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路易斯博览会上的慈禧画像

2022-02-25 00:26陆其国
书屋 2022年2期
关键词:税务司圣路易斯慈禧

陆其国

1904年4月30日,美国圣路易斯博览会揭幕。中国也派员参加了那届博览会,送去的展品有古董、玉器、丝绸及几千把形色各异、精彩纷呈的扇子等,着实吸引了一把西方人的眼球。不过,除却这些,更引人注目或好奇的,也许还当数出现在那届博览会上的一幅慈禧太后画像。毕竟不少西方人多闻其名,却没见其人,观赏慈禧画像,不说如睹真人,毕竟也迹近真容,庶几有个基本印象。

这幅慈禧画像系出自中国海关税务司柯尔乐的姐姐、美国女画家凯瑟琳·卡尔之手。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夏,时年四十五岁的美国女画家凯瑟琳·卡尔来华,由美国驻华公使夫人苏珊·康格引荐,为慈禧太后画像。卡尔由此走进颐和园,走近了慈禧。

康格夫人是位女权主义者,她歆羡并崇拜慈禧,尤其欣赏后者处事的强悍作风,并觉得很多人,尤其是西方人对慈禧太后有误读。所以康格夫人很想让这些人知道和了解这个拥有强权的东方女人的真实形象。她引荐卡尔为慈禧画像,即不乏此用意。康格夫人还建议,慈禧画像完成后,可送往圣路易斯博览会展出。她在给女儿的信中写道:“希望能让全世界看到她(慈禧)较为真实的形象。我想到了请求皇太后陛下准许与她讨论关于为她画肖像的事。”

不过,慈禧最初并没有领这个情——她不愿意成为卡尔画笔下的描绘对象。

这应该也可以理解。在当时的年代,让一个全然陌生的异国画家,煞有介事地端坐在慈禧面前,盯着她为她画像,想想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是经康格夫人一再说服争取,慈禧终于还是同意了,不过同意得有些勉强,因为她给出规约:只准画两次。

慈禧显然不太了解画家工作的过程。画一幅偌大尺寸的肖像画,岂是画两次就能杀青的?不过在策划者看来,只要慈禧同意让画,就是好开端。序幕一经拉开,好戏自然会上演。

果不其然。不一日,当慈禧太后亲身体验当了回模特,让卡尔画了一次后,不知是卡尔本身魅力使然,还是为她的才华所折服,总之,慈禧显然被激发出了好奇心或是浓厚兴趣。结果此前说好“只准画两次”的规约,此后竟被忘到九霄云外,画像过程一直持续了九个月,这期间,卡尔一共完成了四幅慈禧画像。

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关于卡尔为慈禧画像的相关档案(以下简称“画像档案”)记载,慈禧肖像画完成后,于光绪三十年(1904)运至美国圣路易斯博览会上展出,让世人第一次目睹了清朝皇太后的仪容。博览会结束后,清政府将慈禧画像赠予了美国。这是后话。

且说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初到中国的卡尔随弟弟居住在上海。据画像档案记载,经康格夫人引荐,又为慈禧同意后,先由美国驻华参赞卫理为卡尔赴京事与外务部翻译恩厚信函联系具体事宜;继而美国驻华公使康格即为卡尔由沪赴京觐见事,与庆亲王奕劻信函联系。很快就得到庆亲王函告:“以奉皇太后懿旨,定于六月十五日令康夫人带领所言画相(像)人赴颐和园觐见。”康格收阅后即函复:“大约于所订觐见之期以先,必可来京。”

果然,六月十二日,康格函告庆亲王奕劻,卡尔已到达京城。

卡尔抵京第四天,即农历六月十五日清晨,她便携带上一应画具,包括画布、画架,由康格夫人及其翻译陪同,乘坐两轮马车从公使馆出发前往颐和园。一支小规模的使馆马队跟随在马车后面。出京城不久,外务部派来护送他们的仪仗队也加入了进来。

根据安排,卡尔在十时三十分觐见,十一时开始为慈禧画像。十一时这个时辰是经过查考历本再三斟酌后决定的。据说这一刻是开笔为慈禧画像的最佳时辰,会大吉大利。

马车进入颐和园,卡尔一行下车,然后换乘六人抬宫轿前行,最后停在了慈禧太后的御座房前。

卡尔后来回忆道:“我们是十点一刻到的,所以过了一些时候太后和皇上才出现。他们进来时简简单单,不事喧哗。我是注意到一陣突如其来的静默之后才觉察出来的,赶忙回过头去看,就见一位娇小可爱的贵妇人满面笑容,十分友好地招呼康格夫人。”这就是卡尔初见慈禧时的第一眼印象。

招呼过康格夫人,慈禧立即将目光移到了卡尔身上。后者见状,忙上前行鞠躬礼,慈禧也以笑脸相迎。就这一刻,卡尔觉得她原先对慈禧的认知瞬间彻底颠覆。她甚至怀疑:眼前这个笑起来不乏魅力的女人,与1900年以来,全世界都在议论的那个残酷无情的“老”太后,是同一个人吗?

当然是同一个人。

卡尔或许应该想到,作为大清王朝及四亿苍生的实际统领者慈禧,面对国人和西方人,后者实际上有着两张不同的脸。何况卡尔还是西方画家,慈禧既然同意让她来给自己画像,笑脸相迎自在情理之中。这应该也是一种配合。

慈禧确实很配合。画像开始前,她换好衣袍,坐上双龙宝座,然后对卡尔说,姿势怎么摆,悉听尊便。但慈禧有个愿望,肖像要画得大一些。

上午十一时,卡尔在画布上落下了慈禧画像的第一笔。她事后坦陈,当时她的手是发抖的,因为慈禧“那神秘莫测的眼睛尖锐地注视着我”,“叫我心里七上八下”。何况公主、女官以及大太监和侍从鸦雀无声地站在四周,专心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举动,更营造出一种紧张气氛。卡尔在心里独白道:“责任实在太大,对如何开头迟迟下不了决心。这块空白的画布可能会成为一幅杰作,充分表达出它的思想,也可能将其努力化为扭曲、支离的一团糟。今天处于陌生的环境之中,又受制于那些个少见而不利的条件,我踌躇得比平时更厉害了,因为我能否将这幅肖像继续下去完全系于这开始的一笔。”

好在一旦全身心投入工作,除了画画以外,卡尔对其他一切便浑然不觉,甚至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她感觉好像没画多久,就见慈禧把脸转向在一旁的翻译,然后说,今天干得够多了,画家又赶了不少路,一定累了,应该去用些点心,好好休息。说罢,慈禧就走下宝座,移步走向卡尔。当然,更准确地说,是走向画架或画稿。

画布上,卡尔已经勾勒出了慈禧的整个身体部分,并细致地画出了面部。慈禧目光尽管挑剔,但此刻她脸上还是露出了微笑,且招呼康格夫人等上前一起来看。这使所有在场者,尤其是卡尔大大松了一口气。随后,慈禧问卡尔,是否愿意在这里多逗留些天,这样她就可以在她认为可以的时候,坐下来让卡尔画像。

这对卡尔来说可谓求之不得,因为这样可以有充裕的时间,保证她把慈禧画像圆满完成。

这以后数月,卡尔在这里受到了很高的贵宾礼遇和优渥招待。举凡新鲜水果、丰盛佳肴,应有尽有。其他无论是应慈禧邀约一起游园赏花,还是由其他人陪同漫步赏景,更成为卡尔在为慈禧画像之余的生活常态。下面我们通过几则画像档案,或可察知慈禧对卡尔激赏之一斑。

《美国驻华参赞卫理为转送卡尔包封事致外务部函》(光绪二十九年六月三十日):“昨接来函,送到画相(像)师柯姑娘包封一件,兹已检收转送。”柯姑娘即卡尔(以下同,不另注)。这是卫理在收到外务部送来慈禧给卡尔的礼物,转交给卡尔后给外务部的回函。

这封回函虽然没有列出具体礼物是什么,但随函同样署着光绪二十九年六月三十日这个日子的附件《美国驻华公使康格为谢赏卡尔及康格夫人事致内务府函》,却有详细说明:“顷由贵内府送来皇太后赏美国使臣康格之妻兰花四盆,柯姑娘苹果四盒、菜二盒,当已由该各眷属敬谨领收。希贵内府大臣将感谢之意代为转奏是荷。”

从这里可以看到,慈禧除了谢赏卡尔苹果、菜品外,估计康格夫人大约在某个场合曾经流露过自己喜欢兰花,所以这次慈禧也同时谢赏康格夫人兰花四盆。

一个多月后,又有《内务府为转送慈禧赏赐卡尔事致外务部片》(光绪二十九年八月初五日)云:“适据总管莲英交出皇太后赏美国柯姑娘菜八品、点心四品、米两袋。相应片送贵部,刻即转交可也。”

估计卡尔对慈禧上次赏她的菜肴表示了青睐,所以就有了慈禧对卡尔的这次再赏,并且还添加了点心,让太监大总管李莲英送至外务部转交后者。

而且,這样的赏赐规格还在提升。是年底的《内务府为转送慈禧赏赐卡尔事致外务部片》(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云:“适总管连英交出皇太后赏美国柯姑娘花四盆、普洱茶二圆、吃食四盒。……希即转送可也。”

这次又增加了普洱茶和吃食。由此是否可以联想到,在卡尔给慈禧画像的整个过程中,慈禧的心情是愉快的,与卡尔的相处也是友好的。尤其是具体画像的时间,慈禧显然已将原先“只能画两次”的规约早忘得一干二净。在卡尔面前,她似乎变得非常容易说话,甚至有时候还会为卡尔着想。

这不,有一次,慈禧站在画架前,端详着卡尔画到一半的画像,先是提出画像上她两只手上的指甲护套不好看,要求修改,而后又从一旁花瓶里取出一朵莲花,说可以把莲花视作她本人,让莲花入画。但卡尔没有接受,卡尔觉得莲花的颜色与整体不协调。慈禧竟然也没有坚持。

再则,这天上午卡尔画了一个多小时后,慈禧可能坐累了,说今天到此为止。结果卡尔又没有接受。卡尔说,太后累了尽管去休息,她需要继续工作。但这回慈禧却坚持道,她坐着都感到有点累,站着画岂不更累。继而,又不失关切地对卡尔说,你别为工作累出病来,画画的时间宽裕着呢。

卡尔后来回忆道:“太后似乎将坐着让我画她的肖像看成了消遣,将这一段时间看成谈话和休息的时间。她坐在那里,问了我许多问题。我感到她在这段时间里是在像我研究她一样仔细地研究我。”卡尔坦陈,她喜欢观察慈禧卸去“一本正经的表情和改变端坐如仪的姿势之后变化多端的面容”。

不过有一次当卡尔抚摸了一下跑到她脚旁的慈禧最喜爱的两条漂亮的狗时,卡尔突然发现慈禧脸上露出不悦之色,甚至是阴影。“她(慈禧)的狗除她之外好像是从未注意过别的人,看起来她对自己的宠物一眼之下就和一个陌生人这么亲热并不高兴。”

这仿佛是一种暗示,于是也给了卡尔一个警觉。如果说此前慈禧对卡尔极尽礼遇之隆,后者也投桃报李,在述及慈禧的文字中,不忘对这个强悍的清王朝的实际主政者有所溢美。但这一刻因为慈禧的两条狗的出现,卡尔突然有所醒悟:慈禧终究是皇太后,骨子里是一个喜欢弄权的东方女强人。卡尔毕竟曾清楚地看到过,慈禧一笑,“整个宫廷就会欢乐起来”;慈禧一皱眉,“整个宫廷就会战战兢兢,她在任何心境中都会激起别人相似的情绪”。

画像工作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这时候,卡尔的艺术观与中国传统绘画观念,于无意间忽然发生了冲突,这给她带来了困扰。

比如卡尔说:“他们希望(太后肖像)细部越详细越好,不想要阴影。”这里的“他们”除了指慈禧身边的一些人之外,应该还有懂艺术尤其是懂画的人。卡尔又说:“我不能挑选一件家具,甚至也不能按照构图法安排一条褶纹。在每一个细节上我都不得不遵从几个世纪以来的传统和成规。不能有阴影,只能有微乎其微的透视,每件东西的颜色都必须涂得均匀到失去凹凸感和生动的效果。”

这样的观念冲突,无疑会减弱卡尔刚开始工作时的那份热情。所幸这并不至于影响她整个工作进程。

卡尔画笔下尺寸为1.2m×1.8m的第一幅慈禧肖像终于完成。

画像上的慈禧端坐在一张广式雕花宝座上,目光直视前方,一手执花,一手搁在一张黄靠垫上,袍衣底下露出羊皮鞋底小绣花鞋鞋尖,整个形象与真人相仿。

慈禧对卡尔的画作显然很感兴趣,她希望卡尔为她“多画几幅”肖像。而卡尔这时才知道,“太后一直供养着一批画师。这些画师装饰宫里用于庆典和游行的数千只灯笼,还绘制戏台上的布景和用于装点我前面说过的隔扇的花卉。有的人画花卉的技巧极为娴熟,还有一个甚至会肖像画,但他们从来没有近距离见过太后。……他们的画作通过一名太监呈上太后,太后又通过这名太监传达她的旨意”。

不知道当卡尔知晓这些情况后作何感想:是为供养在宫里的画师感到悲哀,还是为她能够为太后画像觉得荣幸?或两者皆无,她只是借此了解一下中国了解一下慈禧,并完成为她画像的工作。仅此而已。

那幅被送往圣路易斯博览会的慈禧画像,不是在颐和园,而是在紫禁城完成的。慈禧为此在紫禁城专门拨给卡尔一座大殿,并放入一套欧式家具。这里也是卡尔的新画室。

慈禧要求卡尔,这张画像还要大,“大得除了她自己之外还可以画上所有必备的随驾器物(雉尾扇、三折屏风、九只凤凰、天竹),还有一堆堆苹果——都有其标志性,或者象征性”。为了更好地画好这幅慈禧要求“还要大”的画像,卡尔先试笔画出了一幅素描像。慈禧看了这幅素描像后表示很满意。之后在讨论画像的具体尺寸时,卡尔觉得1.5m×2.4m不错,也已够大。但慈禧不同意,她认为1.8m×3m更好。慈禧的选项当然是唯一选项。于是就定下1.8m×3m。

令卡尔没有想到的是,她在动笔画这幅画像之前,首先为做绷画布的画框和被紧急召来的宫内木匠忙得不亦乐乎。及至画框终于做成,在将画布绷上去时,因为工匠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卡尔只能亲自动手操作:“因为画布太大,我只能站在一条六英尺高的凳子上(他们没有梯子),把这巨大的框子放在前面,一大队太监由一名首领太监领头,站在四周帮我的忙。我用铁钳把画布拉紧,都是自己干。画布由太监们在角上扯住,也是站在凳子上;一个人扶钉子,一个执锤子,如此等等。”如果今天我们代入一下,想象当时的场景,我觉得怎么看卡尔都不像个画家,而更像一个工匠。

卡尔说,这次画像工作开始后,“太后会带着她通常那些随从前来摆姿势,但时间不固定,而且常常是在我未料到她会来的时候”。当然,如果卡尔需要慈禧过来摆姿势的话,后者也会非常配合。

只要对中国近代史,尤其是晚清历史稍有了解的人,应该知道,卡尔来华为慈禧画像的1903年、1904年堪称是非常年代。说此时的大清王朝已越来越显露日薄西山、江河日下之态势,并不为过。以至卡尔说道,慈禧“看上去越来越忧心忡忡了”,“她似乎彻底感觉到了中国政治形势的严重性”。

但即便如此,慈禧对卡尔工作进程的关注,不仅毫无半点懈怠,反而更加在意了。也许她深知,这幅画像要被送到圣路易斯博览会上展出,会有许多外国人通过这幅画像一睹她的容貌,所以她对画像全部细节都要求很严。比如“她常要(卡尔)改画首饰和装饰品,那珍珠披风她看了最初那幅素描之后也叫改了,因为不喜欢它的式样”。卡尔说,自己当时就像一个勤勉的工匠,开始“以一天完成多少英寸来计算工作量”。

1904年4月19日,這一天是拟将送往圣路易斯博览会的慈禧画像终于完成的日子。

不过这个日子与其说是卡尔的选择,不如说是慈禧的要求更为确切。这确实让卡尔感到大惑不解:“我一直以为我能什么时候画完就可以在什么时候画完,可事情完全不是这样。”

就像最初认真选定开始画像的日期一样,画像结束的时间同样也有慈禧的深思熟虑。慈禧不仅给出这幅画像结束的日期,而且还给出了具体时间:4点之前。

卡尔后来回忆道:“太后在得到我的肯定答复之前似乎非常担心,因为起先我说不出,从来没有想过要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将画完成。当我最后告诉她我能在4月19日的4点钟之前完成这幅画时,她高兴极了。她说‘那敢情好’,请我务必不要让她失望。”

为了配合卡尔,慈禧每天去朝会大殿之前,总会先去给卡尔“摆两到三次姿势”,同时对画像提出一些修改意见。大多数情况下,卡尔当然能满足慈禧,而慈禧为自己给卡尔增添麻烦,也没少向她表示歉意。但在卡尔看来,增添“麻烦我倒不怕,可是这么改来改去就把画的新鲜感改掉了,也没增加什么艺术效果”。

4月19日越来越临近了,慈禧画像也越来越临近杀青。卡尔发现,此时的慈禧对即将完成的她的画像明显越发关注了——“她(慈禧)在我这里呆(待)很多时间,看我一点点画下去,表现得极为高兴”。

见慈禧高兴,卡尔提出,希望让一直关心着她的康格夫人能前来看画。

慈禧对此不仅欣然同意,后来请柬通过外务部发给康格夫人时,还同时将请柬发给了各国公使馆的公使夫人和一等秘书夫人,请她们4月19日前来宫里“瞻仰美利坚画师所绘之皇太后陛下圣容”。

慈禧画像终于在慈禧希望的时辰圆满完成。

镶嵌慈禧画像的特大漂亮画框,其制作虽然出自宫内中国一流工匠之手,但上面却不乏慈禧本人的创意。如“顶上是双龙抢夺带‘寿’字的‘火珠’,两边精心雕刻着表示‘万寿无疆’的图案和相关的字句”。

4月19日早晨,是原定请公使馆的太太们参观慈禧画像的日子。当天,慈禧在御座房先接待这些太太,然后让她们到卡尔的画室参观画像。慈禧本人没有作陪,但她差遣了皇后和公主们过来,帮着卡尔一起接待。

关于当时的情形,卡尔后来描述道:“这些太太当然极想见见这幅久已耳闻的画——皇太后的第一幅肖像。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总使人觉得新鲜,再说来宫内看看也很有趣,所以她们对这幅画本来就有好感,发现它画得不错之后,更是表示自己对这幅作品怀有极大的兴趣。皇后和宫廷女官的称赞几乎使人有点难堪,而太监们说这跟真人一模一样,他们经过这里的窗户时,会感到在太后面前的那种敬畏。”

当天中午,慈禧还宴请了这些公使馆的太太们,只是她本人没有与席,而是让皇后作陪。

画像档案中《美国驻华参赞卫理为公使康格请参观慈禧画像事致外务部左侍郎联芳函》(光绪三十年二月二十六日)云:“奉康大臣嘱,请询贵大臣,闻本日有将柯姑娘恭绘之圣容送至贵部之言,未悉可否容往敬仰?即希示复是荷。”显见参观这幅慈禧画像,作为美国驻华公使的康格先生,不会让自己缺席。

不仅康格公使,之后慈禧还让“品级可以进入宫内的王公贵族”进宫观画。另外还有一些高官大员想瞻仰圣容,因为级别不够不能进入宫中,只能将慈禧画像送到外务部让他们观看。与之一起观看的还有外国公使和他们的属员。

慈禧画像终于开始准备踏上美国圣路易斯博览会之途。

下面是画像档案《总税务司赫德为寄送慈禧画像事致外务部庆亲王奕劻申文》(光绪三十年三月初三日)全文:

钦加太子少保衔·花翎·头品顶戴·二等第一宝星·总税务司赫德为申复事。

供奉圣容赴美一事,奉到二月三十日钧札内开:现在恭绘皇太后圣容告成,奉懿旨交本部祗领,转饬总税务司,敬谨寄至美国。即由赴美赛会正监督恭奉至散鲁伊斯(即圣路易斯——引者)会场,俾共瞻仰。等因。除由本部咨行赴美赛会正监督遵照外,相应札行总税务司钦遵。等因。

奉此,总税务司查,前派总理文案税务司安格联偕同敝处翟师傅赴署,敬谨勘定一切,俟封装妥协,订明火车开行日期,即请由贵部届时饬派员弁、夫役等恭奉至车站。一面仍派翟师傅自车站护送至津,面交津海关德税务司敬谨祗领。由德税务司订雇轮船寄往上海,由江海关好税务司敬谨迎迓,另订妥船,转寄美国旧金山口岸,并电知赴会之柯副监督即在旧金山恭迓护送会场,谨交正监督恭请安设,以昭慎重。

再,由天津至上海,由上海至旧金山,两项海程应由津、沪两关税务司保险,以期格外加慎,不稍疏虞。

所有奉寄各缘由,除札饬各该员等敬谨遵办外,理合备文申复贵部鉴查可也。须至申呈者,右申呈钦命全权大臣便宜行事·军机大臣·总理外务部事务·和硕庆亲王。

这件画像档案或可分两部分解读:前小部分是总税务司赫德收到清廷外务部提出申请,希望通过总税务司,将慈禧画像妥送至圣路易斯博览会展出。后一部分即为赫德告知他会配合清廷所做具体运送慈禧画像的每项步骤,包括详细迎送事宜。从中可以看到,作为总税务司的赫德,对这件事情的每个细节都非常重视。

庆亲王奕劻收到赫德申文后,第二天即回复道:“以现在皇太后圣容,定于本月初六日六点钟,由本部恭送上车。即于是日十点钟开车,经天津以达塘沽。”并希望“总税务司谨将恭拟办法业经呈明在案”。

很及时,三月初五日,赫德就在“为运送慈禧画像事致外务部函”中呈明:一切自应仍照前拟,“令翟师傅自京至津随同护送”,德税务司会“于明日圣容抵天津车站时敬谨恭迓。……其由天津到塘沽,并由塘沽恭奉登轮等事,均应由德税司料理……”

当时翟师傅护送的主要是两只大樟木箱。慈禧画像放在一只衬着缎子的樟木箱里,上面盖有明黄色缎子;另一只箱子放基座,两只箱子都有漂亮的青铜把手和圆形大锁。那节运送蒙着绘有双龙黄布的两只樟木箱子的火车车厢,不仅用红黄色绸花彩作了精心装饰,还专门从外务部到前门外车站铺设了一段专用铁道。据卡尔回忆,慈禧画像启运那天,“外务部的官员和在北京的许多别的大员都盛服将‘圣容’送到车站,肃立着眼看它踏上去圣路易斯的漫漫长途”。

同样,这列一路上都有一名特派官员专程护送的专车到达天津时,直隶总督由全体僚属簇拥着前往恭迎。然后慈禧画像又在天津被隆重地移上一艘轮船,然后开往上海。船抵上海码头,两江总督和全体属员都早已在那里恭迎,然后再从上海将“圣容”隆重地移至一艘开往旧金山的美国协隆洋行的“西比利亚号”太平洋轮。

可以想见,望着自己的画像开始踏上前往美国圣路易斯博览会之途,慈禧的内心一定满怀喜悦。因为差不多与此同时,她已通过外务部“特赏”卡尔,先送去八盒点心,表示一下慰问;三天后,就有了表示慰劳的“特赏”。后者详细内容,通过《总税务司赫德为代卡尔受赏谢恩等事致外务部函》(光绪三十年四月十一日)或可见一斑:“昨承面交四月初十日皇太后赏柯姑娘宝星一分、尺头四匹、绉绸四匹、洋缎绦十二板、针黹二匣、洋胰皂、花露水一匣、纸花四匣、洋花一匣、红茶六瓶,并面交一万二千两之银票一纸。恭奉后当即转交柯姑娘祗领讫。嘱即代恳贵部专行具奏谢恩,是为至祷。”一个多月后,慈禧又“颁赏”卡尔“燕窝一匣、普洱茶一圆、藕粉一匣,当由总税务司敬谨代为祗领”。

应该一提的是,慈禧对卡尔又是慰问又是慰劳,也并没有忘记康格夫人把卡尔引荐给她之情,所以同样“特赏”康格夫人“宝星一座,并迭赏银两及贵重品物”。

不言而喻,如果对“圣容”不满意,慈禧肯定不会有好心情,显然不可能“特赏”卡尔和康格夫人,更不会同意送“圣容”去圣路易斯博览会。

阅《驻美大臣梁诚为慈禧画像运抵美国事致外务部咨呈》(光绪三十年四月十八日)这件档案,可知“西比利亚号”轮于四月十三日午后两点抵达旧金山。再由专车将“圣容”运往圣路易斯。此时,清王朝特使及光绪和慈禧在圣路易斯博览会的私人代表溥伦亲王,也已等候在那里恭迎“圣容”。

《钦命赴美国圣路易斯博览会正监督溥伦为报慈禧画像安抵美国事奏折》(光绪三十年四月三十日)记载了溥伦对此事经过的详细汇报:

……

奴才伏查,恭绘皇太后圣容告成,由外务部饬总税务司敬谨赍送赴美,并派令前直隶通永道沈能虎由上海恭奉一同赴美。迭经咨行出使美国大臣梁诚遵照转达美国政府,暨札饬金山领事恭俟抵埠,敬谨照料,以昭慎重。……

……并饬副监督黄开甲、柯尔乐电致铁路公司,选备轮车,恭送至散鲁伊斯,并照会会务总办福兰西司(又译佛兰息士——引者)细心照料,俾臻妥洽。奴才会同出使美国大臣梁诚谨诣恭迎,于二十九日平安行抵会场,于三十日敬谨供奉礼成。繄维我皇太后圣德渊涵,宸怀愉畅。天心眷佑,寿考无垠。地肺交通,升平有庆。绘摹日月,恍传吁咈于写真。瞻就云天,俾睹容光之必照。虽帝谛皇煌,刻画曾垂诸金石,而尧眉舜目观瞻未讫于瀛壖。今当美国百年开会之期,恭值圣容万里遥颁之日,龙光载御,如闻警跸之声;象译胪欢,共献承平之颂。合鞮寄四方以观礼,会衣冠万国而襄仪。奴才等恭逢盛典,庆幸莫名,钦至德之光昭中外……

这份奏折与其说是汇报,其实明眼人一眼可见,这里更多的是颂圣谀辞,即使隔着遥远的时空,今天听来,仍感觉肉麻。只是当我们知道了这毕竟是奏折,不似画像档案中如梁诚那些更具汇报性质的“致外务部电”,也就可以理解了。这里情形似乎也有点与卡尔在为慈禧画像的过程中,将其与慈禧近距离观察到的形象诉诸文字一样,或因片面,或出于诸多其他原因而多有过誉,甚至误读,实不足凭信。殊不知在慈禧只展露给卡尔及外国大使夫人们看到的平和的表象后面,毕竟还隐藏有她残酷的一面。比如就在卡尔开始为慈禧画像的1903年夏天,革命党人、知名新闻记者沈荩就于这月19日被捕,慈禧对其在天津报纸上揭露清廷欲与俄国订立秘约一事早恨之入骨,遂不经审讯即下诏刑部,命以“杖毙”酷刑处死沈荩。所谓“杖毙”,即惨绝人寰地用大棒将人活活打死。是月31日,沈荩惨遭“杖毙”。据目击者言,沈藎最后被打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当然,这一切,卡尔和外国大使夫人们是不会看到的,慈禧也不会让她们看。

现在,慈禧只想让世人去圣路易斯博览会,观赏卡尔画她的那幅画像。在那幅画上,慈禧的脸上呈现出一派平和。卡尔说,慈禧对这幅画像很满意,觉得“这是件很好的送给美国的礼物”。

果然,圣路易斯博览会结束后,慈禧画像被专程运往华盛顿。然后由中国公使梁诚将它正式赠送给当时的美国总统罗斯福。

罗斯福代表美国政府接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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