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建设该如何进行?
——以湾头桥乡镇中心为例

2022-09-17 06:33魏春雨湖南大学建筑与规划学院博士生导师
建筑与文化 2022年9期
关键词:棚架集市情境

文/魏春雨 湖南大学建筑与规划学院 教 授 博士生导师

尤志川 湖南大学建筑与规划学院 博 士(通讯作者)

引言

在国家“乡村振兴”战略推进的大背景之下,湖南地区精准易地扶贫配套工程开始同步推进,各地乡镇建设也随之展开,着力打造湖南特色乡镇,为乡村发展提供了新的契机。乡村一直远离工业文明的喧嚣,远离城市化的烦扰,保存了青山绿水和朴素的传统文化,保留了很多人童年的记忆……这里一直被称作人间的净土。乡村同时也是一个脆弱系统,面临着环境、经济各方面的挑战,该如何推进乡村建设值得人们深思。因此我们也秉承了一贯谨慎的态度,在有限的范围缓解乡村面临的问题。

1 乡土情境

《石洞集》记载:“昔者圣人日中为市,聚则盈,散则虚。今北名集,从聚也;南名虚,从散也。”集市或墟市是乡村地区最典型的商品交换场地,在乡村民众的日常生产生活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时,集市也创造了一种乡村地区特有的乡土“情境”①。

设计之初,我们做了大量调研。武冈各镇的集市一般都在街道上展开,让出道路中间人行和车行的空间,摊位两侧相对布置,其后便是街道的商铺。摊位经营流动性较大,称为“行商”,与之相对的铺面经营为“坐商”,两个词既表明了不同的经营活动,也可以代指不同的经营者。集市上行商和坐商为卖方,再加上作为消费者的买方,构成了集市的主要群体。买卖、娱乐、休闲活动在这里悄然发生,热闹非凡。人们称这种活动为“赶集”,之所以用“赶”,是因为过去没有较好的交通条件,无论是卖家还是买家都要赶早,有的甚至要跋山涉水才能到达交易地点,以便卖出或者买到自己心仪的商品,所以集市的时间主要维持在上午,到中午人们便逐渐散去。虽然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已经不再完全依靠“赶集”这种模式来满足“买”和“卖”的需求,但目前在中国很多欠发达的乡村地区,“赶集”这种活动依然在延续。时间、地点、人、商品以及讨价还价的买卖行为等,多维度构建了“集市”这种独特的生活情境。

“不同的行为需要有不同特性的场所”[1]。在特定的时间,湾头桥镇的老街承载了市场的功能,这种特性的场所除了含有乡村市场所有的元素之外还加入了富含湖南特色的“棚架”。由于湖南地区炎热多雨,商贩们为了达到遮阳避雨,保证集市免受天气干扰的目的,他们撑起了伞状的类似帐篷结构的“棚架”。坐商们也会在自己的店铺之外搭起类似的装置,摆出商品,提供更多展示商品的空间。因此在湾头桥镇中央老街的集市上,会看到各种颜色不一、形式各样的棚架,它们沿着街道展开,犹如小山一般延续几百米(图1、图2)。卖家坐入其中,买家穿梭期间,集市的人们慢慢熟悉了这种半开敞的交易空间。“棚架”构成了老街市场情景中的重要元素,它们界定了一个个小空间,但又造就了赶集的大场所,跟小镇周边绵延的山岭恰好形成某种契合。这种情境是在历史的演变中自发形成的,带有明显的中国文化属性,富含地方特色,并慢慢融入到当地人们的日常生活。因此,集市的“情境”标示着武冈地区特有的乡土性格。

图1 老街集市(图片来源:地方工作室)

图2 老街棚架模型(图片来源:地方工作室)

2 市场的重构

湾头桥乡镇中心(图3、图4)位于武冈市湾头桥镇,是湘西地区的一个普通小镇,周边被大片的农田和山丘环绕。鉴于丘陵地区的地形特点,低矮的山丘形成了层层叠叠的蔓延之势,这也为建筑形式的构思提供了方向。建筑的最初构思就是将“棚架”作为原型进行转译和重构。将棚架放大,屋脊侧偏,用混凝土构建基本的“棚架”单元(图5),一字并列排开,东西向布置三排,如山体一般连绵起伏,形成了重峦叠嶂的“山”的形象,与环绕小镇低矮的山丘遥相呼应。

图3 湾头桥乡镇中心项目整体鸟瞰(图片来源:地方工作室)

图4 湾头桥乡镇中心项目总平面图(图片来源:地方工作室)

图5 设计意象分析(图片来源:地方工作室)

在建筑设计中国化的问题上,刘敦桢先生提出设计从园林和民居两条线去挖掘[2],可是就在民居围绕的乡村地区该从哪里挖掘呢?经过多次调研与构思,我们尝试从武冈乡土的情境、自然丘陵的形式和中国文化的“山水”意境入手,探索一种新的实践模式。

“山水”作为中国艺术特有的文化基因,千古流传。“山”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有着重要的地位。人们在对世界万物既依赖又抗争的矛盾之中,逐渐赋予“山”象征的涵义。在中国传统“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下,这种象征性将生活的经验当成了一种媒介,构建起“山”的意象。文人们借助自然的事与物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并逐渐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②。就像绘画和园林中的“山水”,虽然都取自自然但又超越自然,已然成为士大夫阶层的“胸中丘壑”,明显带有一种形而上的审美特征。湾头桥乡镇中心的整组建筑就是一座“山”,以艺术的形象凸显自然特性,带给人们自然的美感与艺术的升华,更重要是重现了集市的生活化情境,在“自然”的场所中带给当地人们似曾相识的认同感。

建筑形体之所以这样布置还考虑到功能的需求。第一排为开敞的农贸市场,只不过是棚架被巨形的混凝土构件所取代,其中布置了回形的展台,方便行商们展示自己的商品。第二排有两层,首层为农副产品商铺,以有水电需求的活禽销售为主;二层则为精品商铺,不再限于农产品。两者对应了集市的坐商。第三排也是最长的一排,一层北侧设置农村合作社,南侧为仓储空间;二层是电商服务,为村民提供电子商务和网络销售。第三排形体到南侧向西转向,在端头布置两个“棚架”单元组成小型的客运站。三排“山体”相夹,自然形成一窄一宽两条街道,重复“前行后坐”市场的布局,借此还原老街的集市场景,只是棚架由建筑本身替代。营造建筑也是营造一种生活,乡镇中心克隆了镇上老街的集市,意在恢复有归属感的赶集场景。

3“山”的塑造

为满足小镇居民多功能需求的愿望,建筑的附属意义显得更加重要。在非赶集的时间里,设计也致力于激活建筑的活力。场地西北角预留出大片的广场,满足居民除集市之外提供休闲娱乐的功能需求。巨型的“棚架”本身就具有独立性,这些“棚架”和建筑的主体脱开,形成一条窄缝,既满足棚架容纳商品的功能需求,也为建筑的多义性解读提供可能。三排形体屋顶有“峰”有“谷”,起伏多变,同时还设置了台阶、连廊和天桥,任人穿梭游览;东南角二层有一个巨大的平台,似“亭”又似“台”,居民可以根据需求任意赋予其功能。人们身入此山,“山”便成为可行、可游、可居、可望的“山水之家”(图6)[3]。

图6 入口广场(图片来源:胡骉拍摄)

在建筑的立面上设置了多片镂空砖墙,下虚上实,可以有效地阻挡西晒,也可以创造斑驳的光影效果。另外,细长的墙体在立面自由铺开,犹如国画中山体的勾画笔法,强化山体的轮廓。这种做法,有意将立面的“浅空间”加深,加强立面的进深感与神秘感。另外,建筑局部立面特意做出折形的墙体与玻璃,利用“皴法”③的作用强化山体的肌理(图7、图8),也增强了“山如画”的审美体验。

图7 建筑局部立面(图片来源:胡骉拍摄)

图8 农贸市场(图片来源:高雪雪拍摄)

“山”更像是一种生活世界的情境模型。之所以称之为模型,是因为从材料、形式、尺度、质感表现了建筑空间的物质性。然而空间似乎本身是一个无法承载的概念,它需要接触物参与界定,因此它更多的是意识的抽象[4]。可是随着人的进入,以及人们带来的商品和制造的行为将空间填满,捉摸不定的空间被转化为一个个的事件,此时的建筑就具有了超越视觉所带来的内在的关联性。正如法国艺术史家丹纳指出:“建筑便建立在这种由相互联合的部分所构成的总体之上。”[5]此时的“山”已然成为一个完整的生活化的系统。

4 风貌的延续

乡村作为典型的聚落是在历史的进程中自发形成的,在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下具备了独特的带有乌托邦般的幻想。现在的乡村“实际是地方资源条件变化导致的传统不断演变的结果”[6],那些无名的建设者,在生产和生活的变迁中,建立起具有地方建造逻辑和美学特色的建筑。乡村的环境表现了当地居民的群体智慧。在中国工业化的进程中,学者们都在感叹,中国的地域性在乡村。

乡村是一个复杂的存在,可是乡村的问题不在乡村[7]。乡村的发展有政策的、社会的、经济的等多方面限制。建筑师的作用只能在有限和局部的实践中维持其固有的文化秩序。因此在乡村聚落的大环境之下,学习当地最诚实的建造,感受最朴实的材料表现,而后进行忠实的延续和修补以此发挥乡村内在的活力[8],在共时性和历时性的多维度下,给予地域性生长的方向。

湾头桥乡镇中心的建造材料主要是混凝土和红砖。钢筋混凝土有很好的可塑性和表现力,在国内的建筑实践中备受青睐。模拟“棚架”和构建“山体”,钢筋混凝土是最好的选择。而且混凝土在拆模之后保留的粗犷的肌理,非常符合湘西地区的人文性格。而红砖的使用是为了迎合小镇的整体环境,以一种谦卑的姿态融入其中。砖砌房屋在武冈地区随处可见,兼之砖的价格低廉,历史悠久,承载着人们对“传统”的记忆,更是对传统文化的表达[9]。这次选用的红砖并不高档,颜色较暗且有黑斑,不过材料就地取材,物尽其用,而且工艺成熟,施工效率高。墙体在砌筑过程中倾入人的自主性,使得清水砖墙更有温度,以温和的性格融入到周边的环境中,织补小镇的整体景象。合理的比例、恰当的尺度和形体的组合,以几何的力量展示一种象征品质。然而各部分并不是简单地堆叠,而是在理性的控制之下,构建出类似“山体”但更具备乡村风貌的建筑空间。

5 多维价值

传统中国是存在一套完整的景观诗学系统的,这套系统就是“山水”[10]。中国的建筑在中国文化的固有体系内,已然持续数千年的发展模式,有一种处于“文化自觉”的地域性[11]。可是这套系统却因为现代化的进程被肆意破坏,城市化的推进将原有城市与乡村的风貌逐渐瓦解。放眼望去,边缘(乡村)与中心(城市)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究其原因,一是因为城市的不断扩张,将乡村逐步纳入到城市范畴;二是由于乡村学习城市推进现代化建设,将自身纳入大拆大建的“城市化”。城市变得千篇一律,没有了中国特色的辨识性;乡村也没有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风光。湘西地区的古村镇同样受到了破坏般的“建设”,毫不留情地推倒一栋栋传统建筑,建起徒有其表的新房子,有些甚至是简单的粗制滥造。当地乡村的风貌变得越来越“国际化”,却忽略了乡村背后的历史与传统。如何延续地方传统?如何发展地方特征和中国特色?理应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重点。

“乡土建筑需要现代化,现代建筑需要地域性”[12]。在这种矛盾的挣扎中,更需要辩证地看待和解决乡村的问题。由于多重因素的共同作用,城市与乡村的差距、农业与商业的转换、政策和实践的错位以及乡村居民提升生活水平的迫切需求,对乡村的发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面对如此复杂多变的乡村现状,建筑师的工作任重而道远。这次实践,选用最朴实的材料和建造方式构建“山之意象”,重新唤醒隐匿已久的“山水”形制,保留那些将要失去的东西。这是一种深思熟虑的结果,也是一种艺术的再创造。

除了延续小镇的“风土”,还要延续当地的“人情”。“赶集”作为一种延续了两千年的生活“情境”,也许会持续存在,我们要为其提供适合生长的“土壤”。乡村集市,并不是“脏乱差”的代名词。从设计的角度出发,保证合理的功能分区,将人们引导入各自的领域,并在其中各司其职;另外,提供完善的配套设施,集市可以很自然地迁入却又不失老街的归属感。建筑落成后,老街占道经营、阻塞交通的问题得以改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干净、宽敞、舒适的新场所(图9、图10)。

图9 开敞空间(图片来源:胡骉拍摄)

图10 生活场景(图片来源:刘尔希拍摄)

如今,湾头桥乡镇中心已经启用,人们的到来给建筑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孩子们在这里嬉戏;民间的舞台在这里搭建;现代化数字商业在这里运行;传统的集市也在这里有规律地展开……各种活动悄然发生。人们来来往往穿梭其中,很自然地适应了这个新场地。可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里并非只是一栋建筑,更像是一个多重的“广场”,包含了多重的意义与价值。未来的时间里,希望当地部门可以用心管理这个区域,维持良好的集市环境和人文场所,保证它所承载的乡土传统得以健康延续。

注释:

①情境,一般被认为是人们所处的特定环境,但是杜威赋予了其哲学意义,使“情境”概念变得更加丰富而准确。杜威认为人们在“情境”中获取经验,经验体现出主动和被动的“双重角色”,“在主动方面,经验就是尝试;在被动方面,经验就是承受结果”。所以情境具有人与客观环境交互作用的意义,缺少任何一方都不能构成情境。另外情境是动态的,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并随着时间和空间的不同也有很大差异。详见:约翰·杜威.民主主义与教育[M].王承绪,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153.

②“情景交融”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概念。中国美学认为“美在意象”“情景相生”。详见: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三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53.

在“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下,“美”是一种主观与客观的合一,情与景的合一,是一种直观的审美体验。详见:叶朗.美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55.

③皴法,中国画表现技法之一。古代画家根据山石的不同地质结构和树木表皮状态而形成的一种表现方法。因为国画并非只用线条,还要表现质感。“山水”中山石树木的质地、阴阳、脉络、纹路、凹凸等逐渐形成了皴擦的笔法。清·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论皴》:“古人写山水皴分十六家。曰披麻,曰云头,曰芝麻……”;清王概列举皴法有点皴、线皴和面皴三类十五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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