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双重空间及其艺术精神 *

2021-12-06 08:25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庄子现实空间

刘 颖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6)

人类的活动离不开时空。在长期的实践中,人们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时空观念。时间与空间本不可分开来谈,因为空间的活动必然与时间的流逝互为彼此。但在思想的构成中,却可以存在更为重视时间体验或者空间体验这样的情况。方东美就曾在《原始儒家道家哲学》一书中比较儒、道家思想,认为儒家时“时间人”(Time Man),道家是“太空人”(Space Man),因为道家在空间意识上的思考更为深刻、自觉。[1]170

道家有关空间的思考都是以道论为基础与核心的,往往从“道”的视角来观天地宇宙,因此他们的空间体验与空间观念受道的属性影响与制约。刘文英先生认为,“道”在时空之中体现出双重性。其一,“道”是“原始的混沌物质”,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在此我们可以看出,老子对空间的认识显然与原始时期的空间体验与想象存在密切关联。其二,“道”除形上本体的意义之外“还有规则、法则、原则的意义”[2],换句话说,就是在现实万物所存在的空间之外,还有一个形而上、超物质的空间。因此,以“道”论思想为基础构建的空间在结构上体现出双重性。这一属性在《庄子》一书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在《大宗师》中,庄子讲述了一个充满诗意的故事:“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①这个故事中的“陆”/“江湖”两个生存空间,正是双重空间的比拟和例证。在此之外,庄子还对“无竟”“无穷”“天地”“内外”“有待”“无待”等空间概念进行展开,对双重空间进行了丰富和完整。

一、“有待”——现实空间对人的束缚

在《大宗师》里讲述的故事中,我们看到两条鱼在陆地上为了生存下去,只能选择艰难地依偎在一起。这是对现实生活中人的生存困境的喻示。在现实世界中,我们的行为受到空间的诸多约束。例如人可以在地面上步行,却不能在空中飞行;一天之内可以从这个村落到达那个村落,却不能一秒钟就抵达。因此人只依靠有限的空间来生存,就像那条被困在车辙中的鱼一般。庄子在《逍遥游》中的话称这种生存状态为“有所待”: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逍遥游》)

庄子在此揭示了现实世界中,人在行为上的有限性。如果一个人能够胜任某个官职,治理好一乡的百姓,投合君主的心意,就开始自鸣得意、自满自足,这样的人自然不算自由的人。宋荣子这样面对所有人的赞扬或非议都可以保持清醒、不失去自我的人,也无法获得自由。像列子这样,身体如此轻巧,能够乘风而行,又不汲汲去追求世人眼中的福,还是有所依赖,不能所获得完全的自由。因为,在现实的世界里,人困于躯体之中,一举一动都依赖于外物,不可能是完全自由的。为了进一步说明在“有待”世界里人的生存处境,庄子又讲述了一个关于影子的寓言故事: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逍遥游》)

影子时动时静、时行时止,但他并不是由于自己的独特的意志而如此,而是像蛇依附于腹下的鳞片、蝉依附于翅膀,不知道为何如此而如此。也就是说,因为“有待”,人的行为往往被未知的各种条件和规律所支配,并不能得到主观精神上的自由。因此在现实世界里,个体生命在行为层面、感觉层面、思想层面都要遭受各种各样的束缚与限制。不只是行为层面受到未知力量的支配,且在思想层面无法认识被支配的原因。人终其一生,在俗世中孜孜追求,却仍是庸庸碌碌、浑浑噩噩,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如叔本华所说的,钟摆一般“在痛苦与无聊之间摇摆:当欲望得不到满足时就痛苦,当欲望得到满足时就无聊。”[3]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养生论》)正因为个体生命是有限的,庄子劝告人们,不要用有限的个体生命去追求没有边界的智慧,因为这只会给人带来疲惫和痛苦。这个说法尽管过于消极,但也具有一定的真理性。世人穷其一生来追求自己眼中的真理,并以为自己得到的知识就是这世界全部、唯一的真实,遇见与自己相悖的就批驳、攻讦。但其实,是非判断又能够以什么为衡量标准呢?庄子对此进行了非常精彩的论述:“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齐物论》)既然世界上无论哪种观点都不能作为衡量是非的终极标准,分辨彼此、是非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是人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总是希望能够了解宇宙的真相。庄子给出的方法是:“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齐物论》)也就是包容所有相对性真理,尽可能接近那个共同的真理焦点“道枢”。只有认识到无限、无穷的“道”境,不执著于小我的有限境界,才能避免无休的战争,结束无尽的痛苦。

人的思想观念在现实中找不到绝对真理可以衡量,那么人的感觉判断就更是主观的、片面的。“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齐物论》),人对大小、长短、美丑、善恶的感知都是相对的。在经验世界中,秋毫的末端是极小的存在,但是对于比它还小的东西来说,它是大的;大山在人们眼中是庞然大物,但是从更为广阔的空间来看,它就显得十分渺小。“庄子在宇宙观上继承了老子的客观唯心论”,但是由于他在相对主义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从相对的万有中排除了绝对,也就开始向主观唯心论转化”[4]。庄子不是对经验世界中各种界限的绝对性没有认识,麻雀与大鹏的寓言正是庄子对“小大之辩”认知的绝好例证。他刻意抹除人的经验中事物的种种区别和界限,是为了突破现象界中的重重时空界限,使人的心灵从封闭的现实境界中超脱出来,通向“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无限宇宙。这个无限的、自由的空间接下来要讲的“道”论空间。

二、“无待”——道论空间的精神自由

“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大宗师》)鱼儿与其一起忍受陆地上的困苦与艰难,不如剪断彼此的牵绊,转身投入无限的江湖之中。因为只有回到自然的生命本初,才能够走出生存困境,获得生命的自由。水是鱼生存的根源与归宿,而人类获得精神自由的唯一空间是道。庄子认为道论空间对人类生存的重要意义。“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循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大宗师》)这几句话非常有空间感,人们将小的事物存放在大的事物里面,就像把船藏在山谷里,把山藏在深泽中,以为这样就很牢固了。但是造物的力量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一切,因为我们所认为的大的空间并不是永恒的、真实的。就像人寄寓在天地之中,但接触到的是无时不刻不在变化的现象,丝毫不能触及生存的内核。只有圣人才能游于不会消亡的境界与大道并存,而道正是万物生存、大化的根据。

“与其誉尧而非舜,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大宗师》)要想超越现实空间、进入自由的道论空间,就要忘记世俗所建立的种种规范与标准,去把握事物的本质规律。“两忘”正是冲破现实空间种种人为束缚与生存困境,上升到自然、自由、自在的空间的必经路径。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

庄子在此提出“坐忘”这一概念,并说坐忘就是要“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字面理解为要卸除人的肢体,抽去头脑中的种种知识,听起来很可怕。实际上庄子的意思是,人要通过忘记现实关于仁义礼乐的种种规范,将自己从形体的束缚与生理的欲求中解放出来,从是非得失的思虑与形形色色的概念中解脱出来。只有放弃对现实进行感知、认识的可能性,这样才能突破形体与思维的有限,回归到无限的、自然的精神空间。“心斋”与“坐忘”意思相近。庄子在《人间世》中说:“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心斋”就是“虚”,就是将内心的一切杂念排除,既不用感官来感知外界,也不用逻辑来进行判断,而用虚静的内心对无限的道进行直观。

《庄子》中还多处谈到“外天下”“外物”“外生”“朝澈”“知忘”“忘要”等,它们与“心斋”“坐忘”的核心是一致的,都是强调“要人们从自己内心彻底排除利害观念”[5]114,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精神境界。庄子认为一个人只有达到了这样的境界,才可以“见独”,实现对“道”的观照,实现高度的自由。《逍遥游》中对这种精神的自由活动进行了描写,讲圣人、至人、神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乘云龙,御飞龙,而游于四海之外”,“游心于物之初”。这里的“无穷”“四海之外”“物之初”都是指道论空间,而“游”就是在这一空间内没有功利目的、不受现实束缚的一种精神活动。庄子对“游”这一精神活动的主体体验进行了描述,向我们呈现了现实世界之外那个无限的、自由的空间。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大宗师》)

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认识到现实空间(天地)是由鬼神创造而生,时间上有边界,空间上页囊括在“太极”“六极”之内。而道论空间在时间上无始无终,空间上无边无际,是时空上超越了现实的无限存在。因此这个无限性的世界,既无法通过人的感官来认知,也无法通过语言来命名和言说。因为任何一种认知与言说都是有限的,对于道的无限来说都是一种束缚与悖谬。因此得道之人意会心传,与道为伴,“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于天地之一气。”(《大宗师》)在“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逍遥游》)抛却一切世俗的眼光与约束,无所作为,无所依附,只有自由、虚静的心灵对道的空间的深沉体验。在这种体验下,主体与万物之间的界限与隔阂得以消解,精神获得“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的大和谐、大升华。“这种心灵、心态、心境与自然之时空同其广阔无边,深邃无垠,虚静而跃动,灿烂又辉煌,一尘不染,确是一种‘游’之心境、‘逍遥’之境、‘自然’心灵之境。”[6]386

三、双重空间体现的艺术精神

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认为:“老、庄思想当下所成就的人生,实际是艺术地人生;而中国的纯艺术精神,实际系由这一思想系统所导出。”[7]41庄子论空间,以道为终极目标,艺术和美并不是他有意识的追求。但作为人生艺术化的代表人物之一,庄子看待世界的方式却是艺术的、美的,他对空间的体认也体现出与中国艺术精神不谋而合的特质。现实空间与道论空间,一个是有限的,充满各种各样的束缚,一个是无限的,是精神自由活动的场所;一个是虚幻的,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有所依赖,有始有终,一个自生自根,自古故存。修道的过程就是从现实空间向道论空间的不断超越的过程,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超越并没有跨出生的范围,而是坚实地扎根于人生的此岸。因此,庄子的双重空间并不体现出宗教式的对彼岸世界的向往,而是体现为一种立足有限、追求无限的超越精神和自由理想。西方美学家卡西勒在《艺术哲学的经验》中将就艺术定义为有限世界的黑暗与不可解中的解放[7]52,认为艺术本质是超越有限、追求自由的解放精神。这与宗教的本质区别在于,人的生存状态不是由此岸向彼岸的逃避,而是由外在世界向内在世界不断的超越、回归。

“要想维护自我的真实存在,就要拒绝一切内在和外在的诱惑,摆脱功名利禄,进入一种‘无己’、‘无功’、‘无名’的状态中去,具有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的境界。庄子这一探讨和理论上的阐述对于后来文人性格的塑造是起巨大的作用的。”[7]52换句话说,庄子所构建的双重空间为中国艺术家在现实世界之外开辟出一个精神家园。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统治下,个人的精神与意志长期处于被忽视、被压制的状态。每个人都要受到来自君权、父权下各种礼仪与制度的规范,人的天性受到社会各个层面的束缚,生命在现实中很难寻求到真正的安定与自由。受儒家“入世”精神的影响,士族文人积极融入现实生活,希望能通过完成社会责任,获得世俗世界的认可,流芳百世。但由于社会等级下的层层压制与剥削,权力斗争下的朝代更替与党派倾轧,频繁的战争与难测的世事,他们并不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现实理想,获得主流话语的肯定。尽管向外受到种种挫折与限制,但是由于艺术家们往往有着极其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极为强大的生命力,因此他们能够向内寻求超脱与解放,借此摆脱现实生活中难以解决的生存困境。庄子构建的双重空间正为这种超脱与解放提供了落脚点。“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的广大宇宙空间没有现实世界里的种种约束与侵占,能让人消除对外界的种种敌意,获得精神上的和谐与自由。魏晋时期,士族文人的生命在动荡的社会与混乱的政局中漂泊不定,他们选择逃离现实,转向庄子的怀抱,“象魔术似的,庄子忽然占据了那全时代的身心,他们的生活、思想、文艺—整个文明的核心是庄子。”[8]。受庄子的影响,魏晋文人往往超脱出现实世界,让精神遨游于无限、无为的理想境界。陶渊明可谓这一时期以庄子思想演绎人生的代表人物。他厌倦仕途生活带来的束缚,放弃世俗的享乐与荣华,选择回归田野,追寻超越凡尘的境外之趣。庄子的理想境界在陶渊明的诗歌中有着充分体现。“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归园田居·其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归园田居·其二》)诗歌中的“旧林”“故渊”“地自偏”“虚室”等空间都体现着他对“尘网”“人境”这样的现实空间的精神超脱,也体现着双重空间的构建为艺术心灵提供了理想之境与终极归宿。

庄子的空间思想启发后世艺术家向内去寻找心灵的自由与解放,因此在古典艺术创作中的主体体验与道论空间中的主体体验不谋而合。“离形去知”,通过“心斋”和“坐忘”达到“忘我”“丧我”的境界,在庄子的眼中修道的必经过程,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被视为艺术创作的首要环节。艺术创作首先离不开审美心胸对客观对象的关照。艺术产生于人们看过四季景物、经历人世变幻之后,所追求的超越现实世界的、更美的、更纯粹的东西。这时,人们对自然景物的观照要“跳开利害的圈套,只聚精会神地观赏事物本身的形象”,“在美的事物和实际人生之中维持一种适当的距离”[9]。“艺术家要在现实世界中发现美的事物、进行美的创造,就不能以实用的、科学的方式来看待事物。如果创造者不能从利害关系得失的观念中超脱出来,他的精神就会受到压制,他的创造力就会受到束缚,他就不能得到创造的自由和创造的乐趣。”[5]116因此我们前文所提到的从现实空间超越出去的修道的方式,如“虚静”“坐忘”“外物”“忘我”等等,在艺术维度生发出新的意义,演变为中国艺术心理生成中极为重要的维度之一。艺术心理所具有虚静无为、自由无限的特点被后世的理论家所认识并进行了不同深度的阐发。其中刘勰的“神思”说对其进行了重要发展。《文心雕龙·神思篇》中说:“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10]不仅创作主体的心理空间是虚静的、虚空的,而且空间内主体的精神活动是自由的、超脱的,不受外物与形体的限制,认识到了艺术创造中想象活动的自由性与超时空性。苏轼诗中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体现了心理空间的空虚是容纳无穷事物和无限运动的前提,这正是在一定程度上与庄子的道论空间相契合的。

艺术家于现实世界中对理想之境的回归与超越,必然会透过其作品向我们呈现。艺术作品,尤其是视觉艺术作品,往往不能脱离现实形象的塑造。若是脱离了具体形象,抽象主题就缺少传达的依据和基础。但是艺术作品绝对不是对现实世界的照相和复刻,而要对客观形象进行凝练和超越,“若不从现实、现象中超越上去,而与现实、现象停在一个层次,便不能成立艺术”[6]88,因此艺术作品是客观形象与主观情思双重空间相互交融的整体,与庄子的双重空间有同构的倾向。但在庄子眼中,两个空间的真实性其实是有区别的:有限、短暂的现实世界不过梦境一般虚幻,人在其中要经历种种困苦、迷惑,只有超脱到道的空间,才能接触到宇宙的本质真实。庄子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齐物论》)认为人生如梦境虚幻、短暂,但人处于现实之中,往往不知道现象世界的一切事物在永恒的道面前都是转瞬即逝的,过分执著于世事变幻正是目光短浅的表现。受这种思想的影响,中国的艺术家对于反映客观实境往往不像西方艺术家一般执着,而是更加注重意境的营造,通过有限的形象追求更高的、无限的境界。因此。宗白华先生在比较中西绘画时曾说“盖中国古代绘画,实先由形似之极致而超入神奇之妙境者也。”又说“中画以阴影为虚幻而不欲画之,乃超脱凸凹,自成妙境。”并且认为中国绘画呈现出这样的特色与“画家多为耽嗜老庄思想之高人逸士”[11]不无关系。中国的画家注重将一眼所见之景物点散开来,将其融化成“宇宙精神振动的微波”[1]239,向着更为广阔的宇宙空间无尽延伸。因此西方古典艺术古希腊雕塑让人觉得栩栩如生,而中国山水画,黑白色彩,疏淡几笔,似与现实甚远,却展现着另一个真实的世界。

总而言之,庄子以道观宇宙,围绕道的属性,对现实空间与道论空间进行了区分。双重空间的建构与区分虽然以道论阐释为目的,却通过庄子富有艺术色彩的启发,熔铸于中国艺术精神之中,对艺术家的人格塑造、创作心理、创作倾向都有着潜在的影响。庄子“以其诗人之慧眼,发为形上学睿见,巧运神思,将那窒息碍人的数理空间,点化之,成为画家之艺术空间,作为精神纵横驰骋、灵性自由翱翔之空灵领域,再将道之妙用,倾注其中,使一己之灵魂,昂首云天,飘然高举,致于寥天一处,以契合真宰。”[1]234方东美先生的这番话足以见出庄子将以自由的心灵、解放的精神超出现实,进入无限的理想境界,正是艺术精神在生命中发挥的极致。

[注 释]

①文中所引《庄子》原文均出自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为避免行文繁冗,下文仅注明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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