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晚渡北人政治不遇辨议

2021-12-24 08:01郁冲聪
临沂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桓温刺史政治

郁冲聪

(浙江财经大学 中文系,浙江 杭州310018)

东晋晚渡北人是较永嘉年间形成的一批早渡侨姓而言的。他们在政治上不遇这一现象很早就为史学界所注意,形成的相关论著堪称宏富。史学界多认为,较之永嘉年间南渡的一批大族,东晋中后期形成的晚渡北人因过江较晚而婚宦失类,又有仕宦伪朝的经历,故被早渡侨姓目为“伧荒”,在政治上普遍不遇。 如万绳楠在《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中例举了杨佺期、杜坦、杜骥等北方高门,指出当时晚渡北人在江东士族中被目作“伧荒”是一种普遍现象。[1]田余庆在《东晋门阀政治》中也曾多次指出,北土华胄因过江太晚而有政治不遇的问题。[2]320陈琳国《论南朝襄阳的晚渡士族》一文认为:晚渡士人长期受江东士族排抑,直至萧梁王室崛起于襄阳之时,方跻身于一流门阀行列。[3]胡宝国《晚渡北人与东晋中期的历史变化》一文,力证早期侨姓至第二代时已将自身视作南方人,因而对晚渡北人加以排抑。[4]但是,文化歧视在具体的政治操纵中能产生多大影响,这一问题需要仔细辨析。 另外,晚渡北人的渡江状态呈现零星而散乱的特点,甚至带有很多偶然因素,这些因素在过去较少被考虑到。 台湾学者吕春盛《东晋时期“晚渡北人”的形成及其不遇的原因》一文,试图以表格的形式全面展示东晋晚渡北人的全貌,[5]但是其中罗列的26 人背景各异,个人政治能力也相差较大,很难笼统划作一个群体。吕文已经注意到了部分晚渡北人获得了较高的政治地位,但未对形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作深入分析。要之,过往研究注意到了晚渡北人受排抑的现象,但对这批士人各自的政治轨迹与具体时局之间的关系缺乏精深的分析,很多时候也忽略了个人政治能力和上层对士人的政治期待等重要因素,而更多凸显了文化歧视的影响。 本文将结合史料,从具体时局出发,观察士人的政治轨迹,重估文化歧视在具体政治操作中的影响,为解读晚渡北人政治轨迹的形成原因提供新的理解方式。

一、“晚渡伧荒”与“婚宦失类”:文化歧视在具体政治运作中的决定力再考量

限于魏晋段有限的存世文献, 目前学者们在论述东晋时期早渡侨姓歧视晚渡北人为“伧荒”的问题时,被作为例证援引的原始材料比较有限,主要集中在杨佺期和杜骥、杜坦兄弟身上,其中杜氏兄弟因为过江尤晚,真正发挥政治作用时已入南朝,但是相关史料非常重要,故本文稍向后延伸,一并进行梳理。

先看杨佺期被歧视为“晚渡伧荒”的原始材料。 唐修《晋书》本传载:

杨佺期,弘农华阴人,汉太尉(杨)震之后也。曾祖(杨)准,太常。自震至准,七世有名德。祖(杨)林,少有才望,值乱没胡。 父(杨)亮,少仕伪朝,后归国,终于梁州刺史,以贞干知名。佺期沈勇果劲,而兄(杨)广及弟(杨)思平等皆强犷粗暴。 自云门户承籍,江表莫比,有以其门地比王珣者,犹恚恨,而时人以其晚过江,婚宦失类,每排抑之,恒慷慨切齿,欲因事际以逞其志。[6]2200

上述史料有两处殊为难解,第一:时人既目杨佺期兄弟为“晚渡伧荒”,又何故以东晋开国名相王导之孙王珣的门第来相比拟? 第二:杨氏兄弟在被比作江左第一高门琅邪王氏之时,又何须“恚恨”?

首先,必须简略梳理一下东汉魏晋以来弘农杨氏的门第升降情况。 他们推东汉名臣杨震为家族宗长,震有五子:牧、里、秉、让、奉,其中杨秉一支在汉晋间尤为显贵,秉子赐,赐子彪,皆以博学著称,四世三公。 彪子修为曹魏名臣;修子嚣,早卒;嚣子准,官至冀州刺史,与裴頠、乐广皆友善。 至此七代,即所谓的“七世有名德”,时已至西晋。 杨准虽有令誉,但在西晋末年的纷乱政局中,他选择了一种消极避世的态度,荀绰《冀州记》称其:“淮(准)见王纲不振,遂纵酒不以官事规意,消摇卒岁而已。 ”[7]540卒年方27 岁。 当时活跃在政坛上的另一股弘农杨氏的势力是杨震幼子杨奉的后人杨骏、杨济与杨珧,时称“三杨”。他们以外戚身份独揽朝政,置措乖谬,四处树敌,旋起旋灭,还掀起了八王之乱的腥风血雨。 此后,弘农杨氏或因政治失败伏诛,或没于胡马铁蹄之下,子弟失散,门户凋零,颓势非常明显。当初“三杨”的专政,更像是急欲重振门第之举。 至永嘉之乱时,杨佺期祖父、杨淮一子杨林(琳)遭丧乱没于胡地,另一子杨朗虽得南渡,却又卷入王敦之乱险些伏诛。《世说新语》中有这样一段颇有意思的记载:“世目杨朗‘沉审经断’。 蔡司徒(谟)云:‘若使中朝不乱,杨氏作公方未已。 ’谢公(安)云:‘朗是大才’。 ”[7]542余嘉锡认为杨朗称兵犯顺,蔡谟、谢安不知鉴裁方才言其堪任公辅。这恐怕不是这段材料的真实旨趣。中朝之乱本就始于“三杨”,“三杨”伏诛而晋难未已,勉强南渡,又怎能再以杨氏子弟为公辅?且杨佺期为人骄悍,也不懂得必要的政治权术,为人处世相当冒进。 他自诩门第江左第一,恐怕更是一种落败后的牢骚和抱怨。 相反,观之东晋初年的郗鉴,初渡江时因为流民帅的特殊身份,让晋元帝既倚重又忌惮,他却凭借着自己极为高超的政治手段游走于皇帝和门阀之间,终于使得高平郗氏成为了过江之后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

第二,要看为何杨佺期会对时人比之以王珣“犹为恚恨”。 杨佺期的父亲杨亮在永和十二年(356)桓温第二次北伐时,因追从姚襄不及而投奔桓温,从此纳入到桓氏家族麾下。 这段时间正是以桓温为核心的桓氏家族势力逐渐形成的时期。兴宁元年(363),桓温辟太原王述之子王坦之为长史,郗鉴之孙郗超为参军,王珣为主簿。而在杨亮归顺桓温之后的近十年时间中,他的事迹却较少见于史籍,但这并不能理解为他“政治不遇”,主要要看这一时期桓温的政治诉求。桓温结束第二次北伐后,却依旧没有能力打入建康权力中枢。在第三次北伐前,他与朝廷始终处于一种胶着的拉锯状态中,此时征辟王珣、郗超等人,大有借下游既成势力伸手入核心权力层的意思,史言“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7]850,正是反映桓温与下游门阀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而此时桓温要实现其政治诉求,需要倚重的是“短主簿”王珣,而不是同在幕下的杨亮。 作为杨亮之子的杨佺期因此反感被比作“王珣”,大概也隐藏有这样一种懊丧情绪。 此后桓玄也戏谑杨佺期为“寒人”,多少也有以故主姿态调侃旧部的姿态。

杜骥、杜坦被视作“伧荒”的材料见于《宋书》本传中:

杜骥字度世,京兆杜陵人也。 高祖(杜)预,晋征南将军。 曾祖(杜)耽,避难河西,因仕张氏。 苻坚平凉州,父祖始还关中。 兄(杜)坦,颇涉史传。 高祖征长安,席卷随从南还。 太祖元嘉中,任遇甚厚,历后军将军,龙骧将军,青、冀二州刺史……晚渡北人,朝廷常以伧荒遇之,虽复人才可施,每为清涂所隔,坦以此慨然。[8]1720-1721

从这里可以看出杜骥、杜坦兄弟与宋文帝之间的矛盾,杜氏兄弟欲为内臣,而宋文帝任其作边将,方有杜坦“金日磾以胡臣得为内侍”的牢骚。 刘宋时期的皇权已截然不同于东晋时期的衰弱状态,杜骥、杜坦兄弟的情况也与之前杨亮、杨佺期父子不同,他们不再是依附权臣的藩属臣子,而是可以直接与皇帝建立联系。 从宋文帝个人而言,他本由高门世族扶立,因此既不得不依靠世族,又不甘心过分依靠而导致自身大权旁落。而此时的世族子弟如王昙首、王弘、殷景仁等也确实堪称相才,这不得不引起宋文帝的防备。再者,如檀道济等一批寒门将人也积累了不少政治资本,他们也急欲进入核心权力层,与世族分一杯羹。而宋文帝前期又多卧病,朝政大权多委以宗室刘义康。义康文化素养不高,行政刚猛,为人忌惮。这几支势力已让中枢权力难以平衡,又何必再引入一支北方高门世族、不乏武力又积极冒进的力量? 朝廷清贵嘲弄其为“伧荒”不过是一种说头,此时任何一种力量的介入都会引起各方的高度敏感。 宋文帝引入他认为可以信任的江左儒生范晔,最终也难以摆脱政治倾轧的厄运,以一个模糊的谋反罪名被杀。对于宋文帝来说,他既有收复河南之志,厚待杜氏兄弟,委以方伯之任,无疑是最佳的选择。故杜坦慷慨陈词言清贵以“伧荒”隔之时,宋文帝只能默然,这一政局中牵扯势力过多,非“伧荒”二字便能道清。实际上,纵观杜氏兄弟的一生,虽不甚显,足以称贵,这也可看作是宋文帝对这支势力的一种笼络。 杜骥在元嘉前期督青、冀二州、徐州之东莞、东安二郡诸军事,加宁远将军,刺青、冀二州,到了元嘉后期,又被征辟为左军将军,杜坦代为刺史,成为了北人的荣耀。杜骥、杜坦的后代,如杜琬、杜幼文等人,多为品性浮薄之辈,却也能荫祖上之功而享受荣华。

另外一种情况更需辨明,与其说是用文化因素来遏制晚渡北人的仕途,倒不如说在具体利益发生冲突之时,这种地域差异特别容易得到强调,例如刘裕麾下大将王镇恶的经历。王镇恶是前秦名相王猛之孙,后因前秦灭亡、关中动乱而流寓崤、渑之间,稍长方随叔父王曜归晋,寓居荆州,辗转投入刘裕麾下,也属于“晚渡伧荒”一流。 王镇恶是刘裕前期非常倚重的一员大将,为他讨平了劲敌刘毅。 其后又以奇谋攻灭了叛逃入秦的东晋宗室司马休之和因不出自刘裕嫡系而受猜忌的将领鲁宗之。义熙十二年(416),刘裕又任用王镇恶为前锋讨伐姚秦。 这次战役对于刘裕来说至为关键,一旦成功,代晋自立指日可待。 此战对于王镇恶而言也是一个绝佳机会,他在战前曾发誓不克关中绝不济江而还。 王镇恶在战争中的表现堪称冒进,他在军粮不足的情况下强行攻入潼关,克复关中,立下头功。 当时刘裕手下另一位猛将沈田子也从长安东南的武关攻入关中,立下军功。沈田子来自江东大姓吴兴沈氏,与王镇恶素不相谐,此时的利益冲突更是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沈田子和傅弘之不断向刘裕劝谏,表示王镇恶本家关中,凭借其祖父王猛在关中的威望,不可保信。 军队中也开始流传王镇恶意欲杀尽南人以夺关中的谣言。这一时期王镇恶“北人”的这层身份便陡然被提了出来。沈田子最终趁王镇恶到傅弘之处商讨事宜时将其暗杀,而在这一过程中,刘裕的表现值得玩味。刘裕在听闻沈田子等人言王镇恶欲反时,留下了几万精兵给沈田子,在事后只称沈田子忽发狂疾,未加处置。 对他而言,吴兴沈氏和王镇恶都是他要倚重的将才,二者既不相容,考虑到王猛在关中的影响力,他宁可丢弃王镇恶这一潜在危险。 王镇恶实际是死于“王猛之孙”而非“晚渡伧荒”这层特殊身份。更值得一提的是,这一过程中一直与沈田子共进退的傅弘之本身也是一位“晚渡伧荒”。他出自汉晋间著名的北地傅氏家族,是傅嘏之后。傅嘏子傅祗有二子,其中傅畅就在永嘉后为石勒所获,直到咸和五年(330)方去世。 傅畅的儿子傅咏过江后任交州刺史、太子右帅。 另一子傅洪在永和年间(344-361)趁胡人内乱方得南渡。洪子韶,任梁州刺史、散骑常侍,而韶子即弘之。“晚渡失期”“历仕伪朝”这几条北人在东晋仕途上的忌讳,傅弘之条条坐实,而他在王镇恶这场“北人意欲杀尽南人”的地域文化战争中却岿然不动,甚至能以“南人”的姿态诛杀同僚,这与他实力不甚强、野心不甚大、与上层和同僚无直接利益冲突有直接关系。故言,在有共同的政治利益时,文化层面上的差异可以暂时抹去,例如沈林子和檀道济困于蒲坂时还曾因势单力孤而弃城,转而帮助王镇恶攻打潼关。 而当利益冲突之时,王镇恶的这层“北人”身份就迅速被强调并加以渲染。

要之,在南北长期对立、战乱纷争的东晋及南北朝时期,文化层面上的差异一直存在,但往往也会因具体的利益冲突而发生微妙的变化。 从杨亮、杨佺期至杜骥、杜坦,时光荏苒五十余年,这种文化层面的歧视依旧无法被抹去,但隐藏在背后的具体政局却是千变万化,牵扯的利益纠葛也各不相同,往往在某个当口,这层因素会被提出来,成为一种不同政治势力发生冲突时排挤政敌的理由。

二、“权臣”“门阀”与“朝廷”:晚渡北人在东晋政局中的政治轨迹

上文重估了文化层面上的歧视对晚渡北人仕途所产生的实际影响力, 本节将结合史实,以杨亮、杨佺期、刘波、吉挹、王元德、王仲德等几位晚渡北人为例,查看他们在复杂的权力漩涡中的政治轨迹。

如上文所提,杨亮于永和十二年(356)奔入桓温麾下,之后有十余年事迹不见于史籍。此后,当杨亮再一次出现在史籍中时,他的身份是梁州刺史,这是一个重要职位。 梁州是东晋西北的门户,同时也是牵引上流重镇荆州的外藩,既有实土,又多流民,故此间与荆州集团的关系向来紧密且微妙。 以杨亮与桓温之间的关系,他任梁州刺史这一人事安排不难看出是桓氏家族的手笔。在桓氏家族之前经营梁州的主要有颍川庾氏门阀,他们以外戚起家,欲借北伐之名积极拓展自身在外藩的势力, 另外还有先依靠桓温家族的远亲谯国铚县桓宣,桓宣死后旋即引入既有宗室血统又有晚渡北人身份的司马勋②,时间是在晋康帝建元二年(344)。 终永和(345-356)和升平(357-361)时代,梁州刺史一职都由司马勋牢牢占据。 但这并不代表庾氏家族在西线的胜利,实际庾氏为桓温所诛之后势力骤然削减,也不能理解成桓温对梁州拥有了绝对的掌控权。 桓温在永和初年时方出镇荆州, 在西境势力发展迅速,至永和七年(351)时已都督荆、司、雍、益、梁、宁、交、广,号称“八州士众资调,殆不为国家用”[6]2569,但桓温对司马勋并无十足的威慑力,很多时候只能恩威并施甚至对其防备。 司马勋为人残暴且有勇力,左右稍有言语忤逆即引弓自射,又阴有据蜀之志,终于在兴宁三年(365)时自立为成都王,赖桓温手下猛将朱序方得讨平。 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可以看到,梁州刺史一职或由朱序兼任,或由桓温另一位大将毛穆之担任,不久又换成了永和十二年方才投奔桓温的杨亮。 关于杨亮任梁州刺史的具体时间,万斯同《东晋方镇年表》系于太和五年(370)[9]3459,这正是桓温第三次北伐的第二年。 桓温的第三次北伐是他在下游进入建康权力中枢不顺直接促成的,又会前燕慕容恪去世,内政不稳,史言其“欲先立功河朔,还受九锡”[6]2577,不意惨败枋头,声望骤减。当时前秦业已崛起,在西线一带不断有动作,加之在秦晋间摇摆不定的氐人仇池政权,桓氏家族在西线多年的经营受到了挑战,巩固自身在西线的既得势力非常重要。 而此时他们显然不可能再引入下游门阀势力以削弱自身实力,最为理想的就是引入一些具有能力、 政治背景又不甚强的力量作为自己在西藩的一线经营者,投靠了桓温的杨亮父子显然是一个比较理想的选择。

杨亮本人似不甚擅长武事,所战多败绩。在他出任梁州刺史之后,史籍中关于其战争失利的记载比比皆是:“(苻)坚遣其将苻雅、杨安与益州刺史王统率步骑七万,先取仇池,进围宁、益。雅等次于鹫陕,(杨)纂率众五万距雅。晋梁州刺史杨亮遣督护郭宝率骑千余救之,战于陕中,为雅等所败,纂收众奔还”[10]267,“晋凉(梁)州刺史杨亮遣子广袭仇池,与(苻)坚将杨安战,广败绩。 晋沮水诸戍皆委城奔溃,亮惧而退守磬险,安遂进寇汉川。 (苻)坚遣王统、朱彤率卒二万为前锋寇蜀,前禁将军毛当、鹰扬将军徐成率步骑三万入自剑阁,杨亮率巴獠万余拒之,战于青谷,王师不利”[10]270。至太元二年(377),梁州刺史一职就由更富有武力的朱序来担任了。 杨亮虽则丢城失地,却始终没有退出桓氏的权力中心,在桓温故去之后,他依旧是桓氏家族需要倚重的人才,以谘议将军的身份镇守另一长江重镇江夏。 直到淝水之战的第二年,即太元九年(384),杨亮又一次以梁州刺史的身份亮相,并率众五万大举伐蜀,力挫前秦大将康回,为东晋获得了西师之捷,梁州之地复归于晋,从此东晋得以由此道师出襄、沔,直攻洛阳。

杨佺期早期功业其实都是在其父亲杨亮手下进行的。《晋书》本传称他少年之时长于军府:“咸康中,领众屯成(城)固。 ”[6]2200《通鉴》也记载了杨佺期这段早年经历:“将军杨佺期进据成(城)固,击秦梁州刺史潘猛,走之”[11]3324,这里的“城固”即“西乐城”。 《水经注》载:“沔水又东迳西乐城北,城在山上,周三十里,甚险固,城侧有谷,谓之容裘谷……梁州刺史杨亮,以即险之固,保而居之,为苻坚所败,后刺史姜守、潘猛,亦相仍守此城”[12]617,说的正是杨亮任梁州刺史时与苻秦、仇池势力在襄、沔一带的拉锯战。 太元九年,杨氏获得西师之捷而使东晋得以重戍洛阳之后,杨佺期又以河南太守的身份,随朱序坐镇河洛。 后朱序还襄阳,留下杨佺期经营洛阳。 当时河洛一带混杂着后秦、前秦、后燕、丁零以及河北河南各大强宗大族的势力,非悍将不能镇抚。这批强宗大姓欲避前秦之乱而南奔东晋,本身也夹带着大量部曲。 面对这样一支军事力量强大而忠诚度未能断定的势力,东晋对其最好的招抚方式就是在河南地带安顿他们,这样既可以帮助自己经营刚夺回来的河南之地,又不至于威胁到东晋本土。 弘农连通河南和关中之地,杨佺期作为弘农杨氏,在此间具有一定的号召力,是镇抚河洛各方势力的不二人选。 因此在淝水之战之后,就一直可以在这一带看到杨佺期的身影。文献中还著录有一种署名杨佺期的六朝古地记《洛阳记》,相关佚文涉及到“北邙山”“通谷”“伊水”“千金堰”“凌云台”“显阳殿”“玄圃园”等各处名胜,应当就是他镇守洛阳之时所作。

杨氏父子在桓温太和北伐后开始崛起并不是个案,至少还有另外两位晚渡北人也有相似的经历,一位是东晋初年名臣刘隗之孙刘波,另一位是吉挹,资望稍薄。 刘隗是渡江之初晋元帝用以抗衡琅邪王氏的重臣,后王敦起兵攻入石头城,刘隗无奈北窜,仕于石勒。 其孙刘波曾任石虎冠军将军王洽的参军,直到石赵动乱方才南渡,直接投入了桓温弟桓冲的麾下。 桓温败于枋头,委罪袁真,大举讨伐袁氏,刘波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出现在东晋的历史上的。 他先是被桓温任命为建威将军,帅五千人镇守石头以作后援。 讨平袁氏势力后,又转冠军将军、南郡相。 之后,他的履历也一直与桓氏家族在西线的活动相关。 但刘波对桓氏依附不似杨亮般强烈,他更像是一个游走在“朝廷”与“权臣”之间的角色。 刘波作为刘隗之后,很容易受到琅邪王氏的排抑。 观其一生,此人似乎也没有非常强烈的政治抱负,仕途但求平缓。 平定袁氏之后,朝廷除其尚书左丞,亦辞而不拜。 淝水之战后,东晋北境空虚,欲以刘波都督淮北诸镇、出任方伯,他亦以疾辞,旋即卒,临终上长表,一一陈述东晋时政。 刘波晚渡北人的身份和仕宦伪朝的经历并未让东晋朝廷有所芥蒂,而他与桓氏家族和琅邪王氏之间的瓜葛使得他必须力求在“权臣”“门阀”“朝廷”之间寻找平衡。他无意成为桓氏家族与其他门阀之间斗争的马前卒,但在进入建康中枢时,又不得不考虑其他利害因素。另外一位与桓氏家族相关的晚渡北人是吉挹。 他的政治资本远远不能与杨亮、杨佺期、刘波等人相比,主要是凭借自身的忠贞和才干留名青史的。他在永和十年(354)桓温军于灞上时直接投奔桓氏麾下。桓温弟桓豁在升平五年(361)时都督沔中七郡诸军事,在太元三年(378)时,吉挹已经以魏兴太守的身份与前秦名将韦钟鏖战多时了。 依照具体军事情形,有时魏兴也是梁州刺史的镇所,以吉挹为魏兴刺史,也可以看出桓氏家族对他的信任。 吉挹战死之后,桓冲还向朝廷请求赠他“益州刺史”一职。 观吉挹的政治生涯,政治资本低而个人能力强,报国色彩浓而个人欲求少,桓氏在与前秦对抗时,委任他镇守魏兴的重任,既是“报国”,又是“报主”,在吉挹为前秦攻破绝食身亡后,连苻坚都感叹:“何晋氏之多忠臣也”[11]3290。

相比上述几人,过江更晚的王元德、王仲德兄弟的履历更为复杂,牵扯势力更多。 王元德本名王叡,字元德;王仲德本名王懿,字仲德,因犯司马懿与司马睿之讳而以字行。他们自称是太原王氏,父祖辈及自身都曾有过仕宦伪朝的经历,辗转逃难至彭城一带,更欲南渡投奔同乡兼同姓、太原王坦之之子王愉。王愉因为不认可他们太原王氏的身份而未接纳他们,二人又辗转奔入桓玄门下。当时桓玄意欲篡位,而二王兄弟对此举并不认同。后王元德因为泄露桓玄机密而被杀,王仲德方才投入了当时另一位正在形成势力的权臣刘裕麾下。 刘裕以军功起家,王仲德既已追随刘裕,最好的上升仕途也是随之南征北战。他先后追随刘裕讨平卢循叛乱,灭南燕,又灭姚秦,在宋文帝元嘉时期位居方伯,加镇北将军,享有威望。 王仲德在处理具体军务政事时平实稳健,在对北伐问题上也是理性不冒进,并没有以军功攫取地位的意思。观王仲德一世,他南渡之后的命运带有许多偶然性,晚渡北人这层身份最多决定了他的政治道路,而没有决定他的政治地位高低。

综上所述,晚渡北人过江后的局面,正是东晋权臣以军功起家、政治地位急速上升之时,这是当时的大时局。他们多以军功显赫这一现象,这与其说是一种因身份而受排抑之后的无奈选择,倒不如说是一开场选择政治靠山时就已经决定好的道路。 杨亮等一批依附桓氏家族起家的晚渡北人,在桓氏家族因为桓冲的谦退而开始衰弱时,也开始逐渐黯淡下去。这也如同处于权力中枢的门阀,往往在失去某个核心人物之后,就会骤然衰减。之后的杨佺期曾试图突破这种困境。 他答应了荆州刺史殷仲堪和意欲重振桓氏辉煌的桓玄结盟的请求,而当朝廷中新崛起的孝武帝司马曜势力和外戚兼门阀太原王恭也欲拉拢他时,杨佺期表现出了非常短浅的政治目光和急躁冒进的举措, 终于在对桓玄的冒进军事行动中丧命。杨佺期所求者,其实不过名与利,当朝廷许以重任时,他立刻沾沾自喜。 他的军事实力其实也值得怀疑,雍梁间的军粮很多时候需要荆州来资助,当殷仲堪未能为其提供足够军粮时,他便知败局已定。他四处以华胄高门之后自居,更像是自卑与自傲相杂的牢骚。而王仲德等一批义熙年间的晚渡北人也是经历了许多偶然因素辗转投入刘裕麾下的,并随着这支新生势力的成功而成功,就如同杨佺期随着桓氏的败亡而败亡一样。

三、士人政治能力与上层政治期待:“遇”与“不遇”问题再辨析

上文已述,晚渡北人多以军功显赫,这一现象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也与他们投奔之初所选择的政治靠山的上升渠道很有关系。 在厘清了他们各自的政治轨迹之后,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需要辨明,即“遇”与“不遇”的问题。在过往的研究中,将晚渡北人政治不遇的衡量标准定得比较单一,职位不高、不在权力中枢即被视作“不遇”,这种看法既失之过简,也忽略了个体的差异性。权力的运作有其本身的规律,它是一种双向的关系,既要考虑到个人的政治能力,也要考虑到上层的政治期待。且不论晚渡北人的身份差异性巨大,即便在东晋过江之初锐意经营的“百六掾”③政治队伍中,不如意者尚且不少,如前文所提傅弘之的远亲,傅咸之子傅敷,过江之后避居会稽,元帝辟为镇东从事中郎,并非显达。 桓彝过江后凭借自身的能力跻身“八达”,但谯国龙亢桓氏一直被其他几大门阀目作“武人”,桓温就被其司马谢奕嘲笑为“老兵”,并且终其一生都在建康权力中枢进展不顺。又如之前所提杜骥、杜坦兄弟的亲属,杜预子杜锡一房的杜乂,过江既早,时望亦高,但个人无甚政治才干和政治抱负,仅是标鲜一流的人物,时人便仅以名士待之,政事上且宜“束之高阁”。江左几大门阀势力亦是有升有降,轮番做庄,故单以职位高低衡量政治遇否,有失片面。

依士人的政治才能而定其职位, 将士人的政治能力发挥到最大值的一个典型例证,是义熙年间投奔刘裕的垣苗、垣遵及他们的后人垣护之。垣氏家族本居于略阳桓道(今甘肃陇西),垣苗之父垣敞曾仕前秦,后苗与其兄遵又随慕容德入青州,服务于南燕政权,在慕容超时也被引作心腹。义熙六年(410)刘裕兵围广固时,垣苗、垣遵兄弟逾城来降,从此纳入刘裕麾下。垣苗刚投奔刘裕不久,他曾仕宦南燕、熟悉此间情形的长处就即刻为刘裕所用了,《水经注》载:“济水又东北迳垣苗城西,故洛当城也。”伏韬《北征记》曰:“济水又与清河合流,至洛当者也。宋武帝西征长安,令垣苗镇此,故俗又有垣苗城之称”[12]198,不独垣苗,“(垣氏)祖、子、孙三世皆著功名于边垂”[11]3823,垣氏家族在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南燕大地上成就了自己家族的功业,之后垣苗子垣护之也常年镇守历下一带,为刘宋守护青州门户,这其中就有考虑垣氏熟悉此间形势的因素。 魏晋南北朝时期几乎无时无刻不处于军事兼并之中,边境的形势更为复杂,故而由熟稔边境局势之人出任边将是一种合乎常理的考虑。 魏晋南北朝时期许多地区的边将,也都是考虑到其家族常年镇守此间、世著威名而挑选的,例如东晋时期周抚在蜀地三十余年,功勋显赫,抚卒,乃以子楚代之。 又如,京兆杜瑗仕晋之后,外任交州刺史,功勋卓著,他身没之后,晋室又以其子杜慧度出任交州刺史,同样卓有功绩。垣护之在当时也被目作“北人”④,但垣氏家族担任边将更多是出于“适宜”的考虑。垣护之也确实多次展现过他对河、济一带局势的远见卓识,如元嘉七年(430)到彦之北伐,军至黄河下游重镇滑台却徘徊不前,垣护之即修书力谏,称青州粮食丰收,济水漕运畅通,应当急速占据虎牢和洛阳之间的地盘。 到彦之不从,后果然大败,而宋文帝认为垣护之的意见很正确,补授他为江夏王刘义恭征北行参军、北高平太守。

如果说垣氏家族是以自身政治能力而获得了相称的政治地位, 另外一些能力较弱之辈,他们在政治上的失意也不能独怨门户和晚渡失期。 吕春盛先生将张天锡也视作是因受歧视而遭到排挤、导致不遇之辈,他的这一说法忽略了张天锡的个人实际政治能力。张天锡是张骏少子,杀其侄儿前凉冲王张玄靓而自立。 张天锡少年之时有文才,流寓远近,但继位之后,史籍中尽是关于其荒诞政绩的记载,“与嬖亵饮,既不受群僚朝贺,又不朝于永训宫。从事郎中张宪舆榇切谏,不纳”[10]521,“天锡数宴园池,政事颇废”[10]522。 张天锡败亡之后,苻坚对其恩遇有加,为其起宅第,授为北部尚书、迁右仆射。这只是表面文章,张天锡在前秦未闻有具体政绩。 慕容农与其父慕容垂谈及苻坚的怀柔手段时,就称他好施小恩小惠。 确实,苻坚有一统四方之志,对于肯归顺之人一般都加以延揽,以示胸怀。 至淝水之战时,张天锡的职位是征南将军苻融的司马,这是一个明显的降位。 苻坚未像对待慕容垂一样让张天锡领兵独挡一方,盖知其无能也。 待到苻秦溃败之后,慕容垂、吕光、姚苌等皆乘势割据,独张天锡不能举,只能继续过江投靠东晋,余嘉锡先生言其“庸劣若斯,亦何足道”[7]588,未为过也。张天锡过江之后,东晋依旧保住了他的荣华,晚年形神昏丧,不被齿遇也是情理中事。 吕春盛先生认为桓玄以张天锡为护羌校尉、凉州刺史以招怀四远是对他的一种恩遇,桓玄此举,更像是一种考虑到张天锡“前凉君主”的特殊身份而特加宣传,为自己造势,只要确保张天锡在自己的阵营,他有无作为皆可。

最后两位常被举为“晚渡失期”“婚宦失类”“政治不遇”的士人是孙恩与卢循。孙恩卢循叛乱是东晋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关于他们起兵的性质也是众说纷纭,形成的相关论述相当宏富,不复赘举。这里主要探讨孙恩、卢循的政治不遇与其“晚渡伧荒”的身份究竟有多少关系?他们又究竟有什么样的政治诉求?观此两人的政治轨迹,与之前所提的所有士人都截然不同,他们既没有投入权臣麾下,也没有走上军功起家的道路,而是在民间以传播道术造势。 孙恩家族起自寒微,几无可称道的人物,族人中最为著名的就是赵王司马伦的嬖臣孙秀,以搬弄权术得势,这样的家族也自然纳入不了“百六掾”的行列。孙恩家族究竟是何时南渡的,因史籍失载已不得而知了。但是他们的文化修养较之早渡侨姓相去甚远,即便早渡也不大可能进入建康中枢。孙恩的叔父孙泰曾拜钱塘杜子恭为师学习秘术,为人狡诈有权术,他倒是成功地以道术为手段打入了核心权力层,与太子少傅王雅、会稽王世子司马元显相善,甚至能侍奉孝武帝左右,但他的政治功能也仅能限于“道术”了,核心权力层与其交往,也大多看中了他的“秘术”而非政治才干。 但是孙泰为人极有政治野心,并不止一次地表露过。他认为晋祚将尽,故私聚众徒,事觉伏诛。孙恩就是在孙泰伏诛之后登上历史舞台的,在很大程度上带有“报私仇”的色彩。 孙恩有野心,却无明确的政治目标,更谈不上政治修养,只是以道术蛊惑民众发动暴乱,烧杀掳掠,得进则进,败则逃遁,兵败自杀之后,众人又推其妹夫卢循为主。 卢循的曾祖即卢谌,晋末名臣卢志之子,初从刘琨,琨死,又仕鲜卑段辽,段氏败,又仕石赵,永和六年没于北方,子孙方才南渡。 卢谌之子过江之后,事迹皆不见于史籍。这段空白给研究造成了很大的困难。卢氏家族南渡之后究竟是因为无人援引而未出仕,还是自愿选择在民间传播道术,与孙恩联姻是否算“婚宦失类”,都因史料不足而不宜下武断定论。⑤相比孙恩,卢循的政治目标更为模糊。 孙恩有野心,但也极其容易满足,他闻江东八郡一齐响应时便以为天下无事,遭遇刘牢之围堵,便认为保据浙东也不失为勾践一流的人物,待到刘牢之过江时,还用曹操之言“孤不羞走”自我安慰,实则他的政治手段与政治抱负又怎可与曹操相比? 卢循大部分军事行动都是在徐道覆的催促之下勉强进行的,最终连徐道覆也感觉卢循不能成事,自己终为其所误。

要之,观孙恩、卢循的活动,将其归结为是一场打着宗教旗号、实则以巫术蛊惑底层民众的暴乱更符合实情。 在这场暴乱中,个别野心家游走其中,田余庆先生认为他们欲以“谋求可以与门阀士族相当甚至超过门阀士族的政治权力”[2]310,而实际他们甚至连政治目标都不甚明确。相比政治地位,他们可能更注重切实利益,故所到之处莫不“粲丽盈目”[6]2633,他们与门阀既游离又附着,在权力中枢时又不甘心只做一个弄臣。 他们所经历的政治轨迹与一般晚渡士人也截然不同,并且也很难说清楚究竟是因“晚渡失期”所致,还是一种个人选择。

注释:

①本文所指“权臣”主要指桓温与刘裕二人。 以桓温为中心的桓氏家族实则也是门阀,本文为凝固概念,特将桓温及其后的桓氏家族成员、刘裕等人称作“权臣”。

②《资治通鉴》卷97《晋康帝建元元年条》:“(庾)翼欲悉所部之众北伐,表桓宣为都督司·雍·梁三州·荆州之四郡诸军事、梁州刺史”;《晋书》卷37《司马勋传》:“庾翼之镇襄阳,以梁州刺史援桓宣卒,请勋代之。 ”《晋书·司马勋传》载其南归时间在咸和六年(331)。

③《晋书》卷 6《元帝纪》:“(建武元年春)辟掾属百余人,时人谓之‘百六掾’。 ”《晋书》卷 89《虞悝传》:“元帝为丞相,招延四方之士,多辟府掾,时人谓之‘百六掾’。 ”《资治通鉴》卷87 西晋怀帝永嘉五年条:“时海内大乱,独江东差安,中国士民避乱者多南渡江。镇东司马王导说琅邪王睿,收其贤俊,与之共事。睿从之,辟掾属百余人,时人谓之‘百六掾’。 ”

④《宋书》卷 76《王玄谟传》:“柳元景、垣护之并北人,而玄谟独受‘老伧’之目。 ”

⑤关于卢氏家族的信仰,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一文中认为:孙秀为琅邪人,道教徒,为赵王伦谋主,赵王伦又与刘琨相善,卢谌又与刘琨相善,故卢氏家族似亦为道教徒。 后卢氏南渡后又与寒门徐道覆结亲,徐为琅邪人,亦有可能是道教徒。 这种连续推论不能不让人怀疑有过度诠释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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