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烦恼

2022-03-28 01:01见欢
美育 2022年1期
关键词:处境借书补习班

见欢

立冬,一场比北京更北的风把初雪带到了这座城市。常听人说“一下雪,北京就变成了北平”,当然总有人瞧不起这类矫情的句子,可抵挡不住古老的皇城在雪下换一副醉人身姿。所以有多情的南来客,把豪迈的厚雪视作宝贝,管不得温度骋心到银素的天地里去。又好在这是一个周末,繁忙的都市生活多出一批闲人。于是纯白的精灵发巧心装点古皇城,人们也大都接受这份善意。宫城下、胡同里、山林间、湖池上,观赏的、舞动的、嬉戏的,仿佛是自然与人间共演了一出浪漫跃动的冬日开幕剧。

但就像总有看官见不得矫情句子,快节奏的北京纵是在周末也总有人不得闲。这些人或许偶尔有心看一眼窗外发生着什么,更多时候还是不得不回到现实。这时雪就不是精灵了,只剩下天冷时空气中降落的白色结晶这一属性。更有甚者,无有心思领受美的恩惠,把这也不是很罕见的天气视作一种烦恼——为了赶出论文在清早去国家图书馆查资料的我是这一员,来接我的网约车司机也是这一员。

“好家伙,来接您这一路上,不足两公里,我就看见三起车祸。”司机师傅说。我起初将信将疑,直到接下来也瞧见了两起。但师傅的烦恼不全在雪,而在这周末雪天也得出门开网约车的处境。我虽与他处境相同,却又愧于与之相提并论,毕竟和他比起来,我便近乎是无病呻吟了。

“您今儿还出学校,是去上补习班吗?”

“唉……不是,研究生不用上补习班了,我是去查资料。”

“研究生不用上补习班了?那课后不懂的怎么办呢?”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想说想上补习班也没处上,又想说我需要解决的不单是知识懂与不懂的问题,但这都无益于解决这个疑问,我尝试着为一个朴素读书观持有者,说明大学教育与中小学教育的不同。

“那您可真厉害,能把书读到那份儿上。现在的社会不读书不行,不读书都没办法活下去。不像以前,我没读多少书开开车也行,现在可不是这样了。”

“确实,掌握一点知识和技能很重要。”

“我儿子也能这么有出息就好了,就怕他读不了书。”

“您也别太担心,引导他发现自己的兴趣肯定能成才。”

“哪能不担心啊?愁死我了,这不今儿也在上补习班呢。”

“这是要中高考了吗?听着压力挺大的。”

“还没呢,也才小学三年级。”

小学上补习班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尤其在北京,绝大多数父母在这无声的战场都咬紧了牙关。我从四千里外的西南考过来,义务教育阶段未经历过像样的紧张场面,小学更可以说过得烂漫无忧。回想起来,在田埂上和伙伴打闹的场面占了儿时记忆的大部分。唯有高中拼命读书,神经紧绷三年不敢松弛,至今心有余悸。想起当时只有紧锣密鼓的学习生活,免不了还会慌张。光是这一想,我就为那位三年级的小朋友捏了一把汗。

司机又说起他的工作,说平时并不开网约车,指了指前面的公交车,说自己开的是那个。

我说:“您也是不容易啊。”

生活压力下的人们,谈话每到这句,常免不了叹息随即进入沉寂,健谈的北京司机也没能例外。

我不想让对话停顿,只是找不到好的说法缓解他的疲惫或焦愁。我没有良策,也未曾置身其中,我们的无言衬着我们各自的无力。

我不知他感到“不读书不行”时经历着什么,也不知他决定休息日开网约车时面临着什么,更不知这声叹息具体包含着什么。我唯一知道的是,一位尚分不清大学和中小学教育的公交车司机父亲,在偌大的北京城靠着“没读多少书”的本领,在本是休息日的周末下雪天,清早开网约車挣着小学儿子的补习费。

我感到面对他就像面对我的父亲,仿佛听明白了每句话的意思,却不知道那些话从何而来,生发于怎样具体的经历和处境。像这样的父亲母亲,在那个周末那条积雪的道路上,必是还有无数多个。

不容沉默持续太久,这趟行程到了终点。“加油吧,小伙子。”“好嘞。”我应了一声关上了车门。路上的雪,有的结了冰,人不留神会滑倒,有的化成水在鞋底和车轮后溅起,肮脏不堪。

过疫情防控亭时,我掏出手机准备扫码,一位身着保安服的人来问我如何在国图借书。我告诉他用身份证办了读者证就能借。接着他又问是否花钱,我说借书需要押金,还书后能退。

我料想他下一句会问“押金要多少”,但没等我们开口,另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就叫走了他,说什么“这种事不是你能打听的”。

亭上的雪被一阵风吹落下来,砸中了我头上的连衣帽,这雪是沉重冰冷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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