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声画配合”手法在张爱玲小说中的运用

2021-12-06 10:19胡明贵
关键词:张爱玲手法

胡明贵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张爱玲从小就喜欢看电影,喜欢翻阅各种电影杂志,喜欢电影明星时髦的发型与衣装[1]。缘此,她对电影元素非常熟悉,可以用“熟稔”一词来形容。在成名之前,她就曾借助对电影元素的熟稔,小试牛刀,写过十几个影评发表于英文《泰晤士报》《二十世纪》,在香港沦陷后的一段时间里她甚至靠写影评谋生。成名之后,她在从事小说与散文创作的同时,也继续从事电影方面写作,写过剧本、影评,其中《太太万岁》等十几部剧本都被拍成了电影。看电影、写影评、写电影剧本及拍电影这些经历,使她获得了电影方面的许多知识与经验。之后,她又将这些知识与经验运用于小说创作,使其小说具有一定的电影化特征,被称为“写在纸上的电影”。其中,她对“声画配合”手法巧妙的移用,“不仅使其小说叙事时空获得了极大的自由与灵活性,丰富了小说的叙事手法,而且也使其小说特别具有电影的视觉效果与动感”[2]。

一、张爱玲小说中的“声画同步”手法

电影是一门综合性的艺术,其中声音与视觉影像画面配合,是有声电影渲染场景气氛、刻画人物形象、彰显电影主题的主要手段之一。电影中的声音来源包括人声、自然音响和音乐,一般都具有传达信息、刻画人物性格、推进事件或故事的发展和表现环境气氛(包括时代与地方色彩)等作用。影视作品中声音与画面关系可分为:“声画同步”(声画合一)、“声画对位”(声画对立)两种。“声画同步”,是指画面中人或物的影像和它们所发出的声音同时呈现或消失,两者不仅步调协调一致,而且声音与画面构成的情绪、节奏、主题等也完全一致。这种方式最符合生活逻辑,最贴近生活,因而电影通常都采用声画同步的方式来逼真地再现人物生活场景或生存境地,演绎人物悲欢离合命运。张爱玲模仿电影“声画同步”手法来创作小说,或用其烘托场面气氛,或用其刻画人物情绪,或用其暗示人物心理活动等,收到了与电影异曲同工的效果。

(一)用“声画同步”手法描绘再现生活场景,刻画人物心情

现实生活中,声音都是由人或物发出的,声与形基本上是同一的。因此,运用“声画同步”手法能最大程度、最立体地描摹或再现出原汁原味的生活情境。

在《倾城之恋》中,张爱玲为了逼真地再现太平洋战争中日军攻打香港的场面,就曾模仿电影“声画同步”的造型功能,惟妙惟肖地描摹出当时枪炮呼啸的战争情境:先是高射炮弹从空中划过的光带,接着是“吱呦呃呃呃呃……”尖溜刺耳的炮弹呼啸声,然后是远方“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天上火焰四射,天幕仿佛被撕裂成无数条碎而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3](P92)。这一段文字描述极具电影画面感与音效效果,是“声画同步”电影技法运用于小说的高超横移,非身临其境者出不来这种逼真效果。二战太平洋战争中香港之战时,张爱玲在香港大学读书,亲身经历了香港沦陷的整个过程,这次战争的生死经历成就了她的小说《倾城之恋》。她在散文《烬余录》详细地记录了她的这次战争历险。她当时为了能领到一份伙食,不得不当起防空员,亲眼目睹炸弹呼啸和爆炸:“一个炸弹掉在我们宿舍的隔壁,舍监不得不督促大家避下山去。”“飞机往下扑,砰的一声,就在头上。我把防空员的铁帽子罩住了脸,黑了好一会,才知道我们并没有死,炸弹落在对街。一个大腿上受了伤的青年店伙被抬进来。”[4]战争最让人害怕的莫过于超高分贝的、骇人的声音:飞机的呼啸撕心裂肺、坦克轰鸣震耳欲聋、炮弹爆炸惊天动地、人畜惊叫的呼天抢地……

如果光有画面就很难有效地表现出令人恐惧的战争场景。张爱玲仿效电影声画同步惟妙惟肖地描绘出战争慑人心魄的震撼效果:天幕被炮弹划亮扯碎(画),再伴以炮弹飞过头顶“吱溜溜溜”(声)与落地爆炸“砰”(声)的声响,直逼人的耳鼓,惊心动魄。张爱玲抓住炮弹描写,眼睛仿佛电影镜头紧跟炮弹推移、俯仰,不仅用音效表现手法逼真地描摹出战争残酷、撕裂、吓人的场面,而且很好地突出流苏此时内心的害怕、恐慌与无助:战争来得突然,先前她与范柳原好像置身于战争之外,躲在浅水湾大酒店里谈情说爱,可现在一切都让战争打了个措手不及:没米没粮,连人(范柳原)也不见了踪影,流苏内心恐慌如空屋回声,空落落的[3](P92)。

(二)用“声画同步”手法烘托人物活动的气氛,推进剧情的发展

张爱玲不仅用“声画同步”手法描摹生活场景,而且也用它来烘托气氛,刻画人物心理活动,推进剧情发展。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张爱玲恰到好处地使用钢琴声来烘托画面中人物活动场景的气氛,表现出主角佟振保与王娇蕊在钢琴“影子华尔滋”撩人挑逗下偷情心理与过程。小说这样描写:

佟振保想着泡王娇蕊,在外面应饭局时心里像猫抓一样魂不守舍,没等席散就提前赶回公寓。恰好王娇蕊心有灵犀,也有想泡佟振保的意思。那天她仿佛有预谋似地在公寓里最流行的、挑逗煽情钢琴曲“影子华尔兹”。他火急火燎地赶回家,焦急地阳台上徘徊,多么希望娇蕊看到他,他甚至跟着曲子哼唱,但娇蕊有意撩他,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弹琴。钢琴声里,振保急得眼泪快要蹦出来了,她还是不看他。振保最终忍不住了,直奔钢琴,假装帮她翻琴谱。再挨紧她坐在琴凳上,再伸手抱住她,再将她身体扳过来吻她。琴声因接吻戛然而止。振保又发疯似地将娇蕊猛压到钢琴上狂吻,琴键被突然重压也发出轰响。[5](P120)

上述文字作者用电影“声画同步”的方法细致地描述出振保与王娇蕊撩汉子与泡妹子的过程,就像一幅幅活脱脱的电影分镜头画面:振保一见到王娇蕊就被她的外貌彻底征服了,满脑子都是她的可爱的样子,挠得他寝食不安。振保和朋友们在饭馆吃饭,好不容易熬到席终,就迫不及待地赶回家去看王娇蕊。娇蕊也蓄谋已久想泡振保,故意弹煽情的流行歌曲“影子华尔滋”撩他。钢琴上安着一盏灯,照亮了她娇美的脸庞,振保盯着她的脸发呆,情不自禁地跟着琴哼起那支歌来。振保一边哼着“影子华尔兹”曲子,一边慢慢靠近娇蕊。王娇蕊换了一支曲子,振保假装帮她翻琴谱,挨着她坐在琴凳上,顺势一把抱住她,把她的脸扳过接吻。为了表示他爱的热烈,他发狠地把她猛压在琴键上吻她的嘴,钢琴随之发出一阵混乱的响雷。这些鲜明“声画同步”的手法显然比《水浒传》中西门庆调戏潘金莲的“挨光计”更具视觉与听觉效果,可视为现代版的带音乐效果的“挨光计”。

(三)用声画同步作为蒙太奇手法组接不同镜头画面

小说《封锁》的结构方式电影感特别强,相当于多声部(多组)的“声画同步”分镜头的蒙太奇剪辑,这完全是张爱玲对电影手法的嫁接。开篇一个长镜头加摇铃声展示出有轨电车在铁轨上运动的画面:

青天白日,艳阳高照。上海街道大马路,有轨电车在两条铁轨上像蚯蚓一样一伸一缩地运动着。远景听不到声音,只有电车的画面。猛地,电车驶近了,突然就听见一阵“叮铃铃叮铃铃”电车摇铃声,空旷而刺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仿佛将天地与街道、马路切割成两部分,拉远拉远,又拉近再拉近。声与画揉合在一起,声到车到,声远车远。若没有像封锁这样异常情况,电车永远像蚯蚓似伸缩往来,不厌其烦,就像无穷大与无穷小。[3](P287)

也不知道是抓土匪或是抓小偷,突然街道马路被警察封锁了。这种混乱场面需要用声画同步配合的中景镜头来表现。张爱玲借助电影技巧用她文字也逼真地描摹出电影场面效果。陡然间,马路被封锁起来,电车突然被叫停,马路上人声鼎沸:四散奔逃的人们,店铺紧急关门的声音,人们拼命要挤进店铺的喊声,店铺咣当关门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声画配合的交响乐。

中景之后跟着全景:

大街上的人们已四散逃遁,马路上一下变得鸦雀无声,唯有乞丐乞讨声突然突显出来:可怜可怜我吧。顺着声音,镜头特定聚焦于一个山东乞丐:抱着胳膊靠在电车门上,嘴里不住地喊着“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3](P287)

顺着喊声,镜头又对准电车内拍摄,“电车里的人相当镇静”。同样是声画同步手法描摹国内情景:一部分乘客已经下车了,车内剩下乘客零星地说着话——一个公事房里人哗啦一声抖开折扇评价一个同事;妻子告诫丈夫不要将西装裤子弄上熏鱼……近景扫描一带而过渐渐对准小说主人公吕宗桢与吴翠远:车里角落里坐着吕宗桢,吕的对面坐一老头,老头的右边是吴翠远。再接着是对吴翠远的衣着描写:穿一件滚蓝边白白洋纱旗袍,拎一把蓝白格子阳伞。

在这一组从街道到电车、电车车厢的全景、中景、近景镜头加同步声音的配合中,作者用类似电影镜头的推、移、俯、仰,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场景,引出故事发生的地点与故事主角。同时,用“叮铃铃”摇铃声、乞丐“可怜啊可怜”的乞讨声、群众的吵闹声、店铺的关门声、车上乘客的聊天声,配合一幅幅镜头画面,淋漓尽致立体多方位地再现出封锁时街上与电车内外情景[3](P128)。

或由画面到声音,或由声音到画面,作者用声画相配合的电影蒙太奇手法将故事场景由大街引向电车车内,再慢慢聚焦小说主人公。因此仅从上述“声画同步”运用的蒙太奇镜头画面组接手法效果来看,说《封锁》是电影化小说,应该是不容置疑的。

借用电影画面剪接的蒙太奇手法在张氏小说中俯拾即是。如《倾城之恋》一开篇先由“咿咿哑哑”的胡琴声引入拉胡琴的白四爷,白四爷正拉着胡琴,白公馆楼底下的门铃响了,再“四爷凝身听着,果然三爷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楼来”,只见“堂屋里坐着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们”,而“三爷穿着汗衫短裤,揸开两腿站在门槛上,背过手去,啪啦啪啦打股际的蚊子”,并招呼四爷说六小姐从前的姑爷得肺病死了。小说的文字描写由声音引到四爷画面,由四爷画面引到白公馆,引到三爷身上,再由三爷引向白公馆的其他人,画面一个接着一个推进,声音也一个接着一个变化,故事向前推进。

《倾城之恋》还有一段文字描摹战争混乱与人们惊惶失措的场面运用电影声画蒙太奇手法来组接不同画面也相当精彩。范柳原泡到白流苏以后本不想再与她纠缠,就在巴丙顿借她租了一栋房子,自己就离开她乘船到英国去了。恰巧他离开之时,香港之战爆发了。白流苏举目无亲,内心惶恐。此时作者描写了几组画面,这几组画面里都配合着令人惊悚的声音或响动:

白流苏打电话到浅水湾酒店打听范柳原的消息,电话一直响着,那边无人接;邻近的放炮弹啾啾地飞翔;飞机在头顶“孜孜孜”仿佛牙医的电钻轰鸣盘旋;保姆李栗抱着吓得大哭的孩子吓傻了;窗外突然响起炸弹爆炸声,“砰”的一声,半边屋檐不见,沙石飞扬;阿栗大呼一声,抱着孩子怪叫一声,猛地向门外跑去;流苏一把抓住阿栗不让她逃跑;阿栗求救声;又是炮弹轰的一声,整个世纪都黑了……[3](P92-93)

范柳原将白流苏追到手后,就置办了一幢房子给她住,然后告诉她国外有生意需要打理,可能半年一年都回不来。白流苏不愿意范柳原弃她而去,但身体已完全被他占有,灵魂也就没了抗拒的本钱了。日本人攻打香港那几天,范柳原走了,流苏无依无靠,害怕极了,就到处打电话打听柳原的消息,白流苏希望战争能留下他。单纯的画面已无法传达或表现出战争给人带来的惊吓、混乱、六神无主、救助等等信息。于是张爱玲将无数的声音、无数的画面拼接在一起,不同的声音与画面同步场面从不同方面表现战争时流苏的混乱、惊恐感觉:无人接听的电话铃声,孩子受惊的哭叫声,仆人的哀求人,飞机在空中的“孜孜孜”的盘旋声,炮弹从空中划过的“吱呦呃呃呃呃”声,炮弹“砰”的爆炸声,飞沙走石的“哗啦啦”声……一起齐发。“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再加上炮弹“轰”的一声在门口炸开的巨响,此时的读者恐怕也“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了。张爱玲运用“声画配合”手法从不同方位淋漓尽致地描摹战争的立体场景。

二、张爱玲小说中的“声画对位(不同步)”手法

“声画对位”(montage of sound and image)即声音与画面不同步,是指声音和画面配合不同步、不合一,声音是声音,画面是画面,声音不是由画面中的人或物的主体发出,两者始终各自独立地呈现与发展,但两者又彼此平行并列、相互策应,都各自从不同方面说明作者意图。“声画对位”又可细分为“声画分立”(平行)与“声画对立”两种。张爱玲在小说创作中借用了“声画分立”和“声画对立”两种电影表现手法。

(一)用声画分立的手法增加画面信息容量,制造人物活动的特殊气氛

“声画分立”(“声画平行”)是影视作品中声画不同步(“声画对位”)中的一种情形,也称“声画平行”或“声画并行”,是指影视作品中声音与画面因表现故事情节或刻画人物需要,声音与画面是分开的,它们各顾各的按自己的逻辑平行发展,平头并进,但又貌离神合,互相照应,相互补充,有机地统一在一起,共同完成导演预设效果。《倾城之恋》中有一段“声画分立”技法运用的绝妙文字。

战后的夜晚非常可怕,出奇的黑,出奇的静,出奇的萧杀,出奇的瘆人:先是无声的电影镜头扫过战争劫难中、夜晚的、死寂香港街道:空旷、死寂静的城市街道,电厂被炸,电线被毁,街上没有了往日的霓虹灯,没有了灯红酒绿,连路灯也灭了。因躲避战乱,街上没有了往日的车水马龙,没有了熙熙攘攘的人,只有萧杀的寒风肆意狂虐。接着风的音效为“喔……呵……呜……”,寒风无尽头地呜咽,仿佛哭泣[3](P97-98)。画面镜头是夜晚,城市街道,桥梁等不断推移,无声。并非由街道、桥梁发出的“喔……呵……呜……”风声也随画面镜头平行推进。张爱玲用声画对位手法从音(听觉)、画(视觉)二个不同的角度共同描绘出劫后余生的香港夜晚的萧条、黑暗、凄清、荒凉与恐怖。寒风呜咽的声音更加画面的恐怖与凄凉。

(二)张爱玲用“声画对立”手法反射或反衬人物心理感受

“声画对立”指就是声音和画面内容的动静、悲喜、庄谐等的悖反配合,声音不是画面的附属或补充,而是从相反的方向去挖掘人物的内心活动,或为人物活动营造某种特定情绪,暗示某种特定思想,被称为隐喻蒙太奇。如张艺谋导演电影《幸福时光》采用“声画对立”手段来表现人物吴音的心情:吴音被继母骗离家,但当她再次回到家里,她的房间已被继母的女儿霸占,她的心情非常悲愤。张艺谋此时用与画面中吴音气愤、伤心心情反差极大的音效,如兴高采烈的口哨声、鼓掌声、欢呼声来反衬人物的看到鹊巢鸠占心情悲凉失望。《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就有两段比较经典的“声画分立”技巧的运用——空镜头(只有自然景物,没有人)远景后接全景配合弹琴声:

振保第一次攒了一点钱,到欧洲大陆旅游了一次。巴黎一向以浪漫多情著称,振保也想来个一夜情,但苦于没有多少钱,苦于没人熟悉的人引导怕被敲诈。在巴黎的那个傍晚,振保早早吃了晚饭,无事可做,心里惆怅:

没有一夜情的浪漫,岂不白来巴黎一趟了?太阳还很高,振保心中烦闷,一人在街上闲逛。无法打发时光,巴黎一夜情的浪漫传说像小虫子啮咬着他的心。正当他感到格外寂寞无聊时,一家宅子里却传出庆祝圣诞节的钢琴声:用一只手指迟缓地、不断地、一个音符新年接一个音符单调地弹奏一支又一支圣诞节赞美诗。钢琴声本该是悦耳的,圣诞赞美诗应该是庆祝的,可在无聊和烦闷、失望的振保听来却单调、无聊、冗长透顶,以至让他无法忍受这一指头琴声了。单指反反复复弹奏单调冗长、乏味枯燥赞美诗,正好反射到振保烦躁的神经,简直要让他烦躁得抓狂发疯——那是你们的圣诞,你们的节日,你们的庆祝与老子何干?你们高兴,老子烦!钢琴声不是由画面中的主人公佟振保发出,它按照自己的方向与节奏延展;佟振保在巴黎街道的行动画面也独自沿着街道延伸。两者平行,各行其是,却又能形成对比,反射、映衬出佟振保的无聊、烦躁与渴望。巴黎街头庆祝圣诞的喜悦、祥和气氛与佟振保的郁闷、烦躁心情正相反。[5](P99)

还有一段写振保为了自己名誉与家庭果断地抛弃了他的红玫瑰王娇蕊而娶了他的白玫瑰孟烟郦。几年后佟在电车上邂逅娇蕊,内心感觉五味杂陈,竟在电车上当着她的面泪流满面,后来回到家里,恰好街上响着卖笛人的笛声,笛声本是由卖笛声人吹出的,该与振保无关,但张爱玲却用“声画对立”手法反射、象征振保心里的憋屈与忧伤,正如那笛声扭扭捏捏的让人难受[5](P140)。

邂逅娇蕊后,振保本打算将他幸福美满的生活向她夸耀一番,却不料勾起以前他与她的千钟情万般爱的回忆,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明白娇蕊真爱他,他内心真正喜欢的也是他的红玫瑰王娇蕊,但一切都错过了,一切已无法挽回。他本以为是他甩了娇蕊,两人碰面,感到委屈哭泣的人是她王娇蕊。但现在她却过得比他还好。他妒忌,他失落了,他难过,他泪流满面。等到他失魂落魄般地回到家里,耳朵里的笛声像印度耍蛇人音乐令人产生魔幻般的幻觉,以往的生活、现在的空虚寂寞也如笛音一样飘渺而虚幻。为了打发失落,他吩咐烟鹂提前开饭,“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饭来结结实实填满他心里的空虚”。振保原以为她的白玫瑰纯洁、柔顺,后来才发现她什么都不懂,尤其是不解风情,是“很乏味的妇人”,而且也不柔顺,和他母亲顶撞,气得母亲搬回老家江湾,让他在朋友们面前跌了面子,“振保对他太太极为失望,娶她原为她的柔顺,他觉得被欺骗了”。后来又偶遇她的红玫瑰王娇蕊,无形中他将木讷、蜡烛般无趣的烟鹂与风流、热情、刺激又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娇蕊作对比,振保觉得烟鹂百般不如意。他觉得这个家是他白手起家创造出来的,对母亲孝顺,可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5](P98)。振保觉得母亲、弟弟、妹妹、妻子、朋友、工厂都欠他的,但大家没有感激他,大家都亏待了他,他感到憋屈、郁闷、心理不平衡,尤其是又见到王娇蕊后心理更是愤愤不平,压抑得难受。凭什么她没哭?凭什么她过得比他好?凭什么他倒哭了?如何将这一系列心理表现出来呢?张爱玲用到了电影声画分立的手法加以渲染和烘托。烟鹂在楼下打开无线电听新闻报告,“寂静的楼房里晒满了太阳。楼下无线电有个男子侃侃发言,一直说下去,没有完”。其实,这个在无线电里侃侃发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振保在向自己絮叨自己的委屈与不如意。无线电虽与人物画面不同步,但却起到了烘托人物心理的奇特功效。张爱玲恰到好处地使用电影“声画分立”技术,用尖柔扭捏的笛音一扭一扭从竹笛孔里飘出,暗喻振保心中憋气难平,那别扭的情绪、那忌妒恨耿耿于怀、那咽不下的一口怨气,也如笛声一扭一扭地在胸中升腾、缠绕,久久不绝。

下一段也同样用无线电广播烘托振保气愤、失落、发懵、恍惚的心情。振保回家取雨衣,无意中撞到妻子与小裁缝偷情。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新手制造的圣洁的妻居然跟那个驼背、蜡黄脸、脑后还有癞痢疤的小裁缝这样的货色偷情。他心头仿佛突然被压了一块大石头,怎么也顺不过来气。烟鹂为了掩饰紧张无措的表情,顺手打开了无线电收音机,屋子里立即充满了播音员的声音,仿佛在叙说:“都是他有理。”[5](P146)然而佟振保感觉这声音仿佛出自自己的郁闷的胸腔,仿佛是他心灵的呐喊:“我待她不错!下贱坯子!”[5](P146)

烟鹂听到播音员反复叙道“都是他有理”,感到有点害怕,并又“啪”地一声关掉了收音机。振保恰好站在门洞子里,仿佛正在向人们叙说自己的委曲。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就仿佛他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气,一口气上不来,被堵在胸口,涨气,郁闷,忧伤。他站在台阶上面对漫天的雨街,发了一会呆[5](P146)。

在《留情》中,张爱玲也用“声画对立”的配合手法,形象逼真地表现出敦凤与米晶尧结婚后对自己婚姻状态的焦虑心情。敦凤虽然与米晶尧结婚了,并且还领了结婚证,但米晶尧前面有女人、有孩子,并且还和前面的妻子来往,牵挂着她的人,关心她的病。所以当米晶尧将敦凤送到她舅妈那里后就去看生病的前妻去了。敦凤一个人留存舅妈家里心神不定。作者借助她舅妈隔壁电话铃声来刻画敦凤焦躁不安的心境:隔壁的电话本来与敦凤没有什么关系,她完全可以坐在舅妈家里,聊天,吃点心。但就是这看似无关系的隔壁的电话却牵动着她的神经。为什么呢?因为米先生离开敦凤舅妈家去看前妻,舅母也离开房间去引导挑水夫去将热水倒进浴缸,剩下敦凤一个人在房里。她听到隔壁人家的电话铃没有人接一遍又一遍在响,为什么内心会为电话铃声所震动呢?因为米先生走了,去了另一个女人那里,她感觉到她对米先生的感情就如那电话发出的呼唤无人回应,内心空落落。她关心他,心疼他,但他却时常挂念他生病的妻,牵挂着另一个女人,她真担心米先生不懂她的爱,忽略了她的存在、她对他的感情,害怕米先生对她情感的这些“电话”没有回应,害怕他又回到前妻身边,害怕她以后生活无依无靠。所以一遍又一遍无人接听的电话铃声才触动了她内心的这种感觉与疑虑担忧[6](P67)。

后来米先生冒雨从太太那里又回到敦凤舅妈家来接敦凤,敦凤在房里,从大开的房门里看见米先生走上楼梯,心里一阵欢喜,假装着诧异的样子,娇嗔道:“咦?你怎么又来了?”米先生微笑道:“我也是路过,想着来接你。”忽然隔壁房子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敦凤竖起来听着。嘿,这时屋里竟然有人接电话了。她的心里感到一阵轻松[6](P72-73)。这时的米先生已回到她身边,居然冒雨来接她回家,足以说明他还是很在乎她的,她感觉到了她在米先生心里的存在感,所以内心就像那电话终于有人来接了,因此心宽了,不再有空房子没有人住空落落的感觉。隔壁电话铃按自己的时间与节奏响,似与敦凤无关,但却在米先生去留前后引起敦凤强烈的心理反射与不同情境下的不同感受:作者一面用画面展现敦凤从丈夫离开坐卧不安,到丈夫归来喜悦安静的心理过程,一面用电话铃声来渲染烘托,细致生动地表现出人物内心活动情况。

(三)用“声画分立”手法增加人物命运与主题苍凉的象征意味

在“声画对位”关系之中,有一种有时音乐所体现出的意义比影片中的影像内容所体现出的意义更抽象,更具象征意义,可能更接近作者所要表现的主题,因而就音乐意义与影像意义比较而言,音乐意义比影像意义层次更高,这就是“声画分立”所产生的审美效果。这是影视中画面的视觉形象跟声音互相离异的声画结合形式。“声画分立”意味着声音和画面摆脱了互相间的制约,而具备了相对的独立性,其中声音的作用被突出,它不是重复画面已表现的东西,而是以分离的画外音形式,把表现空间由画内扩展到画外,加强了同画面形象的内在联系,丰富了画面的内容,扩大了信息容量,并更加富有感染力。如《倾城之恋》中不时响起的四哥的胡琴声,第一次在小说的开头“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3](P55)。第二次在流苏受了三哥与四嫂的欺负后,那胡琴听上去倒不像胡琴,仿佛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正在诉说着古代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过已与她不相干了[3](P62-63)。第三次在小说的结尾,作者有意照应开头,以形成圆环往复的故事模式,似乎在告诉读者,这样的没落家族与没落家庭的悲剧故事仍在中国社会上演着:“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3](P101)

白四爷的胡琴声从头至尾都独立于流苏与三哥、四嫂、三嫂、侄女们及母亲的纠缠之外,咿咿哑哑地拉过来又拉过去,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哀愁。作者运用“声画分立”的电影技巧,利用胡琴自身音色的嘶哑、婉转、哀怨特点,把小说表现的空间由白家兴衰存亡、由白流苏的个人命运推万家灯火,推向无数家庭,推向时间的无垠,推向宇宙空间的无边,仿佛诉说着亘古绵延不断的人类凄清与苍凉故事。

三、张爱玲小说中的“剧情声”与“画外音”手法

影视作品中的声音,根据声音的来源可以分为剧情声(场景内的声音)和画外音(题外话)。“剧情声”是指生发于故事场景中的、与故事溶为一体的声音,既包括演员的独白、对白、哭笑声等,也包括剧情中物体发出的声音如乐器声等等。恰到好处的“剧情声”自然、真实,能够从讲故事的角度聚焦于听众和演员的主观意识。“画外音”,即发生在故事场景之外的声音。两种声音功能往往在协同中发生效用,有传达信息(理性的或感性的)、刻画人物性格(叙事性的或非叙事性的)、推进事件或故事的发展和表现环境气氛的一部分(包括时代与地方色彩)。我们以《金锁记》中二次响起的口琴声为例来分析。第一次是“剧情声”,是“声画同步”配合的设计,七巧的女儿长安因七巧不再让她上学,心中烦闷,半夜难眠,就爬起来吹起口琴,吹的曲子是“Long Long Ago”,来倾诉心中的忧伤与委曲:“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3](P34)

因为姜家大房三房的儿女们都进了洋学堂,七巧便也想送儿子长白上洋学堂,但长白正恋着玩戏票吊嗓子,打死不肯进,这才轮到女儿长安。长安自从进了洋学堂,离开七巧,身心舒畅多了,“不上半年,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但好景不长,因为长安在学校经常丢东西,尤其是丢了一条褥子,惹得七巧大发雷霆,吵到学校去了,闹得长安在老师与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她宁死也不到学校里去了”。因为“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6](P34)。但她内心非常痛苦,伤心欲绝,半夜起来偷偷地吹起忧伤的口琴以消愁解忧。这次口琴声由主角长安发出,属剧情声,断断续续,幽幽咽咽的琴声,配上墨灰的天、几点疏星、石印般模糊的月几幅画面,产生良好的声画同步效果,很好地烘托、渲染出人物忧伤的心情。

第二次口琴声则属于“画外音”,不是由画面中的主角发出的,是由不相干的一个小男孩的口琴发出的,也不是“Long Long Ago”的曲子,而是长安的幻觉,是由场景外发出的声音。这是一个“声画分立”的“画外音”设计[3](P49-50)。

长安与童世舫因为岁数都不小了,定亲后双方都想尽快结婚。可当长安征求七巧定婚期时,结果被曹七巧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她不要脸、是肚子有了孩子搁不住了才想尽快嫁人,是烂货。长安如同五雷轰顶,只能暗才委屈伤心。她娘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外头人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她不想在童世舫面前丢人,更不想七巧再为难童世舫,便打电话约童世舫到公园解除婚约。婚约解除后,长安都快精神崩溃,恍恍惚惚,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仿佛有人迟钝地、期期艾艾地在吹“Long Long 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3](P49-50)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在七巧的淫威下,在七巧恶魔般的摧残下,长安不仅没了过去,也没了现在,未来更是令人望而生畏。言由心生,情动于中,于是长安产生了听觉幻觉。“Long,Long Ago”的音乐在场景之外响起,有效地烘托出长安忧伤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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