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泽芸小小说两篇

2022-07-05 19:36纳兰泽芸
北京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剩菜老李包子

纳兰泽芸

包子

徐明樱的母亲为一家人忙了一辈子,更包了一辈子包子。

全家人都喜欢吃包子,父亲、弟弟,还有徐明樱。尤其是徐明樱,因为本村的小学撤并到外村,所以她读小学的时候中饭是要自带的,记忆里,几乎每天带到学校的午饭,都是包子。学校有蒸箱给学生们热饭菜。弟弟比徐明樱小五岁,还没到上学年龄。

母亲的包子绝不单调:白菜猪肉馅、韭菜鸡蛋馅、粉丝豆腐馅、萝卜虾皮馅、咸肉豆角馅、鱼肉芹菜馅……这样的原材料,在那时的农村可不容易搜罗到。所以一天四个包子,两个徐明樱的,两个是弟弟的。两个包子也是母亲能够为徐明樱准备的最有营养并且最可口的午餐了。母亲靠一双手和对儿女的爱,让儿女的每一顿午饭,都有滋有味。

母亲天蒙蒙亮就起床,择菜、洗菜、和面、调馅、包包子、蒸包子,待徐明樱起床,早饭恰好做好,包子也蒸好了。包子是徐明樱的午饭,母亲不想女儿带着玉米饼子和咸菜去学校读书。

星期天晚上,母亲会做几道好菜。说是好菜,无非是菜里多了几片肉,或者蔬菜变了花样地炒,或者仅仅是饭桌上多出一碟母亲自己炒的芝麻辣椒酱。饭做好后,一家人围坐一起,守着一台黑白电视,将平常年月过得其乐融融。妈妈做什么菜徐明樱和弟弟都喜欢吃,弟弟馋嘴的可爱吃相曾被一家人取笑过。即使多年以后,当徐明樱的生活变得富足,足迹踏遍万水千山,各种菜系遍尝,她依然固执地认为母亲做出的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饭菜。

星期一,徐明樱带到学校里的午饭,照例是包子。那天母亲的包子会多出几个,那是留给父亲和母亲自己的,也是一人两个,但父母只在星期一那天,才能吃上两个包子。周一的时候徐明樱曾经留意过母亲蒸好的包子,八个,每人两个。徐明樱和弟弟的最大,父亲和母亲的最小,都有着不同的漂亮的褶子。

可是徐明樱从未见过母亲包包子。一次也没有。徐明樱稍稍大些的时候,几乎每天临睡之前,都希望第二天可以早起,与母亲一起做饭,可是每一次,仍然是母亲将徐明樱唤醒,然后,她见到饭桌上刚刚做好的热气腾腾的饭菜。

徐明樱上了中学住校了,每个星期便只有周末才能吃上母亲的包子;徐明樱上了大学,远离母亲,每一年,便只有在假期才能吃上母亲的包子;徐明樱成为人妻、成为人母,每一年,便只剩下逢年过节才能吃上母亲的包子。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徐明樱却离母亲越来越远。

徐明樱的女儿五岁那一年,徐明樱30岁,25岁的弟弟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去了生命。从那以后,母亲的身体一落千丈。徐明樱过年过节再回家,母亲也不包包子了。父亲说:“你妈妈心气儿没了。”

女儿十岁那年,徐明樱离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鸡毛蒜皮的原因,反正就是看对方不顺眼了,离了。徐明樱心情糟糕透顶。过年时,徐明樱凄惶地带着女儿回家。见到父母亲想强作笑颜,泪水却摒不住地滚滚而下。

除夕夜,年事已高的父母亲说女儿辛苦硬是不让女儿插手,两位老人合力做了一桌子菜,母亲竟又蒸了一锅包子。父亲说:“五年没吃到你妈做的包子啦!今天这包子是为女儿你做的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慢慢吃,慢慢聊。母亲说:“樱子啊,你弟刚走那几年,妈这心都枯死了,可是后来也慢慢想通了,走的已经走了,活的还得活下去啊,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家人还能围在一起吃饭,就是天大的福氣啊。”母亲拿起一个包子递到女儿手上说:“两口子过日子,磕磕绊绊哪能少呢,就跟这包子一样,甭管什么剩菜糟碎子,包起来蒸熟了一样能吃饱肚子就行了,过日子哪能天天包子里面包肉呢。”

母亲的话,委婉、轻淡,却像利刺扎进了徐明樱的心里,她对父母说:“爸、妈,我想明天带秀秀到她爸那里去。”那天夜里她仿佛拂去了心上沉积的厚厚灰尘似的,睡得特别踏实,第二天一睁眼,竟然天光大亮了。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餐,还蒸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包子。

徐明樱边揭蒸锅锅盖边开玩笑地说:“妈,人家都说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在咱家变成了起身的包子落身的面了。”突然,徐明樱注意到锅里的包子有两种,尽管它们的差别仅仅在于褶子的略微不同,但的确是两种。从前,还有从前的从前,她也曾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是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细想。

徐明樱似乎感觉到一些什么了,但母亲就在身边,她默默盖上锅盖什么都没说。

吃饭时候,父母果然只吃一种褶子的包子,而将另一种让给女儿和外孙女秀秀吃。徐明樱趁母亲不注意,抓起一个,咬一口,就愣住了。那是完全不同的包子,里面的馅,是昨天晚上的剩菜。将剩菜剁碎,加一点调料,就成了父母亲的包子馅。

这么多年,徐明樱一直以为那些剩菜会被母亲倒掉,可是,母亲却用它们包成了包子。父亲和母亲到底吃过多少这样的包子?

那是包子吗?那不是包子吗?那还是包子吗?

那天徐明樱藏起了一个剩菜包子。然后一个人悄悄躲在房间里吃,吃得泪流满面。

徐明樱与女儿登上火车,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前夫那里。他们聊了很久,回忆了很多很多,终于还是决定重新生活到一起。徐明樱给前夫讲母亲与包子的故事,她说这么多年,母亲一直将剩菜做成和父亲一起吃的包子;徐明樱说,母亲告诉她,只要一家人还能围坐在一起吃饭,就是世间天大的福气。

然后,徐明樱和前夫一起带上女儿,重新返回父母那里。他们要为父母亲手包一次满满都是爱的包子。

隐贿

老李头的二哥病了,他想到城里医院看二哥。给城里的儿子打电话。

儿子电话里说:“爹,我忙,您到了火车站打我电话,我开车去接您。”

老李头听儿子说工作忙,也打心眼里高兴,听说儿子在单位又高升了一级。儿子还是争气的。

老李头进家时候,客厅里烟雾弥漫,麻将“哗啦啦”响,儿子一边数钱一边美滋滋地打趣道:“哥几个今天明摆着来扶贫的嘛!”这时他看到老李头,愣了愣,说:“爹,不是告诉您到车站就给我打电话吗?”

老李头把背来的一大袋子蔬菜放到厨房,有点来气地硬着喉咙说:“你老人家忙,哪敢打扰你!”

儿子翻看手机,发现两个未接电话,爹的。

“哎呀,爹,对不住,打麻将没听见呢!”儿子欠了欠屁股,桌上战局正紧:“爹,要不您先坐一会儿,打完这圈就歇。”

老李头就闷闷地坐到沙发上看电视。麻将又打了一圈,有人提出散局,理由是李伯伯来了,总得让爷儿俩说说话。

老李头说:“你们玩吧,我一会儿就走。”这么一说,哥几个更不好意思了,牌局于是散了。

老李头真的要走。他说这次进城有两个目的:一是看看住院的二哥,二是看看儿子。现在儿子看到了,马上去医院看一下二哥,还能赶最后一班火车回去。

“在我这儿住一宿吧!我给娘打个电话。”儿子说。

“那可不成。”老李头使劲摆手,“家里又是牛又是羊的,你娘一个人忙不过来,还有那骡子,犟得很……”

老李头执意要走,儿子也没有办法,儿子从冰箱里掏出两条冻鱼,又搬出两箱苹果。

“爹,把这些带上,难得来一趟,我又没时间常回去。”

“不要不要,”老李头摇着脑袋,“家里啥都有,跟你娘自个儿种的菜都吃不完,再说这城里东西,这毒那毒的,我还不放心你呢。”

任凭儿子怎么劝,老李头就是不肯接。

“那这样吧,”儿子无奈地说,“给爹三百块钱,您和娘愿意买啥就买点啥。”

儿子把三百块钱往老李头手里塞,老李头仍不肯接。他穿了鞋,推开防盗门,回头说:“你挣个钱也不容易,我跟你娘啥也不缺。”

“这个钱挣得倒不难。刚才打麻将,赢的。”儿子拉住老李头,有点得意地说。

“赢的?”

“唔,五百多呢。”儿子说,“我拿出三百,孝敬您和娘。”

“赢了五百多?”老李头张大嘴巴。

“和哥几个打打小麻将,当然得讲个输赢。”

“讲个输赢就赢五百多?”

“爹您可真老土。手气好呗……和了一把大牌。”

“不是吧!”老李头一只脚本已经跨出门槛,这时却又收了回来。

他神色有些慌張地掩上门,压低声音说:“是不是他们故意输给你的?他们不敢明着行贿,所以趁打麻将的机会故意输钱给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啊!我在报纸上看过……这叫隐贿。隐贿你懂不懂?”

儿子说:“我懂,我还懂今天这五百块钱,不是隐贿。”

“那你说,你现在算不算领导?“老李头表情严肃。

“那倒算。”

“他们是不是有求于你?”

“有时是。”

“这不就对了!”老李头说,“这钱不干净,我不能要。不但我不能要,你也不能要。如果你要了,就是受贿。”

“那您说我该怎么办?把钱再还给他们?”儿子有点哭笑不得地说。

“这倒也是个办法。”老李头思忖道,“还记得他们每人输掉多少钱吗?”

“不记得。”儿子说,“不过我敢肯定,如果真往回送的话,五百肯定不够。他们不一定都是输给了我,说不定小丁一个人就输了五百,小沈输了三百,纪大哥输了四百……”

“总共,一千二?”老李头掰着手指头,然后挠挠脑袋。

“可能还不止。所以,爹您想多了,这钱是大家正常输的。不光我赢钱了,别人也赢钱了,多少而已。”

“我不管什么正常不正常,反正这钱你不该拿。这样吧!“老李头想了很久,说:“晚上咱们请顿客,把他们全叫过来,把钱花光。我也去……我今天不回去了……你这就给你娘打个电话。”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赢一次钱啊,爹!我输钱的时候您怎么不来?他们以前一直戏称我是他们的财务部长。”

“儿子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当领导以前从来不赢钱,这刚当上领导就赢大钱?”老李头盯着儿子说:“别人戏称你什么都不好使。这事就这么定了,今晚请客!”

“我发誓这些钱真的不是他们故意输给我的。”

“别啰唆,这事你一定得听我的。”老李头终于有些急了。

儿子拗不过他爹,只好挨个给哥几个打电话。哥几个一听就乐了,说:“还是李伯伯厉害啊!只来一会儿,就将一毛不拔的李局教导得如此大方!”

儿子在电话这头耸耸肩,苦笑。

菜是儿子和老李头一起点的,一共十几个。老李头让服务员算算多少钱,服务员说:“三百块。”

老李头说:“离五百块远着呢,继续点菜!”

儿子忙拦住老李头,说:“爹,再喝两瓶酒就差不多够了。”

老李头说:“两瓶酒就要两百块钱?”

儿子说:“还得抽烟呢!如果还花不完,剩下的钱,买几盒烟送给他们算了。”

老李头盯着儿子,说:“看来你进城这些年,别的本事没长多少,花钱的本事倒长了不少啊!”

席间老李头一个劲儿地给客人们敬酒。

他说:“我今天一定得代表儿子给大家多敬几杯。打个小麻将就是图个乐子,可不能讲赢输;就算讲赢输也得吃大锅饭,赢到的钱,可不能一个人揣进腰包,这要犯错误的。”

“有些事,我儿子还看不太明白,大家都是他的老师,以后还得多多点拨他。”说得哥几个一愣一愣的,都有点脸红。

那顿饭花掉六百多块钱。出了酒店,儿子说:“爹,这下您满意了吧?我不但白白忙活了一个下午,还倒贴了一百多块!”

“倒贴一百块我能睡个好觉。”老李头抬起头,瞪一眼儿子,说,“如果还剩下一百,我可就一晚上都睡不着啦!”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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