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奥顿《人赃俱获》的审丑艺术研究

2022-03-18 08:15杨艳菲刘明录
东莞理工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丹尼斯哈尔戏剧

杨艳菲 刘明录

(广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桂林 541006)

1967年,当《人赃俱获》还在伦敦西区如火如荼上演时,乔·奥顿这位被誉为“20世纪王尔德”的新星已悄悄陨落。他在家中不幸遇害,杀害他的正是与他相伴十六载的同性恋爱人肯尼斯·哈利威尔。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写道:“灭了,短短烛火;散了,生命之光。不过是一段戏文,由疯子讲述罢了,别太在意”[1],这段话用于描述奥顿短暂而疯狂的一生再合适不过了。奥顿是20世纪60年代的一位英国戏剧家,以“黑色闹剧”闻名现代英国文坛,其作品中的主角多半在社会边缘徘徊,在滑稽中取乐。奥顿短暂而多产的戏剧创作生涯为世人所惊叹,人们以“奥顿式”(Ortonesque)一词纪念他,用来形容滑稽荒诞、玩世不恭的戏剧作品。

关于乔·奥顿这位作家,目前沈林教授对其进行的研究最具代表性,他曾介绍奥顿的生平,以及奥顿的两部代表作《人赃俱获》和《管家看见了什么》,揭示了奥顿一生玩世不恭的写作态度[2]。鲜有学者对《人赃俱获》这部作品进行专门的研究,也少有学者关注作品中的审丑现象。戏剧《人赃俱获》以闹剧的笔调,将作者奥顿的“黑色闹剧”天赋展现得淋漓尽致,剧中不断穿插诸如亵渎遗体、色情、抢劫、同性恋、谋杀、强奸、贿赂等社会的丑陋现象。老父亲麦克利维在妻子去世后将她的内脏挖出;儿子哈尔与同伴丹尼斯抢劫银行,因无处藏匿赃款而腾空母亲的棺材;护士菲依谋杀七任丈夫以骗取钱财;警官楚斯高特滥用私刑、贪赃受贿。总之,剧中没有出现一个正面的角色,奥顿以“人赃俱获”为题,以一具“棺材”开篇,通篇安排的尽是各种丑陋的生活现象,剧中突显的审丑艺术不禁引人深思。因此,本文将分析乔·奥顿在戏剧《人赃俱获》中的审丑艺术,探究人性之丑态,揭露奥顿所处时代的丑生百态。

一、审丑艺术的源与流

“丑”是作为“美”相对立存在的客体,是对世间美好事物的否定。丑的外在表现是邋遢、畸形,内在表现为卑鄙、下流和怪异等[3]。在描述人的品质方面,“丑”是人性的恶的方面的表现。但“审丑”并非为了鼓吹人性之恶,也不是对现实世界的无病呻吟。审丑亦是审美的一部分,人们可以借助丑相真实地反映生活、反省自身,也可以借助对丑的艺术的熏陶净化心灵、宣泄情感,甚至可以借助审丑批判人性的假、恶、丑。审丑的由来源远流长,发展曲折坎坷,西方的审丑艺术大致经历了三个历史阶段:“怯于显丑”“以丑衬美”“为丑而丑”。

古希腊时期的“丑”早已进入文学作品的领域,希腊神话中存在着独眼巨人、人面兽身、百手怪物等丑陋的形象。但此时人们是排斥丑的,认为丑是人类世界的不速之客,把丑的现象与罪恶和不体面联系起来,甚至明文规定不许展现丑。这一时期审丑艺术的特点在于“怯于显丑”,尽量避免与丑的事物接触,也极力反对将丑展现给大众。随着19世纪浪漫主义的兴起,文学领域迎来了一阵繁荣景象,这也在无形之中促进了审丑观念的转变。雨果重新界定了美与丑的界限,认为丑与美相伴,畸形与美好并行,善与恶并存,黑暗与光明共生[4]。雨果指出了美与丑相互对立且相互依存的关系,审丑由此被纳入审美的领域,拥有了微弱的发言权。这一时期审丑艺术的特点在于“以丑衬美”,虽然丑已占有一席之地,但它仍然作为美的附属品而存在,无法独当一面。到了19世纪中后期,审丑艺术进入新的发展阶段,批判丑的现象使得审丑越来越吸引人们关注。罗森克兰兹在《丑的美学》中给予丑独立的身份,认为丑即美的对立面,美可以转化为丑[5]。19世纪下半叶以来,审丑倾向以暴风雨似的威力向西方美学界袭来,审美逐渐失去了昔日霸主地位的辉煌。此时传统的审美观念已无法满足人们的审美需求,进而被审丑倾向逐渐取而代之。这一时期审丑艺术的特点转变成了“为丑而丑”,审丑艺术终于不再依附于审美而存在,进而转化为一个独立的个体。

“审丑”并不是一味地表现丑、以丑为丑,而是有策略地、有针对性地审视丑、批判丑。审丑艺术是一门特殊的美学艺术,它与审美一样具备积极的美学意义和美学价值。面对社会的丑态、现实的残酷,以及人类内心的荒原,审丑主义者不再利用虚假的美的表象加以掩饰,而是在丑的直叙中将之一览无遗地呈现出来,以达到震撼心灵、教育人心的效果。审丑艺术通过自我亵渎的方式不断净化人们的心灵,最终实现自我拯救的目的。审丑艺术善于另辟蹊径,通过逆向思维打破审美文化一家独大的状况,批判审美的一元性和单向度话语,进而突破传统思想的审丑禁区,通过表现丑使得社会的丑恶现象得以拨乱反正。

西方戏剧作品中不乏审丑的现象:莎士比亚戏剧善于描写群丑,他们看似意识混乱、胡言乱语,但装疯卖傻的背后活得比谁都清醒、明白。他们常常是戏剧中的边缘人物,以自身独特的方式暗地与贵族势力相抗衡。《哈姆雷特》中的小丑配角表面上看似无足轻重,但往往在调侃中语出惊人,所言发人深省。《亨利四世》中的弗斯塔夫看似胆小如鼠、不修边幅,但他却在揭露封建贵族的虚伪和腐败等方面有着突出贡献。尤奈斯库《秃头歌女》中的主人公马丁夫妇即使同屋而息、同床共眠,也弄不清对方的身份,荒诞剧情的背后折射出夫妻双方感情的淡薄和夫妻关系的异化。乔·奥顿的戏剧《人赃俱获》作为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作品之一,其中也描写了许多当代人生活中的人生丑态。首先,戏剧标题“人赃俱获”四字就呈现出了满满的丑态。其次,戏剧情节也是丑态百出,例如,披着宗教外衣,但内心凶残的护士菲依;年纪轻轻,但无恶不作的青年哈尔与丹尼斯;衣冠楚楚,但以权谋私的警官楚斯高特;表面深情,但背地冷漠无情的麦克利维老先生。奥顿在剧中展现的丑态使观众沉浸在闹剧氛围的同时,不禁从剧中的种种丑生百态中思索人生,反思自己生活中是否也存在与剧中类似的情况,以及今后该如何避免这些丑态在社会上的滋长与蔓延。

二、《人赃俱获》中的审丑现象

乔·奥顿作为英国荒诞派中小有名气的剧作家,他的作品始终将“丑”作为主题进行刻画。“反逻辑的情节、梦话似的对白、怪异的布景、歪曲的人物揭示了荒诞戏剧的本质”[6]。《人赃俱获》作为一部典型的荒诞戏剧,奥顿在剧中与人们习以为常的“美”背道而驰,向观众接连展示各种滑稽、丑陋的社会现象,揭露了人们隐藏在面具之下的种种阴暗面。《人赃俱获》讲述的是家境殷实的麦克利维先生、清教徒护士菲依、浪子哈尔、小混混丹尼斯和警官楚斯高特之间“分赃”的故事。戏剧开篇就提到了“三角凳上摆放了一具棺材”[7]92,这无疑给戏剧定下了一种阴暗的基调。《人赃俱获》中的丑态超乎一般人的想象,我们由此不得不惊叹奥顿审丑艺术的高超。奥顿将生活的丑态编入剧本,把剧中人物匪夷所思的行为、荒诞不经的话语展现得惟妙惟肖。

(一)虚伪凶残之丑态

菲依表面上是一位虔诚的清教徒,看似人畜无害,可背地里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戏剧开头菲依与麦克利维的对话生动形象地刻画了菲依表里不一、贪图钱财的人物形象。当麦克利维问道:“你穿的不正是我已故夫人的鞋子吗?”她竟不加掩饰地回答:“是啊,但是她不会介意的。”[7]92菲依无所顾忌地侵占麦克利维夫人的鞋子和衣服,足以看出她不懂规矩,且不尊重死者的品性。此外,菲依为了篡夺遗产暗中毒害麦克利维夫人,还在麦克利维夫人临死前哄骗她修改遗嘱,将遗产留给了非亲非故的她。她还打起了麦克利维的主意,要求他们赶快结婚,好对他早日下毒手,以达成侵占其财产的目的。为了获得麦克利维的青睐与信任,她不惜诋毁死去的麦克利维夫人:“你得另寻他人代替你太太,她不是什么顶尖人物,骨子里很会骗人”[7]93。当她得知丹尼斯拥有的财富更多时,她立马将结婚的目标转向了丹尼斯,二话不说就把麦克利维抛在了脑后。菲依就像一棵墙头草,哪边有钱哪边倒。她甚至引以为傲地提到:“我一共有七任丈夫,不过他们都死了。从我十六岁起一年一个,我可不是省油的灯。”[7]97

奥顿笔下的菲依与乔叟的巴斯妇有几分相似。“巴斯妇曾经有过五次婚姻,她还声称不介意结第六次甚至更多。她获得了丈夫们的所有财产,也在无形之中支配着他们。”[8]巴斯妇主张女性应该利用各种手段主宰其丈夫,但奥顿笔下凶残的菲依与她不同。奥顿为观众刻画了一个为了钱财不惜谋财害命的恶妇形象,她的婚姻是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的,而不是爱情。菲依以“结婚—谋杀—继承遗产”的形式作为生活的垫脚石,处心积虑地霸占历任丈夫的财产。讽刺的是,这样恶毒的妇人竟然还处处标榜自己是一个清教主义者,嘴上念叨着对圣父的百般尊重,心里却止不住地打坏心思,行动上也与清教主义的教义背道而驰。奥顿以菲依这一形象警示当代人:圣洁的宗教与对职权的崇拜背后隐藏着欲望和贪婪。菲依身上展现的种种丑态表现了人性险恶与人心不古,奥顿正想通过这个人物揭示社会中的伪善现象,批判那些“披着羊皮的狼”,表达他对这类“伪君子”的不满情绪。

(二)玩世不恭之丑态

哈尔与丹尼斯这对滑稽的密友虽然年纪不大,但私底下不知干了多少坏事儿。哈尔把大好青春都浪费在一些偷偷摸摸的勾当上,不知糟蹋了多少女孩儿,就连那些与他同性的人也难逃他的魔爪。抢劫、赌博、强奸、嫖娼,他无所不能,样样在行。他在剧中多次称呼丹尼斯为“宝贝儿”,对于丹尼斯向菲依求婚之事感到不满,甚至提出让丹尼斯搬过来与他同住,种种迹象暗示哈尔是个同性恋者。此外,被抢的银行紧挨着一间殡仪馆,他们从殡仪馆打洞钻进银行,“身后弥漫着尸体的气息,面前是金钱和财富的召唤”[7]99,向观众展现了一幅极具讽刺性意味的画面。为了藏匿赃款,他们不惜折腾死者,腾空母亲的棺材,甚至还计划着将遗体抛弃至荒郊野外。为了不让别人辨认出尸体的身份,他们打算剥下死者的衣服将之掩埋:“抛进矿井。扔到郊外。或搭块大石头沉进沼泽地里……”[7]101哈尔甚至还肆无忌惮地骑在棺材上,与丹尼斯侃侃而谈,聊着一些窑子、老鸨的话题。当哈尔得知殡仪车路上遭遇车祸时,他首先关心的不是车上父亲的安危,而是“棺材还完好吗?有没有凹进去一块?”[7]119生怕棺材里的钱财被发现而落入他人手中。面对已逝的亲生母亲,他为了金钱什么残忍的手段都能做得出来,可见他对于家庭、亲情等观念何等淡薄。丹尼斯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导致五名少女意外怀孕,到处风流快活,还和菲依公然在圣心画像下寻欢作乐,将之像丰功伟绩一般炫耀不已。

“戏剧用惊人的夸张笔调,以黑色闹剧的形式讽刺了当代人的人情淡薄与唯利是图本质。”[9]21在当代戏剧史上,越来越多的戏剧家热衷于描写如哈尔一类玩世不恭的青年形象。例如在品特作品《归家》中,露丝为了享受主宰整个家庭的快感,不惜抛弃她的丈夫和孩子,待在伦敦做妓女。《归家》中的露丝反映了当代人不顾道德是否符合社会的标准,一味地追求所谓的“自由”。奥顿笔下的两名放荡不羁的青年也是奥顿所处时代年轻人的真实写照,年轻的一代在两次世界大战后对生活逐渐失去了信心与希望。许多人像无头苍蝇一般在迷惘中挣扎,找寻不到人生的方向,最终走上了违法犯罪的不归之路。现实生活中的奥顿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从哈尔和丹尼斯身上可以看出奥顿的身影,因此作者在创作戏剧的同时,也是在书写自己的人生。

(三)贪赃受贿之丑态

警官楚斯高特作为一名警察,却干着如同黑社会一般的勾当。他时常冒充水厂雇员,打着检查供水系统的名号私自闯入他人家中。哈尔回忆道:“折磨肉体的事他可有一套,一边面带微笑,一边用脚踢我家的猫”[7]102,丹尼斯也想起当时在警局的惨痛经历,楚斯高特对着他的后脖子一掌劈下,打得他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当楚斯高特逼问哈尔赃款的下落时,哈尔说钱就藏在运往教堂的棺材里,他以为哈尔在愚弄自己,便对着哈尔恶狠狠地拳打脚踢,打得哈尔止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尖叫声,抱着痛处在地上不停打滚。“休想对我撒谎!换成在别的国家我早就把你揍得屁滚尿流了。”[7]118经过一番逼问,楚斯高特气急败坏,甚至扬言道:“我要用水管把你浇死!用硫酸让你毁容!把你打得血肉模糊!”[7]118但就是这样的暴力分子居然被当成英国警察的榜样顶礼膜拜,其背后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面对菲依对办案严谨性的质疑,楚斯高特直言不讳地说:“警察中有句老话说得好:‘别浪费时间在所谓的事实身上’。”[7]131菲依听后失望地说:“以前英国警察都是高风亮节之人”,他竟然反驳道:“早就拨乱反正了。”[7]131楚斯高特因找寻不到赃款的下落,发誓要将麦克利维的房子翻个底朝天,还提到从前有个人的屋顶都被他们给掀了,除非他们指认藏钱的地点。最后当哈尔提出想用赃款将他收买时,他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见到钞票时两只眼睛都在忍不住地发光。随后楚斯高特对哈尔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连连称赞哈尔:“你这个小伙子真不错。”[7]141他甚至还提出目前警队职位尚有空缺,哈尔正是不二人选。

警察本是主持公平正义的角色,但文学作品中常常借助这一正面角色扮演反派的形象,由此揭露出政府官僚体系的腐败无能。例如《肖申克的救赎》中的诺顿狱长,他戴着眼镜的外表看似文质彬彬,手里还经常捧着一本《圣经》。但在他伪善的面具之下,竟是暗中操纵肖申克监狱的幕后黑手。他贪婪狡诈,无所不为,却在外人面前吹嘘自己监狱改革的“丰功伟绩”。他想利用主人公安迪为他洗黑钱,不料却被安迪反利用,最终只得在绝望中自尽。奥顿笔下的楚斯高特警官与诺顿狱长有得一拼,奥顿通过塑造楚斯高特这个徇私舞弊、滥用私刑的警察形象,揭露了当时官僚阶级贪赃腐败、胡作非为的社会现象。“楚斯高特警官的可笑之处就在于他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却在干着禽兽不如的勾当。”[9]21这不仅讽刺了政府官员看钱办事的丑恶嘴脸,还批判了他们好事不作为、坏事乱作为的现象,表达了当时人们对政府制度体系的担忧与失望。

(四)冷漠无情之丑态

剧中每个人的形象都带有丑陋的色彩,就连一直被蒙在鼓里,被耍得团团转的麦克利维也不是什么善茬。麦克利维看似与分赃的丑事毫不相干,但背地里却干着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虽然一开始他认为立刻与菲依结婚的事稍欠妥当,但在菲依美色的诱惑下,竟当着已故妻子遗体的面当场向菲依下跪求婚。他对于妻子的死没有半点悲伤情绪,还暗自窃喜说“麦克利维夫人的遗产将全部归我所有。”[7]97因此,当他得知妻子临死前修改了遗嘱后“差点昏了过去”,不停地质问道:“怎么回事?这合法吗?”“她一定是疯了……”[7]107就连妻子去世时他都没有这么大的反应,反而是在遗产分割方面表现得情绪失控,这不禁使人唏嘘不已。在他们一行人与麦克利维夫人遗体道别时,麦克利维竟没有辨认出妻子的眼珠子是假的,“眼睛竟然是假的,真是令人吃惊,我本以为身上都是她原本的东西”[7]98,这恰恰说明了他平日里对妻子的不关注与不关心。当他向哈尔说起曾经深爱妻子时,哈尔反驳道:“可是你想都没想就将她开膛破肚了。谁会对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下此毒手呢?”[7]136他将妻子的内脏拿出,放进骨灰盒里,这一切荒唐举动的背后蕴含着麦克利维的虚情假意。他从来没有关心过自己的夫人,一心想着侵占夫人的财产,在夫人死后也没有想着应该使她早日安息,只顾着将葬礼举办得气派一些,以显示他大户人家的身份。

奥顿在剧中安排麦克利维这个看似毫无杀伤力,但实则暗自使坏的角色,意在揭露那些善于伪装的小人形象,同时也暗示了当代社会的人心险恶,人心难测。“隐藏在黑色幽默闹剧面具之下的,是奥顿对中产阶级所标榜的‘体面’与‘道德’的批判”[9]20。至此,“人赃俱获”这一标题的含义才算真正水落石出,不仅被抢银行的赃款找到了,就连抢劫者也现出了原形。但讽刺的是,虽已找到赃款的下落,但并没有将之上交警局秉公处理,而是被私自分了赃;罪犯虽已知晓,但警察也没有将他们绳之以法,甚至执法者还加入了他们的分赃之旅。“人赃俱获”中的“人”指的并不只是哈尔与丹尼斯两名抢劫犯这么简单,从中还牵涉出了菲依、楚斯高特、麦克利维的丑陋行径。“赃”也不仅是代表银行被抢的赃款,还包括菲依谋杀前任丈夫所获的钱财、哈尔与丹尼斯之前偷鸡摸狗的勾当、楚斯高特从前利用职务之便所受的贿赂,以及麦克利维想要侵占的其夫人的财产。“俱获”二字也带有满满的讽刺意味,因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也没有一笔赃款得到了合法的处理。这一系列的丑恶行为最终构建出了“人赃俱获”四个字完整的讽刺内涵。

三、乔·奥顿的审丑倾向及原因

戏剧中审丑的现象直接来源于现实生活,艺术是对现实的再创造。正是由于当今社会中存在着种种的丑陋现象,才催生了《人赃俱获》中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人物与情节。剧中的审丑艺术成为奥顿展现反叛精神与标新立异的有力武器,人们过去建构的传统戏剧审美体系在奥顿审丑艺术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奥顿无疑是戏剧“丑学”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是一个带有先锋主义色彩的剧作家。奥顿之所以展现“丑”是因为现实生活中的丑陋现象是无法回避的,唯有正视“丑”才能找到解决丑相的办法。

(一)审美观念的变化

“审丑意识”自古以来就在人们的潜意识中根深蒂固,直至近代才逐渐显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尽管人们长期以来一直宣扬审美的艺术,但美与丑不分家,审丑的艺术也在不断地生根发芽,发展壮大。假如说审美作为传统的艺术鉴赏方法能够愉悦人的感官,给人带来愉快的心情,那么审丑则揭开了物质层面的愉悦表象,强调“丑”对人心的震撼与净化作用,“丑”同样也能给人带来快感。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丑的事物会引起人的痛感,但一旦将丑植入到艺术当中,反而会给人带来快感,这就是所谓的“丑生快感”[10]。奥顿生活在20世纪的英国,当时人们的审美意识和审美机制突破了传统的审美一元论,各种展现社会之丑的艺术形式纷至沓来。他正是受到当时审美思潮变动的影响,毅然加入了审丑艺术的大军之中。奥顿从中挖掘了审丑艺术与人类情感之间亘古不变的交集,即无法摆脱的孤独与无力反抗的痛苦。

(二)社会的异化现象

奥顿所处的时代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痛教训,人们从战场的杀戮中不禁反思人性的异化现象。一方面战争的倡导者白日里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形象,而到了夜里却妄想用高雅的艺术洗涤罪恶心灵。另一方面,贫苦大众在食不果腹的年代里已无心欣赏高雅的艺术内容,他们转向了更加务实的、反映现实生活的创作当中,因此毕加索画下《格尔尼卡》,通过一幅荒凉的画面反映战争的残酷景象。奥顿戏剧《人赃俱获》也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应运而生的,他剧中人物的丑态正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反映。审丑作为一种批判的方法,目的不在于宣扬“丑”,而在于通过“丑”的描写反映生活百态。相对于“美”来说,“丑”更能透过事物的现象看到本质,挖掘其真实面貌。里斯托韦尔肯定了“丑”存在的价值:“丑存在的价值在于它能够展现人性的阴暗面这一优点。”[11]审丑艺术以其独特的阐释手法揭示了当前人们对社会阴暗现象的不安情绪,批判了现实生活中的战争频发、疾病侵袭、人性扭曲、道德沦丧等不容忽视的问题,深刻地显示出人们迷惘、焦虑、孤寂的生存现状。面对险恶的人心、吃人的道德,奥顿深感周围的世界尽是丑陋的。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丑,他对人世的否定恰恰源于他对人类生存处境的担忧,希望通过挖掘社会的丑恶面貌警醒世人。

(三)奥顿的生活经历

奥顿戏剧中的审丑倾向与他的成长、生活经历是分不开的。奥顿生于英国的一个工人家庭,从小因哮喘病影响学业,在小镇度过了十多载时光。他于1951年获得小镇的奖学金前往英国皇家戏剧学院进修,在此与同性伴侣哈利威尔相识。两人一见如故,从此立下相伴终身的誓言,殊不知却在相爱相杀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们觉得生活百无聊赖,于是便从伦敦伊斯顿图书馆借书大肆破坏,把书本糟蹋得面目全非。他们在《女皇之最爱》一书上贴满淫秽图片,写上猥亵之言,还在封面画上一对即将行乐的男同性恋插图。还书时两人被图书管理员逮个正着,于是双双入狱。正是在狱中的窘迫时光,奥顿创作了《楼梯混混》一剧,竟成功投稿至英国高雅文化堡垒。从此奥顿的创作才能一触即发,随即引来了许多评论家的热切关注。观众在剧中常常会看到奥顿本人的影子,如对生活态度放荡不羁的同性恋者哈尔正是奥顿的真实写照。奥顿正是将自己的亲身经历编写进剧本之中,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安排到戏剧的创作当中,通过剧中荒诞不经的人物与情节的刻画,生动形象地展现了生活的真实面目,批判了社会的丑生百态。

四、结语

“审丑”可谓是乔·奥顿戏剧作品的一大特色,这位通过戏剧为观众展现生活丑态的戏剧大师,毫无保留地在戏剧中鞭笞种种丑恶行径,其中既有社会的丑陋现象,也有人性的丑恶面目。戏剧的功用之一在于让观众通过戏剧舞台了解社会,体味人生,而戏剧中的“丑”更有利于揭露事物的本质。奥顿戏剧中的丑来源于现实中对丑的提炼,因此显得更加真实,更加发人深省。奥顿以局外人的身份审视这个社会,他的讽刺语言正中要害。不论是以结婚揽财的护士菲依,还是游戏人生的哈尔与丹尼斯,又或是以权谋私的楚斯高特警官、虚伪无情的麦克利维老先生,奥顿真正达到了“以丑为丑”的境界。但奥顿的审丑并不是通过消费丑、娱乐丑来满足心中低级的快感,而是将丑作为评判的对象,发挥丑在戏剧教育中的积极作用。他通过刻画丑、突出丑来抨击当代社会的种种弊端,揭露现实生活中潜在的阴暗面,以反映人性的扭曲和异化现象。奥顿犹如在不毛的沙漠中吹奏一支长笛,以过于真实的描写直面社会的丑恶面目,使得观众不由自主地体会作者为何津津乐道地渲染亵渎遗体、色情、抢劫、同性恋、谋杀、贿赂、强奸等社会丑态。如今审丑艺术已不再畏缩地躲藏在审美背后,而是在甚嚣尘上的时代舞台上一跃成名。因此,我们不该“谈丑色变”,而是应该正确地审视审丑艺术的价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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