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河的诗歌意象与存在主义特征

2022-05-30 10:48王欣悦
文学教育 2022年9期
关键词:存在主义意象诗歌

王欣悦

内容摘要:本文以存在主义哲学思想为基础,探讨沉河诗歌中意象所表达的存在主义特征。文章从存在主义视域下沉河的诗歌、沉河诗歌意象中的存在主义思想及其诗歌意象的艺术表达手法三个维度进行分析,讨论不同阶段诗人对自我、现实、以及自我与现实关系的看法,认为诗人主要关注的问题为:人要在日常生活的体验中批判“非本真”,寻找“本真的存在”,保存珍贵的自我意识。

关键词:沉河 诗歌 存在主义 意象

二十世纪德国战后社会中出现的存在主义思潮,旨在将彷徨青年的思绪从空中楼阁扯回现实生活,在切身的生存体验中寻找自我,其核心在于通过对日常生活的思考寻找存在的意义。与此同时,二十世纪中国青年也经历着精神的支离破碎,并且持续时间更长,直至现今仍然面临着精神缺失的问题。存在主义在八十年代才大规模地进入中国,风靡一时又回归寂静,它现于各种主义思潮之中,学者们将其提起,却少有直接对其进行研究。同一时间被忽略的,还有一批存在主义诗人的作品,例如沉河的存在主义诗集《碧玉》。

一.存在主义视域中沉河诗歌意象

作为一种为打破“非实用”而诞生的哲学,存在主义关心个人,关心生活,同时关心人与生活的关系。在存在主义哲学家的影响下,沉河的诗歌从晦涩走向平实,以一种向下落地的姿态逐步增添对现实生活的考量。

好的创作需要以生活体验为基础。读大学时,二十岁的沉河暂时缺乏这种积累,在嘈杂的学校一角,钱文亮说沉河“如老僧入定,丝毫不为所动”,只在谈论书、谈论诗歌时展现出异样的激情。此时的沉河,主要精力用于结识新朋友、进行“语言游戏”、写下札记探讨诗化的哲学,试图以陌生化语言强调存在的含义。直至90年代的到来,诗人第一次踏出象牙塔踩上物质的土地,从此才“在内心中有了一种痛”。沉河说,是在真正感受到一种痛苦之后,诗歌的创作才有了力量。这时的他,陷入强烈的精神动荡之中,尖锐地描写自身的痛感,批判世俗的生活。他写下《更小的蚂蚁》进行控诉:“更小的蚂蚁/来自蚂蚁世界之外”,“更小的蚂蚁/我在最终归于泥土前遇见/它深刻于我鲜嫩的心肉上/仿佛一颗娇小的躯体”,诗人展现出如此弱小、细腻的内心,在即将归于泥土、踏入社会之际,感受到如同微小蚂蚁在广袤土地上匆匆爬过一般的孤寂无依。此时的他说自己“一生的工作/只是在自我的爱中徘徊”(《纳喀索斯》),以一位“詩意的栖居者”的身份,对现实社会展露出强烈的抵触,批判与他的精神格格不入的世俗。在《河边公园》中,诗人在进入社会前,“在此之前的前面看到了/光荣和梦想支撑着我的心灵”,试图寻找大学时代以来梦寐以求的公园,然而现实的公园里没有“睿智的老人”,“天才的儿童”,只有“凡庸的空气”、“嘈杂的声响”、“臃肿的形体”,因此发出“而对于现在/我已经看不到/我曾经看到的一切,我有何话可说”的无奈感慨。

离开大学校园的生活环境苦闷而焦灼,然而为了生存,诗人不得不与之妥协,接受和融入日常生活的琐碎。因此,在九十年代末期,沉河的诗歌创作进入了长时间的停滞。创作的停滞并不代表着思想的沉睡。二十一世纪初,再次进行创作时,与写作上的成熟相对应,沉河的心态也迎来巨大的转变。解决问题的方式是直面问题,乌托邦的世界终究不会成立,生活要求对痛楚进行自我的沉积。带着初入社会时以无力的痛感唤醒的力量,沉河重新以具有穿透力的笔触描写细小的事物。他的诗歌从徒劳地在符号里寻找缥缈的哲学魂魄,转移到接受现实生活的洗刷重新淬炼出新的灵魂。他从写情、写欲、写虚幻的少女的身影,变成写河、写山、写故乡的泥土与房屋。这并不是对描写平庸现实的妥协,而是一个新的诗歌世界的构造。整个象牙塔外的社会,已在这种生命的过程中成为他新的诗意的世界。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诗人都调整心态,积极地融入这个社会,仿佛成为“平常人”的一员,却在生活的细微中感受并确认到自己作为个体的不同。他种花,与它说话,但“不曾说出口。怕人听见”(《自白之一种》)。实际上,诗人始终在通过对自我的确认与生活进行斗争,而生活在这时又成为诗人的工具。在越来越脚踏实地贴近现实生活之后,诗人才能越来越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分量:所有由微小事物引起的思考,都是存在的证明。尽管仍然想念“过去的日常”,却也令其回归于“现实的火锅”(《与张志扬老师、黄斌、夏宏相聚啤酒屋记》),这个时期的诗人已经明白,只有到真实的生活中去,才能看见真实的“我”的样貌。

二.沉河诗歌意象中的存在主义思想

沉河的存在主义诗歌创作,始终受到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巨大影响。在胡塞尔及其大批追随者返回自身,由内求索真理之时,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到对“是/存在”(being)的困惑,提出头脑的不确定与孤立性,而这正影响了沉河诗歌写作的核心思想。

首先,由于头脑的不确定与孤立性导致了思维的差异,海德格尔认为,人作为存在者的特殊性就在于人能够面向外界追问和揭示存在者“存在”的意义,因此他提出了“此在”的概念。这开启了沉河对于“存在”最初的思考。其次,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还将“此在”细化,提出“在世的存在”、“共同存在”、“非本真的存在”以及“本真的存在”四种概念。人并非无他人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因此人总是在与他人他物的联系中发现自己本身。而人若是在这种共同存在中流于平庸,成为无个性的“公众”、“常人”,便失去了“本真”,成为“非本真的存在”,是一种自我的沉沦。因此为了寻找“本真的存在”,这一学派认为,人要经历“烦”、“畏”、“死”,和世界打交道,因实在物有所烦扰,因不实在物有所畏惧,为生存而担忧焦虑,从而了解到人的存在趋向死亡,在做出生存选择的每一刻产生紧迫感,因此才能展开对生存意义的追求,防止自我的堕落以及社会的庸常化,寻找存在的“根”。而受到这一学派影响的沉河说,正是生命有了痛和苦的意识,从此才有了个体。步入社会前的沉河是“无知的孩子”,“坐在屋顶下/守护空旷而漆黑的家”(《无知的孩子》),将情感、情绪、思想统统封闭在自己的空荡荡的精神世界里,悬浮在空中,没有因外界而生成的爱恨或者疼痛。直到步入社会,现实入侵了沉河的世界,他才开始发现思想者“都孤独地思想”。作为现世的思想者,沉河经历了孤独的痛苦,看到自己仅仅“是时间的一粒”,生命是如此有限的短暂,“在它出生之前没有生/在它死之后没有死亡”(《伤春》)。生命的有限让他明白个体的弱小,而作为这个弱小的个体本身,有限的生命又如此珍贵。这坚定了他作为个体的尊严。这种弱小和尊严的冲突,个人的无力与世界的广博的对抗,使这个“无知的孩子”成为与现实接触的“有知的孩子”,打开封闭的屋子的大门,这是沉河思想上入世的开始,是沉河对真实的生命进行思索的开始。

进入到纷扰的社会中去,沉河首先开始对“非本真的存在”进行客观凝视。“这是一片生活的青草地/它也可能是一片生活的垃圾场”,而它却又是“青色的大雾,像他的前途”(《青草地》)。象牙塔上的青年,头脑中总有抽象的美在闪耀,然而生活杂乱平庸如同不洁的垃圾场,与白纸一般的年轻人产生强烈的冲突,他在这种冲突中感受到迷茫,这种迷茫进而成为一种无聊:“你知道我的精神生活也不过如此”(《虚无的火焰》)。这种“无聊”在日后带给诗人一种顿悟。在成为一名教师,继而又成为一名编辑后,沉河深入到社会生活。他真正成为了“共同的存在”中的一部分,同时意识到美和意义不是产生于头脑之中,而是产生在日常生活里的寻找。此时,“他远处的人下水了/他身边的人下水了/这个人在岸上/只为羞涩”(《在岸上》),诗人虽仍然对进入现实感到抵触,但已然成为岸边人群的一员,在体验中反思。在不断反思自我的过程中,诗人认识到“无聊”正是与社会脱节的副作用。人做决定,必然在获得什么的同时抛弃什么。诗人怀念已经无法再见的那个洁白纯粹的“扑雪的少年”(《昨日大雪记》),却也在与家人的共同生活中,重新唤醒感性,看到日常的温情与美好:“当那第一扇阳光射进我的窗里,我被惊动了骨髓。”(《给女儿的一二三四五六诗》)诗人在愈发平和的接受现实生活的过程中赋予了自身存在的意义:即使这生活是“干裂的大地”,他也能成为“春雪”,在这大地上融化(《在冬天想到春雪》)。

三.沉河诗歌存在主义意象的艺术表达

从始至终,处于和世界的对抗中的沉河都是柔软温和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六十年代生于潜江、千禧年初来往于江汉两地的沉河,作为潜江诗群的一员,血液里流动着历史温柔的气质沉淀。

千年前,湖北这片土地上诞生了楚文化。这里的人们依水为生,以江河为神,作颂歌祭祀,荆楚文化浪漫而诡谲,诗歌创作饱含水气与神性。而潜江作为发源地之一,位处江汉平原,不似他地丘陵起伏,四面环山,地域上的开阔,使其文化气质也别有开放性。潜江诗人从古至今汇聚到一起,不仅相互支持着使诗歌创作的传统延续到现代社会,更在水雾缭绕的江水边养成阔达的气质。潜江土地上充斥着个性的荆楚文化,在向世界表现自我时沾染上特有的温和。

千年后,潜江是湖北省会城市周边以“水乡园林”闻名的一座小城。处于发展阶段的小城市阶层差异尚不明显,生活节奏较一线城市更加舒缓。或许是脚步放慢的缘故,新事物与旧文化的冲撞在这里变得缓和。不似大城市的年轻人在迅速接受新浪潮一次又一次的洗礼中逐渐陷入麻木的境地,潜江青年有更多的时间观察浪潮席卷的形状、品味失落感蔓延的方式、寻找在新旧转换的社会上属于自己的位置。诗歌写作不再是供奉祭祀的工具,而是向下普及成为记录生活的日常。诗人们以个人的独特视角观察生活、记录感受,日常之景,不再仅仅只是物的本身,而是承载着无数相似而个性鲜明的思想与情感的特殊意象。至此,这片土地上诞生了颇具潜江气质的存在主义诗人沉河。

浸染着这样的温和气质,沉河的思索、反叛和忧伤都变得柔软。自古以来,中国人惯常使用“风、雪、水、云”等自然意象表达细腻的思绪。从感伤到欢畅,从忧国忧民到寻找自我,这些传统意象在时代社会不断发展的过程中吸收着新的内涵,反复被丰富和修改,却始终含蓄地折射一定社会时期人的生存状态。这种使用“兴”的方式将愁绪进行刻画的中国传统创作手法恰好与沉河的情绪暗合,因此诗人常常使用的皆是这等中国式的传统意象。这使得他的情绪有着一种沉稳悠长的古典美感。沉河经常写到水。年轻时,他的世界是水,而他是其中自由年轻的游鱼(《关于漫游》),年龄渐长后,这现实的世界也是水,如水一般流淌过,冲刷他的身体,而他不再是水中欢畅的鱼。他在这茫茫流水中载浮载沉(《年》),趴在浩荡的湖水边留下呜咽的声(《深夜回家经过的南望山》)。现实生活在他的笔下,温柔地、却没有缝隙地包裹他,给予如此无声的沉重。生活的重量在缓慢地增加,然而时光又太过匆匆,诗人试图对抗,却像“试图对抗云朵与风/露水与雾气”一般,甚至难以捉摸。此时的诗人感受到人生如“泥上偶然留指爪”一样短暂,不免心生惆怅。而诗人的惆怅也同样是内敛温柔的。有时这惆怅是雪,独属于诗人,纯白而孤独,“我的一场雪常常是下个三四年,片片雪花在我的世界堆积”(《小月亮笔记二》)。有时这惆怅是云朵,飘荡在天空,俯瞰着世界,轻而深刻地留下它的痕迹:“他看到从前的花园,只剩有升腾的蘑菇”(《云朵》),也有些时候,这惆怅成为夜雨,淅淅沥沥,是诗人在现实与“我”之间游荡而生成的不安(《给女儿的一二三四五六诗》)。然而诗人并不同古代的文人一样试图在隐逸中逃避尘世,以消极的方式保存自我的高洁,而是希望自己如同碧玉,“入尘不沾染,过水不惊惶。”(《碧玉》)尽管身为敏感而渺小的人类,沉河也没有选择重新回到精神的象牙塔上,而是沉淀在这生活之中,被打磨成圆润却坚硬的玉石。沉河性格中有着传统文人似的高洁与遗世独立,他将其看作珍宝的同时也将其看作武器。逐渐融入大众的生活里,最为本真的自我愈发闪耀出光芒。寻找“本真的存在”的过程中,沉河真正做到了“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在真实的存在体验里,这钢铁社会最终成为沉河的森林,他有着这森林中一整条幽静的道路,和一整座悄悄的城堡。

二零二零年,沉河写下新的诗歌《竹篮打水》。比起诗歌,沉河更愿意将其定义为近期的心得。在这首诗里,“我”多年来使用竹篮打水,试图浇灌河边孤独的苹果树,而每一次打水都要体会一次什么是空。最后一次用竹篮打水时,“我”发现了它的空荡荡的干净:“每一次打水/它只是清洗了一次自身”。繁忙来去于生活中,不免磨平当初少年的棱角,在最后和生活的水流和平相处时,“我”终于意识到人生的纯净和永恒。三十多年浮于尘世,沉河的心中终于建起一座小小庙宇,一片乌托邦似的清净之地。而它并非当年的象牙塔一样与世隔绝,在傍晚来临时,他的庙宇将升起一缕炊烟,与其他地方的炊烟一样,给世界和诗人安慰。

现在,世界仍然是水,沉河重新成为了那條水中自由的游鱼。如果说过去的沉河在水中颠沛流离,那么现在他已经找到了归途,那就是肉身和灵魂的逐渐落地。当提及“我”在哪里的问题时,沉河说,水在大海里。世界是大海,人活着就无法逃避。而流水不腐,人属于世界,更属于自己。应回归生活,感受生活,反映生活,在肉身的人的渺小中寻找精神的人的强大,在大海之中生生不息。

参考文献

[1]姚大志.现代西方哲学[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p82.

[2](英)莎拉·贝克韦尔.存在主义咖啡馆:自由、存在和杏子鸡尾酒[M].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p221.

[3]王磊.关于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的哲思[J].大众文艺,2019(11):241-242.

[4]夏宏.对话沉河:落地的过程(代跋).载沉河.碧玉[M].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p277.

[5]黄明山.我与“潜江诗群”[J].长江文艺评论,2016(02):80-82.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汉大学2021年度省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沉河诗歌中的自然意象及其审美内涵研究”(S202111072067)的研究成果;江汉大学2021年度校级重点学生科研项目“沉河诗歌中的自然意象及其审美内涵研究”(2021zd035)的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江汉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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