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风

2022-07-05 04:24刘庆邦
北京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师傅

刘庆邦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每个季节都是一个大门槛。迈过门槛,人们遇到的是不同的气候,呈现在面前的是异样的景象。除了大门槛,门里还有小台阶。一季里有六个小节气,四六二十四,等于一年有二十四个节气小台阶。沿着台阶,不管是往上走,还是往下行,一阶一世界,每一阶都有新的变化。比如从处暑到白露,从气温上讲,就是往下行,一步比一步气温低。处暑者,出暑也,意味着已出了暑天,天气不再炎热。白露呢,是指天气渐凉,寒生露凝。古人以四时配五行,秋属金,金色白,故称初秋的露珠为白露。白露还不是白霜,对植物还没什么杀伤性,树上的叶子还稠着,路边的野草还绿着,花园里的花儿还开着。只不过,叶子显得有些沉重,野草绿得有些发糙,花儿也开得艰难多了。只拿花儿来说,攀在灌木丛中的牵牛花儿虽然仍在开放,但开得已经有些瘦弱,有些牵强。花期较长的月季花儿也是,花骨朵倒是举起来了,花瓣儿却迟迟打不开,好像每打开一片花瓣都得举全身之力。一朵绒红的月季花,好不容易打开了,再往下看,花朵下面的叶子上却出现了一些暗褐色的斑点。那些斑点像是用力太过憋出来的,又像是过景的人脸上所生的老年斑。

节令白露的第二天,梅国平没有在草叶子上看到露珠,因为这天下雨了。雨点儿落在草叶子上不会停留,不会凝结成珠,只把草叶子变得湿漉漉的。立秋之后,只要下雨就是秋雨,不再是夏雨。秋雨与夏雨的风格有所不同,夏雨下起来总是电闪雷鸣,大喊大叫,充满激情。而秋雨轻轻的、绵绵的,落地时几乎没什么声音。一般来说,夏天的雨下得时间比较短,忽地来了,忽地走了,来时不打招呼,走时也不说再见。秋天的雨像是成熟的雨,有耐心的雨,细水长流,下得时间长一些。更大的不同是雨的内涵,夏天的雨不管下得有多大,给人的感觉还是热乎乎的,而秋天的雨里就带有了寒意,小雨里也有寒意。梅国平想过,秋雨里的寒意是含有天意,自然之意,也有人的意志在里头,李白的“雨色秋来寒,风严清江爽”,还有民谚一场秋雨一场寒,传达的就是秋雨寒的意念。有意念的先入,秋雨就与寒意有了必然联系,只要秋雨来,不寒也是寒。梅国平脱下了夏天穿的半袖衫,换上了秋天穿的长袖衫,手持一把黑色的雨伞,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下面站着。杨树的叶子还很稠密,偶尔从树上落下一片沾满雨水的树叶,树叶还是绿的,一点儿都不发黄。这样的杨树,跟一把绿色的大伞差不多,要是雨刚开始下,雨下得又不大,树冠之伞会把雨水遮住,周边的地是湿的,树下的地是干的。可雨下得时间一长就不行了,树冠对雨的遮蔽效果就没有了。这场雨是从昨晚后半夜开始下的,到了这天早上,已经下了好几个小时。持续不断的秋雨一滴一滴在树叶上积攒下来,雨水积得多了,叶片托不住,就一层一层传递下来,使每一片叶子都像是变成了屋檐滴水,啪嗒啪嗒滴落下来。这样的“屋檐滴水”落在梅国平的伞面上,似乎比细雨直接落在伞面上更有分量,发出的响声也更大一些。煤矿上的煤总是很多,煤燃烧之后,炼成的煤渣也不少,家属房之间的通道就是废物利用,用煤渣铺成的。在干天干地的时候,通道是灰色,一下雨呢,通道就变成了黑色,像是还原成了原煤的颜色。梅国平的黑色雨伞周边,挂满了银色的水珠,伞上有多少根伞骨,伞骨的梢头就有多少颗水珠。当水珠大得不能再大时,就掉在通道上摔碎了,溅起一些细小的水花。雨伞罩得了头罩不住脚,水花难免溅在梅国平的皮鞋上,还溅在他的裤脚上,使他的皮鞋和裤脚上沾了一些颗粒状的黑点儿。

梅国平是个爱干净的人,平常日子里,他的皮鞋总是擦得亮亮的,裤腿线是线,缝是缝,每天都板板正正。偶尔低眉,梅国平看到了溅在鞋面上和裤脚上的黑点儿。他没有移动脚步,也没有扭过脸看后面的裤脚湿得怎样。没事的,好比下井挖煤的人,身上总难免会沾一些煤尘,在下雨天在雨地里久站的人呢,身上也难免会带一些雨。梅国平是习惯早起的人,越是下雨天,或下雪天,他起得越早,从不在雨雪天睡懒觉。还不到上班时间,不少人还在床上躺着,他一大早站在雨地里干什么呢?他在等一个人,或者说在等着看一个人。那个人是一个姑娘,名字叫乔点凤。他跟乔点凤并没有约,甚至跟乔点凤连熟悉都谈不上,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但不知从哪里来的信念,她相信乔点凤一定会从自己家里走出来,一定会到豆师傅家里去,越是天气有变,越能增加乔点凤去豆师傅家的一定性。进而他相信,在这个细雨如愁的早上,他一定会看到乔点凤,说不定还能跟乔点凤说上两句话。

这里是矿上的职工家属生活区,矿大人多,生活区的面积也比较大。生活区铺有三条南北长的通道,每條通道两侧都有好几排一个模式的家属房,每排连脊的房子里都住着五六户人家。有人伸着脖颈在门口刷牙,刷得满嘴都是白沫子。连舌头差不多都刷白了,就从茶缸子里噙一口水,向门外的雨地里喷,喷得地上一片白。有妇女打着雨伞,向生活区底部的公共厕所方向走。妇女的另一只手在裤兜里揣着,手里攥着从卷纸上撕下来的手纸。手纸没有完全揣进裤兜,在裤兜口露出一段白。通道一侧的水龙头里开始供水,有壮年男人手提一只大号的铁皮桶,到水龙头下面拧开水龙头接水。水龙头举得比较高,铁皮桶放在水池里比较低,当颇有压力的水流刚刚注进桶里时,砸得桶底一阵铛铛响,像敲击铁皮鼓一样。一只连眼珠都是黑的黑狗,在厕所前面五彩杂陈的垃圾堆里嗅来嗅去。它没有什么收获,像是简单思考了一下,颠颠地跑走了。靠山吃山,靠煤吃煤。这个生活区的各家各户,烧的都是本矿生产的煤。他们把原煤打碎,掺上一些黏土,制成每块煤上有十二个窟窿眼儿的蜂窝煤。烧蜂窝煤的好处,除了可以节约用煤,一天二十四小时还可以保持煤火不灭。晚上睡觉时怎么办呢?他们的办法,是睡觉前往炉孔里添一块新煤,随即用铁饼样的炉盖儿把炉口盖上,再把炉灶下面的通风口堵严,就行了。第二天早上需要烧水,或做早饭,把炉盖儿一掀,并把下方的通风口打开,冒过一阵烟,红中带蓝的火苗很快就会升腾起来。这会儿,各家的炉盖儿应该都打开了,整个生活区弥漫着湿润的煤香。因密集的雨点一直在往下压,煤香在地面散去得比较慢,煤香显得格外浓郁。一只不知名的鸟从这棵树上飞起来了,落在另一棵树上。那只鸟在另一棵树上只停留了一会儿,又飞走了,飞到生活区外面去了。生活区里所栽的树木主要是杨树,另外还有一些杂树。杨树是矿上的绿化队统一栽的,栽在通道的两侧。杂树由各家的人自由选择,都栽在自家门口。那些杂树有柿子树、石榴树、葡萄树,还有泡桐树、梧桐树等。豆师傅家门前栽的是一棵梧桐树。

没出梅国平的预想,乔点凤果然从家里走出来了。乔点凤打的也是一把黑伞,她把伞篷压得很低,把头和脸都遮住了,把肩膀也遮住了。如果拿伞作比,好像她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伞字。只不过,伞字下面只有一竖,她的“伞”字下面却有两竖,因为她长有两条腿。她脚上穿的是一双深筒胶靴,裤脚掖进了胶靴的筒子里。胶靴看上去还比较新,靴子面上闪耀着明亮的漆光。这样的胶靴,是下井的矿工特有的劳保用品,每个矿工一年才能领到一双。有的矿工只穿旧的,舍不得穿新的,把新的省下来,给家里不下井的人当雨靴穿。乔点凤不下井,没有资格领取胶靴,她穿的胶靴,极有可能是她的男朋友豆明生送给她的。乔点凤的家住在第二排房,她从房前的夹道里走出来,向后面的第五排房走去。豆师傅家住在第五排房,他家门前栽的是一棵梧桐树。一般情况下,一个人打着伞在雨地里走,不会把伞放得那么低,不会把头脸都遮住。乔点凤大概想到了有人想看她,有人想跟她说话,她不想让人看到她,更不想让别人跟她说话,才这样把自己掩盖起来。

秋雨继续在伞面上絮语,梅国平的伞面上有絮语,乔点凤的伞面上也有絮语。花有花的语言,雨有雨的语言。秋雨在两个人伞面上发出的絮语,也许只有絮语和絮语之间才听得懂,并互相以絮语作出了回应。可梅国平没有喊乔点凤,他懂得什么叫理解,什么叫尊重。乔点凤把伞打得那么低,显然使用的是伞的语言,伞的语言在告诉梅国平,乔点凤不愿和任何人说话。梅国平的伞对乔点凤是敞开的,当乔点凤从他身旁走过时,他把伞篷向后面倾斜,宁可让雨水淋在自己身上,也要亮明他对乔点凤的态度。他没有喊乔点凤,却移动脚步,跟在乔点凤后面,也向生活区的后面走去。

乔点凤大概听到了她身后的脚步声,并猜到了跟在她后面的人是谁,她脚下迟疑了一下,一时有些慌乱。但她并没有加快脚步,更没有举起伞来,回头证实一下跟在她后面的人是不是她所猜的那个人,继续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到豆师傅家所住的那排房的夹道,她就拐进去了。乔点凤相信,只要她拐进夹道,跟在她后面的人就会停下脚步。果然,她一向右转拐进夹道,她身后的脚步声就不响了。细雨如叹息,乔点凤心想,这个人真是个懂事的人,为人有分寸的人。

有一个水龙头,就安在豆师傅家那排房的西头,梅国平在水龙头旁边站下了。他目送着乔点凤从西往东,往那棵梧桐树所在的地方走,也是往豆师傅家里走。这时梅国平有一个期望,也是一个判断,他想,当乔点凤走到豆师傅家门口时,当乔点凤进门前收起雨伞时,应该会回过头看他一眼。这个判断也是一个试验,如果乔点凤能看他一眼呢,表明事情有些希望,他可以把事情继续进行下去;如果乔点凤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呢,他对乔点凤就不敢抱什么希望了。成败在此一试,梅国平看乔点凤看得有些目不转睛,还有那么一点儿紧张。还好还好,如梅国平所期,如梅国平所望,乔点凤在收伞进门的那一瞬间,果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光的速度总是很快,目光也是光,目光的速度当然也很快。不管什么东西,一快就有力量。尽管乔点凤只是匆匆看了梅国平一眼,像书面上常说的惊鸿一瞥,梅国平还是迅即就接收到了。因为梅国平一直在等着乔点凤的目光,当乔点凤的目光过来时,两个人的目光就在空中产生了对撞,两光相撞,更有力量。天上并没有打闪,可给梅国平的感觉,他眼前仿佛闪过了一道明亮的闪电。天上并没有打雷,可在梅国平的幻觉中,他耳边像是轰然响起了雷声。“电闪雷鸣”之后,他的信心又坚定了几分。

看见乔点凤走进梧桐树下的豆师傅家,梅国平并没有马上回自己家,仍在水龙头旁边的雨地里站着。梅国平注意到了,自从豆师傅的儿子豆明生出事后,乔点凤作为豆明生曾经的女朋友,几乎天天都到豆师傅家里去,有时是早上去,有时是晚上去。乔点凤只要去豆师傅家,必定会提上豆师傅家的铁桶,到水龙头这里为豆师傅家提水。梅国平听生活区的大妈们说过,在豆明生活着的时候,豆家所吃所用的水都是由年轻力壮的豆明生负责提。豆明生不在之后呢,乔点凤像是从豆明生手里接过了接力棒,就把为豆家提水的责任承担了起来。梅国平还听说,乔点凤之所以时常到豆家,是舍不下豆明生,寄托的是对豆明生的感情。乔点凤和豆明生是矿中的同学,他们两个在中学阶段就开始了恋爱,从十六岁恋爱到二十四岁,已经相爱了八年。他们原定在今年国际劳动节时结婚,两床大红的被子都做好了,照得满室里都是喜气。可因为计划中的大衣柜和箱子还没有做好,他们就推迟了婚期,定于国庆节再举行婚礼。哪里料得到呢,劳动节过去时间不长,还不到儿童节,豆明生就在一天夜间遇上了井下瓦斯爆炸,再也没有从黑夜里走出来。

果然,乔点凤一手打着雨伞,一手提着铁桶,向水龙头这边走来。

梅国平对乔点凤打招呼:乔点凤早上好!

乔点凤也说早上好。她没叫梅国平的名字。

我来帮你提水吧?

不用。谢谢你!

乔点凤把铁桶放在水泥砌成的水池里,拧开水龙头,开始往桶里注水。她一开始没有把水龙头拧至最大,水流打在桶底发出的声音不是很响。等桶底有了一些水,她才把水龙头拧得稍大一些。这时水龙头里喷出的水,才刚刚有一点“水龙”的样子,“水龙”垂直着钻进水里,冒出一簇簇白色的水花。乔点凤低着头,顺着眉,只看着水桶,和水桶里不断增长的水,没有看梅国平。乔点凤戴的是一副透明眼镜框的眼镜,因她的皮肤比较白皙,表情也比较沉静,看上去跟没戴眼镜差不多。

你今天还去矸石山上捡煤吗?梅国平问乔点凤。乔点凤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家里待业,没有参加工作。在好天好地的时候,她会爬到矸石山上捡煤卖钱,为家里增加一点收入。

不一定。乔点凤说。

我建议你今天不要去捡煤了,天下着雨,矸石山上太滑,不安全。

看情況吧。

说话之间,桶里的水快要满了。乔点凤不等桶里的水满得溢出来,就及时关上了水龙头的旋钮。一桶水恐怕有三四十斤重,乔点凤用右手提起水桶往豆师傅家里走时,不得不使劲向左侧倾斜着身子,才能保持整个身体的平衡。梅国平见乔点凤身体瘦弱,提着一大桶水有些吃力,真想追上去,把乔点凤手里的水桶接过来,替乔点凤提。可乔点凤说过不让他帮着提水,他不能违背乔点凤的意志。来日方长,他打定了一个主意,以后要替乔点凤为豆师傅家提水。

和所烧的煤一样,生活区每月所用的水也是从矿井下采取的。矿区在山区,山区干旱的时候多,下雨的时候少,地面上基本上没什么存水。山区的农民,家家打一口水窖,趁下雨时收集一些雨水。水窖里储存的死水当然谈不上干净,里面有树叶子、草毛缨子,还有羊粪蛋子等。就那样浑浊不堪的水,农民们也非常珍惜,用得十分节省。比起农民来,矿上的职工和家属就优越多了。矿工在几百米深的井下挖到了煤,也挖到了水。他们把地下水抽到一座高高的水塔上,稍作净化处理,就可以通过埋在地下的水管,送到矿上的澡堂、食堂和生活区。只不过,给生活区送水是定时,早上六点和下午六点各送一次,每次送水的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这天下午刚过六点,梅国平就到豆师傅家去了。乔点凤一般是早上为豆师傅家提水,他提前到头天下午为豆师傅家提水,这样就免得乔点凤第二天早上为豆师傅家提水了。秋雨还在继续下,午后刮了两阵风,雨成了斜雨,零一下子,星一下子,下得小多了。梅国平往豆师傅家走时,没有再打伞。来到豆师傅家门前的那棵梧桐树下,梅国平看见湿地上落着好几片湿漉漉的树叶子,心形的叶片还是绿的,一点儿都不发黄。有一片叶子就在脚前,他似乎从新鲜的叶蒂处闻到了一股梧桐树特有的清气。他绕了一下,把脚前的叶子绕开了。豆师傅家没有关门,梅国平一到门口,就看到了在屋内床边坐着的豆师傅。他喊了豆师傅,自我介绍,说他是小梅。

豆师傅抓过放在床边的一根单拐,欲站起来。

梅国平赶紧上前扶了一下豆师傅,让豆师傅只管坐着,不要起来。

豆师傅说:我认识你,你爸是咱们矿的矿长。

我爸只是一個管机电的副矿长。

副矿长也是矿长。

豆师傅的儿子豆明生出事后,梅国平作为矿上宣传科的一个干事,曾被抽到矿上组织的事故处理临时工作组,参与了豆明生的善后工作。以前他爸爸在另外一个矿工作,只是一个科长。他爸爸调到这个矿,才当上了副矿长。随后,他和妈妈随着爸爸,也来到了这个矿。可以说,他是这个矿的一个新人,对这个矿的一切还不是很熟。因参与了豆明生的善后工作,他对豆师傅家的情况,以及豆明生与乔点凤的恋爱情况,才有了一些了解。豆师傅在井下受了伤,导致一条腿落下了残疾,不能继续下井采煤,只好提前退休,让儿子豆明生顶替他参加了工作。儿子出事的当天夜里,豆师傅穿着工作服,拄着拐棍,一直在井口等。每抬上来一位工亡矿工,他就凑上去仔细辨认,看看是不是他儿子。黑夜深沉,星光惨淡,当他终于在一副担架上认出面目全非的儿子后,他没有扑在儿子身上大哭,只说了一句“我的孩子”,就一瘸一拐地离去了。走出不几步,他就靠在一棵树干上抽泣起来。在微弱的灯光下,只见一个花白的头颅靠在树干上不停地颤抖。善后事宜的协商,是在矿上的招待所里进行的。在儿子的遗体火化前,豆师傅只提了一个要求,希望给他儿子豆明生穿一件棉衣,儿子这一回要走远路,过了夏还要过冬,过了冰天还要过雪地,他担心儿子临走时穿得太薄会受冻。工作组组长的答复是,这次遇难的矿工统一着装,一律穿西服打领带,西服和领带都是崭新的。要是单独给豆明生穿棉衣的话,恐怕还要和矿上和矿务局的领导商量,请示。豆师傅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坚持他的要求,说既然矿上有统一的安排,那就算了。豆明生的母亲没有参与善后问题的协商,她还住在矿上的医院里。她第一次哭得在家里休克,是豆明生的姐姐和乔点凤把她送到了医院。医生把她抢救过来,她再次哭得昏死过去。医生担心她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一直在对她实施监护治疗。豆明生母亲的生命倒是保住了,但从那以后,她就瘫痪了,再也不能下床活动。这样的两位老人,哪里有能力去水龙头那里提水呢!梅国平说:豆师傅,我来帮你们提点儿水。

豆师傅说:不用,有乔点凤天天帮我们提水。她早上提的水,我们还没用完呢。我们两口子半死不活的,用水用得很少。

乔点凤不如我的力气大,以后你们家用水,就由我来提吧。我们家就住在西边那排房,离你们家也很近。梅国平到厨房看了看,见水桶在地上放着,桶里的水只用了小半桶,还剩有多半桶。梅国平说:豆师傅,没用完的水,我先倒进锅里和烧水壶里。以后用水,您不用再省着用,我晚上早上都可以来帮您提。梅国平很快把满满一桶水提了回来,放进了厨房。他问豆师傅:你们家门前的梧桐树长得不错,是您栽的吗?

不是我栽的,是我儿子豆明生和乔点凤一块儿栽的。我儿子参加工作那一年,他们两个去县城里买回了树苗子,就栽上了。树还活着,可惜我儿子没有了。

这话有些悲哀,梅国平一时不知道怎样安慰老人家才好。

你来帮我们家提水,乔点凤知道吗?豆子师傅问。

她会知道的。

点凤那孩子可是个好孩子呀!

我知道。

她经常过来帮助我照顾明生他妈,要不是她帮着照顾,明生他妈恐怕活不到现在。豆师傅说着,回过头来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豆明生的妈妈。

梅国平也看见了,豆明生的妈妈脸色苍白,只有眼珠在微微转动,嘴里却说不出话来。每个人都有妈妈,看见豆明生的妈妈,梅国平联想到自己的妈妈,眼睛差点儿湿了。自己的妈妈年纪和豆明生的妈妈年纪差不多,自己的妈妈身体很好,洗衣做饭都不成问题。豆明生的妈妈却是因为突然失去了儿子,受到沉重打击,身体才垮掉了。

第二天下午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黄黄的阳光一照,气温有了小幅上升。这天傍晚,梅国平刚给豆师傅家提了水,还没有离开,乔点凤到豆师傅家来了,二人在豆家不期而遇。对于在豆叔叔家遇见梅国平,乔点凤似乎并不感到惊奇,因为她听豆叔叔说了,梅国平也在为豆叔叔家提水。但室内相遇不是路边相遇,互相不说话恐怕说不过去。还是梅国平先跟乔点凤打招呼:乔点凤,我没经你允许,给豆师傅家提了点水。

想提就提呗。

这两天你没去矸石山上捡煤吧?

你不是说下雨天矸石山上不安全嘛,所以我就没去。

看来乔点凤很把他的话当话,并没有当成耳旁风,这让梅国平心里一动,几乎接近于感动,他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你一定要爱护好自己!

乔点凤低眉微笑了一下,撩开套间的门帘,转入套间里去了。套间是豆家为豆明生布置的婚房,婚虽然没有结成,但房子里的一切都没动,好像豆明生并没有离开人世,还会回来结婚。以前为筹备婚事,乔点凤作为当事人之一,自然会时常到婚房里看看,走得轻车熟路,一走就走到套间里去了。

梅国平感觉出来了,乔点凤还是在回避他。梅国平不会忘记,那天在协商处理豆明生的后事时,因乔点凤没有和豆明生办理结婚登记手续,还不算是豆家的人,就不具备参与协商的名分。豆明生出事后,梅国平听生活区的家属们议论纷纷,说到乔点凤和豆明生的恋爱经过。他们都说乔点凤与豆明生的感情很深,人说矿井深,他们的感情比矿井还要深。不管豆明生上白班还是上夜班,乔点凤经常去井口,等豆明生下班归来。越是下雨天或下雪天,越能在离井口不远处看到乔点凤的身影。豆明生每天下井,他们都像是经历一场离别。而豆明生每天升井呢,这对恋人像是离别后的重逢。往往是,豆明生刚从井口走出来,乔点凤就迎了上去,趁人不注意,用自己的白手,拉住豆明生沾满煤灰的手。那天,梅国平看见一个姑娘在门外的回廊上站着,姑娘脸色苍白,眼泡红肿,正靠着回廊边的栏杆出神。梅国平猜想,这个姑娘应该就是乔点凤。他走过去问:请问你是乔点凤吗?乔点凤愣了一下,否认了自己是乔点凤,问梅国平是谁?找乔点凤干什么?姑娘既然不愿承认自己是乔点凤,梅国平也没有多问,只说:我是矿上宣传科的小梅,我听说乔点凤很痛苦,请转告我对她的安慰。姑娘点点头,眼泪涌流出来。她掏出手绢刚把眼泪擦去,更多的眼泪又涌流出来。梅国平又说:请她不要太悲伤,要珍重自己的身体,因为她的路还很长。姑娘说:谢谢!谢谢!我一定转告她。说罢,咬着嘴唇,转身下楼去了。

梅国平欲走,豆师傅又跟他说了几句话,问他今年多大了?成家了没有?

梅国平说,他今年二十五岁,还没有成家。

那你一定有对象了吧?

梅国平摇摇头。

那你比我儿子还大一岁呢,应该找对象了。

不着急。

小梅,我跟你还不太熟,有一件事儿我不该对你提,不提吧我又想提。

豆师傅您只管说。

你跟你爸爸说说,看看能不能让矿上给乔点凤安排一个工作。一个姑娘家,成天风里来雨里去在矸石山上拣煤,终究不是个事。

在协商处理豆明生的后事时,豆师傅也曾提出过,让乔点凤顶替豆明生的名额,能够在矿上参加工作。豆师傅说,豆明生和乔点凤虽然没有领结婚证,但两个孩子谈恋爱已经谈了八年,乔点凤已经跟他的孩子差不多。豆師傅还自责了自己,说让两个孩子在劳动节那天结婚就好了,就是因为家具没打好,他才同意两个孩子推迟了婚期,都是他对不起孩子啊!工作组的组长倒是没有当场拒绝豆师傅的要求,说这事儿要跟矿上劳动人事科的科长商量一下。商量的结果,还是因为乔点凤没有和豆明生正式结婚,还不是豆明生的妻子,不能顶替豆明生参加工作。豆师傅念念不忘这件事,他还是一心在为乔点凤着想啊!梅国平说:我也认为矿上应该为乔点凤安排工作。这样吧,我不一定跟我爸爸说,可以去找人事科的李科长说一下试试。

外屋和套间只隔着一层印花布的布帘子,在套间屋的乔点凤大概听到了豆叔叔和梅国平的对话,拨开布帘子,从套间屋里出来了。她说:梅国平,对不起,我该给阿姨擦洗一下了。

梅国平明白乔点凤的意思,在乔点凤为卧病在床的阿姨擦洗的时候,他不便待在这里,他可以离开了。进一步理解,乔点凤不愿意和他同时待在豆师傅家里,乔点凤心里只有豆明生,还没有从失去豆明生的心灵阴影里走出来,要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梅国平说:那我走了,辛苦乔点凤了。

乔点凤去厨房烧热水,把热水倒进洗脸盆里,取一条毛巾在热水里蘸一蘸,绞一绞,准备为阿姨擦洗身子。

豆叔叔拄上拐棍,离开床边,说不下雨了,他也出去活动活动。临出门,他又对乔点凤说:我看小梅这个年轻人不错,他跟明生一样,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乔点凤没接豆叔叔的话。

人事科的李科长,是梅国平的爸爸在省里煤炭干部学院的同学,梅国平把李科长喊李叔叔。有一天,梅国平到李叔叔的办公室找到了李叔叔,把乔点凤前前后后的情况跟李叔叔说了说,看看矿上能不能为乔点凤安排一个工作。

李叔叔没说能不能为乔点凤安排工作,只是有些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你爸爸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没跟我爸说过,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噢,那你说说你的理由。

理由嘛,我听说乔点凤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也是用情很深的人。因为早恋,她在学校时曾受到校方批评,但她对豆明生的痴心不改,照爱不误。乔点凤的父母嫌豆明生的家庭条件不好,也反对乔点凤跟豆明生谈恋爱,有一段时间,父母把她从家里撵了出去。父母把她撵走,她就去找豆明生。豆明生出事后,她不相信豆明生死了,好像豆明生还活在她心中,有时,她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井口,去那里等豆明生升井。另外,乔点凤对豆明生的父母也很讲情意,豆明生不在之后,她还经常到豆师傅家,帮助两位老人做家务,照顾两位老人。在现在,我觉得像乔点凤这样的女孩子是很少见的,不说凤毛麟角也差不多。

听梅国平说了理由,李叔叔看着梅国平微笑了,说:好小子,听你这么说,你是不是对乔点凤有点儿意思呀?

窗户纸被点破,梅国平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她没有否认对乔点凤的意思,说:不好意思,如果可能的话,还是请李叔叔帮个忙吧!

你放心,这个忙李叔叔一定要帮。

闻听此言,梅国平很是感动。他在替乔点凤感动,感动得眼都湿了。他说:李叔叔,太谢谢您了,怎么感谢您才好呢!

你不用谢我,这事儿赶巧了。今年下半年,咱们矿计划招收一批新工人,优先考虑在家待业的矿工子女。乔点凤属于优先考虑的对象之一。我一直在这个矿工作,对于乔点凤的情况,我恐怕比你还要了解。乔点凤成天不言不语,文文静静,又心事重重,沉沉吟吟,很有点儿古典之风,的确是一个好女子。

古典之风的说法让梅国平感到新鲜,他说:古典之风,我以前可没听说过。

怎么,不是吗?

梅国平说是。

这年的国庆节前夕,乔点凤参加了工作,正式成为矿上的一名工人。她工作的地点是在选煤楼上,和别的女工一起,站在运煤的皮带运输机两侧,把夹杂在煤里的矸石拣起来。这个工作与她上矸石山拣煤有一个共同之处,也是沾得满手都是煤灰。但是,两者却不可同日而语。上矸石山拣煤是风里来,雨里去,在选煤楼里干活儿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上矸石山拣煤是自谋生路,能不能拣到煤很难说,在选煤楼里工作,每月都有工资,是旱涝保收。更大的区别在于,她以前是待业的、漂泊的状态,没有归属感,成了全民所有制企业的国家工人呢,她一下子有了归属感。如此柳暗花明般的变化,乔点凤不认为是赶上了矿上招工的机会,而是梅国平在背后帮了她的忙。不光她这样认为,豆叔叔也是这样认为。豆叔叔不止一次对乔点凤说:都是小梅帮你找到了工作,你一定要好好感谢小梅。这个小梅,真是一个好孩子!更让乔点凤难忘的是,她去人事科办理参加工作的手续时,李科长曾对她说:小乔你知道吗?梅国平对你很够意思呀!为让你参加工作的事,他专门来找过我。

乔点凤点头说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乔点凤脸上红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知道的。

这年的中秋节与国庆节挨得比较近,两节之间只隔了两天。也就是说,在阳历10月1日那天,农历是八月十三。新月总是升得比较早,西边的太阳刚落山,东天的月亮就升了起来。月亮已接近圆满,矿区各处都洒满了月光。豆师傅家门前的梧桐树叶子落了一些,枝叶显得比以前稀疏。月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洒在地上,地上花花搭搭,犹如一些盛开的菊花。

国庆节的这天晚上,梅国平和乔点凤不约而同,都来到了豆家。梅国平带的是月饼,乔点凤带的也是月饼。月亮将圆,月饼先圆。梅国平说:乔点凤,我们想到一块儿了。

乔点凤说:梅国平,你帮助我参加了工作,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

你不用感谢我,这是赶巧了,正好赶上矿上要招工,你才顺利地参加了工作。

李科长告诉我了,为我参加工作的事,你专门儿去找过,帮我说了不少好话。

李科长说,他对你的情况比较了解,他还夸你长得文静呢。我正要跟你商量一件事,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乔点凤文静地看了梅国平一眼,让梅国平有啥事只管说。

梅国平说,局里矿工报的编辑交给他们宣传科一项任务,要他们选择一些对煤矿事故有切肤之痛的人,以现身说法的形式,谈一谈自己的感受,并形成第一人称的文章,在矿工报上发表,以期对全局职工、家属进行安全生产意识的教育。

听梅国平提到事故,乔点凤低下了眉头,瞅着脚下的地面。豆师傅家没有椅子,也没有高板凳,只有几个矮脚小板凳,梅国平和乔点凤都只能坐在小板凳上。豆师傅家屋里的地面没有抹水泥,也没有铺砖,只是砸实的土地。土地与地气相通,地面稍稍有一些潮。

梅国平接着说:其实写起来也很简单,你呢,主要写一写与豆明生的恋爱经过,再写一写失去豆明生给你造成的打击和痛苦,提醒大家处处注意安全生产就行了。

乔点凤抬起头来,再次看着梅国平时,眼里渐渐地有一些湿。她的眼不是一下子湿的,像是从眼角那里开始洇起,一点一点把眼睛都洇湿了。那湿不像是水湿,像是眼睛上起了一层雾。乔点凤大概也觉出了眼睛有些模糊,她把眼镜摘下来了,用手指头肚把镜片擦了擦。擦过之后重新戴上,她的眼睛不但没有清亮,轻轻吸了一下鼻子之后,双眼似乎模糊得更厉害了。

梅国平想起来了,乔点凤和豆明生原定在今天结婚。倘若豆明生不发生意外,今天应该是他们两个大喜的日子,应该是室内双喜明灯,门外炮竹声声,到处充满喜庆的氣氛。因豆明生不在了,一切都成了泡影,预期的喜情就变成了悲情。今天是乔点凤敏感的日子,也是伤怀的日子。梅国平向乔点凤道了对不起,说他不应该在今天跟乔点凤说这件事。

乔点凤当然不会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她等日子,日子不等她,她所等的日子已离她而去。她对梅国平说:你不用想那么多,这没什么。只不过,我哪里会写什么东西,我怕写不好。再说,我也不敢写。

好,一切尊重你的意思。

乔点凤不再回避地看着梅国平问: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等等再说吧。

我听说你写文章写得很好,你是高中毕业,差一点儿就考上了大学,谁能跟你比呢?

梅国平看了一眼门外的月光,像是想了一下,对乔点凤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来替你写,写完给你看,得到你的认可之后,咱们再交上去。

乔点凤点了点头。

三天之后的农历八月十六晚上,当梅国平和乔点凤又在豆家相聚时,梅国平从乔点凤的角度,以乔点凤的口气,已把稿子写完了。三百字一页的稿纸,他写了六页还多。写完,改完,他又工工整整地把稿子抄写了一遍,才拿给乔点凤看,请乔点凤多提意见。

乔点凤接过稿子,刚看了两页,眼泪就涌流出来。她用牙咬住颤抖的嘴唇,起身到套间里去了。

豆师傅在厨房里炒菜,今天他执意要留梅国平和乔点凤在家里吃晚饭。

月光如水。梅国平不知在外屋等了多长时间,乔点凤才从套间里出来了。乔点凤的心情好像稍稍恢复了一些平静,但她的眼圈是红的,鼻头是红的,睫毛还是湿的。可以想见,乔点凤的情感受到了怎样波涛汹涌的冲击,或许她抓过枕巾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哭出声来。

梅国平示意让乔点凤坐下,正要安慰乔点凤几句,乔点凤先说了话:国平,你比我自己还知道我啊!

梅国平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怎么,咱把稿子交给矿工报发表吧?

不料乔点凤却说:不,这篇文章我要自己存着,什么时候想看就什么时候看。

特约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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