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桐短制四篇

2022-05-05 01:27古桐
青春 2022年5期
关键词:鸡头保安

三个保安,都已经很老了。

他们守在院子门口的保安室里,平日也没什么事儿可干,就是每天在职工们上班的时候打开大门,给他们测体温,并看着他们登记,然后给他们发放安全帽并统一保管他们的手机。

男职工可能抽烟,烟也得交给他们。里面办公是不允许抽烟的。如果被抓住玩手机或者抽烟,按规定要罚款3000元。

职工们一般都是一起来的。每天上班都有专车把他们从住宿的公寓拉到这里。大概也就两公里的一点路,踩一脚油门就到了。

他们上班的地方是一个两进的院子。最里边是办公大楼,保安室在第二道门的外面。门口有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放着很多安全帽,红白蓝三色的。部门主管和高层领导们戴的是白色的,普通职工戴的是红色的,实习生戴蓝色的。

在安全帽的旁边还放着一个盘子,里面铺着块红绒布,就是用来收打火机和手机的。

从保安室大门进去就算办公区域,但要到办公楼还需要走一百米。这一百米是条五米宽的水泥路,两边是路缘石,路缘石两侧铺着沙子。除此之外啥也没有,不知道戴安全帽要干什么。头顶是高远的天空,会掉下来鸟屎砸头上吗?但是一只鸟都没有。只有六七条流浪狗,是保安收养的。

它们被关在门口左侧的一个栅栏里,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被大太阳晒蔫着,只有在早晨才有点精神。其中有一条黄毛的,叫酸菜鱼。办公室的田干事喜欢它,每天早上上班都会从饭堂里给它带早餐。

它尤其喜欢吃鸡蛋,田干事的那个塑料袋里总是装着五六个鸡蛋。她在开完早班会后就会去喂它。保安看见她就会说,哈,这家伙喜欢吃鸡蛋。田干事就会说,哎呀,是,就是的,我总从饭堂里这么拿鸡蛋,都拿得不好意思了。因为田干事喜欢它,保安便投其所好,给它单独搭了个窝。

三个保安上班要比职工们早很多。他们老早就来了,在保安室坐着,看见拉着职工们的那辆专车开过来了就起身。一个高个子的去大门口开门,两个矮个子的开始在保安室外面摆弄那些安全帽。

大门通常是早就拉开了的,那个高个子保安在大门口等候。可是今天他们三个不知道在干什么,好像没看见车过来。上班的人都下车了,他们才从保安室出来。另外两个还在收拾,高个子的这个保安先匆匆地跑过来了。不知道他姓什么。他负责第一道大铁门。

这会儿他用一只手把大门拉开了。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个电子体温计。那个体温计估计坏了,很少听见它响,不过可能也来不及响。

说来不及响其实不对,如果它没有坏的话应该是来得及响的。但不管怎样,它都很少响。职工们到了大门口也都不看他,快速通过,只是伸过手腕。他也只是盯着那一条条手腕,用细小而又快速的声音说“36.1,36.1,36.2,36.1,36.1……”

大门口也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登记表和一支筆。职工们放下胳膊后就排着队,依次在那张纸上填上自己的体温。

等他们登记完进去,走到保安室门口,那两个矮个子保安就会给他们发放安全帽。他们把手机、香烟以及打火机全从兜里掏出来放进盘子就可以进去了。

说是两个矮个子保安,但其实他们还是一高一矮。那个稍高一点的,还是他们三个的头儿。他的记性超级好,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帽子他都可以认识,并保证不拿乱。谁要一不小心乱拿了,他就会破口大骂。你既不能狡辩也不能讨好他。

如果你狡辩说这本来就是我的帽子,他会一把抢过帽子说,你放屁,你给我好好看看!然后“哐”的一声将帽子摔在桌子上。如果你说师傅好记性,他会说我每天看几个帽子,我还记不住?啊?我还记不住?他的余怒未消。他指着你的鼻子。他就是这么容易大动肝火。他的脾气大,声音高,所以他是头儿。因此帽子你就等他给你吧,自己不要随便去拿了。

他姓曾,都叫他曾班长。另外两个保安叫他什么呢?不知道。没听见他们叫曾班长,也没听见他们叫老曾或者曾哥之类的。他们平时可能不会称呼对方,都一把年纪了,完全有这个可能。

职工们全部进去以后,他就会把那个盘子端起来,端进保安室里。这是他一早上的工作,下午也是这样。那个盘子端进去后直到下班才端出来,他再负责将手机和烟拿给职工们,依然不会搞错。另外两个在一边辅助他,更多时候只是在一旁站着。

他们每天都是这样度过,也不感到无聊。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但是今天对他们而言,是过得相对更有意思的一天,对我而言也是。

因为有大领导要来站上检查(应该是一个特别大的领导),站内的最高主管觉得站内卫生好差,花了二十万请来了个施工队,有三十人,二十人负责刷墙,十个人更换路缘石。我负责监工。

也就是说,我不用在办公室待着了,拿着个本子,在外面转悠,还可以玩玩手机。

让我监工,可实在没什么可看的。这些活,不算是危险作业。更换路缘石的几个工人拿着电镐,得有二十公斤重吧,看起来很吃力,他们凿一会儿就要坐下来歇一歇。

我背着手,在那条一百米长的水泥路上来回踱步,看他们歇下来了,冲他们点点头。他们在说话,不知道是哪的方言。我问他们在聊什么,其中一个笑着,另一个还以为我是什么领导,笑着说,就前几天嘛,我拿着电镐干完活,在饭堂,一个小伙子给了我一块羊肉,从冰箱拿的。冰箱里有好几块,这么大的。他用手给我比画。这么大的几块,他拿出来一块给我,说你拿着,干活辛苦了。我没拿,说我屋里有,后来还是拿上了。等我干完活,工资不给我了,说饭堂冰箱里的羊肉你拿了,顶工资吧。我说那不行,那我不管啊,我要工资不要羊肉。

没有这样干的,你说是吧?我说,哈哈,对,你就要工资,哪有这样干的。

他们坐了一会又开始干。天气热,电镐开凿的声音又大,我就到门口保安室去了。保安室里三个保安都在,还坐着这个工程项目的经理和安全员。

经理看我进来,给我递了根烟。我坐下,他们继续聊。是吧,你说是吧,那个保安头儿突然问我,声音很大。

他的语气好像一直都很生气,这会笑着,可听上去还是那么生气。我说,啊,对,对,嗯。其实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你就是头蠢猪!”那个高个子保安对另一个矮个子说。

那个矮个子要比保安头儿还矮一截。他是个光头,头很大,大而肥,后脖子上三道肥肉褶。他的眼睛也有些不对,总是翻着看人。肚子垂着,腿很短。他是个矮胖子,看上去很笨拙。

高个子保安呢,他虽然身材看起来比较匀称一些,可是眼睛混浊,头发又很稀,稀得难看。他脸上布满皱纹,头发好像好几天没洗了,有些油。他们三个,都给人一种委顿的感觉,尤其是那个矮胖子。

我正在抽烟,听见这句话。对于矮胖子来说,我觉得这句话侮辱性很强。我看见他没有反驳,只是稍微低下了他的那颗光头,表情很不自然。

说吧,你是不是一头蠢猪?高个子保安不依不饶。但这会矮胖子却笑了,抬起了头,翻着眼睛看我们,不说话,只是笑着。经理和我抽着烟,那个安全员对高个子保安笑着,高个子保安这才放过了矮胖子,把话题转开了。

这时候安全员突然感叹了一句:“人的命是定的呀!”我慢慢明白他们似乎是在回顾各自的往事。差不多是这样的。

保安头儿说,他从来不回家,一回家就遇上了大地震。

我说啥地震?

就是2008年,汶川嘛!天灾!他说。

这没办法,安全员说。除了我,他是保安室这几个人里面最年轻的,三十岁左右。

他又感叹起来,我有个同学,后来改名了,之前叫宋大学嘛,在地里抓长蛇,挣了大钱。我说啥长蛇?他是四川人,我一下没听清楚。他说长蛇,就地里那种蛇嘛!我说噢,然后呢?他说他就在地里抓长蛇挣了大钱。

还有个叫熊志成的,因为规定升学率嘛,那时候,分数低的不让考大学,就一批考,一批不考。他那年也没考,头发一撮一撮的,后来在四川买了房,装修了三个门面。说到三个门面,安全员的眼神里涌现出了一种近乎伤感的复杂情绪,夹杂着高攀不上又非常羡慕的那种感情。他说,这家伙也是命好,买地皮修房子,搞装潢,发了大财。

真的,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他又说,还有个不简单的,干不了活,土建老板的女儿看上他了,在干塔吊出租。

那你呢,你咋没找一个?我笑着问他。保安头儿也看着他,在等他说点什么。他说,我运气不行,老丈人本来也是很有钱的,可后来他包工去云南,抽长烟杆,得了肺癌死了。运气不好。

他感叹这些事的时候,说得很意味深长。那个项目经理抽着烟,似乎没太当回事,估计是太了解他了。而三个保安和我,无疑都听得饶有趣味。因为平日实在太无聊了,连聊个天的人都找不到。

因此即使他说的事情老套,我們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我不时地看看窗外那几个开凿路缘石的工人,和那个项目经理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整个保安室都弥漫着浓浓的烟雾。

听他说,这个工程结束了,又会有几天没有活干。保安头儿说他也马上要退休了。赶紧回老家待着,他说。

他说这话说得很兴奋,看到希望的那种,终点就在眼前。不知怎的,他的这语气让我感到他可能过几天就要退休了。我当然没问他啥时候退休,不过我估计等我休完假回来,他应该已经回家了。那时候又会来一个新的保安,那么谁当保安班长呢?

是的,我已经接连上了两个月班了,得下去休一休。我看了一眼时间,时间过得很快,七点了,马上就要下班。我从椅子上起来,拿上安全帽戴上,准备再进去看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保安室里已经只剩下我和项目经理、安全员和那个保安头儿了。那个高个子保安和那个矮胖子什么时候出去的,我完全不知道。我出了保安室,看见他们俩在门口的花园里拔草。

保安室门口有片花园,里面种满了格桑花。太阳要下山了,那些格桑花,在微微摇晃。

“白雨好听。”Y说。

Y也回家了,她这两天在她妈妈家里。她还有个姐姐,前几年结的婚。姐姐有个孩子,叫臭球。臭球这名是Y给起的。臭臭,球球,“名字贱一点,啥事也不想,希望他天天快乐”。

我没见过臭球,但我猜想他应该是胖胖的,卷发,手里会抱着个绿色西瓜那样的小皮球玩。对,我觉得他应该是卷发的,Y的头发就有些卷。

臭球四岁了,在上幼儿园,她刚接完臭球回来。臭球跟她很亲,比妈妈还亲。他也叫Y妈妈,Y说,我不是妈妈,我是小姨。臭球会说,你就是妈妈,我要永远永远爱你。

我跟Y说白雨是在下午六点,那会儿她已经把臭球接回家一个多小时了。她问我晚上吃啥?我说还是下面条啊,你在干吗?她说在陪臭球拉粑粑,熏死我了。随后她发过来一张图片,里面是臭球,穿着绿色的袜子,光着胖胖的腿,坐在一个大红色的小桶上。

早上的时候Y就说她那边下雨了,“下大雨了一直下”“这场雨下完就真的深秋了。”我在新疆,只感觉到很少的秋意。

新疆的秋天,可以说,非常短暂。只是早晚的温差大了一点而已,很快就过渡到冬天了。现在快进入十月份,早上起来还稍微有点凉凉的,可到了十点多,大太阳一出来,走在路上感觉头发都快要被晒着了。

所以Y早上说下雨的时候,我只能想象一下她在那边的情况。我这边的天大晴着。一直到下午还都是晴天,没想到午睡起来天突然变了。

四点多的时候,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突然就刮起了风。天很快阴了,看着好像要下雨。到六点果然开始下,雨点子很大,像硕大的白珠子。

所谓白雨,其实就是阵雨。Y说白雨好听,可能是她不常用这个词,也可能是她生活的地方人们不这样叫。

六点钟,妈妈要出门了。她问我妈妈出门了没,我说没有,外面下雨了。雨点子很大,是白雨。

估计她正在和臭球玩,我也没再回她,妈妈从房间出来了。

妈妈在饭店上班,早上十点半出门,到下午三点才回来,下午呢,下午六点出门,回来都十一点半了。所以两顿饭都是我一个人吃。我告诉Y晚上还是下面条,是因为我中午吃的也是面条。

我的妈妈知道我要来,特意为我腌制了两罐辣椒,一罐小白菜。辣椒用吃完罐头的玻璃瓶装着,白菜用喝完饮料的那种大开口的塑料瓶子装着。她知道我爱吃腌菜。

那三个瓶子其实是白色的,但因为里面装了辣椒,所以乍看上去是绿色。只有装小白菜的那个可以明显地看出白色的瓶身。不过细一看就可以看出来,装辣椒的两个瓶子是玻璃瓶。

白菜和绿辣椒里面还掺了些红辣椒。它们摆在一起,颜色很好看。我挺喜欢瓶瓶罐罐的东西。

中午我连菜也没炒,买了两块钱面条直接煮了,就着那腌白菜、腌辣椒吃,味道很不错。所以晚饭我准备这样再吃一顿,非常方便,面条从锅里捞出来就可以直接吃。一顿饭才两三分钟。

差不多五点钟过一点,我听见妈妈醒了。她接了个视频电话,说是有个朋友患了直肠癌,微信发起了水滴筹,要她转发,她不会转,要我帮帮她。

挂断电话后她从房间里出来,然后就到沙发上坐下,靠着窗台。这时候外面下起雨来了。

“唉哟,好像要下雨呢,风刮得很大。”她说。她左手扶着腰,右手拿着手机,头发散着,还没睡好的样子。

“已经下了。”我说,“大雨点子。”

就说两句话的工夫,雨势已经很大了。

暴雨如注。大约下了有两分钟左右,天又放晴了。太阳已经出来了,雨还是在下。晴中雨,这就是典型的白雨。

“村里的三娃子得了个什么癌。”她说。我说我听见了。她说,哦,你听见了啊,那你看看这个,我想捐个钱,咋捐呢?她刚从房间里出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正用手收拾着蓬乱的头发。

她刚坐在沙发上看外面的雨,我就给她弄好了。

好了,我说。我把手机递给她。她看着那个水滴筹,看到自己捐了五十块钱。

已经捐了两千了,她说,谁谁谁捐了两百,谁谁谁和她一样捐了五十,二十的很多,我捐五十可以了。

雨要停了。她看了一眼外面,门口有个垃圾袋,说谁把垃圾随便乱扔。我说刚有个女的进来了,抱着个孩子,垃圾放那了,没来得及扔。

她又看那个水滴筹,我说别看了。她说这个很快啊,这么一会已经两千多了。我说那要二十万呢,五十一百,那就一点水果钱。她一转头,垃圾袋没了,我说,刚那女的出来又提走了。

好了,我去上班了,她说,晚上回来给你再做点醪糟吧。

别,我说,我不爱吃米,太甜了。养胃的呀,她说。我说别,我胃好着呢,喝啤酒也能养。她说再不要喝啤酒了,光长肚子,晚上回来一下下就做好了,跟做腌菜是一样的。

我为什么要捐这钱呢?是因为以前在家的时候,三娃子曾经给咱们家拉过水,别人一包水都收十块,但他只要我五块。她临出门时又这样说。

关于这个拉水的事情,是这样的,几年前我们农村老家自来水还没有通上,大家又觉得去挑水吃不方便,所以自家都挖了水窖,六七米深,两三米宽,里面放满水可以吃好长时间,不用去挑水。这个水都是从远处拉回来的,用那种大塑料包子,一窖差不多要装十五包水的样子。

天已经放晴了,我看见妈妈出了小区。一楼的阳台外边,有几棵槐树,叶子有些枯黄,上面闪着雨滴,夕阳照在上面,透着光亮。

过了一会,有辆车开了过来,停下,出来一个女人,短发,身材饱满匀称,穿着白色裤子,走过去了。又过了一会,走过来一个小女孩,维吾尔族的,皮肤有些黑,系着红领巾,手里提着个袋子,也走过去了。

妈妈去上班了,我对Y说。Y很快回我,在陪臭球玩儿,臭球太可爱了,说要永远爱我陪伴我,说完就跟我亲嘴儿,亲我一脸口水。我跟Y说,我们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两男生,亲嘴,专门当着女生的面,在教室里,看着是亲,实际上就是吐口水,因为大家都看到,亲完后一股口水顺着脸流下来了。

“哈哈哈哈哈,男生小时候的行为确实很让人意外。”

我的后排坐着两个人,在吃鸡胗。

此时餐厅里吃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寥寥几排,还散坐着几个,可看上去也是那种马上就要离开的架势。

他們有的低着头还在吃,盘子里剩下不多的一点食物,有的正在擦嘴,似乎下一秒就会站起身,端起盘子走向餐具回收处,然后离开。

我下班也晚了,错过了饭点,没什么可吃的了,就随便夹了点菜。其中有红烧带鱼。这个带鱼味道很不好,刺多,肉又绵,完全是剩饭嘛!

听见后排在吃鸡胗的时候,我正在吃这条带鱼。

后排坐着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不咋说话,男的我虽然经常见到,但是也不认识。我从声音里听出来是他。他们俩倒还真挺有夫妻相的,不过都不是我喜欢的面相。这不打紧,我又算个几呢。

鸡胗是用红辣椒炒的,那种晒干了的小米辣子。我夹菜时看见了,觉得不好吃就没夹。

我听见女的问,这餐厅有鸡胗,咋没有鸡头?我听见男的吐了一口骨头,说,鸡头都是家里当家的才吃。

“哦。”女的轻轻应了一声,又好像没应,反正再没说话。

男人说这句话的声音有些嘶哑,他说:“鸡头都是家里当家的才吃的。”

不得不说,他的这句话让我想了想鸡头这个东西。

首先我看见了一个鸡头,看见它跟一盆子鸡肉一起被端上了一张饭桌。端来鸡肉的是一个女人。女人说,当家的,你吃鸡头!

还有几个孩子坐在饭桌旁,他们显然都是在等当家的先拿起那个鸡头。

接着我看见了鸡的眼睛。他们开始吃了。当家的先啃了一口鸡冠子,随后一口吞掉了鸡的尖喙和眼睛,在嘴里嚼着。这个时候鸡被煮熟的眼睛出现在了我的眼睛里。我看见它被咽下喉咙。

至此,关于鸡头本身的幻想结束了。我又开始想鸡头以外的一些事情。不知怎的,可能与我的心境很有关系,我想了件不好的事情。

我想到一个男人。但他除了性别是个男人外,没有一点男人的样子。这样吧,简单明了,我想到的是一个没有男性能力的很邋遢的男人。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枯草截一般。家里的事其实全是女人说了算,只因为他是个男人,所以叫他当家的。而他呢,他还有些傻。

想到这里又回到鸡头上来了,每次家里杀了鸡,都是这个男人在吃鸡头。直到有一天,他残疾了,下不来床。有一次鸡肉端上来,他不吃鸡头了。他看着那个鸡头,决意不吃。后来,女人默默地吃下了那个鸡头……

这时后排的男女也吃完了。我也快吃完了。我听见后排那个男人站起身来,随后他拖动椅子。我听见了椅子在地上摩擦的声音。

他们起身离开了,餐厅里已经没人在吃饭。

厨房的人已经出来收拾桌子、拖地了。我坐在靠窗的角落的位置,看见外面的光线昏暗了下来。很快我就把剩余的一点点饭菜也吃完了。

我出了餐厅,又想起了前天下午在办公室读的一篇契诃夫的小说。

天呐,像庄园这么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怎么可以没有醋栗?我在心里说。我觉得这个语调很好玩。

契诃夫写了一个叫尼古拉的小职员,他在城里上班,却一直梦想着拥有一个庄园,他想过上那种乡村宁静的生活方式想得都快要发疯了。庄园里有水塘,有鸡鸭狗之类的东西,有几间房子,主人房,仆人房,然后就是醋栗。他的庄园里必须要有醋栗。

天呐,像庄园这么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怎么可以没有醋栗?

我读这篇小说的时候领导正来我们部门检查。我是刚入职的,还不太清楚工作的流程,所以干活的时候有我,检查的时候我大可以消失得干净。他们在会议室对材料,开会,讨论,我呢,我坐在办公室读小说,没人打扰。

怎么说呢,秋天很容易让人陷入遐想。我这人如果是一个人坐着没事干的时候,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发呆,尤其读书的时候更是这样,太容易走神了。

我读完那篇小说,脑子里差不多只有两个字:醋栗。其次就是那句话了。

读完后我到会议室看了看,他们还在开会,桌子上摆着些瓜子、果子、饮料。秋天傍晚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在桌子上的那些瓜子、果子、饮料上。

而这会天已经完全黑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在想,如果未来几天哪天我不是很忙的话,我要写点东西,就写一下刚才的这几分钟。

晚上在餐厅门口排队,听见两个职工在谈论沙枣的事。

眼下是十一月份,冬天。七点半钟,天刚要往下黑,沙漠里空气很冷。

餐厅门口和公寓楼的中间,有六块花圃,里面本来种满了月季,可就在前几天,刚被割完了。现在那里蒙着六块绿色的大布。

我听那两个职工对话,很像电影,比电影还电影。我就想给他们拍个视频,刚偷偷从队伍里挪出来一点,还没举起手机就让他们给注意到了。

我只好放下手机,继续听他们讲。

他们一个在说,一个在听,说的是枣树受精的事。就那么一小点花骨朵,就受精了。家里头有棵枣树,开花的时候闻着很香,蜜蜂围绕着它飞,就那么一小点,受精了就包住了。

我听着他俩说,觉得说得很有意思,也不去管说得对不对。不过我猜想他们说的应该是沙枣。

因为沙枣很小。

但我是后来才知道那种枣子叫沙枣,一直都叫它面枣。顾名思义,就是面多的枣子,吃起来感觉就像在嚼面。

指甲盖大小的一点枣子,外面一层红黄色的皮。红黄色,红也不太红,黄也不太黄,还带点白色。皮里包着一层面,干巴巴的,糊口,轻沙子枣味,放进口里轻嚼一下,就剩下一个小小的枣核了。

我有个姑姑,是个哑巴。我小时候,她每次来我家,都会给我带来一些面棗,用塑料袋包着。

我也是在她来了几次之后才知道她是哑巴的。第一次她来我家,我记得我很害怕。

那时我还没上小学,觉得她在那里乱叫,手挥来挥去的,上下左右地比画,很疯。嘴巴看起来也很凶,其实她是着急。但我因此不喜欢她,自然也不爱吃她带来的东西。

她每次来,都会带着些面枣,我也不爱吃,心想,就不能带些其他好吃的东西嘛。但是每次都只有这个,而且总是用一个很不起眼的、很旧的、都褪了色的塑料袋包着。

她来我家,没别的,就是来看我的奶奶。她是我奶奶的女儿。

因为她是哑巴,所以只要她来,邻居家孩子都会扒在我家墙上喊,你哑姑姑来了!你的哑姑姑来了!于是我就会出去看。我的奶奶听见了,也会跟着出来。

我的奶奶,那会儿牙都掉光了,那个枣子也没法吃,就在口里噙着,啥时候噙化了,泡软了,就咽下去,吐出一个枣核。

那个枣核非常小,棕色的,两端是尖的,中间凸起。她可以噙着那个枣子过很长时间。也不甜,就那样噙着。而我吃那个枣子,完全是出于无聊。一小会,地上就一小堆那样的棕色的、尖尖的枣核。

我的姑姑肯定知道我不爱搭理她,但她还是很喜欢我。

事实上我就是第一次不喜欢她,后面几次她来,我已经很欢喜她了,想和她说话,还想学她的哑语。她说什么我虽然听不懂,但也大概可以猜出个意思来了。

她从很远的地方来。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大老远路上来的。听上去就很远。

她包着一块头巾,我都能想象到她在路上走的样子,走了老远路。

我的奶奶2005年那会就快八十岁了,她是1930年前后出生的人,吃过很多苦,嫁过起码两个男人。就是说在来我家、嫁给我爷爷之前,她就有了几个孩子,都在老远路上。

那几个是我大爸、二爸、三爸、大姑、二姑。不过这几个都是一起来我家,不是一起来我也知道至少他们彼此之间有联系。可我的哑姑姑不一样,她都是一个人来的,而且每年都只来一次。

他们都一样,来我家就是来看看我的奶奶。我奶奶过世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现在想起来,哑姑姑那会头发就白了,所以那会儿她应该就差不多有六十岁了,现在估计都不在了。

她再也没有来过,那以后我也就再没吃到过那种面枣了。

但上个月我回家休息几天,看见冰箱上有一袋面枣,妈妈买的。我也不爱吃,只是闲着没事,顺手拿来吃了两个,就想起了我的哑姑姑来。

我想以后也会这样,只要看见面枣,就会想起她来的吧。

而那两个职工说起这个枣子,也一点都不奇怪,可能是他们今天出去碰见了沙枣。

在这个地方,沙枣是很常见的了,最常见的就是沙棘之类的。土地盐碱化严重,前几天每天早上出去,都会看见那些月季叶子上有一层白色的碱。

作者简介

古桐,男,1998年生于甘肃通渭,写诗,兼非虚构,有诗歌合集《花开了对不对》。

责任编辑 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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