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鲸《双珠记》艺术结构论析

2022-03-24 04:03贾君琪
晋中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真武郭氏剧作

贾君琪

(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24)

《双珠记》是明代戏曲家沈鲸的代表作,明代汲古阁《六十种曲》第六套第八种即为《双珠记》,清初重印《六十种曲》,《双珠记》从第六套第八种调到了第一套第一种。汲古阁《六十种曲》是明代传奇的集大成之作,收入当时剧坛最为流行的传奇作品,沈鲸的《双珠记》被收入其中,可见其艺术成就之高。《双珠记》在艺术结构上取得的成功,素来受到人们的推崇。吕天成《曲品》言其:“情节极苦,串合最巧,观之惨然。”[1]238梁廷枏《曲话》言:“通部细针密线,其穿穴照应处,如天衣无缝,具见巧思。”[2]277日本学者青木正儿亦称赞道:“(《双珠记》)为稀见之佳构......终篇不倦不离,洵可谓结构之妙手也。”[3]206因此,本文旨在通过考察《双珠记》的艺术结构,体悟剧作家艺术构思的匠心。

一、使用道具:“双珠”离合推进剧情发展

《双珠记》共四十六出,体制弘大,整部传奇以王楫一家三代的离合聚散为中心,穿插了众多人物、事件,头绪繁多,场景转换频繁。剧作以唐代安史之乱为背景,写书生王楫因世隶军籍,被补军伍,携妻子郭氏与子九龄前往郧阳卫戍。临行前,王母盛氏将祖传“双珠”中的一颗交给王楫一家,期待日后能够团圆。郧阳卫节度使帐下营长李克成,贪恋郭氏美貌,假恩图色,与讼师张有德设计,陷害王楫入狱,问成死罪。郭氏因自身贞洁难保,卖儿系珠,投渊自杀时被真武大帝救护未死,受到真武大帝的指引,上京寻找袁天纲救夫。李克成、张有德因德行有亏,雷击而死。涿州家中仅剩王母与楫妹王慧姬相依为命,不久,王慧姬被选入宫,万分悲痛的盛氏又将另一颗珍珠交给女儿。郭氏赴京途中与因战乱而流亡的婆婆相遇。慧姬入宫后,因给戍边将士缝制征衣,遂题诗一首缝入衣内,以表红叶传情之意,此诗被在边疆征战的王楫旧友陈献夫得到,皇帝赐恩,二人结为连理。慧姬赶赴边疆成亲,见到遇赦并与陈献夫同在边疆建功的哥哥王楫。九龄长大成人,上京赴举,与父亲旧友孙刚相遇,二人均得功名。九龄思亲心切,在侍从朱快的帮助下,与祖母、母亲相认,弃官寻父途中遇僧人悟真,即昔日看管王楫的狱卒叶清,告知其父流放入蜀,后九龄与父、姑姑相遇。一家三代终得团圆,男女老幼皆受封赏。袁天纲对王楫、陈献夫、孙刚的预言一一应验。

通过对剧作内容进行简要梳理,不难发现,此剧结构弘大,人物众多。如此庞大的体制,要使剧情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绝非易事,这就需要剧作家在艺术结构上的精心安排。《双珠记》艺术结构的巧妙,首先体现在“双珠”的运用上。全剧四十六出,珍珠分别出现于第5 出《母子分珠》、第12 出《遗珠入宫》、第 19 出《卖儿系珠》、第 27 出《纩衣寄诗》、第30 出《师徒传习》、第 36 出《邮亭失珠》、第 39 出《珠传女信》、第40 出《与珠觅珠》、第41 出《西市认母》、第 43 出《弃官寻父》、第 45 出《月下相逢》、第46 出《人珠还合》,共十二出。“双珠”作为小道具贯穿剧作始终,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以“双珠”的离合聚散写王楫一家三代的离合,形成两条主要情节发展线索,为曲折离奇的故事发展奠定了基础,建构起整部剧作的故事框架。先有“母子分珠”,写王楫被勾补军伍,携郭氏、王九龄奔赴郧阳卫所,带走一珠,是剧作线索之一;接下来便有“遗珠入宫”,因王慧姬被选召入宫,带走另一珠,成为剧作的另一条线索,这两条线索相互交叉发展、互相推进。郭氏《卖儿系珠》一出是王楫一线的延续,为后边《与珠觅珠》《西市认母》埋下伏笔,王慧姬《邮亭失珠》一出为《珠传女信》一出张本,两枚珍珠分别在多人手中流转,使剧情更加离奇曲折,增添了剧作的传奇色彩,满足了观众的审美期待。最后双珠聚合,王九龄携双珠寻父,一家三代终得团圆。剧中,“双珠”的聚散象征着王楫一家三代的聚散离合,成为构建剧作情节的基础,实现了情节间的巧妙串合,是曲家布置结构匠心的体现。

剧作第3 出《风鉴通神》写袁天纲为王楫、陈献夫、孙刚看相,预测了三人的命运,对整个剧情走向做了交代。袁天纲言三人“俱是贵相,但发得太迟,所谓大器晚成也”。具体而言,预言孙纲“黄甲登庸,青琐预籍。贵则贵矣,但恨时运未至”,“司风宪,须十年始现”;预言陈献夫“不由黄甲出身,乃是军功致位”,“要见得飘踪边塞,方能逆意干戈”,“须十年始现”,且有“红叶题诗”的姻缘;预言王楫当下即有“远戍之苦”,远戍之地“遇孛星为敌人”,又有“圜扉淹滞冤终雪,骨肉参商事可怜”,但仍能“功勋建”,不过“须十年始现”,“令郎与孙解元同榜,足下与陈解元同功”。袁天纲的预言决定了剧情的走向,为后边的情节发展预设了众多戏剧冲突与悬念,因此有效地引发了读者(观众)对剧中人物活动和命运的关注,唤起读者(观众)对剧情的持久兴趣。美国戏剧教育家奥卡斯·布罗凯特说:“一个剧本要激起并保持观众的兴趣,造成悬疑的气氛,在于要依赖‘冲突’。”[4]28袁天纲对三人命运的预言,形成多个戏剧冲突,展开了三人不同的活动轨迹,生成多样的戏剧情境,并使他们的活动穿插在“双珠”形成的两条线索之间,使剧情丰富饱满,“双珠”的离合因这些情境的加入更加曲折传神,且使剧作情节线索缜密无间,这是《双珠记》整个结构上的另一特点。需要指出的是,整部剧作情节的发展按着袁天纲的预言推进,具有浓厚的宿命论色彩,体现了剧作家的思想倾向,使剧作主题弥漫在宿命论思想的笼罩下。

二、情节架构:前后照应,伏线千里

李渔《闲情偶寄》中言:“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应,顾后者便于埋伏。照应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剧中有名之人,关涉之事,与前此后此所说之话,节节俱要想到。”[5]26李渔这段言论既是对前人戏曲创作经验的总结,也旨在对当时及以后的剧作家指明创作方法,强调戏曲创作针线细密、前后照应的重要性。

沈鲸的《双珠记》是针线细密的杰作。《双珠记》针线之细密、运思之谨严,是艺术结构上最突出的特点,作者善于预设埋伏、伏线千里,剧中情节环环相扣,人物命运前后照应,使剧作内在结构更加精巧与严密。剧作前半部分《母子分珠》《遗珠入宫》《卖儿系珠》三出以珍珠写人物的渐次分离,后半部分《邮亭失珠》《珠传女信》《与珠觅珠》三出,以明珠为线索写人物间的聚合,直至最后“人珠还合”,一家人重获团圆,可见《双珠记》前后剧情的串联、呼应。第2 出《元宵灯宴》中,王楫自述生平志向,说道:“小生世系荆湖道郧阳卫军籍,先年因刘黑闼之乱,流寓涿州,先祖生我先伯、先父二人,不幸先父早世,先伯又被郧阳勾补军伍去讫。”王楫世系军籍的身世,为第4、5 出王楫被勾补郧阳军伍一事埋下伏笔;第5 出郭氏自言其“荆钗韦布,恒存澹泊之心;木栉芰裙,弗替坚贞之素”,刻画了郭氏贞洁自守的性格特点与道德品质,为第11 出郭氏面对李克成的调戏不动于心,第18 至21 出王楫入狱被问成死罪,劝郭氏改嫁叶清,郭氏遂卖儿系珠、自往太和山投渊自尽以全其贞操等做了铺垫。《双珠记》中前后照应、预设埋伏、伏线千里的情节构思还有很多,这些都是剧作家运思谨严的体现。

此外,《双珠记》中安排了韩妈妈、朱快、叶清三个穿针引线的线索式人物,让他们在不同的情境和人物之间走动,使头绪纷繁的情节线索逐渐连贯起来,而不是另外设置新的人物、情节等推动剧情的发展,作家这样构思、布局使剧情巧妙衔接,形成了一个脉络条贯的有机整体。首先来看韩妈妈。韩妈妈是王楫的姨妈、王母的姐姐,剧中第23 出《京邸叙亲》和第24 出《术士玄谋》中,因韩妈妈与袁天纲相识,遂带受玄武大帝指示、上京寻袁天纲救夫的郭氏见袁天纲,使袁天纲在第3 出出手救王楫的预言得以应验;在第39 出《珠传女信》中,韩妈妈与脚夫朱快相识,脚夫朱快拾得王慧姬的珍珠,拿珍珠到韩妈妈处换酒肉吃,韩妈妈与寄住在酒馆的郭氏、王氏因此得知王慧姬的下落。同时,朱快也是双珠离合线索上起着重要穿针引线作用的线索式人物:朱快拾得王慧姬遗失的珍珠(第36 出《邮亭失珠》),拿这颗珍珠去韩妈妈处换酒肉吃(第39 出《珠传女信》),得知“双珠”分散的情由及过程,他服侍王九龄时,发现王九龄持有的珍珠与自己捡到换酒肉吃的珍珠相仿,遂受命拿珍珠查访实情(第40出《与珠觅珠》),得以母子相认(第41 出《西市认母》)。最后,叶清在剧中也是线索式的人物之一,不过他的分量没有韩妈妈、朱快的重。叶清曾是郧阳县看守王楫的禁子,在正觉庵出家为僧,欲往荆湖寻父的王九龄借宿在此,交谈中叶清知道了王九龄寻父的前因后果,并告诉九龄父亲王楫的下落,九龄遂靠此指引得以找到父亲,一家人终得团聚。

三、巧设戏眼:“真武灵应”实现剧情转折

《双珠记》第21 出《真武灵应》是全剧的“戏眼”。“戏眼,顾名思义,是戏剧之眼,是一个类似眼睛一样能通透看穿整出戏剧要表现的戏剧精神的情节设置。也就是说,有了这场戏或者说这个点,戏剧的精神走向就发生了本质的改变,这样的情节设置,我们称之为‘戏眼’。”[6]《真武灵应》一出写王楫之妻郭氏为保全贞操,将一切眼前事打理清楚,到太和山投渊自尽,郭氏哀诚感动真武大帝,被神明救护,指引她上京寻袁天纲救夫,并告诉她:数年之后,夫荣子贵,骨肉团圆。21 出之前,写王楫一家三代渐次分离的过程,剧作的悲剧气氛也在每一次的苦难遭遇中逐渐加深,活生生一部人间惨剧,“情节极苦”“观之惨然”。[1]《真武灵应》一出是王楫一家悲惨遭遇的重要转折点,也是剧情由悲转喜、剧中人物从分到合的关键。第21 出之后,王楫一家果如预言所说,夫荣子贵,骨肉团圆。沈鲸在第21 出的情节设置与安排,有力地推动了戏剧情节的发展,深刻揭示了剧作的精神主旨。

“戏剧叙事的本体性质既不是戏剧故事也不是叙述行为,而是作家创作的主体情感、主体精神。”[7]戏剧作品是作家主体情感与精神的体现,沈鲸《双珠记》的创作亦不例外,剧中浓郁的宿命论思想意识是他要表达的精神主旨。剧作从一开始便笼罩着鲜明的宿命论色彩。如第2 出《元宵灯宴》“【尾声】人生斟酌皆前定,况逢时肯辜节令,谁能保来日阴晴”。第21 出《真武灵应》更是剧作精神主旨的集中体现,此出中的玉虚师相玄天上帝,即真武大帝,在整部剧的剧情扭转上起了关键作用。真武大帝预知郭氏将在太和山舍身,降法旨于马赵温关四将,命他们救护并指引郭氏上京寻袁天纲,好使其一家团聚。太和山即武当山,武当道教至高尊神为真武大帝。明代成祖时,因“靖难之役”中“真武助燕王”的传说,使燕王朱棣登上王位显得合理,赋予了朱棣“君权神授”的神圣色彩。燕王朱棣登上王位后,在北京等地为真武修建宫观,并制《御制真武庙碑》云:“覆而为云,泽而为雨,鼓之为雷霆,明之为日月,驱袄殄沴,无水旱札痤,以生夫万物者,其荫庇于吾民,又岂穷乎。”[8]640随后又敕建武当真武庙,赐名武当山为“太岳大和山”,使皇家对真武信仰崇奉空前强化,武当山真武大帝信仰在明代盛极一时,对民间信仰产生极大的影响,“当永乐中,建真武庙于太和,几尽天子之府库,设大珰及藩司守之;而二庙岁入香银,亦以万计。每至春时,中国焚香者倾动郡邑”[9]402。明成祖崇奉真武帝,对后世皇帝产生很大影响,他们均崇奉道教,嘉靖与万历二帝对道教的崇奉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民间的真武信仰亦甚嚣尘上。

沈鲸《双珠记》第21 出《真武灵应》中对真武大帝的描写,是明代民间真武信仰的反映。剧中将真武大帝刻画为一个能够预知人未来的神灵。如预言郭氏:“今有涿州节妇郭氏,因夫受害,含冤求死。照得本妇阳数未尽,尚有夫荣子贵之日。”郭氏被救后言:“鬼神之事,既灵于前,其言必验于后。”作者通过对神灵的刻画以及郭氏的言语,表达其鲜明的宿命论思想。同时,沈鲸对真武大帝的刻画,不忘突出其正义、公道的一面,如真武大帝对李克成、张有德的判语:“同恶相济,诬害贤良,罪贯既盈,刑条罔赦。着火部先焚其家,雷部速殛其命,以昭善恶之报”。李克成、张有德因德行有亏,受到真武大帝的惩罚,家业被火焚烧,二人被雷击而死。明末戏曲选本《怡春锦》中选入此出,出名改为《投崖》,明清曲选多为戏曲舞台表演服务,说明其在戏曲舞台上较受欢迎。当代昆剧舞台上亦常上演《投渊》一出,也可见此出戏在当代戏曲舞台上的魅力。有些学者指出《双珠记》浓重的宿命论色彩使其沦为“一部结构宏大思想平庸的剧作”,[10]但从剧作观赏者的角度看,这种思想意识却符合千百年来广大民众的心理期待,即“神明救助”“神明报应”“始于穷愁泣别,终于团圆宴笑”,使“读者与观众借助于幻设的艺术境界去认同传统的伦理道德或激发本能的情感心理”,[7]279-280这也是此出戏能在戏曲舞台流传数百年的内在原因。

四、结语

吴梅曾言:“传奇全本,统计不下数十折。此数十折中,关目孔多,事实颇烦,而于起伏照应之处,须如草蛇灰线,令人无罅隙之可寻,无缝天衣,不着一针线痕迹,方是妙文。”[11]94明传奇作品体制宏大,关目、情节纷繁,人物众多,要使其形成脉络连贯、前后照应的有机整体,实属不易。沈鲸的《双珠记》在艺术结构上前后照应、针线细密,备受后人推崇,应是其被选入明汲古阁《六十种曲》的原因之一。其在情节设置上注重前后照应,人物安排上善于穿插,剧作主题上贴近受众心理,经过几百年的流传,仍能在戏剧舞台上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广受欢迎。这些艺术结构上的特点亦对当今戏剧创作、改编等提供了宝贵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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