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城

2022-07-05 19:36陈四百
北京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陈阳脑波弯刀

1.邮件

有些人在分手后会把床也扔掉,因为受不了那上面太多身体的记忆。我是个勤俭节约的人。更重要的是,我也没有分一次手就扔掉一张五千块床的财力。所以,早上醒来,又在这张床上想起杨远樱的时候,我有些沮丧。

杨远樱常年坚持散步,体力很好,大脑尤其活跃,喜欢问东问西。比如在分手前一天的晚上,她就躺在我旁边,没有开灯,瞎问。

你说,爱与性分离这件事,到底好还是不好?

我怕是个陷阱,便假装随意地避开:你觉得呢?

她没回答,又问:为什么我们总觉得有人在评判自己?那到底是谁?

我以为她是暗示我不要害怕她评判,勇敢回答。我依旧谨慎地说,会不会是我们自己的良心呢?

她猛地翻身,从仰躺变成俯卧,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湊到我耳边,说,嘿,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想不想去太平城?

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太平城。

太平城是建在太平洋底的国际先锋科技应用城,跟香烟一样,是不能公开做广告的。就像不吸烟的人很少考虑香烟的事,我也很少去想太平城,对它兴趣平平。杨远樱的这个问题,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回避了还是回答了,反正现在想起来,它只提醒我一件事:该去找她了。顺便告诉她,我累了,我想跟她结婚。

一个月前,我跟杨远樱分手了,但我们还有联系。我觉得她不够漂亮,脾气不好,还穷。我说出这些理由的时候,她也觉得无可反驳,只是灰着脸笑了一下,说,好吧,既然你没有自知之明,我也不想像你伤害我一样伤害你,那我只能走了。

我们在小事上都容易发脾气,那天就是因为我不倒洗脚水她对我嚷嚷,我们大吵了起来。但每当我说分手时,她总是异常冷静。我很困惑地问过她,她说,分手对她来说是大事,每当面临大事,她都很冷静。

她住在大兴,半年前那次分手时搬过去的。我们分分合合已经三次。

去往大兴的地铁上,我感到一阵轻松。一切都结束了。也就是说,等向杨远樱求完婚,我追逐女人的旅程就结束了。我对追逐新的感情已经感到厌倦,一遍又一遍的套路不断重来,实在提不起劲儿了,就这样吧。我给杨远樱发信息,说我去大兴请你吃饭。

她没回。可以理解。

为了不让日子难过,也为了不再去求她复合,这次分手前我其实已经找好了下家,是一个日本留学归来的姑娘,婚介网推送的。见了三次,很会森系打扮,说话细声细气,举手投足全是柔美,不像杨远樱风风火火一身阳刚气。聊骚了一个星期,脾气也比杨远樱好多了,不会对我大声说话。杨远樱本来不知道这些。但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吵完架她说要走,去阳台上收晾干的衣服时,忽然回过头说,你帮我打个车好不好?

车打好了,她一把拿过我的手机,说看一下车牌号。我警惕了一下但还是没来得及,她抱着手机跑进厕所反锁门一气呵成。我在厕所门外无力地吼叫,杨远樱你把手机还给我!

没多久她便出来了,捂着胸口虚弱地把手机递给我。我知道她全知道了——我要把她换掉。她的声音变得细弱,说,原来心很痛是真实的生理痛,不是比喻,也没有夸张。她躺倒在沙发上,说,陈阳,我没有力气了,今晚想走也走不了了,你让我在沙发上歇一歇吧。

我脸有些红,我不想看见她,我躲进了卧室。

当我再次出来经过客厅去上厕所时,客厅的灯已经关了,她躺在黑暗里没有出声。我上完厕所又经过客厅,她轻轻地问,陈阳,你第一次真正失恋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我心一痛,走了过去,不自觉地跪在沙发前,握住她的手。我说,别难过了远樱,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你可以听听音乐放松一下,转移注意力。她拿起我的手贴到了她的脸上,一脸的泪水,脸下的沙发布都是湿的。我有些难过,有些羞愧,把手抽了回来。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有些微颤,说,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陈阳。像我这样完完整整给你的感情,你以后很难再遇到。你亲手杀死了我们的感情。当然,我也有错,应该说,是我们一起亲手杀死了我们的感情……我哭,不是要挽回,我是哭它没救了。真的没救了。陈阳,这一次我们是真的走到尽头了。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好不好?

我说,好,好好睡一觉吧,不要再想了。

我起身回了卧室。昨晚我还和杨远樱亲热,她问了我三个问题。今天我约了留日姑娘明天下班后一起去吃日式火锅,跟杨远樱说的是同事聚餐。她不原谅我是应该的,我自己也有些厌恶自己,可我没法控制自己。这样做让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快乐。

地铁快到站了,我告诫自己待会儿见到杨远樱一定要忍着,她一定会对我冷眼冷脸毒舌以待,只要我不接茬儿不刺激她,她自己就会变热的。我知道爱上一个人就像吸烟一样,很难戒掉,只要我把自己点燃,她就会对我重新上瘾。

跟日式姑娘约会到第三个星期,即使她没有直说,我也已经感觉到自己在她眼里不够帅,脾气暴躁,还穷。我跟杨远樱更般配。我还意识到,自己在杨远樱面前是多么轻松。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把心中所有的想法都告诉她,她总是可以和我探讨任何问题,我决定好好跟她聊一聊爱情,还有太平城。我相信她对我的爱。在这件事上,或许我比她要天真。我现在只想跟她一起好好过小日子。我们都喜欢看电影、读小说、去远方旅行,以后再生个小孩子,欢欢喜喜吵吵闹闹的,也就白头了,多好。她想去太平城,我可以陪她去,或许能当作蜜月旅行。我感觉自己终于长大了,她结婚后要是不喜欢跟爸妈一起住,我也支持。想清楚这些后,我看清了自己眼睛一直盯着的车厢外,奇怪这次地铁隧道里没有任何广告,黑洞洞的。

到站了,我下车刷码,手机这时提示收到了一封邮件。点开,是杨远樱发来的,我有些惊讶,走到地铁出口处的墙角,读了这封邮件。

她开头说陈阳,你好。语气冷静,甚至有点儿冰冷。我知道不好了。她说,陈阳,我觉得一个月以后,你应该会来找我,所以,我写了这封邮件,定时发送,以防万一。如果你没来找我,就没必要看下去了。

我一字不漏地看了下去。

她说她和初中同学柳小尔去了太平城。

我心里暗骂一声。这个柳小尔我记得,有病。三个月前她们才重逢。我记得她,是因为我怀疑她是一个厌男症患者。她跟杨远樱十五年没见,忽然在地坛公园偶遇,当时我也在场,她看我第一眼就对杨远樱说,凭她的直觉,我跟杨远樱走不远。又对我说,你知道什么是直觉吗?就是类似高明者崇尚的那种独断之学。女人的直觉还在独断学之上,与宇宙粒子直接连接,愚蠢的崇尚科学的自以为理性的男人是难以企及的。神神道道大放厥词,我很不喜欢她,那天的三人晚餐我没有买单。杨远樱居然跟她跑了!

杨远樱在邮件里说她早就想去太平城,半年前我们第三次分手那次,她就计划去,没去成是因为我没过一个星期就去找她复合了。这次说什么她都不想再复合。她说,两个穷鬼苦哈哈地在一起熬日子有什么意思呢?电影看打折场,小说买二手的,出门旅行住脏兮兮的廉价旅馆,一盆洗脚水还要留着冲厕所,有什么意思呢?这样的日子她不想再一遍又一遍过下去了,简直就是诅咒。

她说太平城能让人摆脱物质束缚,甚至身体的束缚,实现身体自由。身体自由是心灵自由的通道,心灵自由才是终极的幸福,她追求终极幸福去了。如果有一天我也想开了,可以去找她。

最后一行,她留下一串邀请码。并提醒说,太平城的App,要翻墙才能下载。

我握着手机站在大风狂呼的出口,忽然发现眼前穿梭的人群,他们的身体显得飘乎乎,像是要飞起来。我擦了擦眼睛,他们飘了起来,向天花板升去,我吓了一跳,想要跑。可是,我的双腿像是陷入了湿乎乎的水泥地,那水泥忽然风干,我一步也挪不动。我闭上了眼。杨远樱信中的那些字眼,什么自啊,什么由啊,什么幸啊什么福啊,在我耳边轰隆隆吵着,像是大兴机场来来回回的飞机,吵得我的怒火终于从胸口升腾到了嗓子眼,我猛呼出一口气,啊……我睁开了眼,眼前的一切又真实了,他们一个也没飞起来。我果断地转身再去乘车。这个女人,她也不想想,我不用上班的嗎?不用交社保的吗?不用还房贷车贷的吗?再说了,我爸妈就我一个儿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怎么办?我能说走就走,去一个周边谁也没去过的地方,追逐那什么从来只是在字面流传的诱惑吗?

毫无责任心的疯女人,幸亏没有向她求婚。

2.火锅

我喜欢吃火锅。去相亲,点个鸳鸯锅,然后各点各的菜,跟自助一样,又比自助热乎,没话说了就说,服务员,加点汤。然后趁机再想点儿话题,不会冷场。我对火锅的热情早已超过了姑娘。

最初相亲的时候,我给自己定下两个标准,要么选一个特别傻的,就是整天不怎么想事,满足基本需求就行那种;要么选一个特别灵的,你说啥她都懂也特别懂你的那种。后来发现,这两种都看不上我。然后标准改为不那么傻也不那么灵的,结果,这一种对婚姻的要求格外多。像杨远樱那种不傻不灵要求也不多的,属于可遇不可求。当然了,她最后被证明也是不靠谱的。

说到她我又上火了。邮件一事让我发现自己还不够了解自己,也低估了杨远樱。我一直以为自己能点燃她,没想到,往我心里点火的是她。

又一个月过去,我还没有忘记她的信。我开始怀疑是那个神神道道的柳小尔帮杨远樱在文字排列上做了手脚,看到的人会受蛊惑。这种事在网上经常发生,某张图片,某封邮件,某个链接,某种特定排列,只要你点开看一眼,就会中蛊。柳小尔应该就是那种因特巫婆。这就对了,想清楚这点后,我的口腔溃疡都好了。杨远樱,我不可能去太平城找你了。

可有关太平城的信息,忽然开始向我聚拢。

这神秘之城并非没广告,跟香烟一样,它的广告都是暗示性的,只是以前我都忽略了。而现在,我觉得他们的广告简直明目张胆得有些无耻。比如,携程开始向我推送斐济的旅游信息,斐济在太平洋上,有传言说是太平城的入口之一。又比如,我一打开kindle,它就跳出一个页面假装好心告诉我,海口的云洞图书馆有我需要的免税原版书,而云洞图书馆从建设那天开始就传言是太平城在中国的入口。还有更直接的,手机上的腾讯新闻开始向我推送关于火星移民的技术消息。全世界公民都知道,太平城大部分的科技应用,将来都要用到火星上的。我坐不住了,我知道现在大家在互联网上都是透明人,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但这些饱含诱惑的推送还是让我很生气。我给杨远樱回了一封邮件,告诉她,我永远也不会去太平城,她最好一直待在那里,永远别再回来。

这封邮件一半是写给互联网的广告推送数据处理器看的,但发出去后,我意识到自己用了两个“永远”。霎时,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我有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杨远樱了。不好的预兆。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天晚上她躺在沙发上过了一夜。我上完厕所后,再也没出卧室,还把卧室的门反锁了。第二天早上,她五点就起来收拾东西,我听见她走到卧室门口。大概看到了两道锁,她没有拧门把手。我听见她拖着箱子,重重关上了客厅的门。我假装还在睡梦中,没有出去相送。

以前每次分手,我们都会去外面吃一顿告别大餐,相互虚伪地祝福对方过得更好。这次都没有好好告别。真的就永别了?

可想到要去太平城去找她我就累得慌,大兴还勉强可行,太平城,还是算了吧。再说了,自从第一次失恋后,我在生活里就不再过多地挣扎,对失去这件事,其实已经不太有所谓。反而,失去得越多、越深、越痛,我越是隐隐地有种莫名快感。无所谓了,就这样吧。每天照常上班、看新闻、吃饭、睡午觉、干会儿工作、下班、玩手机、吃晚饭、看会儿小说或电影或球赛、睡觉。这小公务员的日子平静又自足,挣扎什么呢?回头再去相亲一个安分的姑娘,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少年,多少男人就这么过着,挺好。杨远樱这种女人,我一开始就不该沾。

三十五岁才看清自己人生的真相,我很羞愧。歇了吧,太平城。杨远樱,永别了。

决定不再挣扎后,日子就好过多了。但好日子从来不会持续太久。暑假到来,退休的老母亲例行都要到我这里来度假,号称跟我“增进”亲子关系。北京这套房子是父母给的首付,我无权反对他们来住。父亲不喜欢来,暑假是他的个人快乐时光。

我开一辆电动租赁汽车去火车站接母亲,她拖了三个箱子,一见面就抱怨我不该花钱租车,地铁多方便。我解释说公务员有优惠券,她便改口指挥我搬箱子,说里头都是我需要的,有一整箱都是她搜集来的偏方草药,能治我的少白头。

她坐在后排守护草药。我驶出地下停车场的时候,透过副驾驶看到有两个人在车里接吻。我想起春节的时候,来接杨远樱,也是这个停车场,她坐进副驾驶时,我们吻了足足三分钟,分开后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母亲应该也看到了那对亲吻的人,但她没有问杨远樱的事。她不太喜欢杨远樱。一个月前我告诉她我们分手的消息时,她追问了日式女孩的工作,得知工资很高,她说,分了就分了呗,咱可以找更好的。她之前不满意杨远樱比我大两岁,怕她难以怀孕,还提出过先怀孕后结婚的建议。我委婉地跟杨远樱表达过,当然矢口否定是母亲的主意。杨远樱虽然很不高兴,但也没有强烈地抗议。

母亲絮絮叨叨旅途上的事情,我看见马路边站着一个穿迷彩七分裤的女孩,脸上表情很冷酷,像是把自己关在一个铁笼子里隔离了人群,杨远樱不高兴时就是那个样子。我不喜欢自己跟母亲在一起时老想起杨远樱,便主动跟母亲说了日式女孩的事,说性格不太合适分手了。母亲有点惋惜,但还是安慰说咱可以找更好的。一进门她就催促我赶快洗澡睡觉,规律作息是她的信仰,她觉得这样人就不会颓废。

母亲也是个小公务员,几十年如一日,退休后也没有改变作息。她一来,我就变回了初中生。睡觉前要洗脚,起床要叠被子,十一点要上床睡觉,八点前要吃完早餐,早餐一定要喝牛奶,中餐一定要吃肉,晚餐一定不能十分饱,吃饭前一定要洗手,从外面回来一定要换衣服,等等。工作后还加了一条:对领导一定要言听计从,至少表面绝不能违抗。

所有这些,我都不再挣扎。

母亲很快给我制定了新的相亲计划,动用她的一切人脉搜集各行各业大龄未婚女青年的情报,最离奇的我见过一个北京本地的专科生,她非北大清华复旦和海归不嫁。总之,火锅帮了大忙。

基本上母亲叫我去见谁我就见谁,两个月,忍忍就过去了。更何况,她还会给我发相亲补贴红包。我会用红包趁机大吃一顿。大吃一顿成了我最后的乐趣。

我涮涮火锅就很高兴了。

可是,眼前出现了一个不让我高兴的人。

我不是指的相亲对象。我是指柳小尔。在相亲时,居然碰到了柳小尔。她就在隔壁桌,一个人在吃鸳鸯锅,光这一点就让她看起来有病。

我跟相亲对象说,你先点菜,鸳鸯锅底。我碰到欠我钱的人了,去跟她算算账。说完我坐到了柳小尔的对面,紧盯着她问:杨远樱呢?

她听后并不回答,而是捞起了鸡汤锅底里的几条贡菜,咔嚓咔嚓地嚼了起来。咽下后笑了一下,说:我就说你不会去太平城找她,她还在那儿傻傻等你呢。

你把她一个人留在太平城了?

我只是一個游客而已。

她选择成为居民了?

你想知道就自己找她去。不过呢,对于像你这样的妈宝男来说,这个要求确实有点过了。你放心,你不去她也不会找你麻烦了。

你什么意思?

她不再回答。这个女人说话句句不中听,我也不期望她能给我什么好的回答。据说去往太平城的人,分游客和居民两种。游客要很高的门票,还要签订保密协议,对太平城一切看到的都不准以任何形式在网上传播。所以,至今为止,只有那些富有的人去参观过,且所有关于太平城的消息,都是酒桌饭局的口头传说,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网上搜不到任何信息。至于居民是怎样的,连传说都没有。

我不知道这个柳小尔为什么去太平城,也不想知道。她看起来并不富有,在北京无房无车,那天三人晚餐还是杨远樱买的单。

我准备起身走,她说话了。

这家火锅还不赖嘛,她敲敲锅沿,又用眼神示意我身后说,新女朋友跟你很配,一脸食欲。

我差点骂脏话。

她摁下了电热开关,火锅不再冒泡。

柳小尔说,你知道杨远樱为什么对吃不太感兴趣吗?

她还在挑火,我极力忍着,说,你有话就直说。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陈阳,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杨远樱怎么会喜欢你呢?

我的火终于窜了出来。

你听着,我会去太平城把杨远樱找回来,回来再跟你算账。我站了起来,对柳小尔甩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我不知道是柳小尔激怒了我,还是我太过想念杨远樱,又或者是厌倦了母亲和相亲,总之,那一刻,我就真的下了这个决心,我要去找杨远樱。又或许,我对太平城的兴趣,已经超过了火锅。但我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

3.直线

我翻墙下载了一个太平城的App,上面什么介绍都没有,只是卖门票,买门票还需要邀请码。输入了杨远樱给的邀请码后,跳出了价格。太平城的门票贵我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这么贵。我把十年医保卡里的钱都转了出来,还有十年商业保险万能卡里的钱,另外出售了多年的邮票收藏,加上微薄的工资结余,最后还跟母亲撒了个谎,说新交的女朋友要带她去海南玩一次,母亲有些怀疑地给发了一个超大红包,这才勉强凑齐了三十万,换了一张太平城三日游的门票。

我又感受到了那种罪恶般的沉甸甸的快乐。

我不知道杨远樱是怎么凑齐钱的,估计她把多年收藏的古籍珍本给卖了,她之前天天在孔网淘那些破烂玩意儿。她喜欢高科技的同时,也喜欢玄学,我认为她兴趣有点太宽泛。等等,如果她是去太平城做居民,会不会根本不要钱?可从App上看,根本找不到关于居民的任何字眼。

在App上付完款,邮箱里收到了电子门票。门票正面是行程码,背面是路线图。进入太平城后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扫行程码。邮件和门票,过期三天后就会自动删除,概不退款,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先从大兴飞到香港,再从香港飞到斐济,十个小时都在飞机上呼吸黑人白人浓烈的香水味,口罩一刻也没敢摘。入口在斐济的传言是真的,这里到处都打着好水好空气的广告,好像大家都是来洗肺清肠洗心革面的。一斐济币等于三块多人民币,在三百块斐济币一晚的希尔顿酒店,我被关在客房秘密签署了保密协议。以为要坐潜水艇下海,没想到是先坐飞行汽车,一种像索道缆车的海陆空三用智能车,无人驾驶。每个游客都有一辆专属,服务员是AI小帽。小帽的造型是一顶深蓝色的棒球帽,戴在头上,叫它一声小帽小帽,它便开始叨叨叨,说我们会先到达海上风力发电站。风力发电站的位置,应该是在国际日期变更线附近,反正要保密,我也没太注意。

风力发电站是备用的,太平城用的是氢能源。从发电站坐下行电梯大约三四千米的深度,到海底隧道。从海底隧道再驰行大约两百公里,才会到太平城。

海底隧道不像陆地隧道那么压抑,一路阳光普照,有模拟的蓝天白云,比在雾霾天的陆地上好多了。小帽说,太平城的一切能源都来自海水分解,氧气和氢能源,都是海水循环提供,没有给地球带来任何负面影响。

它还提到一个信息,说经美国宇航局证实,几十年前找到的另一个“地球”,很快就要跟我们签订旅游开发协议了,如果想去另一个地球旅行,我可以在太平城预订宇宙飞船免税船票。我问价格多少,它说把我父母老家和北京的房子都卖掉就差不多了。我气得差点把旅行帽给扔了。我的全部信息,包括父母的,看来它都知道了。在我签订的旅行协议里,还得为此保密。小帽安慰说,请放心,您的信息只有我在服务期间知道,三天后会自动清除。

谁信?太平城会不会是全球最大的信息贩卖集中地?

它已经在我眼前了。

我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座高度智能化复杂如迷宫的城市,比如飞行汽车在空中飞来飞去,服务人员都是AI,整体结构状如繁花,走到哪儿都要刷全身,等等。看来是电影和贫穷双向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极其简单的直线。也就是说,整座太平城,是一条长一千公里,宽一百米的直线城。这简直就像武功高手只会一招那么无聊。小帽的声音还洋洋得意,说太平城结构也非常简单,共分三层,顶层步行,中间居住,底下交通。我在心里核算了一下,意思就是参观一层十万块呗?

这对于富人(根据财富杂志说,就是那种至少有三千万以上在理财的人)来说也许很正常,就像三十万买了个笑话,也不用出去后天天跟人讲。而像我这种在中产边缘浮沉的(现在是沉了),一个旅游地不复杂就感觉根本不值回票价。当时就有点后悔那天没有跟相亲对象吃完那顿鸳鸯火锅,太冲动了。

出发前我给杨远樱发了一封邮件,说我要去找她了,让她到入口处来接我。她没回邮件,现在也没见到她人。我开始还推测如果她成了居民,也许不可以跟外界联系。现在我想,她应该是认为没必要回。我来了,就这么点地方,三天还找不到一个人?

我問小帽要找人去哪儿?它说去游客中心。

游客中心就在交通层,飞行汽车停在门外,我走进去,里面没有服务人员,全是自助服务。我刷行程码在机器上查找杨远樱,说让我去居住层查看。

我又刷码乘电梯来到了第二层,一路上都没见着人,问小帽,小帽说现在是旅游淡季。我说你们有旺季吗?它说,有,每年中元节和圣诞节的时候。我有些诧异,没再问。我不像杨远樱那样事事好奇。

这居住层看起来像是滨河公园,中间一条河,河两旁是房子,房子后面是树林。房子只有一层,说是隔热保温可降解的真菌材料做的,河水是净化过的淡水,有各种淡水鱼。树林是热带椰树林。居住层没有围墙,只在进门处有一个显示屏,根据游客的国籍显示文字。我走过去时,上面闪现了五个中文字:“友善即自由”。什么意思?预防我闹事?

我问小帽,它说,你可以把它当作一道闪电,这道闪电有助于你想象太平城的形象。这回答有点玄乎,我想到了柳小尔那个因特巫婆。一个问题还真像闪电一样照亮了我:杨远樱的邀请码,是谁给她的?她说她早就想来这里,那时她还没跟柳小尔联系上。如果不是柳小尔,又会是谁?

我警惕了起来,想要快点找到杨远樱问个清楚。

我直接问小帽,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作杨远樱的女士?大约过了三秒钟,它说,有。我说,带我去见她。它说,稍等,我帮你申请。又过了大约九秒钟,它说,好了,申请通过,请先下到第三层。

居然这么容易?我不禁又喜又惊,屁股都微微发抖了。

我下到交通层,再次坐上飞行汽车,沿着又平又直不堵车的大道,向杨远樱渐渐靠近。

4.尾号

杨远樱的门牌号是977,跟我的手机尾号一样。我心里一阵窃喜,看来她惦记我还很深。但有些奇怪的是,她门上的名字写的是杨远樱2.0,我问小帽是什么意思?它说我没有权限知道,还说本来我也没有权限进入居民房间,是杨远樱特别帮我申请的。看来她是真的成为这里的居民了。我站在门口思量,待会儿见到她,该怎么劝她跟我走?我还没想好,门就开了。

杨远樱的声音传出,进来吧,陈阳。

她的声音,好像比以前更清澈动听。我咧着嘴走了进去,假装什么事也不曾有过地问候,杨远樱,别来无恙啊。

门在我身后自动关上。房间并不大,大约20平方米,也没有什么布局,准确地说,就是一间办公室的样子,正中间摆了一张桌子,可能那也不能叫桌子,就是一个发光的一立方米左右的正方体。我没有看到杨远樱。

我环顾四周,四面白墙亮起了柔光,头顶的天窗也亮了,屋内已经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没有杨远樱。我说,喂,杨远樱?

杨远樱说,在呢。

我问,你在哪里?

杨远樱说,你觉得我在哪里?

这时,墙面上出现了我和杨远樱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是在三亚的海滩上,她戴着深蓝色草帽,穿着白色T恤和浅蓝色破洞牛仔裤,正划动手臂欢快地奔向大海。

我说,别闹了,现身吧,我特意来看你的。

她说,你看我那时多高兴。

我说,你现在不高兴吗?

她说,现在的高兴不一样了。你最近怎么样?

我说,我想面对面跟你说话。

墙面上出现了着正装的杨远樱,灰色西装西裤,白色衬衫,白色平底单皮鞋,黑色头发紧紧束在脑后,站在一个虚拟空间里,背后是星光灿烂的宇宙。

我有些恼火,不禁提高了声音:杨远樱,我花三十万来找你,够有诚意了吧?你就打算跟我视频?

杨远樱不愠不火,说,陈阳,别提钱了。我想过了,其实我们之间除了钱还有很多问题。

我的火一下蹿高,不得不费力捂下去,低下声音说:远樱,别玩了,咱俩好好聊聊吧,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咱们要向前看。

杨远樱说,过去的事不会过去,还会重演。我们要是在一起,还是会欺骗、控制、不信任、相互指责、相互伤害……

我没忍住,提高声音打断了她:别说了!

杨远樱笑了一下,她说,陈阳,你不会改变了,我也不会改变了。我们之间的问题且不说,你仔细回想一下,我们像这样对彼此高声吼叫,发生过多少次了?

四面墙出现了我们曾经在各种地方大吵大吼的情景,地铁里、餐馆里、卧室里、大街上……我看得有点儿发蒙,那么熟悉,那么陌生,那么丢人。

我说,够了,杨远樱,你到底要不要见面?不见我走了。

掉头就走的要挟对她向来管用。我等待着,期待她能从门口或者墙后面走出来。

但还是只有她的声音,她说,陈阳,别生气了,我告诉你一组数据吧。我们在一起断断续续的这两年里,亲热次数是128次,你知道吵架次数是多少吗?

不等我回答,她接着说,204次。减去不在一起的日子,平均2.75天吵一次。

你他妈的还记录亲热的次数?我忍不住声音又提高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陈阳,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

这下轮到我沉默了。说实话,听到两百多次吵架,我也挺震惊的。每次吵完冷战一两天又和好,还会刺激新的欲望,所以每次都没怎么当回事。

杨远樱说,如果不去作这些分析,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存在那么多问题。

我强作镇定冷冷地问,你还分析出什么了?

杨远樱还是站在那宇宙空间里,说:就拿亲热来说吧,其实你毕业的大学以平等和自由著称,教育出来的你,表面上还是挺尊重女性的,言语上基本也能做到不谄媚也不轻视。能承担家务,也允许女朋友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但亲热这件事,还是泄露了你的霸道和专制。你从来不喜欢我在上面。

我恼羞成怒:杨远樱,你简直低俗!

杨远樱的声音没有像往常一样提高,她仍然沉稳地说,这又是你的另一个问题了,为什么你想讨论两性话题的时候就是严肃话题,而我想讨论的时候就是低俗?你确定不是你的自私蛮横在作祟?

我冷笑一声,说:可笑,又来指责我自私。你以为谈一场恋爱就能消灭自私了吗?愚蠢!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人有自私的权利!

杨远樱还是很平静,她说:是,人有自私的权利这点我也认同。但你总是过多地行使这一权利!

她的声音在最后一句话也提高了分贝。四面墙又出现我俩那204次争吵。我没法直视,盯着那个发出蓝光的正方体,许久才冷静下来。我大老远地来到太平洋底,可不是为了跟她重复这吵过的旧架。

我努力控制声音,听似毫无波澜地问她:所以你叫我来,只是为了告诉我,我是一个多么烂的人吗?

杨远樱没有回答。

我说:杨远樱,请回答。

我静静地等着,大约过了漫长的十秒钟,杨远樱说,对不起,陈阳。你当然不是一个烂人,你只是跟所有人一样,是一个有优点也有缺点的人。我们的问题,也只是人本身的问题,不管是自私、愚蠢、欺骗、虚荣、控制、蛮横,还是嫉妒、渴望、抚慰、宽容……

我打断了她,我已经不想听这些了。我说: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要不要见面?

杨远樱说,见了面又怎样?

我们一起吃火锅好不好?

杨远樱说,陈阳,这里没有餐厅的。你们游客会有食物配给,但没有专门吃饭的地方。

你们游客……这几个字也太刺耳了,我已经压制不住怒火,问,到底怎么回事?杨远樱,你跟我说实话,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吗?

杨远樱说,陈阳,对不起……我……

我再次打断她:跟我见一面,吃不吃饭也没关系,就当是最后的告别,怎么样?

杨远樱却不再回答,她低下头,忽然说,陈阳,你还想要孩子吗?

我想她还在介意先怀孕那件事。我耐着性子回答说,这是我的义务。

可是,楊远樱说,你有没有想过,孩子生出来,是一个空白,我们要费尽力气教会他生活,教给他知识,现在生活这么复杂,知识这么繁复,孩子一辈子都会很累,更累的是,到了下一代,又要重新来过。你不觉得这个太残酷吗?人不断地被刷机重来……

我的耐心用完了。我说,够了,杨远樱,别东扯西扯了,见不见,给句话,别这么费劲了好不好?

杨远樱终于看着我,说,陈阳,你走进这间脑波室,其实就是跟我的见面。我跟你的每一个想法,都一一见过了。我已经不能见到更多的你了。就像小尔说的,我们之间,不能再走得更远了。

我的脑袋里顿时有尖锐的声音响起,杨远樱你说什么?脑波室?

这时,四墙的光亮灭了,天窗也灭了,只剩下中间的正方体还亮着。

杨远樱也只剩下了声音,她说,陈阳,我不能解释更多了。见不见不重要了。如果你愿意留下来,你会理解这一切。

我心里充满了疑问,但更多的是沮丧。

我说,什么意思,我不留下你就不见我吗?

杨远樱说,你照顾好自己。

杨远樱的声音也消失了。有那么一会儿,我都没反应过来,就愣在那里。当我意识到杨远樱已经关掉视频,连声音也关掉时,我心中的愤怒委屈和无助等等一齐涌了上来。我看着那个正方体,猛地,我朝它踢出了一脚,接着,两脚、三脚……

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是脚痛。

一道光亮照进,门开了。

我冲出门,气呼呼地在长长的过道上快步走着,却不知道要走向哪里。这时,我忽然想起,不是还有个问题没有问杨远樱吗?她的邀请码是谁给的?我立即转过身,又朝977房间走去。问题不重要,回答也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还是想跟她见一面。

可是,我真的天真了,我忘了这是太平城。

房间不见了,门牌号也不见了,连门都没有了。我回到刚才的位置,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堵墙。过道上之前所有的房间,都变成了墙。

我问小帽是怎么回事,小帽客气地请我离开。我要它连接杨远樱,它说我没有权限。我问怎样才有权限,它說,等我的旅行结束时,如果我愿意申请成为居民,且申请通过后,才有权限……

小帽正在啰唆的时候,我摘下帽子一把摔到了地上。霎时,一股电流向我脚底窜来,我想扶住那墙,手伸出去了,但没够着。

我倒在了墙脚下。

5.弯刀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脑波室里。跟杨远樱视频一样的房间,只是正方体周边多了两把椅子,一把我坐着,对面还有一把空椅子。我喊,杨远樱?

门开了。进来一个人。不是杨远樱。

这人看起来很面熟,长着一张弯刀月一样的脸,剃着平头,穿着连体工装衣裤,像是从冷库出来的工作人员。我盯着他的脸看,想起来了,他像那个以暴力恶趣味著称的美国导演昆汀。我有些害怕,他要把我怎样?

这时,四墙出现我被施以酷刑的画面,坐电椅、练靶子、打迷魂针、幽闭催眠,等等。我吓坏了,强作镇定,身体僵硬地看着他。

他看了一下墙面,笑了,用中文说:别乱想,放心,我不是人类,也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

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轻手轻脚地坐下。

我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啥,不是人类?……

他说,我们这里除了游客,没有你们一般的人类,你可以叫我K4,我们是Super-AI,不是一般的智能机器人。

哦,原来是机器人。我的呼吸自然了,身体不再僵硬,心理上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优越感出现。这机器人挺自傲,说自己不一般,还Super-AI。不过他的做工还真是精细,我看不出他跟人有什么区别。他的脸和手看起来全是真实的肌肉,连青筋都能看见。我不知道他有多智能,谨慎地保持着沉默,看了一眼门的方向。

那里没有门了,变成了墙。我的优越感顿时消失,有些恐惧地看着他,心里想着杨远樱在关键时刻是否能救我。

K4,这个弯刀脸又看出来了,他说:请放心,陈先生,您在这里很安全。根据游客协议,我们不会对您有任何伤害。只是现在还有两个问题需要处理。

我终于沉不住气,说,能不能找个人……我是说我的同类来跟我谈?

他说,对不起,不能。我刚跟您说了,我们这里除了游客,没有其他人类。

我说,什么意思?整个太平城都是机器人管理的?

他纠正说,是Super-AI。

信息量太大,我需要捋一捋……等等,你们这里不是有人类居民吗?杨远樱,我刚还见过她呢。你知道杨远樱的吧?她是我女朋友,你们这里有这个人的对吧?她住977房间,对,977,没错。

弯刀脸微笑地看着我,说,这正是我要跟你处理的第一个问题。你违反了游客准则,进入了我们的脑波室。

我不明白他的逻辑,说,我不知道有这个准则,我也不知道什么脑波室。

弯刀脸说,你刚才是不是进了杨远樱2.0的房间?

我想了想,说,你指977?是小帽带我去的,而且,它说是杨远樱帮我申请通过的。杨远樱是我女朋友。我又重复了一遍。

弯刀脸看了一眼我的头顶。

我这时才发觉旅行帽已经没有戴在头上,想起昏迷之前自己把它摔了。

弯刀脸继续保持着微笑,说,这是我要跟你处理的第二个问题,你把旅行帽摔到了地上,它也是我们的工作人员,你对它使用了暴力。

我有点理解了。我得罪了小帽。这个小人,一定是它告发了我,它帮我申请见了杨远樱,现在又说我违反规定。一定是因为我摔了它,它把我电倒还不解气。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看来在太平城这条准则也一样,大意了。我问弯刀脸,我们一共要处理几个问题?

弯刀脸咧嘴一笑,说,就这两个。

我问:要怎么处理?

弯刀脸展现了人类管理者所缺少的爽快,说,很简单,首先,你向旅行帽道个歉;然后,我把你不该知道的一些记忆清理掉。

我吓一跳,什么不该知道的?怎么清理?

他说,别害怕,跟烫个头差不多,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

我没出声,回忆刚才到底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他问:向小帽道歉的事,可以吗?

让我跟那个小人道歉?当然不可以!但多年的事业单位工作经历,让我知道什么叫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想了想,改变了面部表情,以上班面对领导时经常用的谨慎而又讨好的态度说,道歉没问题,我做得不对,确实该道歉。但我需要确认一下,除了道歉咱没有别的了吧?

弯刀脸依旧微笑地看着我,说,没有别的了,陈先生。

他朝我点点头,又朝门口挥了挥手。

这时,门又显现了,小帽从门口飞了进来。它居然会飞!我在心里惊叹,想象力又贫乏了。不对,它会飞,为什么还让我摔了它?莫非这是个圈套?但还没等我理清思路,它已经停在我面前。弯刀脸看着我,我只好站起来,向小帽鞠躬,说,之前不该把您摔到地上,对不起,我向您道歉。

小帽的帽檐上下摆动两下,算是点头,之后飛到我的头上空,说,没事了,陈先生,只是走个程序,现在我继续为您服务。

我主动把小帽紧紧扣在了头上。

弯刀脸说,且慢,您先戴上这个。

他说着从上衣右上角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类似一次性浴帽的东西。

我说,这是干什么?

小帽离开了我的头,停在头顶上,对我解释说,记忆清除。

我有点害怕,心里没谱,说,这个不太好吧,记忆清除手术我也听说过一点点,很高风险的,万一你们把我弄成了一个白痴怎么办?我似乎也不知道什么机密信息吧?

弯刀脸说,请放心,我们这个技术已经非常成熟,另外,您的旅行门票里含有人身保险,您以后出现任何问题,都可以得到赔偿。

出现什么问题?出现问题了我怎么找你们?找到你们又该怎么打这个官司?再说了,你们太平城守我们中国的法吗?对他这种官方说法,我可是太知道了。

可是,我也知道,这种事扯下去会没完没了。公务员的素质再次帮助了我,我决定接受安排,放弃质问和抵抗,省去一切徒劳。

我当着弯刀脸的面,微笑着展开了这顶“一次性浴帽”。它的闪光让我心中一亮,我笑了一下,问弯刀脸,既然要清除我的某些记忆,也就是说,反正我会不记得,那么,在手术之前,我是不是可以先问一些不该问的问题?提一些不该提的请求?

弯刀脸很友善地做了一个手势,请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坐了下来。记忆中,我的嘴一张一合,大约有三分钟之久。

这项记忆清除术留给我的后遗症之一就是,有些记忆在我脑海中,没有了声音。我怎么也想不起在某些场景下,自己说了什么,别人又说了什么。

我现在能说出来的,关于太平城的事情,自然无关他们的痛痒。真正的机密,已经被删除了。而我所谓的逻辑叙述,恐怕也是后来记忆的编排,并不靠谱。

我之所以还要讲述这些,是为了纪念现在还留在太平洋底的杨远樱。

我没有忘记,我来到四千米深的洋底,是为了见她一面。

我一张一合三分钟之久的嘴,最后无非是再向弯刀脸提出一个请求:我想见杨远樱,她是我女朋友,我想带她回家。

弯刀脸的回答清清楚楚,他说:对不起,陈先生,你的时间用完了。

6.钥匙

我的时间用完了。

三天快得像是一天,我觉得他们已经破坏了我的脑电波。第一天干了什么?第二天干了什么?第三天又干了什么?或许他们删除了我两天的记忆,我只记得一天了。我只是不断地重申:我要见杨远樱。

如果我已经见过了,他们应该对我说,陈先生,你已经见过了,只是你不记得了。但弯刀脸并没有这样对我说,所以,我能肯定,我还没见到杨远樱。

我不肯离开脑波室,弯刀脸走了,他说,最好不要引发强制离开措施,你还有半个小时可以停留。

我抱住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帽说话了,它说,陈先生,我帮您想到一个办法。

我说,快说。

它说,您还记得国际日期变更线吗?我们可以跨过去,回到“昨天”,这样您就有时间去见杨远樱最后一面了。她在昨天。

小人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我拿下帽子,亲了它一口。可就在我的嘴唇碰上它的帽顶时,我的头一阵眩晕。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时间倒退了一些。那么,这到底是在记忆清除之前,还是之后?我不能确定,记忆不可靠了。

梦可靠吗?有人说,你梦到一个人的时候,证明你开始遗忘。但梦很清晰,清晰得让人生疑。梦和记忆,该信哪一个?我不知道,或许就像日期变更线,不管存不存在,只有信了,才能理顺这一切。

记忆里,我还是见到了杨远樱,是没有声音的。后来,在梦里,又见了,是有声音的。它们相互弥补了。

首先是冷,这个记忆是明确的。是一个冷库,也不是结冰那种,大概三四度的样子。梦给了我杨远樱的声音,我走进去时,她说,我一直盼着你来,其实我没有把握你能来,你来了我好高兴,我想跟你回去,但我做不到了。

杨远樱在冷库里休眠。她能听到我说话,她用脑波回答我的问题。

我问她,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脑波室去,是不是为了搜集我的脑波,诱惑我成为太平城居民?

她说,地球以后会毁灭的,你知道的吧?我们需要采集人类的意识样本,保存人类的身体,以备以后的升级,你能明白吗?

我问她,你还是杨远樱吗?

她不回答。

我走近,仔细看她。她躺在一只人形透明舱里,戴着浴帽,穿着灰白色睡裙,双手呈投降状,像是刚洗完澡太困就睡了,睡姿呈倒写的π字,一如她平常散乱的样子。我觉得她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杨远樱,她睡着的模样其实挺好看。

有时候我比她先醒来,看到她的侧颜,会忍不住亲亲。她会说臭嘴,然后又回亲我。她喜欢亲吻,我为她戒了烟。她喜欢睡觉的时候握住我的手指,我为她改变了睡姿。她知道我会来太平城找她,所以她以最好看的样子等着我。

我懂的。我弯下腰侧过头去看她,就像自己还躺在她身旁。

我轻声叫她,喂,杨远樱……

她说嗯。

远樱……

嗯。

樱子……

嗯。

傻子……

嗯。

樱儿……

嗯。

花花……

嗯。

贝贝……

嗯。

宝贝……

嗯。

她微笑着,睫毛似乎颤了颤。她的呼吸悠长均匀,像是沉入了深度睡眠。我为她感到高兴。以前每次跟她分手,她都说自己会重度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睁眼到天亮,第二天还照旧上班。我一般在微信上安慰几句,到十二点便自顾自去睡了。我没有睡不着过,最多早醒一会儿。她现在睡得那么香,我不忍再叫她。我是来跟她告别的,即使在梦里,我也知道这个设定,我的停留时间有限。

我以前以为我们不会分开,只要我还有一丝理智,我永远都能把她找回来。但现在,我没有办法了。她已经是杨远樱2.0了。其实我还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那天跟我对话的,已经不是杨远樱。

她告诉我弯刀脸是昆汀5.0,所以他长得像昆汀,但已不是昆汀。我猜想那是一种人机连接技术,他们的意识升级了,后来连身体也升级了。

在去冷库的路上,小帽带我穿越了他们设在国际日期变更线附近的科技展览厅。在第三层。那里头,昨天、今天和明天,同时存在着,当然,都是意识层面的存在投射变成视频。我想他们收集我的脑波,就是在做这些实验,有关时间,有关人的纯意识存在,有关人的升级。新闻早就报道过猩猩的脑电波被捕捉后可以离开身体完全生活在网络世界里,我想太平城已经把这项技术应用到人类而且研究出新的成果了。只是大多数人还不知道。

太平城的第三層,是一座巨大的森林公园。里面分段展示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几个阶段,也有外星文明的探索成果,重点是火星的开发。可惜,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了。来太平城,已经花光我所有积蓄,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觉到自己是地球人,脚踏实地。杨远樱还说钱不是主要问题了,怎么会呢?回去后,我再跟别的女人相亲,吃顿鸳鸯火锅都要考虑成本了。我想起她说过,心如刀割是真实的生理痛,不是比喻,也没有夸张。我以为我永远也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可现在我心疼那三十万。杨远樱,我恨你。可是,你睡着了,你不再跟我讲话。

我的时间用完了。

小帽说,陈先生,按照程序,最后您需要填写一份问卷调查,我来问,您来答。我说,问吧。

它说,只有一个问题,请问,您愿意申请留在太平城,成为太平城的永久居民吗?

我说,成为永久居民是什么意思?从此睡在冷库吗?

它说,是自由和幸福的意思。

我问,我有时间考虑吗?

它说,有的,在走出太平城出口之前,您随时都可以改变主意。

我连自己都没料到地爽快,说,不用了,我不申请了,我要回去。

我在长长的步行道上慢慢地走着,我该回去了。不知为什么,我的脚步越来越快,我想赶紧离开太平城,回到母亲身边,跟她去吃一次火锅,告诉她,我会很快结婚生子,让她不要担心。我会彻彻底底忘记太平城,忘记杨远樱。

我走出了太平城的出口,没有再回头。

飞行汽车上,小帽送给我一件纪念品,一枚写着太平城的汽车钥匙。

我回到海上备用风力发电站,跟小帽告别。之后在飞回斐济的路上,我把钥匙奋力扔进了太平洋。我怀疑那是脑波收集器。我估计每一个选择离开太平城的游客,都不敢再保留他们的任何东西。

汽车飞过太平洋,我什么也没想。我注视着海面发呆,海面上的风似乎吹来了隐隐约约的声音,Farewell,Fool。我无法分辨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风很快停了。水面一如太平洋的名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毫无表情。

7.身体

回到斐济,我没想到有人在等着我。

在开满鸡蛋花的海边游泳池旁,她穿着一身金色连体泳衣,跳进水里,像美人鱼一样向深水区的我游过来。那一刻我不再讨厌她,甚至还感觉有些亲切。她和我一样,离开了太平城,她没有留在那里。光凭这一点,我就该跟她和解。

她示意我跟她比赛。来回50米的泳道,我输了。我说怀疑她是在水里长大的,属鱼。她哈哈大笑,说,你现在可以跟我算账了。骗子、懦夫、巨婴、妈宝,不管你是什么,你毕竟是杨远樱的前任,这是既成事实,我们之间,也算有了某种关系。请你手下留情。

这个因特巫婆柳小尔,她还是这样说话,我没法喜欢她,更不想跟她调情。我说,我只想问你一些问题。

你回来了,她留下了,我的预言也验证了。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问吧。

我从泳池出来,拿起毛巾,故意在她面前擦拭我强壮的身体,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个女人。

她毫不避讳地盯着我的胸肌看。真不像个女人。

我问她,你为什么没留在太平城?

她也从水里出来了。很瘦,没什么可看的。

她说,我喜欢有身体啊。

倒也直接。

我也直接问:那你有没有男朋友?

她拿起白色毛巾裹住自己,躺在了帆布椅上。此刻,海面上的夕阳正要沉下去,她和白色毛巾都被洒满了金光,像刚出炉的烤面包,还蒸腾着热气。

她反问: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想了想,也许她误会了。

那我换个问法,你喜欢男人吗?

她又哈哈笑了。说,当然,可以说非常喜欢。说着,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大腿处。我用毛巾裹住了下半身,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

她说,无意冒犯,我的意思是,比起男人的灵魂,我更喜欢他们的身体。喜欢他们身体的那种力量,喜欢他们的力量之源。但正是这力量之源,让男人总是自以为比女人强,灵魂变得不再可爱。所以,要是男人们能正确地认识自己,还是非常值得爱的。男人拥有宇宙的钥匙,但宇宙之门在女人那里,只有通力合作才能领悟宇宙的奥秘。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她朝我眨了一下左眼。我以为是祸兆,没有回答。

我是一个思维比较慢的人,有许多事情,要过去很久以后,才能想明白。当时她这段话在我看来,不过是胡说八道,我想起的,是自己扔进太平洋的那把钥匙。

我问她,你知道杨远樱2.0吗?

她满不在乎的口气,说,知道啊。意识世界能做到物质世界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孩子。生了女孩,便用母亲的意识版本命名,生了男孩,则用父亲的意识版本。

生孩子?杨远樱结了婚?

他们不需要。

我闭嘴了。

看来杨远樱获得了她想要的幸福。而这位柳小尔,是她幸福的见证者。

柳小尔见我不出声,便问:你为什么不留下?

我听到自己说,跟你的理由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

柳小尔看了我一眼,说,其实你也不用难過。杨远樱是故意把你带进脑波室的,小帽是协同者。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我想起了自己似乎曾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过小帽。

我否认自己有难过,说可能着凉了。

柳小尔又看了我一眼,说,你走进脑波检测室后,脑波搜集就开始了。所有的游客都是太平城的脑波搜集对象,这是他们向人类开放旅行的目的。这件事,杨远樱是知道的。

我想起了那个疑问:杨远樱的邀请码是谁给她的?

柳小尔说不是她。

我看见她脑袋后面似乎亮了一下,我以为是夕阳的反光,但当时她把泳帽取下来了,什么都没戴。

我问她,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你没有被记忆清除吗?

她想了想说,不瞒你,我有太平城的绿卡,类似二级居民,你能理解的吧?你也可以申请的,很简单。

我问,需要什么条件?

她说,去过太平城,然后能承担一些沟通的工作。

我问,什么沟通的工作?

她说,很简单,找到曾经去过太平城的人,跟他们聊聊天,类似回访。

我问,就这些?

她说,当然,还要有未来成为居民的打算,脑波能测试出来的。

我注视着她,慢慢站了起来。我明白了,我就说她是个因特巫婆,肯定是她引诱了杨远樱,要不是她,杨远樱不会留在太平洋底,她就是太平城派来搞传销的。这样看来,一切都合理了,邀请码肯定也是她给的。是她害了杨远樱,是她坑了我三十万,这个骗子!我真想伸手掐死她。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我走开了。又忍不住走回去,恶声恶气对她说,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她很平静,还向我笑了笑。

我跑开了。

是,我知道自己可笑,假装恶狠狠,实际是太害怕了。

我后来没再见过这个巫婆。

梦见杨远樱的次数,后来,也渐渐少了。

一切都回归了正常。

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只是,下班越来越晚了,不想回家。单位食堂提供晚餐,只要刷一块钱,便能享受丰盛的四菜一汤。我常常吃完晚饭再看一场球赛,还是不想回去。什么也不想干。办公室里太安静就放上音乐,全部是轻音乐或古典音乐,受不了任何歌词。我担心自己有点儿抑郁了,便在网上找了一个便宜的心理师咨询。她用的叙事疗法,让我把不愉快的事用无关紧要的角度复述一遍,我做不到,她便让我写下来。刚写出杨远樱的名字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像是神经失控,还好没有人看到。又一个月后,我让智能音箱放音乐,没有指定类别。它放了一首流行歌曲,歌词里的情感做作而廉价,但我没有让它停止。我觉得自己好多了,决定走出办公室,去看一场电影。很久没有一个人去看电影了。

来到附近的影院,选了一部爆米花片。坐在最后一排,大约十分钟后,抱着爆米花睡着了。什么梦也没有,甚至还听到了自己的鼾声。

从影院出来,已经十一点半。我赶上了最后一班地铁。出地铁的时候,忽然听到后面有个声音在叫我,喂,陈阳,你还记得杨远樱吗?

我回过头,长长弯弯的地铁通道里,水泥和瓷砖都沉默着。空空荡荡的风吹过来,一个人也没有。我站了一会儿,也走了。

作者简介

陈四百,女,青年作家、编剧。曾出版中篇小说集《多情即长生》,同名处女作获2015台积电文学赏评审团佳作奖。生于秋天,母亲担心女儿生性寂寥不合群,遂大名群;超生罚款四百,遂小名四百。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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