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回来

2022-06-07 17:24何刚
金沙江文艺 2022年6期
关键词:学校学生

何刚

8:30分,伍美还没有一点踪影,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掏出手机,接二连三地拨打。打她的,当然,也只能打她的。打给她在浙江打工的父母,他们只会说,你们找吴发财,她和他在一起。打给家里的老爹奶奶,是不可能的,一台老人机,如果打通了,你说东,他说西,管不着你心脏塞不塞。和伍美说不通,打给谁也不管用。

打到第7个的时候,终于听见伍美在那头喘气,喂……

我强压满腔怒火。伍美,马上考试了,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城里。

告诉我一个具体位置,我开车来接你!

我,我……对方继续喘气,但喘半天也没有喘出一个明确地点。

她掐断电话。她直接关机。这一瞬间,一万个草泥马朝我奔来,我知道,我已经满脸涨红,我听见我的心脏砰砰狂跳的声音。

她掐断的是我的命脉。

我无头苍蝇地驾车往县城赶,酒店旁边的网吧、酒吧,还早吧,广场上、健走步道,想多了,十多岁的孩子怎么能够塞得进去健康锻炼的丝毫意识?限速60的一段路,我开出80,不知道过几天看罚单的时候,心脏又将怎样经历?还有10分钟,加上可以迟到的30分钟,我必须在40分钟内将她送进考场。

我在心里骂她千百遍。

昨天晚上,和那个叫吴发财的成年人,一个15岁的未成年女子,不知在哪里?。

这个叫吴发财的,昨天我亲自巴结他四五支香烟,还捧上一杯热茶,说得好好的,两个人一起答应今天上午来考试,考多少分不要緊,坐进考场,写上名字,ABCD论中选一个,选E也可以,做完第一大题就OK,没有关系的。来就行。

但她偏偏没有如约而来。

我漫无目的在城市里穿梭,我用完40分钟也没有见到她的身影。茫茫人海,她在哪里?

我坐在一家银行的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喝矿泉水平复心情。十多分钟过去了,感觉差不多了,此时,一个穿红衣染了黄发的女子走过,恍惚中的一丝熟悉,我连忙起身追上,叫了半声伍—那人回头,朝我咧嘴一笑,我的心头火又一下子腾腾往上蹿,是一个大姐。

我目送女子走远,我凝视着银行门口威风凛凛伫立的硕大石狮莫名火起,如果我足够强大,我会朝狮子扑过去,一脚把它踩碎,或者把它举起来扔到大街上,随便砸死个什么人,也可以。

昨天晚上,几个人在休息室闲聊,知道我让伍美到城里住,有个说,好歹才弄到学校,怎么能放她出去呢?我说,她和吴发财一起来,他们要住在一起,你让他们住在哪里?难不成你的宿舍可以让给他们。

说起来都是满腔怒火满腹辛酸。

昨天到了学校,也没他们什么事,看考场看考号,都一眼就够了。两个人坐在足球场绿茵茵的人工草坪上,撑一把雨伞。一男一女,都顶着一蓬乱草般的黄头发,在偌大的球场,嘻嘻哈哈,勾肩搭背,互喂零食。在这样一所乡村学校里,抢眼另类。

学生下课的时候,有意无意都往他们那里瞟一眼,我的学生见到我,胆子大的还朝我暧昧一笑。

我站着训斥。你们上课去,赶紧的。

我教的是八年级两个班的语文,经我卖力鼓吹,每个班都买了几十本“快乐”暑假荐读书目图书。

我和他们一起读《云边有个小卖部》。学生是上星期拿到书的,周末的时候,差不多有十个学生就读完了。星期天来,他们就讲给我听:老班,有两个地方我都读哭了。有个女生把书给我,老班,要不然,你也读一读。

或许,在他们心中,刘十三和程霜这两个少年,也经历了一场懵懂的具有启蒙意义的恋爱。也抑或,当下,恋爱这种行为,说无师自通,有那么一点意味,不知不觉走进去,又何尝不是呢?

少年懵懂的相互倾慕抑或爱情充满美好和无边想象,但是今天校园里这样的情景,却是一朵鲜艳的花瓣上叮着一只苍蝇。

车子来到我门外的时候,没有过往车辆,我直接拉开右侧车门钻了进去。交通事故发生之后,同车的两人就都问我,你是否已经有某种预感,我们把副驾驶位留给你,你为什么要坐在后边?

我为什么坐后边?安全罢。但是预感肯定是没有的。

“嘭”,两辆车子相撞的时候,我迎头撞在前座靠背,脑袋立马嗡嗡,我揉了揉脑门,摇摇头,我确定自己没事,又看旁边,叫了一声,当也确定没事之后,连忙叫开车的,也没事,还算万幸。

我们简单理了一下头绪,正常行驶,在这个弯道上也带了刹车减速,问题是下着雨,问题是对向车道上的皮卡车越过实线,直接撞上来。我们下车查看的时候,惊出一身冷汗:双方都是踩了急刹的,对角撞上,凹进去10厘米。正在拍照呢,后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负完全责任。回头看是一个精瘦男人,正在朝我们递烟。

报警,报保险,我们又联系了其他车辆赶到的时候,已经黄昏时分,前往伍家河的计划无奈取消。我们按照镇上经副镇长的安排,直接抵达村委会商量。

说不清已经多长时间没有到学生家家访了。

但是今年起,哎呀,肯定一次次少跑不了。

为什么?当然就因为这个伍美,她辍学了。

她在当下辍学是万万不行的。过去讲“一个都不能少”,多多少少有水分,现在却是见了真章,要坐在教室里数人头,最不济必须参加考试,如果不考试,班级平均分完蛋了,教师的年度考核成绩,什么职称、绩效,一起完蛋,等着吧你,县管校聘、轮岗支教,一切都朝你奔来。

退后十年不是很严格,有流失率,也就是说每年可以有一个学生流失,也有一些烂办法,比如办转学,转到外地,比如,办休学。可以蒙混过关。

三十年前还没有“普九”,还停留在择优入学时代,辍学与否是没有余力真正管的。那些年充满理想,经历过的人最为怀念。农家子弟在小学里学业优秀才能被初中录取,初中学业优秀才能被中专录取。为了让子女读初中,踏破校长家门槛,开学季学校门庭若市,校长要遁入亲戚家或者什么地方躲避,这和现在为子女选一所好学校是一样的,今天的城区学校,在招生季校长也要关闭电话,一样要躲避走门路的各种神仙。过去一旦考入中专,毕业包分配,分配了就有一份稳定工作,就跳出农门。学生鲜有淘气的,绝大多数都埋头读书。19970EC1-FB3F-4249-AA84-441360CBAAA5

老师备受尊崇,在那个年代里更是师生关系和谐。

到出现辍学,一开初的管是送考下乡,学校里印制试卷,派老师抵达村委会,通知辍学学生到村委会考试。90年代初期我在山区工作时参加过一次,住在一个庙宇改建的村委会,天天和村委会主任一起上顿鸡蛋下顿鸡蛋,后来才搞清楚,群众还没有商品意识,村里买不到蔬菜。我们却不同,我们找到读着书的学生家里,后边就每天有群众送菜到村委会。家长很客气,不但有送菜的,也有送来鸡蛋和腊肉的。

星期天的晚上,有时候大老远的会看见学生往自己宿舍跑,手里拿着东西,很多时候看不到,但宿舍里就会发现饭桌上有一些吃的东西,一小袋干红豆、干野生菌或者几朵鸡枞、几个丰收瓜,杀年猪的时候,也偶有送一斤半斤猪肉的,也有送一壶两壶自家酿的小灶酒。我现在记忆最深刻的是一个学生送了一碗用食品袋包裹着的猪肝生,还带着血红色,记得当时自己不敢吃,就端去和同事拼伙。三个人喝酒,两个一筷子一筷子的吃,很享受的样子,一个说,你赶忙吃,不然就没有了。从那时起,我就敢于吃各种肝生,猪肝生尽管会吃得满嘴血红色,但那鲜美的味道每次都透彻心扉,齿颊留香。

现在我要讲一讲食品袋和猪肝生。

在那个年代,物质匮乏,一个食品袋也是要花钱的,购物回去之后,要把食品袋洗干净晾晒后重复使用,一根铁线上挂着一串塑料袋随风飞舞,这样的情景已经落进尘埃。再说肝生,用猪肝和护心血花椒作主料加工的,生吃,蒸煮后就失却鲜味。在山区,如果有人说,老表,明天来我家吃肝生。如果你没有去,隔几天你又责怪人家杀猪饭不叫你,知道的人就会笑,吃肝生就是杀猪呀,不杀猪哪来的肝生不是。肝生主料是一头猪身上最好的东西,请你吃肝生,自然是诚意饱满没有虚情。

学生和家长送的这些东西,是一份心意。礼轻人意重嘛,透着温暖和情义,在那个年代,老师眷恋着自己的职位,内心喜悦,有职业的成就和骄傲。现在不同了,许多学生家长外出打工,子女留在家里,管教不严了,老师去家访,经常空跑一趟。学生带不回学校,劝学效果不明显……

我们到达村委会,天已经黑定,商量好再次前往伍家河的日子和人员,吃过饭,返家的时候,经过车祸地段,提醒开车的同事经过弯道要格外小心。

伍家河盘旋在山脚。河流太小,小得称不上河流,但是没有办法,山区嘛,现实和想象差距太大,像箐坡上种的麦子,窄窄的,也要叫作麦坝一样,没有大的,就想象着夸大了说。抬抬腿就跨过去的河流上修了公路桥,打着转的路面也浇筑了水泥。无非开慢一点,也算得安全便捷。

一个算不上宽敞的院子,矗在村庄的上头,据目测,也就二几十户人家的样子。有一点点稀奇的是,村庄的上面有一排排水泥板支砌的蜂巢,蜜蜂飞舞,黑色的土蜂(中华蜜蜂),上面遮盖着半张水泥瓦。蜂群的下面有几个塑料大棚,据村委会的人说,大棚里饲养的是葫芦豹(胡蜂、马蜂、虎头蜂),那些蜜蜂是葫芦豹的食物。

伍美家盖了两层半的砖混楼房。家里只有两个老人。老爹精精瘦瘦,看起来精神格外好,大门外遇见的时候,正在挎着一个篮子,说要到地里割草回来喂牛,厦台上坐着的老奶奶正在听小蜜蜂播放的左脚调,听不出调名。缩在一个木椅子里,看上去80多岁的样子,脸上皱纹沟壑,缕缕白发,一张脸寡瘦无光,眼睛还透着丝丝神采,看人的时候,像射出一缕绿光,让人感觉阴鸷,有些寒意。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不在,都死掉了。

来的时候,村委会书记就提前打过招呼,说不要理睬那个老太婆,过去做过神婆,神神道道,传说能通灵,能招魂,今天说,这家里飞进来过一只蝙蝠,被打死了,却是新亡故的奶奶幻化,一缕冤魂回不去,家里人怎么会顺呢,隔天她又把逝去多年的什么魂灵附了自己身体,为不顺的家庭指点迷津,铲除坟茔上的一株草,垒旧坟,在坟头上埋一件家里物件等等。20世纪信众多,现在也没多少人信了,只是成了个巫婆样子,让人心生畏惧。她比老汉大十多岁,老汉听他的,儿子是四川过来入赘的,也必须听她的。

我们到了伍美家,几个人自己搬板凳,一起坐在厦台上。给她讲孙女读书的重要,给她讲法律。

老太太瘪瘪嘴,看着村委会书记,说,我们很熟,我孙女不去读,你要怎样?

副镇长给她讲,她就问一句,给抓起来,给关着?

她嘟嘟囔囔,说了一大通言语。

她说半天,意思是人的富贵运气天管着,要读几天书,能认多少字,都是早早就定了的,一个小姑娘,什么时候出嫁,嫁给哪个,也是定了的。如今她不读书,我们不强求,也强求不来。

接下去,老太太自顾嘟囔着,却连书记也不知道她说些什么。

打电话给伍美爹,他说在江西,他说,为这个小娃娃自己也是搞得脑壳疼,管不了了,读与不读他都没有办法。最后他说出吴发财的名字,说去找他。

我走进屋里,看见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架躺椅,感觉刚才还有人躺过,难不成伍美在家里?我连忙转出去,扯着老爹进来,问说你们老人住哪里,他指着西侧一间,又问伍美住哪间,他指了东侧房间。

嘭嘭嘭,我敲响房门。

嘭嘭嘭,隔几分钟,我又继续敲响房门。

十分钟后,有了一个弱弱的声音—老师,我真的不读了,谢谢你们!

我站在门外,给她讲读书的重要,给她讲义务教育法,她不吭聲。

最后我说,你要好好的想一想。伍美,你可记得我上的第一堂语文课,你可记得阅读课上我们一起读过的那些名著。

伍美,你一定要好好想,想通了回到学校来。

返回村委会,从零碎的交谈中,我理出伍美家现有三辈人的家庭史:寡居十年的奶奶,于50岁上招老爹入赘,唯一的女儿也于20岁上招外省籍女婿上门。伍美5岁年纪,父母随打工潮外出务工。在务工年月里,除三年前盖房回家十个月外,每年回家不超过半个月,父母子女之间真正是聚少离多。像蓬蒿一般,缺乏灌溉枯萎,雨季来临绿意盎然。一年一轮回。19970EC1-FB3F-4249-AA84-441360CBAAA5

返回学校的路上,几个老师就说伍美读书的有限过往。

入学第一天,这个嘴角长着一颗黑痣,眉眼像过去一个学生的伍美引起我的注意。哦,你叫伍美!

但我很快发现,她有些不愿意和人交流。

你一个人来?

是呢。

你父母呢?

在浙江。

老爹奶奶呢?

他们晕车。

外公呢?

没有外公。

第一节课,我从语文两字讲起。语就是开口说话,文就是写文章。说话和写文章都是为了和人交流。我特别的注意了一下伍美,看着她也是专心的听了。

学校开设有阅读课,我们都能够认真组织学生阅读。我有针对性地组织学生课堂上阅读《悲惨世界》。我有意识地选择了描写芳汀的两段文字。

—至于芳汀,她就是欢乐。她那一嘴光彩夺目的牙齿明明从上帝那里奉了一道使命,笑的使命。一顶垂着白色长飘带的精致小草帽,她拿在手里的时候多,戴在头上的时候少。一头蓬松的黄发,偏偏喜欢飘舞,容易披散,不时需要整理,仿佛是为使垂杨下的仙女遮羞而生的。她的樱唇,喋喋不休,令人听了心醉。她嘴的两角含情脉脉地向上翘着,正如爱里柯尼的古代塑像,带着一种鼓励人放肆的神气;但是她那双迟疑的睫毛蔼然低垂在冶艳的面容上,又仿佛是在说着“行不得也哥哥”一样。她周身的装饰具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和夺目的光彩。

—至于那母亲却是种贫苦忧郁的模样,她的装束像个女工,却又露出一些想要重做农妇的迹象,她还年轻。她美吗?也许,但由于那种装束,她并不显得美。她头发里的一绺金发露了出来,显出她头发的丰厚,但是她用一条丑而窄的巫婆用的头巾紧紧结在颏下,把头发全遮住了。人可以在笑时露出美丽的牙齿,但是她一点也不笑。她的眼睛仿佛还没有干多久。她脸上没有血色,显得非常疲乏,像有病似的。她瞧着睡在她怀里的女儿的那种神情只有亲自哺乳的母亲才会有。一条对角折的粗蓝布大手巾,就是伤兵们用来擤鼻涕的那种大手巾,遮去了她的腰。她的手,枯而黑,生满了斑点,食指上的粗皮满是针痕,肩上披一件蓝色的粗羊毛氅,布裙袍,大鞋。她就是芳汀。

我让学生读这样两段文字,除了解读逢场作戏的爱情带给芳汀的灾难,比如对她容颜的摧毁之外,还有引导学生有一个正确的人生态度的意味。聪明学生一读就懂,一点就透。

有一段时间,我让学生自己读喜欢的名著片段。轮到伍美,她找了《红楼梦》薛宝钗和林黛玉的一段话:“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作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

当时我并不知她已萌生厌学抑或辍学之心,我还认真解读,读书原本是要增长才干报效国家,可惜坏人读了书危害更大。比如说,一个坏人,他没有权势,只能危害一个家族一个村庄,但如果他掌了权,那就危害大了,甚至误国殃民。所以现在我们非常重视思想教育。

伍美这样的学生,不冒尖也不会是尾巴,走中游,关注她也自然是少了。一直到其他老师说,你们班那个伍美你要提防着一点,我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某一天她没有到校,直到她怎样问都自顾自垂着头不言不语,直到她开始来去自如,在没有任何预兆下离校,在某个时间突然回来。最后一年时间里,她半读半旷。镇上和村里追得紧,她务工的父母回来了一个月,她却离家出走,连面也没有见上一次。至于怎么认识吴发财,所有人语焉不详,只知道吴发财在一个猪场养猪。

考试当天我在县城寻找之后,拖著疲惫返回学校。一个学校里各自折腾后只有她一个学生没有回来考试。大家对我的遭遇深表同情,也有热心同事展开亡羊补牢式的解救行动。一个老师说他和吴发财家是亲戚,还辈分高得是吴发财的舅姥爷。他不停打电话。第三场考试的时候,像过往一样,在一个想不到的时刻伍美出现了。

苍天大地原模原样。

一切如常。

责任编辑:郭秀玲19970EC1-FB3F-4249-AA84-441360CBAAA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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