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贺直哉家庭代际关系的变化论析
——以《和解》为线索

2022-01-28 12:35常瑶山西师范大学太原030000
名作欣赏 2022年23期
关键词:和解父权父子

⊙常瑶[山西师范大学,太原 030000]

随着日本近代化的发展,人们的家庭意识也在逐渐发生改变。近代以前,受儒家家庭伦理关系的影响,日本人的家庭是建立在父子、夫妻、兄弟关系等各个方面都十分严格的家庭伦理道德基础之上,以男性为中心的家族形态。明治维新之后,随着西方人文主义精神和平等思想的传入,父子、夫妇等等级严苛的家庭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影响,因此,家族亲情、爱情在家庭中的地位日益凸显。

以近代家族制度转变过程中产生的烦恼为主题所写的文学作品是日本近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享有日本近代小说之神之称的志贺直哉也在他的许多私小说中表达了上述烦恼。本研究以志贺直哉的中篇小说《和解》为线索,通过文本分析,考察其家庭代际关系的变化,以加深对志贺文学的理解。

一、父权家长制变化

日本自近世以来开始实行父权家长制,该制度一直持续到1947年日本民法颁布才被废除。喜多野清一提出,“家长权威通过传统被赋予,具有行使基于传统所规定的关于家的各种规范权力的家长,和在人格上虔信上服从他的家族成员们的一体化”,指出在日本传统的父权家长制家族中,家族成员们对家长人格上的服从是世代相承的。小说《和解》从主人公顺吉与父亲的不和展开叙述,描写了顺吉与父亲走向和解的全过程。将小说内容与作家1915 年—1917 年的书简相对照,一致之处颇多,可以说《和解》是作家将当时生活作品化的私小说。

“那次京都的事很对不起您。现在我对您的感情已经改变得很多了。可是那时我那样做,我到现在还是以为是对的。”

“哦。那么,就请你不必再出入这个家吧。”

小说虽未用大量的笔墨刻画父亲的形象,但通过小说中顺吉(志贺)和父亲的对话,父亲作为家族家长固执的性格和强硬的态度跃然纸上。小说《和解》便是反映了“父亲——顺吉(直哉)、顺三(直三)”这一纵式的家族形态。志贺直哉受当时流行的西方民主主义思潮的影响,要求充分发挥个性与自由,他曾在1912 年3月的日记中写道:“为了获得自己的自由,不会顾及他人的自由。而为了获得自己的自由,就要尊重他人的自由。不尊重他人的自由就会妨碍自己的自由。如果两者矛盾,就会压制他人的自由。”这阐明了他追求个性自由,坚持自我的态度。如此强烈的自我意识必然会与日本传统家族中世代沿袭的父权家长制产生冲突,造成他与父亲的对立与不和。

父子对立是志贺文学的一大主题。从1895 年因生母的死而造成对父亲心理上的反感,到1917 年8 月,志贺直哉用了23 年与父亲达成和解。在与父亲达成和解之后,怀着追溯与父亲关系不和原因的心情,志贺直哉创作小说《一个男人,其姐之死》。小说中他回忆到,当他因免除服兵役回家而感到喜悦时,父亲却说“要是能在那儿待上一年就好了”。这使他不禁怀疑,父亲是不是想让自己死在战场上,志贺对父亲的不满从他的回忆中显而易见。

但是,作家在《和解》中并没有对与父亲的对立与冲突大费笔墨,反而逐渐流露出对父亲的理解与同情。

实际呢,在我的心里确是存在着私愤的。但是这当然不是我全部的感情。就是说在另一方面,又同时存在着我对父亲的衷心同情。

过去究竟有多少做父亲的人曾受过儿子这样的对待呢?……我自己也感到凄凉。

对于上了年纪的父亲这种不幸的心境,感到十分同情。

在与父亲经过十数年对立之后,1912 年10 月,志贺直哉离开本家,开始了在尾道的独居生活,意识形态上可以说完全从本家分离了出来。1914 年,作家在结婚生子后,又重新形成了一个小型核心家庭,成为小型核心家庭的家长。在意识到作为本家家长的父亲上了年纪之后,作为长子的志贺不再被青年时代强烈的自我意识所支配,而是从精神层面上开始“继承”家长的位置,对父亲表现出理解与同情。在志贺眼中,上了年纪的父亲已不再是那个曾经希望“叛逆”的儿子去死的“统治者”,自己与父亲也不再是层级关系的对立,而是同样作为父亲,父亲家长位置的“继承者”。

志贺直三的存在,使得志贺父子不和的事态显得更为复杂。

八个人都已到齐,只是弟弟顺三老不见回来。父亲很着急,叫人打电话到可能在的地方去问。

……

到了饭馆以后。顺三还是不见来。父亲焦急到了可笑的程度。

“应该来的人没有来,真叫人挂念哩。”父亲辩解着说。

……

“再等一会吧,要是再不来,我们就吃起来了。”父亲对我说。

《和解》第十六章的最后,首次提及弟弟顺三(直三)。父亲由于解决了与顺吉(志贺)长年不和这一家族矛盾,决定一家人一起吃饭。在所有人都到齐了之后,唯独顺三未到。

三年半左右以前,我曾经因为一桩事对父亲感到不高兴。但是那时,父亲好像并不觉得我是那样的不高兴。到了第二天,父亲突然说起要带我们到今天的这个饭馆里来,而且打电话通知了人数。我因为头天的心情,怎么也不愿意一块儿去。

志贺与父亲和解于1917 年8 月末,而因与妻子康子的结婚问题而与父亲产生争执发生于1914 年,正是在三年半以前。因为此争执,志贺并未出现在饭店里。“‘顺吉为什么不来呀。’过后我听祖母说父亲在馆子里不停地这样讲”。因此,由于弟弟顺三的迟到,志贺想起了三年半前相同的往事。

为什么直三会迟到呢?关于家族家产的继承问题,明治民法规定了户主的家督继承,即长男继承家业和家产,该规定直到“二战”后才被废除。志贺直哉的祖父志贺直道曾与古河财阀的创始人古河市兵卫共同开发足尾矿山,父亲志贺直温也曾担任帝国生命保险和总武铁道的董事,可以说志贺的家庭条件十分优越。父亲与兄长的和解对直三来说意味着本来自己可以继承的家产需要返还给兄长。正如三年半以前,志贺因结婚问题而与父亲产生争执,因不愉快而缺席家庭聚餐,弟弟直三是否也会因为对家族家产的继承问题感到不满而不想前往饭馆呢。

与志贺直哉不同,直三自幼在父母的身边长大。在旁观父亲与兄长的对立与争执时,自然而然下意识地站在了父亲这一边。直三大概认为,如果哥哥自愿废嫡,自己就会变成志贺家的长子。但是,尽管兄长“任性妄为”,毫不避讳与父亲产生冲突,最终仍然与父亲达成和解。是否是因为此事违背了直三的预期,所以他才不想前往饭馆呢?

尽管迟到,直三最终出现在了饭馆。与此不同,志贺三年前缺席家庭聚餐,且因不顾父亲的反对,与康子结婚而与父亲决裂。

在《和解》全篇中,关于直三只提及了这一个场景。由此可见,志贺在与父亲和解前,强烈的自我意识占据主导地位,而从未把家业放在眼里。与烦恼于“户主的家督继承”的直三相比,志贺更注重精神上的需求。出于对父亲理解与同情,内心逐渐靠近父亲,与父亲走向和解。

二、与志贺家族女性关系的改变

在父权家长制的家族中,女性成为化解家族矛盾,缓和家庭关系的存在。

志贺直哉从3 岁时起,便由祖父母抚养,13 岁失去生母之后,更是在祖母的溺爱下被抚养长大。他在《为了祖母》一书中写道:“自13 岁失去生母时起,甚至在那之前,我几乎都是由祖母一手带大的。所以我任性的脾气和懦弱的性格全是因为祖母盲目的溺爱。”可以说对志贺来说,祖母就如同母亲一般,守护着他的成长。他也曾在创作余谈中表示,自己对祖母抱有一种病态的执着,这种超乎寻常的执着感也正是来源于此吧。

志贺直哉的祖母出身于旧式武士家庭,流淌着武士的血脉,性格温柔且坚韧。“你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在奶奶活着的时候不要继续,或者是从此永远都不在这样继续呢?”从志贺与父亲达成和解时,父亲所说的话中也可以看出祖母在志贺家族中的地位和影响力。

“她的身体这四五年来虽是逐渐衰弱,但一看见她的眼神,我总是很安心的,觉得‘还早哩,早哩’。祖母的声音也有一股力量。……因为下巴掉了而起担心的我,又看见她在不意中下便的事,我害怕了。”看着从小守护自己长大,性格坚韧的祖母身体越来越虚弱,身为家中长子的志贺也开始担心由于父子不和而影响目前看似稳定的家庭关系。

“父亲呢,说顽固也真顽固,但也并不是什么坏人哩。”母亲眼里含着泪了。

……

“我求求你,求你去向他说一句:一切都是我错了。你只要肯这样说,从父亲、奶奶起,一家大小都会快活起来,从此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就请你闭着眼去道歉吧。我求你。”母亲激动地不知鞠了多少躬。

在志贺父子和解的过程中,继母始终保持着低姿态,在顽固的父子之间斡旋,在保全父子脸面的同时,推动了父子和解。

无论是祖母还是继母,对志贺来说都是曾经陪伴着他成长的守护者。但是随着祖母的衰弱,父亲和继母上了年纪,作为长子的志贺也从一直以来被守护者的身份向守护者的身份转变。这种身份的转变,促使志贺家族确立新型家庭关系,向和谐的、具有现代亲子关系的理想家庭过渡。

在小说《和解》的十六章内容中,作家用了五章篇幅浓墨重彩地描写了长女慧子的死亡以及次女留女子的诞生。目睹子女经历生死的过程也引导着志贺获得调和的心境。

大家都希望这个小婴儿会成为我和父亲互相和解的一个桥梁。大家都在暗地里企图充分利用婴儿来完成这件事。

在志贺家族看来,长女慧子的出生是志贺父子和解的契机,因此祖母才不断提出想要看看孙子,邀请志贺夫妇将慧子从居住地我孙子市带回本家麻布区。关于慧子的死因,志贺在小说中提及“我是这样想的:如果大家不打算利用孩子来调和我和父亲的关系,那么,孩子也就不会死”,指出慧子是自己与父亲关系不和的牺牲品。确实,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慧子在我孙子与麻布之间移动而得病的可能性非常大。因父子关系不和而导致婴儿死亡,这对于修养颇高的志贺家族来说,也是非常惨痛的教训。志贺也逐渐意识到我孙子和麻布本家之间的“距离”才是家族问题的关键所在。

“而我自己呢,也觉得不好去看妻出产时那难看的脸容和难看的姿势。”志贺因长女慧子出生时难产的阴影,本打算在妻子第二次生产之前逃避退缩。但是在实际面临妻子生产的场面时,志贺却克服了不安与懦弱,觉得妻的脸比平常看去更美丽了。

对这初生的婴儿,我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可亲……只是婴儿的出生,引起我一种又快活又要掉眼泪的亢奋,这感觉很久都残留着。

和辻哲郎指出这部作品中,有“一条粗线”贯穿始终,把众多场景和心情紧紧牵引起来。确实如他所说,这条“粗线”也正是强大的家族亲情。次女留女子的诞生使志贺重新感受到血缘的力量,感到“快活又要掉眼泪的亢奋”。这种亲情意识的觉醒也推动着志贺与父亲实现和解。

三、小结

本研究以小说《和解》为线索,通过文本分析,考察了志贺直哉家庭代际关系的变化,加深了对志贺文学的理解。

受近世以来传统家族制度的影响,“父亲——直哉、直三”这一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家长制支撑着整个志贺家族,家族成员们需要在人格上服从家族家长,这也是造成志贺父子对立和冲突的根本原因。随着结婚生子,形成小型核心家庭,志贺在精神层面上成为小型核心家庭的家长,开始设身处地地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并对上了年纪的父亲流露出理解和同情。

如果把一个家族比喻成一棵树,那么可以说以男性为中心的轴心是树干,而女性则是树叶。平日里,树干支撑着树叶,并为其运送营养。而遇到风雨天,树叶则会覆盖在树干周围,为其减缓猛烈风雨的冲击。祖母和继母作为家族母亲的角色,曾守护着志贺的成长,维护着志贺家族关系的稳定。然而随着祖母的衰弱与继母的老去,作为长子的志贺也从一直以来被守护者的身份向守护者的身份发生转变,开始谋求稳定和谐的家庭关系。最终,长女离世产生的丧失感、次女诞生带来的家族责任感以及亲情意识的觉醒使得志贺逐渐获得调和的心境,实现父子和解。通过文本分析,志贺家族父权家长制的式微以及传统家庭意识改变的过程被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①⑩ 江新兴:《近代日本家族制度研究》,旅游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7页,第133页。

②⑤⑥⑦⑧⑨①0⑫⑬⑭⑮⑯⑰⑱⑲ 楼适夷等译:《志贺直哉小说集》,作家出版社1956年版,第63页,第60页,第93页,第120页,第120页,第121页,第111页,第101页,第109页,第65页,第83页,第95页,第96页,第96页。

③ 志贺直三:志贺直哉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和解》中作为主人公顺吉的弟弟顺三登场。

④ 〔日〕志贺直哉:《志贺直哉全集》第十卷,岩波书店1974年版,第560页。

⑪ 〔日〕志贺直哉:《志贺直哉全集》第一卷,岩波书店1974年版,第3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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