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渭北『黑珍珠』

2022-06-28 14:48张西昌
中华手工 2022年6期
关键词:窑工窑厂陶瓷

张西昌

严格意义上的渭北,是指陕西省渭南地区渭河以北的黄土坡塬。在这片土地上,曾有一座巨大的民间窑厂,与赫赫有名的耀州窑相得益彰,遥遥相望。成千上万的窑工,用他们的苦心劳作,供应着方圆数百里内老百姓的生活用器。作为民窑,尧头窑以黑色釉为主,人们也将其称作渭北“黑珍珠”。

5年前的冬天,我到渭南地区进行血故事民俗调研,途经澄城县时,想起了许多年来一直挂念的地方——尧头窑,于是赶上末班车,摇摇晃晃1个多小时,才到了尧头镇,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而尧头窑离镇子还有几千米的路程。

尧头窑是关中地区有名的千年古窑厂,地处澄城、白水、蒲城三县的交界处,西邻洛河水系,县境内几条支流都经尧头汇入洛河。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煤炭、石灰石、坩土(高岭土)、硫铁、铝土和铁矿等丰富的资源矿藏。丰沛的水源、坩土和煤炭资源为尧头窑的形成和兴盛提供了基础的条件保障。从唐代至20世纪80年代前,尧头窑一直是供应晋、陕、豫地区百姓日用瓷具的重要窑厂。该窑口的产品主要以黑釉为主,兼烧青釉和杂色釉,并运用刻划花、青花、铁锈花及黄、褐、蓝、酱、窑变釉等工艺的手法对器物进行装饰,器型和题材极为广泛。譬如缸、盆、碗、炉、罐、瓶、盏、托、灯、玩具等,这些支撑百姓生活的具体物态,都是此地工匠的心智外化。故而当地有民谚说:“收秋不收秋,等到五月二十六,只要此日滴一点,快到尧头买大碗,买来大碗吃米饭。”可以说,尧头窑的炉火关系着黄河中游地区数以万计的世代百姓的日常生活之需。

山坳里的忠阳作坊

周引弟和丈夫刘忠阳都是当地人,祖上几代也都是陶工,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他们,从一结婚起自然就与陶瓷结了更深的缘分。业内人都知道,她不仅是刘忠阳的“屋里人”,更是“贤外助”。丈夫一心制瓷,她在家则主要做好后勤,也打下手做陶瓷,在外则开会、参展、宣传。她的微信朋友圈和美篇总是更新很快,及时传达各种与尧头窑陶瓷相关的信息,迎来送往,热情周到,没有违和感。

那天已经比较晚了,刘忠阳还在窑里忙活,灯光昏暗,杂物横陈。周引弟说,一年有300天,他基本都是如此,已经习惯了。手艺人大多的集体性格可能都是“讷言敏行”,我后来和刘忠阳也在活动上见过几回,他都很少讲话。常年沉浸在与物对话的身体表达之中的人,自然是沉静内敛的吧。

我在一旁看着他和窑工拉坯,是在做商家定制的瓷瓶,重复的造型、重复的动作,表情凝重,不言不语。偶尔礼貌性地对应一下,马上又继续自己的工作。那一晚,寒冬朔风,漆空银月。虽然窑洞里暖和些,但窑工显然还是要比当地的绝大多数民众辛苦很多,可以说,即便是强体力的劳作,农民的身体也是自由的,是富于节奏的。而陶工,则需要在固定的位置上,以固定的身体语言重复固定的动作。虽然是手工性劳动,但它与大机器生产的机械化却是如此接近。而且,春夏秋冬、风霜雨雪,陶工的手都必须与水浆和泥巴直接接触。

从18岁开始,刘忠阳就在自家的窑厂里按部就班地工作了,在这种小规模的民窑作坊里,采矸耙泥、踩泥揉泥、起锥拉坯、晾坯修坯、上釉晾釉、装窑烧窑……任何环节都要一一亲身经历,这样才称得上是地道的陶工。数十年的铸炼,刘忠阳清晰看到了自己能力的成长:澄城尧头陶瓷共有碗窑、黑窑、瓮窑和砂窑4个窑系,他就掌握了其中3个。很庆幸,也是在那样一个单调的时代与生活里,刘忠阳养成了自己坚韧的工匠法则。当然,他也“开过小差”,因为百姓人家的陶瓷用器在20世纪90年代后被搪瓷、塑料、不锈钢等材质所代替,窑厂运营艰难。于是,他外出打工,养家糊口。

2006年,尧头窑被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刘忠阳也回来了。

民艺薪火

技艺是身心相合的体验和巧思,也是可以依赖的生存之道。相比于和家人处于分离状态、找不到定位及归宿的打工生活,他更愿意坐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上,在自家的窑厂里踏踏实实地通过自己擅长的手艺生活,并获得成就感。这种手艺,能让他安心于家,并且找到自己。这种“人”的完整性,是大机器生产给不了的,但手艺可以。遗憾的是,曾经家家炉火不熄的尧头窑,如今的制瓷人已不足10户了。为了应对当下市场,尧头窑也已经半机械化,而刘忠阳一家仍然固执地坚守着纯手工制瓷。

他是渭北高原上最为难得的手艺人了,水平自然亦很高。手工艺的境界颖悟,需要夜以继日的重复性劳作,也有赖于量化之上的质性提升。在自家的窑厂里,刘忠阳和他的家人夜以继日,摸索着祖辈流传下来的手艺。他不仅精熟于各类器型的拉坯,对于釉色的配料和烧窑的一切环节均了然于胸。在他手中,尧头窑传统的黑釉、酱釉和青釉,焕发出了更加清润透亮的神采。尤其是经过他百余次的探索实验,成功复烧出尧头窑失传百年之久的原矿青釉瓷,他也因此成为尧头窑当地唯一一个掌握原矿青釉的艺人。

乡亲们说:“农民用的东西么,以前没有那么讲究,人家配的釉色就是色气好!”另外,出于对环保因素的考量,刘忠阳对尧头窑的传统窑型——“馒头窑”进行了窑体结构的部分优化,使传统煤窑烧制达到更环保、更高效、精品率更高的效果。在完成传统老煤窑改造成功的情况下,他对尧头窑传统原矿釉进行了试验解析、精密配兑和匣砵改进,并最终成功复烧出尧头窑紫金釉、天蓝釉等经典釉色。但是,作为已历千年之久的民窑,尧头窑如今已几无原本的村镇实用市场。为改变这一状况,刘忠阳对尧头窑原矿泥料进行了深入解析,细分出5种含不同矿物质的尧头窑泥料。他所制作的器物,有些是选择传统的小件,有些则缩小传统器样,当然也有不少新创的器型,因为主要针对陶瓷收藏者,因此,他们家的器物在保持尧头窑民器质朴气质的基础上,增加了些许清雅的气息。在大众的认知中,尧头陶瓷是“粗瓷粗作”,但经过刘忠阳多年来的不懈努力,终于打开了粗瓷作品的高端市场,尧头窑也成为陶瓷界具有一定知名度的新生力量。

孤独的守望

翌日清晨,我在窑厂吃饭时才看清楚了他们家作坊的全貌,作坊是平地起窑,青砖箍就,门口一片空地,北侧是他们自己箍的窑炉。窑门口光线好,设有两三台拉坯机,这是刘忠阳一家三口和窑工安坐的地方。右侧靠窗户的地方放着两张桌子,一高一低,低桌子吃飯,高桌子偶尔办公,再往里是两孔窑洞相连,再往里一点,是简易的厨房,没有独立空间,但是案板很大,能看出来这是周引弟日常擀面的“舞台”。两孔窑洞的主要空间被用来放陶坯,显而易见,他们的生活,是在陶瓷器之间流动的。简餐用完,刘忠阳和陶工开始忙活装窑,跟着周引弟去看古窑场。

尧头窑遗址之大,实在出乎意料。近十余年来,经过文保单位的持续探测和考察,发现了总面积达4平方千米的古窑遗址。其中,陶瓷作坊68家,窑炉128处,原料矿遗址5处,原料加工遗址1处,古民居100余家。为了以“活态化”的方式引资并保护古遗址,政府在尧头村招商建设了尧头窑陶瓷博物馆、旅游度假区,与古窑厂遗址、古村落保护区和陶瓷生产区、居民生活区等相融合,意图建立吃、住、行、游、购、娱等多方面的综合配套服务体系。这对当地的陶瓷作坊和企业而言,无疑是新增了“生存”空间。

尧头窑从辉煌到落寞,其历史所折射的,正是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嬗变历程中民众生活内容的具体变化,也正因为如此,改换了历史看待手工艺及其物品的视角,从民众生活的实用和出卖劳力到重新发现身体经验和心智艺能的人文价值,手工劳作因其越来越稀有而被珍视和详观。在这样的背景中,刘忠阳和周引弟也快速成为捕捉新动向的敏感者。他们再次出发的行动一直在表明自己的原则:坚持手作、坚持天然釉料、坚持生活美学的传统性。他们清楚地知道,当下的陶瓷不再是“产品”,而是“作品”了。尤其是在釉料的配方上,夫妻二人反复试验,深度钻研,他们家的釉色比传统的要更清透、亮泽。这些年,他们手作的东西不断受到好评,这是他们对手艺虔诚态度的理应回报。

我和周引弟站在半坡上,她指着有些苍茫的遗址说:“看!这下面全是以前的窑场。”包括这里的古民居,周引弟都能煞有介事地生动讲述此地人的生活和她所经历的历史,可在很多“外人”眼里,它就是废墟。在这个巨大的废墟场里,曾经鲜活地存在着数以万计的窑工的生命、体力和智慧,可现在,偌大的保护区内,营业的窑工已经屈指可数了。所以,当我们现在念及旧时家里所使用的那些器物,可能会多了一份情思。这些东西不光是承载着我们生活与情感的过往,而且是它自离开土地时起,就与每个鲜活的生命、思想和人力相联系,才辗转来到家门口,并与我们在生活里相逢。如今的这些器物,我们已经不大容易产生这种联想了,因此,面对这片沉寂的土地,曾经的火热与喧嚣,已被技术革命的逻辑所代替,这是陶瓷手艺在这个时代里的反差式缩影,也是人类文化摧枯拉朽式的新陈代谢吧。

那一天,我们走了不少路,也说了很多话。但有时,无言或许更能代表我们内心的复杂感触。偶尔回目望去,在荒寒的渭北高原上,发現周引弟在看着自己家乡的土地发呆,或许我们内心都在这样想:在手工艺文化的废墟上,总是会有人孤独地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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