的发展俘获了文化产品消费者的注意力,人们的感性生活被日益复杂化的意义链条所控制,沦为日益扩张的文化产品消费市场的倾销地。关于生活的知识在文化工业语法化的过程中丧失,消费者成为了无产阶级化的主要对象;在第三阶段,以自动化和可计算性原则为基础的数字化蔓延到一切社会领域,网络数据库与智能计算机逐渐取代了人们的记忆和思考,理论知识在网络形式的语法化过程中丧失。

语法化和无产阶级化的关系正如雅努斯神的两面,在语法化发展过程中,人类的劳动技能知识、生活知识和理论知识接续丧失,无产阶级化的程度逐渐加深,甚至“马克思和恩格斯无法预知的新型语法化构成了无产阶级化的新形式”[7](P11),人类社会将进入到一个高度无产阶级化的时代。当今的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正是这样一个时代,这也是斯蒂格勒无产阶级化概念进行建构的基本语境。为了完成从马克思在“机器论片段”中探讨无产阶级化问题的原初语境向这一语境的转向,斯蒂格勒提出了“第三持存”概念,以说明在数字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过程中,技术休克以一种新的无产阶级化形式,即知识、意义与认知的丧失作用于人类自身。

第三持存概念是斯蒂格勒基于胡塞尔的意识时间现象学发展而来的,在对本身具有时间性的客体进行意识时间性的分析中,第一持存被斯蒂格勒定义为:“某一时间客体在流逝的过程中,它的每一个‘此刻’都把该时间客体所有过去了的‘此刻’抓住并融合进自身”[8](P16-17)。所以,第一持存是一种记忆,是“此刻”和“刚刚过去的时刻”之间具备的一种原始的联系,在一边流逝一边被持存的时间客体中对“刚刚过去的时刻”的感知。而与第一持存不同,第二持存是与感知的第一持存相对立的回忆的再记忆,不再是直接的第一记忆,而是在一般意义上的回忆中对过去时刻的再记忆,是对记忆之物的回顾和回想,是丧失了与时间客体直接关联的想象。在第一持存和第二持存的基础上,第三持存概念得以建构,本质上说,第三持存是各种形式的记录,是使得同一时间客体得以完全相同呈现出来的记录,这一纪录是为了弥补人记忆能力的有限性,通常以物为载体纪录记忆,是人的记忆的“义肢性”存在。

第三持存技术固然是一种用于保留人知识、记忆和思想的物质载体,但仅仅从物性层面分析第三持存是不够的,第三持存概念的提出是为了解决意识是如何受到现象的影响,尤其是时间客体的影响,换言之,斯蒂格勒是想说明:好莱坞电影“为什么能够使全世界接受‘美国的生活方式’”[8](P21),第三持存如何造成人意识中深层次的改变。斯蒂格勒首先指出,第一持存和第二持存之间的相互独立,感知与想象之间的绝对对立是一种假象,亦即任何感知都有想象因素,而任何想象也需要感知为基础。换言之,只有意识在时间的流逝中未进行遴选,而是抓住了所有它所能抓取的流逝之物,才可以说构成时间客体的第一持存仅仅建立在感知之中,第一持存与第二持存之间并未构成对立的假象。人不可能拥有无限的记忆,这代表着持存具备有限性,第一持存本身就意味着“第一遗忘”,是将时间客体简化为过去时刻。而从对过去时刻的流逝过程进行回忆的第二持存,是一种想象和虚构,但基于第二持存的重新抓取构成了新的现象,已经过去的现象引发了尚未存在的现象,以文本阅读为例,意识在吸收文本信息时的感受并不相同,每一次阅读构成的都是新的现象,这一区别产生于第一持存的感知并未能够抓取所有文本信息,因此每次阅读遴选的内容都不尽相同。在两次阅读之间意识发生了变化,斯蒂格勒认为这是因为第一持存所抓取的仅仅是第二持存所规定的准则允许其去遴选的,因此,第二持存寓于第一持存的全程之中。但在这里,斯蒂格勒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即意识为什么能够在同一个时间客体中连续抓取信息?这当然是因为文本的存在,更准确地说,是承载着文本的物性载体和将文本印刷在纸张上的相似性记录技术,而第三持存指的就是二者的综合,即承载着印刷文本的书籍。这也意味着,不仅第一持存与第二持存不可分离,同时二者与第三持存也不可分离,在这一理解的基础上,斯蒂格勒以电影为例,指出意识是在第一持存、第二持存和第三持存之间剪辑的结果。因此,第三持存概念从理论上证明了第三持存技术这一保留人类知识的物质载体可以造就或者编造个体的意识与个性。一方面,第三持存技术本意用于个体记忆和思考的延伸,但却与资本结合,以经过“编程化”和“再生产”的第三持存技术设备对个体意识和记忆进行侵蚀乃至塑形;另一方面,第三持存技术导致了个体能力和知识的削弱,知识或者说一般智力从人身上流失并进入技术设备当中,导致了劳动与知识、个体和能力乃至主体与意识的分离,这也正是当下总体性知识短路和系统性个体愚昧的时代症候的肇因。

这种被技术全面“座架”的社会与资本的合谋彻底构成了数字资本主义的时代底色。一方面,依托于信息技术和数字网络的飞速发展,人们的交往行为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依赖于网络平台,反而丧失了原有的交往能力;另一方面,依托于“第三持存”技术的发展,人类大量的知识、记忆和思想得以保留和延续,但人们的记忆与思考也越来越依赖于第三持存设备,甚至,资本还可以通过第三持存设备的不断投放,侵蚀和塑形个体的意识,使个体沦为无反思的、孤立的个体,个体的喜好、审美乃至梦想都受到资本的控制,为资本的增殖逻辑服务。斯蒂格勒指出,象征性贫困充斥着整个数字资本主义时代,随着个体知识与能力受技术剥夺的程度进一步加深,数据和信息对个人的日常生活进行窥探,人类欲望屈从于计算结果,遭受了资本驱力的结构性毁灭,主体知识的丧失表现为一种系统性愚昧,并因此导致了人类普遍化的麻木状态。

至此,斯蒂格勒完成了无产阶级化概念的语境转换。通过文本理论语境的转换,斯蒂格勒在马克思理论的基础上论述了在所谓“人类纪”时代中,一般智力从主体中被剥夺并外化为机器体系,这种以“第三持存”技术为主体的设备加剧了数字资本主义对主体的控制和奴役,无产阶级化现象从机器大生产时代工人阶级与技能知识的分离发展为如今技术导致的理论知识的丧失。这不仅是斯蒂格勒对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主要症候进行揭示和批判的理论基点,也是斯蒂格勒建构理论解放路径的必要前提。

三、斯蒂格勒无产阶级化概念的理论错位

基于对斯蒂格勒无产阶级化概念的理论来源及理论语境转换的考察,其无产阶级化概念建构在技术逻辑的知识丧失基础上,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一种丰富和发展。但是,这种以技术为解读逻辑的理论与马克思无产阶级化思想所体现的革命本质存在理论错位,而要指出斯蒂格勒无产阶级化概念建构过程中的内在缺陷,就需要重新回到马克思的原初语境当中,在对马克思主义革命本质的准确认识的基础上,重新审视斯蒂格勒的无产阶级化概念。

第一,斯蒂格勒与马克思对于无产阶级化概念的理解上存在错位。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资产阶级渗透到社会的各个层面,消灭了生产资料的分散状态,无产阶级因而丧失了一切生产资料,只能依靠出卖自身的劳动力以谋求生计。因此,在历史唯物主义语境下,无产阶级化是一个阶级性概念,是对工人因丧失生产资料而出卖劳动力的前提下所遭受的人的商品化、劳动工具化和工作机械化等现象的总体性概括。无产阶级的一切都被纳入资本主义合理化体系中,受到资产阶级全方位的支配,个体劳动必须符合相对剩余价值生产机制,沦为以生产交换价值为全部目的的抽象劳动。总的来说,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化概念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历史性产物,其形成基于特定的社会历史环境,从本质上反映了资本主义私有制下资产阶级对雇佣工人的剥削关系。而斯蒂格勒所指认的无产阶级化概念,本质上来说只是马克思无产阶级化现象中关于一般智力无产阶级化的阐述,只是这种剥削关系的一种具体体现,只是总体中一个非实质性的部分。斯蒂格勒将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化概念错误理解为工人丧失知识的过程,将一般智力外化为机器体系的过程指认为无产阶级化的崭新特征,他未能参透无产阶级化产生的机制和原因,仅仅在一般智力丧失的维度上而非生产资料被强行掠夺的维度上去分析无产阶级化问题,并将这种片面理解作为其在理论语境转换以后理论建构的基础。

第二,斯蒂格勒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逻辑上存在错位。斯蒂格勒在对马克思进行文本重构的时候只强调了马克思考察人类历史活动的生产力维度,而对于生产关系的部分缺乏重视。而生产关系则正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所强调的地方,“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焦点更多集中在生产关系上,即人们在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与市场的商品交换中结成的生产关系和经济关系”。[3](P5)斯蒂格勒对生产关系的忽视肇因于他从一种技术的逻辑理解马克思,而非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也正因如此,斯蒂格勒认为马克思的物质生产理论重点在于人对自己生产工具的创造,物质生产因而被认为是人为选择的过程。故而,在斯蒂格勒的语境中,人的一般智力的外化与人的物质性生产之间具有了内在逻辑支撑。但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9](P505),这种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是社会历史发展进步的根本性动力,构成了个人与社会、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具体的、深刻的联系,在这种关系语境中,人的主体性的外化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具体的历史的产物。因此,这种内在逻辑支撑实质上也是斯蒂格勒与马克思在资本主义批判焦点上存在逻辑性错位的一种具体体现。“各种非马克思主义社会思潮在中国的传播具有层次高、范围广、影响大等特点。”[10](P54)需要我们警惕。

第三,斯蒂格勒对于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化概念的理论承继存在错位。总的来说,斯蒂格勒以无产阶级化概念为核心的社会批判是为了解决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技术矛盾,无论是人类纪、器官学还是药理学思维,都是技术哲学的当代发展。但是,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化概念是其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重要部分,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和剥削制度进行深刻探赜之后建立起来的,体现了马克思对历史发展规律的深刻分析。在马克思的原初语境当中,无论是对知识丧失的分析,抑或是对生产资料被剥夺的分析,都离不开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深刻剖析,离不开对资本逻辑的分析与批判。因此,可以说斯蒂格勒对于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化概念的理论承继存在本质性错位,其无产阶级化概念的生成进路单纯关注技术的发展,对技术产生了一种拜物教式的理解,意图沿着一种单纯的技术逻辑实现乌托邦式的解放,是对马克思的物质生产理论与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主观嫁接。

第四,斯蒂格勒与马克思在超越无产阶级化的路径上存在错位。在斯蒂格勒看来,无产阶级化是分析数字资本主义中人与知识之间的关系问题,虽然一般智力的外化导致无产阶级化不断加剧,但是一般智力和作为一般智力对象化的技术本身就蕴含着超越维度。在斯蒂格勒看来,无产阶级是由无法正常运用知识的人构成的,进而超越无产阶级化的渠道不再是阶级斗争,而是对抗超阶级的外化的知识体系。因此,他致力于建构一个共享经济方案,这一方案是个体以非自利性和非营利性为前提的,方案成员利用网络技术参与知识与能力的分享,从而使得外化的一般智力回归到主体内部。这一方案看似是从一般智力及其对象化的技术内部寻求自反性,能够实现对无产阶级化现象的有效克服,是一种基于数字资本主义时代背景的去无产阶级化方案。但是,这实质上是让主体化个体借助技术手段完成共享性的组织自治,是一种在网络世界中小规模自主实践的数字共产主义。在资本的结构化前提下,这一方案也没有交代一般智力如何被资产阶级当作资本主义合理化形式而嵌入相对剩余价值生产机制,以致雇佣工人的劳动被资产阶级全方位地支配,最终仅仅实现为以生产交换价值为全部目的的抽象劳动;同时,这一方案也并未真正触及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没有认识到超阶级的外化的知识体系依然是受资本逻辑控制的,是由资本家集团所主导的,想要不解决通过剥夺知识价值而获利的资本与资本家,而意图通过对知识体系的斗争获取最终的胜利,始终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简单幻想。马克思和斯蒂格勒的超越路径看似是同构的,都是寻求技术的发展和知识的积累以实现人类解放,但马克思并未囿于这一解放逻辑,而是进一步探索了资本增殖逻辑与无产阶级解放逻辑之间的关联,指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必将走向毁灭的客观规律是无产阶级趋于解放的现实基础和科学论证。马克思指出,随着技术和科学的发展,资本为社会创造大量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使得社会的劳动时间下降到最低限度,就为社会中的个体创造出了自身发展的时间。换言之,随着一般智力或说机器体系造成的大量自由时间,会促进个人生产力和社会生产力的充分发展,资本将自由支配的时间变成剩余劳动的趋势无法完成,生产过剩会造成必要劳动的中断,而这就能造成劳动价值论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瓦解和崩塌。[1](P199)

总而言之,通过对斯蒂格勒无产阶级化概念的重新审视,可以发现斯蒂格勒对马克思无产阶级化概念的解读一方面忽视了其根本性的社会历史语境,另一方面则忽视了与生产力共同构成矛盾运动的生产关系,是一种基于技术逻辑的文本重构。同时,因为斯蒂格勒的数字资本主义社会批判始终无法摆脱技术逻辑的桎梏,因此其超越无产阶级化问题的路径无法从根本上颠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只得最终陷入向着风车冲锋的困境。而只有明确斯蒂格勒无产阶级化概念的理论错位,才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化思想,才能帮助我们更加深入地理解历史唯物主义,进而更好地对当代数字资本主义的问题症候进行反思和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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