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女人

2022-03-28 11:42叶雪松
湛江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小翠生子老三

◎ 叶雪松

1

月亮像一轮玉盘挂在天空,村子里就像撒上了一屋银白。晚上十点半了,满枝儿这才从娘家往回赶。娘家和夫家隔着两趟街,没事儿的时候,满枝儿就会抓晚上的空闲去陪娘唠会嗑儿。娘年轻时爹就去世了,为了不让她和弟弟遭冷眼,娘没有再嫁。等将他们姐弟俩含辛茹苦养大成人,娘就像吐完了丝的老蚕般老了。满枝儿心疼娘,所以,尽可能地抽出时间来陪娘。屯子里的婶子大娘常对满枝儿说,你娘苦呀,寡妇失业的,拉扯你们姐弟俩多不容易呀!你们可要好好对她呀!每到这时,满枝儿就会说,我娘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我这个做闺女的最清楚。我和生子会对她尽一个当儿女的孝道的。

生子是她弟弟。这几天,满枝儿正生生子的气呢!乡下有句俗话,养儿防老。可这生子自打娶了媳妇,就跟变了个人儿似的。为了给他娶媳妇,娘就差把血卖了。这几年,这地方的彩礼刮风似的往上涨,一个小伙子娶个媳妇,没个十多万的根本下不来。用乡下人的话来说,这年头的女人金贵,头发丝儿都是金子做的。生子并不优秀,要长相没长相,要才气没才气,就是脾气好,见人都会憨憨地一乐,谁深一句浅一句地说他,也不往心里头去。大伙儿夸他说,生子是个好人儿,吃百豆不嫌腥儿。满枝儿感觉得出,大伙儿在夸生子的同时,分明也有一丝揶揄的成分。在娶媳妇这方面,可让当娘的脑袋愁成了个大疙瘩。儿子二十五六了,早都过了“过了防”(乡下土话,就是过了岁数),可还是没见提媒说亲的人的影儿。

天无绝人路。生子喜星高照,还真就有说媒的来了。说媒的人满枝儿和娘都认识,是下洼村卖干豆腐的杨老三。半夜鬼豆腐。杨老三的干豆腐做的就是比别人的好,所以,杨老三到屯里喊不下几嗓子,干豆腐就会被卖个精光。在买和卖中,村里人和杨老三打得火热,甚至把他当成村里人的一员。这天下起了雨,满枝儿娘正在屋子里为生子的亲事发愁呢,杨老三推门走了进来。杨老三一进门,将包里的豆腐往炕上一扔,冲着满枝儿娘嘿嘿一笑,老姐姐,撒脸儿来了,天上下雨,还有二斤,就卖给你了。满枝儿娘一边给杨老三拿烟笸箩,一边说,老三,你来得正好,我正愁雨落家里没菜呢!杨老三点了根纸烟,说,老姐姐,生子对象了没?满枝儿娘说,老三,你还有心给介绍一个咋的?杨老三吐了口烟,点头,是有那么个想法。生子实成,没脾气,我早就想给他保这个媒,可女方条件不太好,就放在心里头没好意思说。满枝儿娘一见,反问,老三,女方是往外扔粮呀还是往外扔米?杨老三就笑,老姐姐,女方一不扔粮,二不扔米,不但人儿长得漂亮,脑子还精着哩。女方是个离婚的,所以,我怕老姐姐生气。满枝儿娘一听就咧开了嘴儿,老三,离婚的怕什么,我们这个破家,要啥没啥,生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能娶上个媳妇,就是我死了,我的眼睛也就闭上了。老三,这事儿就托付给你了。杨老三说,那好,咱明天就相人儿。

第二天,杨老三还真就把女方和她的父母叫到了他们家。一见面儿,生子就乐了。女方是他的初中同学,叫车丽梅。这车丽梅人如其名,生得一副好人样儿,要哪儿有哪儿,生子和娘一见就稀罕上了。对车丽梅,生子至今还记忆犹新呢!那时候,她是班花,是班上的全体男生共同追求的对象。可车丽梅对他们却不屑一顾,初中没毕业就和她们村上的大队书记的儿子天来好上了。据说,和天来结婚后,车丽梅背着天来跟一个驻在此地修高速的工程师好上了,被天来给逮在了床上。于是,天来就和车丽梅离了婚。尽管车丽梅跪下来求他,天来铁了心肠。车丽梅有心跟人家工程师好,可人家工程师却不辞而别,给人家打电话,才发现,手机停机了。车丽梅只好再嫁,没想到介绍的人竟是初中同学生子。因为生子为人老实忠厚,嫁过去不会受屈,所以,车丽梅就同意相人。生子虽然对车丽梅的往事有些反感,可一想到自己岁数都过了防,过了这个村或许就没那个店了;再说,车丽梅是百里挑一的漂亮人儿,谁还没有点儿过去,生子心里略微犹豫了一下,最后也就答应了。不过,车丽梅提出一个条件。除了要五万块钱的彩礼外,还要一个新楼座子。生子一见车丽梅提出了这么苛刻的条件,就有些动摇了。杨老三见状说,现在,彩礼都长到十五万了,现在是男多女少,丽梅开的条件不高。满枝娘想了想,最后咬了咬牙说,老三,你告诉女方,我们同意。于是,满枝儿娘就带着生子回了家。

生子骑着自行车驮着娘,走到半路,生子问,娘,女方提出的条件,你咋答应了,咱家的家底我还不知道吗?满枝娘问,生子,你同意不?生子说,同意。满枝娘说,你同意就好,别的事儿你不用管了,有娘给你撑着呢!娘总不能看着你打光棍吧!只要你小子有良心,娶了媳妇别忘了娘就成了。一席话,说得生子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娘,你放心吧,我不会丧良心的。

满枝儿娘是个心性极强的女人,这些年来,省吃俭用,也攒下了几万块钱,咬咬牙又把丈夫在世时留给他们的一块林子给卖了,盖了房子,凑足了钱把车丽梅娶了进来。见儿子也有了女人,满枝儿娘心里这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管她是二婚还是三婚,进了谁家的门,就是谁家的媳妇,等过个年八载的,再给生子添个一男半女,她也就铁了心地过日子了。满枝儿娘想得不错,刚开始,车丽梅和生子感情还真不错,两口子成天粘在一块儿。还真应了满枝儿娘那句话了,第二年年底,车丽梅就给生子生了个大胖小子。满枝儿娘抱着孙子,成天乐得合不拢嘴儿,逢人便夸儿媳妇的好处。满枝儿也常来抱抱小侄子,为生子感到高兴。甭管怎么说,生子有后了。

今天晚上,满枝儿和娘一边唠嗑儿,一边逗着小侄子。车丽梅不在家,满枝儿娘说,车丽梅去打麻将去了,临走时交代婆婆照看儿子。满枝儿对娘说,咱们家啥人家呀,丽梅怎么能出去打麻将呢?我听人家说,打麻将的男女十对有九对不正常,时间久了,难免会传出闲话来。你让生子好好说说他媳妇吧。满枝儿娘略带埋怨说,生子有那个本事?见了媳妇恨不得成天给人家跪下。不管媳妇咋样,也有个过做伴的人,这个家还像个家。满枝儿见娘这样说,也不便说什么。抬头看了一下钟,都十点多了,这才从娘家出来。

月色真美,满枝儿踏着一地碎银,感受着醉人的春夜。绕过了前街,满枝儿路过村委会门口。突然,满枝儿听到从村委会门口的暗处传来一阵女人轻微的呻吟声和男人的喘息声。满枝儿假装咳嗽了一声,呻吟声和喘息声没有了,从背阴里转出一对男女。月光下,满枝儿瞧得一清二楚,男的是村会计二喜子,女的竟是生子媳妇车丽梅!满枝儿相信,车丽梅一定看到了她。但她是大姑子,怎么会当别人的面丢了弟媳妇的面子?于是,满枝儿低下头从这两人身边快速走了过去。

回到家里,满枝儿为生子憋气。是狗改不了吃屎,风流的女人的秉性是改不了的。她在心里骂生子,就知道人家长得俏,却不知她身上不干净。第二天,满枝儿就把昨晚上看到的那一幕当着来她家借摩托的生子说了。生子听后将信将疑,姐,黑灯瞎火的,没认错人吧?满枝儿用手指点着生子的额头痛斥,生子,昨晚上可是月亮地,比白天还亮呢!二喜子就是扒了他的皮我都认得出。你呀,天生就是个王八脑袋!生子听满枝儿这么一说,脸变了色,哭丧着脸儿问满枝儿,姐,那我可咋办呀?满枝儿说,又不是我媳妇,我知道咋办?瞧你那窝囊样儿!生子没得到好烟抽,走了。

第二天,满枝儿不放心生子,做晚饭前又去了娘家。娘住在西下屋,生子和媳妇住在上屋。满枝儿刚迈进娘的门坎儿,就听上屋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摔打声,紧接着就听车丽梅骂道,闲着没事讲究别人,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满枝儿听话茬儿不对,车丽梅是在骂她,就走到生子家门前问车丽梅,丽梅,你骂谁呢?车丽梅头也不抬,我骂谁也没骂你,你多什么心呀?谁的嘴丫子不老实,我骂谁呗!我偷人我养汉,我男人都不管,谁爱瞎咧咧谁咧咧!满枝儿没法回话儿,心里埋怨弟弟不是个男人,把自己给卖了,和娘打了个招呼后,悻悻地回了家。

回到家后,连憋气带窝火,满枝儿就躺下了。男人老阚问她咋这么蔫巴,她说没什么,白天干活累着了。老阚见她这样,嘴儿一撇,又是你娘家那些破事儿闹的吧?你别以为我没听着,生子媳妇在那指鸡骂狗!我刚从生子家邻居家出来,她骂的话我听了个一清二楚。车丽梅和谁好,人家生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在当间儿瞎呛呛啥呀?她和二喜子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都是当婆婆的人了,啥时候能管得住你这张破车嘴儿!满枝儿没吱声。老阚指窗外的太阳说,都几点了,还不做饭,我干了一天活,都饿瘪了,麻溜儿地!满枝儿起身做饭。

2

老阚对她向来是吹胡子瞪眼的,好像她对他做什么都是应当应分的。满枝儿一边烧着火,往事如潮水般涌向脑海里。当初嫁给老阚的时候,爹还活着。那时候,老阚在生产队上当队长,和爹的关系不错。爹就看中了老阚能干精明,非要满枝儿嫁给他。满枝儿也没相过亲,长这么大,就听爹娘的话,尽管那时她爱恋着队上的保管员老海。再说,老阚对他们家也真是照顾:让爹当老把赶大车,让娘给队上喂猪,让她给社员们记工分。嫁给老阚后不久,生产队就结体了。老阚不再担任队长,她也不再记工分,两个人过起了平淡的家庭生活,除了莳弄几亩责任田外,老阚还扣起了塑料大棚,卖起了蔬菜。转眼,许多年过去了,当年漂亮的满枝儿也成了别人的婆婆了。这时候,满枝儿无限感慨唱一句戏文里的话:千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饭做好了,儿子涛子和儿媳妇俏俏从地里赶回来了,女儿二丫也从镇上回来了。满枝儿将饭菜端上来,一家五口围坐一起吃晚饭。晚饭做的是茄子炖土豆,外加几条海鱼。老阚夹了口鱼问满枝儿,给他奶端过去没有?满枝儿说,刚才着急忙慌的,我忘了。满枝儿的婆婆今年八十多了,和他们住在对面屋。这么多年,一直分着过。老阚见满枝儿说忘了,对满枝儿说,这要是你妈,你早就端过去了。满枝儿就说,你咋这么说话呢?我不是忙忘了吗?老阚呷口酒嚼着大葱说,那你咋不忘坐这儿吃饭呢?说着,看了看俏俏,冲着满枝又说,别忘了,你也是当婆婆的人了。老阚当着儿媳妇的面儿这么数落她,满枝儿自然挂不住面子,就说,你是儿子,难道你就不该给娘端过去吗?什么事儿难道非得我这个当儿媳妇的做吗?老阚火暴脾气,见满枝儿这么说,将一只碗砸向满枝儿的脑袋。满枝儿一扭头,那只碗砸得粉碎。俏俏忙起身将鱼夹了两条,对老阚说,爸,你别生气,我妈她也不是故意忘的,我给我奶送去。俏俏起身,将鱼给奶婆婆端过去了。

满枝儿分明看到,俏俏在端鱼碗的时候看了她一眼。这顿饭,满枝儿没吃,坐在一边嘤嘤地掉眼泪。老阚没理他,继续喝他的酒,一边喝,一边说,你哭个啥?生子媳妇对你娘不好,你在背后老跟人家较劲。别他娘的是老鸦,看着猪身上黑,看不到自己身上黑。涛子把筷子放下,这饭没法吃了。起身气呼呼地走了。倒是二丫懂事,将满枝儿扶到屋子里了。满枝儿刚在炕沿上坐定,就听忽拉一声,掀起门帘一看,老阚将桌子上的饭菜全都拨拉在地上了。这日子,没法过。老阚背抄手气呼呼走了。

满枝儿对婆婆心存怨气,由来已久。老阚弟兄六人,老阚是老大。婆婆最初住的是小儿子家,前几年,民政部门下发文件,要给老军人盖房。民政人员经过考察后,让小儿子添点钱,然后给他们家盖一所新房子。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小儿子和媳妇乐得合不拢嘴儿,可另外几个儿子和媳妇们一见肥肉让老小一个人独吞了,就让老小往外拿钱,其他哥儿几个均分。小儿子和媳妇自然不同意,哥几个就吵了起来。这事儿后来传到民政那儿,民政人员一生气,房子不盖了,给婆婆补助了几千块钱了事。老小儿和媳妇咽不下这口气,就将房子扒了,又拉了不少饥荒,终于把新房子盖上了。房子盖好后,当娘的却没地方呆了,于是,娘就成了大家的累赘。老阚是大头顶,就将娘接进他家来住。满枝儿自然心生怨气,于是,就看着婆婆不顺眼。

满枝儿正在掉泪,俏俏领着一个背着双挎背包的女孩儿走了进来。女孩儿一进门就怯怯叫了声舅妈。满枝儿抬头,是黑龙江虎林市老阚的外甥女小翠。这不是小翠吗?满枝儿赶忙起身,拉起小翠的手,上下打量,小翠,比以前长高了,漂亮了。小翠就羞红了脸儿。妹子家条件不好,老阚就给小翠介绍到附近的制鞋厂上班。妹子一家听后乐得合不拢嘴儿,对老阚说,哥,我们这地方风大沙大,是个穷乡僻壤,如果小翠在你们那儿扎下根儿来,你就做主给她找个婆家得了。老阚答应了。于是,小翠就自己坐火车赶来了。这时,老阚也走进来。小翠迎上前叫声舅,老阚一反刚才的态度对小翠乐呵呵地说,翠儿,来了就在舅家住下。你姥正缺人陪,你就和她住一块儿吧!小翠答应了,比刚才放开多了,对老阚和满枝儿说,舅,舅母,我想看看我姥。满枝儿叫过二丫,二丫,去,陪你小翠姐去你奶那屋。记住了,要和小翠姐好好相处。二丫答应一声拉过小翠的手去了奶奶的屋子。

3

小翠的到来,似乎冲淡了满枝儿婆媳俩的紧张的空气。没事儿的时候,满枝儿也会到婆婆的屋里和小翠唠会嗑儿。有了外孙女的陪伴,婆婆的脸儿上有了笑容。小翠俨然成了阚家的快乐天使。

然而,这天,小翠却急得哭开了。原因是,她包里的一百块钱不见了。那是临上车前,妈塞给小翠的零花钱。一百块,对于别人,也许算不得什么,但对小翠来说,数目就已经非常巨大的。她们家一年下来,也收入不下几千块钱,要不然,爸妈也不会让她出来。姥姥让小翠好好找找,可小翠翻遍了可能翻到的地方,就是不见那一百块钱的踪影。这钱也没长翅膀,怎么会不翼而飞呢?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偷走了小翠的钱。可是,会有谁偷走了小翠的钱呢?

老阚是舅舅,自然就当着外甥女的面儿担当起了调查这起张百元钞票丢失缘由。首先,我不能拿小翠那儿一百块钱,老阚拍着胸脯说,娘亲舅大,再说,这一百块钱并不是什么大的数目。如果谁拿了这一百块钱,就请放到小翠包里或是悄悄交给小翠,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老阚说到这儿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小翠,小翠,你就心,这一百块钱就是找不着,舅舅给掏。小翠流着泪说,舅舅,不用了,不就是一百块钱嘛!老阚又拿出了当年当队长时的派头,的确,一百块钱数目并不大,却反应出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老阚说这话儿的时候,一边抽烟一边往四周看。老阚见大家没言语,吐了口烟又接着说,就这么办,小翠,你把包打开,然后将这屋空半天,谁要是真拿了这一百块钱就悄悄还回去。

老阚虽然把话放在这儿了,可等过了半天,小翠的包里仍然没见这一百块钱的影子。老阚怕小翠心眼儿小想不开,就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给了小翠。

晚上,躺在被窝里,老阚说,满枝儿,我知道,小翠的钱明明是你拿的,你为什么不承认?满枝儿说,我当舅妈的,怎么会拿小翠的钱呢?老阚,你说话可要有凭据!我可是你老婆呀!老阚说,满枝儿,咱俩过了这么多年的日子,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吗?我娘当初包里的五百块钱就是你拿的,这件事情总不会有假吧?我白天跟大伙儿说话的时候,我的眼睛却在观察每个人的脸色。在场的人面色从容,只有你一个人扭头往窗外看。你这不是心虚又是什么?满枝儿,你都是快当奶奶的人了,怎么会动了人家小翠那一百块钱?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满枝儿刚要分辩,老阚把身子掉过去,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满枝儿的泪滚了下来,老阚,你这是在无中生有,你连你自己的老婆都信不过,你还算个男人吗你?可老阚的鼾声越来越大,渐渐压住了满枝儿的啜泣声。空荡荡的暗夜里,满枝儿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满枝儿彻夜未眠。朦胧中她觉得爹似乎站在她炕边,向她招手,她睁开眼仔细看时,炕边空空如也,哪儿有爹的影子?爹活着的时候,最疼她了。有半年没给爹烧纸了,满枝儿想,等天一亮,给他老人家送点钱去,尽尽做闺女的孝道。有些话当着爹叨咕叨咕,总比闷在肚子里头强。有时候,满枝儿也埋怨爹将她嫁给了老阚,可想了想又释然了,享福遭罪都是自己的命,怨不得老人,又有谁会盼着自己的闺女活得委委屈屈呢?

第二天一早,老阚醒来时不见了满枝儿,问二丫,你娘干嘛去了,二丫说,她早上起来就没见到娘。小翠说她看见舅妈出门了,当时,她还和舅妈打招呼,可舅妈却只是回头看了看她,没言语。

过了这么多年,老阚对满枝儿的了解就如同了解他自己,他知道,昨晚上言语过激,伤了满枝儿。捉贼拿赃。没捉住满枝儿的手,凭什么就认定是满枝儿拿的呀?老阚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可覆水难收。刚才听小翠的描述,老阚就知道,满枝儿的确是动了气了。

老阚出了院子,扛起锄头去铲地。早上虽有露水,但是凉快,等太阳升起来,再回家干别的。老阚到了地头,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冒起了一缕青烟。是谁踩着露水来烧纸钱?老阚一看,竟是满枝儿坐在她爹坟前一张张烧着纸呢。一边烧,一边叨咕话,爹,满枝儿给你送钱来了!爹,满枝儿给你送钱来了!爹,花不了,你给满枝儿存上点儿,满枝儿过去要花的!

老阚走到满枝儿身边,满枝儿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似地冷冷看着她,低头照样烧她的纸钱,一边烧一边叨咕,爹,满枝儿给你送钱来了!爹,满枝儿给你送钱来了!爹,花不了,你给满枝儿存上点儿,满枝儿过去要花的!老阚说,满枝儿,你是不是疯了,活人怎么可以给自己烧纸钱呢?满枝儿这才看了看老阚,喃喃自语,我给我爹烧纸,让他替我存上点,我过去好花。这纸钱是我偷小翠的钱买的,我把它全买成了纸钱,我要我爹给我存上……

你要死没人拉你!老阚气呼呼一甩袖子走了。

4

这些日子以来,老阚娘的脸上有了笑容。外孙女小翠的到来,给她的房间里增添了不少活气。自打老头子去世后,陪伴她的只有漫漫长夜和地上几只窜来窜去的老鼠。老鼠们不打架,老阚娘就觉得夜里头缺少点什么似的。有时候,她在想,自己有六子两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为什么却让这手心手背们都不高兴呢?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儿女们没一个敢炸屁的,老头子一死,她就成了无所依托的落叶浮萍。儿子们过得都不错,可偏偏就容不下她这个娘。老疙瘩日子过得不好,她有点偏向也在情理之中,可另外哥几个儿却看着眼红。要不叫民政部门给盖房子,她不可能流落到这般境地。好事还变坏事儿了。老阚娘没人的时候老琢磨,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老话儿,可真不假呀!大儿子架不住别人在背后议论,好说歹说把她接过来住。八十岁的人,还自己开火。年轻时候谁怕谁呀!这一老,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做一顿饭要花费小半天的时间,这饭才能吃到嘴儿。好在大女儿秀琴常来看她,明里暗里没少给她零花钱,她的日子才得以维持。可是,闺女也有家庭呀,姑爷明里不说,暗地里也不高兴,所以,这么多年来,虽然闺女几次接她到她家住,都被她婉拒了。她不想给闺女添麻烦。小翠昨天丢了一百块钱,她也跟着上火。外孙女在这儿干活,多少有些寄人篱下的意思。谁的手那么长,偷了小翠一百块钱。这丫头心眼儿小,别再闷出病来。自己口袋里就几十块钱了,要不,她就悄悄将一百块钱放小翠包里了。

老阚娘正东思西想呢,门开了,秀琴夹着一箱方便面走了进来。老阚娘就将小翠丢了一百块钱的事儿说了一遍。秀琴说, 娘,咱不管谁拿走了小翠那一百块钱,这箱方便面你可要看好了,别让二丫又给偷光了。秀琴说着,眼睛湿润了,说,娘,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买方便面吗?我就想让你吃个够。前两天世博回家跟我说,我姥太可怜了,二丫吃方便面时馋她,人家包饺子,几口人猫在屋里吃,不给我姥拿一下。秀琴对娘说,世博说完就哭了,这箱方便面是他掏钱给你买的。他说,你要是想吃啥,就和他说,他给你买。娘,千万不要委屈自己,想吃什么,一定要吱声。听闺女这么一说,老阚娘的泪珠子就滚了下来,秀琴,娘给你们添乱了。

娘俩儿在这里唉声叹气,满枝儿进来了。满枝儿说,娘,你当着我姐的面,不是埋汰我们吗?听你的口气,我们是虐待你了。老阚娘见满枝儿进来,脸色有些挂不住。秀琴见状,只好打破僵局说,满枝儿,我和娘不过是随便唠会儿嗑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该忙忙你的吧。今天是星期天,我休息,就过来看看娘。满枝儿说,别在这装孝顺,你要是嫌娘在这儿受苦,你这当闺女的就将娘接过去呗!下点儿毛毛雨,谁不会呀?秀琴的火气腾地就起来了,满枝儿,咱姑姐俩这些年,姐对你们可是实心实意,你咋跟姐这么说话?满枝儿凑过来,我不这么说,那让我咋说?秀琴也起身,满枝儿,你要是这么说话,那我可就得说说了。再不济,娘养育了我们姐弟几个,她是我们共同的娘,娘只不过是住在你们家,八十多岁了还得自己烧火做饭,你也是当了婆婆的人了,你就不怕俏俏将来也这样对你?满枝儿,人在做,天在看呀!凡事不要做得太过,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时,老阚扛着锄头回来了。见满枝儿和姐在争吵,过去就给满枝儿一个嘴巴,你在这儿瞎嚷嚷什么?姐说得对,你也是当婆婆的人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满枝儿抹了把泪,扭身走了。秀琴对老阚说,兄弟呀,你咋摊上这么个媳妇,咱们老阚家祖上究竟造了什么孽呀?老阚面子上挂不住,说姐,娘是咱的娘,你别看你兄弟媳妇的,你看我的。秀琴一咧嘴儿,说,兄弟,你这辈子哪儿点都好,就是太怕你媳妇了。咱娘都八十多岁了还自己做饭吃,我不知道你这个当大头顶儿的该咋想?你也是当了公公的人了,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姐,你别说了,这个理儿我还不懂呀?老阚脸儿有些发红,回自己的屋里了。工夫不大,就传来了老阚打满枝儿的声音,紧接着传出满枝儿嘤嘤的哭声,这日子没法过了,呜呜……

5

老阚又下地了,不知为什么,脑子里老浮现满枝儿的身影。没功劳也有苦劳呢!老阚想,当初满枝儿嫁他的时候如花似玉,是村子里屈指可数的漂亮姑娘,这时,他竟然发现姑娘时的满枝儿沿着垄沟微笑着向他走来。满枝儿穿着红衣,扎着白色的纱巾,梳着两条羊角辫,小鹿般蹦跳向他走来。老阚一揉眼睛,哪儿有什么满枝儿,只有空旷的田野。可等老阚伏下身来再锄地的时候,却又见满枝儿在不远处笑着向他摆手。老阚一抬手,仍不见满枝儿的影子。老阚想,时间不早了,也该回去看看满枝儿了。

老阚进院,姐姐早走了,屋子里没有一点动静,喊了声满枝儿,也不见回应,老阚就推门,奇怪,门竟然从里边反锁上了。老阚的心就像被铅坠一样。他撞开门,让他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在他的眼帘里。满枝儿穿着一身新衣,直挺挺躺在地下,人已经咽了气。在满枝儿的身边,是一瓶剧毒的农药。老阚慌而不乱,拨通医院急救电话。医务人员赶到时摇了摇头,满枝儿已死去多时。

满枝儿喝农药死了的消息像一阵风似地转瞬间便传遍了村里的每个角落,人们成群结队地围在老阚家院子外。老阚娘见满枝儿死了,老泪纵横,不住地埋怨自己,都怨我呀,我咋还不死呢?秀琴闻听满枝儿死讯便急急赶来了,她来到满枝儿身边哭道,满枝儿,你咋就这么想不开呀?姐说的话都是无意的,谁想到你却过了意。满枝儿,满枝儿,姐对不住你呀!老阚气呼呼一把拨开秀琴,姐,别有这儿假惺惺作态了,满枝儿死了,可你的意了!秀琴天生是个犟性脾气,见弟弟如此对她,说,兄弟,满枝儿想不开,也不能怨我呀!她要是对咱娘好,我能和她吵吗?你不争气,倒埋怨起我来了!又不是我逼着她喝的药,是她自己想不开!你要是不打她,她能走绝路吗?老阚说,从今往后,你不是我的姐姐,我也不是你的弟弟!秀琴说,兄弟,你不可理喻!你媳妇走到这步,她是自找的。小翠那一百块钱她都昧着良心拿,那是啥钱呀?秀琴说着,抹了把眼泪拨开人群走了。

满枝儿的娘家人也来了不少。就连生子媳妇车丽梅也来了。生子虽然憨厚,但还是跟姐夫吵了一架,两个人甚至动起手来。阚家院子里哭声骂声劝架声,乱成了一锅粥。

满枝儿的死在村子里荡起了轩然大波。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快当奶奶的满枝儿竟然走了这条绝路。满枝儿是个挺开通个人儿呀,怎么这么想不开呢?村里和满枝儿熟悉的人在为她的死感到惋惜。有人说,听说老阚的外甥女小翠那一百块钱是她拿的,老阚见她不承认,就说了她几句。有人说,听说前两天,车丽梅还跟她吵了一架呢,车丽梅和二喜好,被她给逮住了。还有人说,大姑子秀琴在出事儿前和满枝儿争吵了呢!

一时间,满枝儿的死因成为村里人议论的焦点。

这天,世博的儿子小宝儿一个玩具跑到姥姥家的床底下,世博就钻进床底,无意间,世博发现,床板内面夹着一百块钱。世博以为看花了眼,拿出一看,果然是张百元大钞。世博不解,这儿怎么会有一张百元钞票呢?小翠见着,说这张钞票就是她几个月前丢的。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在上面写了名字的。世博仔细一看,小翠说得不错,钞票上面果然写有“小翠”的字样。

世博不解,这张百元钞票是谁塞进床板内面的呢?很长时间,一想起这件事儿,世博就会转不过弯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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