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手背都是肉

2022-09-20 05:24刘汉斌
翠苑 2022年4期
关键词:七爷榆树梯田

○ 刘汉斌

1

山清水秀的榆树湾,是一个被托在手心里的村庄。

榆树湾的历史,全靠世代人口口相传,村庄里找不出只言片语的文字记载它的历史,也就无从考证究竟有多少代人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或离世,睡着和醒来。他们是否也从未获得以绝佳的视角俯瞰这片土地的机会,不得而知。我是借助一架无人机在手机屏幕上完成了对这片土地的俯瞰。无人机镜头下的这片土地形似向天展开的一只手,掌纹清晰,五指分明,把榆树湾稳稳地托在手心里,伸进榆树湾的纹路也经由榆树湾再伸向远处。山坡,丘陵,梯田,村道,庄院,河流,水沟,相互交织,又相互偎依,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手的每一个细节。

大拇指位于东山,指尖向东,指着天空,也指着旭日,有时候也将指头伸进风雨和云雾里,自山顶盘旋而下的梯田,是印刻在大拇指上的斗纹。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是居于西坡和东山之间的土地上隆起的丘陵,平缓处散布着庄院和农田,农田围着庄院,庄院点缀着农田,陡峭处无法耕种,也无法居住,经年被草木覆盖着,四时之景不同,土却千百年安伏不动,趴在那里,慈眉善眼。西山是小拇指,微微翘起的手指上,沟壑密布,它一定是在某个时期遭遇过外伤,伤口愈合了,却留下了疤痕,草木葳蕤的地方高凸,草木替西山守住了根上的土,而塌陷下去的地方,土随水走了,沟壑深不可测,站在沟边扔进去一块土,半天听不到响声,西山因此深渊而具有了摄人心魄的神秘色彩,鲜有人去搅扰。手掌上聚集着榆树湾最好的土地,看似被河道和山水沟撕扯得支离破碎,但无伤大体,人畜沿着河岸共居,余下的土地供人们耕种,出产粮食。

七爷斜叼着老烟杆,好腾出双手擎着无人机抓拍下来的照片,把一双眼睛笑成了两截粗短的黑线,埋进深深的皱纹里。从此,七爷在北墙根下有了新的谈资,他会无比神气地说,脚下的厚土把大家都捧在手心里,道路、河流、水沟、丘陵全都是手的掌纹,梯田是指纹。七爷把照片塞进贴身的衣兜里,伸出他那双粗树皮一样的手擎在大家的面前,那双黝黑、皴裂、疼痛的手与榆树湾这片土地的形貌惊人地相似,他的手心里也有一个带着体温和脉搏的榆树湾,那是一颗指尖大小的黑色痣,长满霉一样的黑色的毛,毛茸茸的。

他的十根手指的指纹赫然全是流(簸箕)纹,不免伤神地说,他大半辈子省吃俭用也没有给自己积攒下养老的光阴,想必是让十只簸箕全都扬出去了,一点也没给他剩下。话锋一转,又说榆树湾的指纹他全都查看过,都是斗(笸篮)纹,斗纹聚光阴,榆树湾就是个福地。

村里的危房改造让他第一个住进了新瓦房,退休金和低保金还让他身上有了闲钱,就连枕头芯子里也装上了钱,枕芯子里的钱越攒越多,七爷逢人便说他现在瞌睡少得连枕头也不愿挨一下了。七爷这哪是诉日子的苦,分明就是在卖派。他用榆树湾最常用的两种农具形象地比作两种不同的指纹,再贴切不过了。他还不忘佐证一番,指着人群里的五娘说,她的指纹生得好,八个流纹,俩斗纹,常言说,“八簸金,九簸银,十个簸箕簸出门”。大家也都不觉伸出双手擎在面前翻看,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流是流,斗是斗,手心手背都是肉”。

……

2

时令已经过了春分,榆树湾的春天似乎还没有彻底到来。阳面的坡地暖和,避风处草芽稀稀疏疏露了尖,透出淡薄的新绿;阴面沟坎下依旧冰锥倒悬,仿佛倒挂着寒气逼人的刀刃,挨到哪,哪疼。榆树湾的春天就是这样,一半的春意已然舒展地铺在山坡上了,另一半的春意却被沟坎下的寒气逼住,迟迟不动。

春季多风,老榆树干枯的细枝梢在风中折断了,散落一地。它每年都要掉落那么多枯枝,却依然亭亭如盖,低垂的软枝条在风中摇曳,隆起的花芽繁密,是老榆树被春风唤醒眼睛,褐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榆树湾的春天。春天的风似一缕缕无形的丝线,老榆树把芽眼打开,任丝线穿进去,再抽出来时,就是一树繁密的春天。春风把老榆树唤醒的同时,也把山外的雾霾卷进了榆树湾。

我们此前从未见过雾霾的样子,初始以为是沙尘暴,想着等风停了,沙尘也就随即散去了。风在半夜里偃息了,我躺在北屋的炕上等天明,天却一直黑着。只好耐着性子闭上眼睛再等一会儿,如此这般折腾了好几次,天依然黑着,抬手看表,已是清晨八点,天却依然没有亮透。推开屋门,悬空的雾霾顺势就涌进来,雾霾笼罩了整个山湾。小草已经被方芸摸着黑送到学校去了,我和五娘面对面坐在灰蒙蒙的堂屋里喝早茶,方芸从雾中猫腰钻出来,端来一沓热气腾腾的烫面油饼,此时,茶水也烧好了,茶水浓酽,油饼纤薄,只因我们的口鼻中充盈着雾霾的怪味,茶和饼的味道显得寡淡了许多。

五娘说,她在春天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天气。雾天一般发生在深秋雨水丰沛的时候,清晨会见浓雾,也是笼罩着山湾,但是绝不呛鼻,雾气氤氲时,似乎含氧量更高了,空气显得格外清新,秋日的雾气见太阳就散了。春天有时也起雾,那是黄风土雾,遇风而起,风去便落。雾霾也是因风而起,风歇了,却依然笼罩在山湾里,空气中全是呛人的味道,像是谁在半夜偷偷把榆树湾给点着了,冒着浓烟,人们就在雾霾中不停地咳嗽,所有人在此时候患上的咳嗽病,会随着雾霾渐渐散去不治而愈。

雾霾散尽的那个晌午,榆树湾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似乎因为挂得太高,我们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我拉着小草从老榆树底下走过,一树繁密的榆英正在褪去,洋洋洒洒,榆钱初探,染绿了枝条。榆树湾高处的春意在雾霾的遮掩下悄然灌入了沟底,又把沟底的寒气捞起来,洒在塬上,经太阳一晒,春天就贯通了榆树湾的每一个角落,托着榆树湾的这只大手,开始泛起了活色。

路过北墙根,几个晒暖暖的老人斜依在墙根下,一字排开。看似懒洋洋地斜依在墙根,却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全然没有发觉我和小草也停下脚步加入其中。他们都在围绕人一辈子究竟吃了多少土而激烈地争论着,各执一词,一把,一捧,一碗,一块砖,一页胡墼......七爷半躺在墙角,半闭着眼,从他的豁牙子里挤出三个字扔给大家:一辈子。

所有人便不再言传。顿时,我看见每个人的额头上有一个黄褐色的土茬,齐刷刷地往下沉,骑在墙头上的少年觉得他们的争论实在乏味透顶,起身准备走呀,一脚踩空,把墙帽踩塌了,掉下来的土砸在了七爷满是皱褶的脸上,七爷抡起烟杆追打少年,没够着,等他慢悠悠翻起身,少年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他就立在墙角里抬手揩脸上的土,嘴里咕哝一句骂人的话,我没听清。其他人也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腾起的细尘像霾一样遮住了所有人的脸。我凑上去给每个人发一根香烟,他们都推让着不要,异口同声地说戒了,不抽烟好多年了。七爷伸出黑瘦的手接过纸烟,夹在耳轮上,点起他的旱烟锅,美美吸上一口才悠悠地对我说,他们都怕被烟害了,我活了九十岁,全靠一杆旱烟撑着。然后背搭手,带着一缕青烟颤颤悠悠地离开了。

3

我和小草迎着风继续往前走,风夹裹着烂塑料袋、破地膜、细树枝、纸团、草叶、尘土擦着地皮低飞,干透了的刺蓬被风连根拔起,在风中滚成了一个个大大的球,蹦蹦跳跳,似有成千上万的孩子在风中奔跑;沙枣树的枝条依然干枯着,孤零零地立在路边,枝条枯瘦得再也盛不住丁点秘密,风穿梭而过,枝稍间的天空是沙枣树大片大片的留白,天空刮白如冰块一般僵直,过往的鸟儿栖落枝头,迎着春风开成一朵朵炸裂的花。不远处一张白生生的A4纸晃晃悠悠朝我们飞来,刚要从我脚下飘走,被我一脚踩住,随手捡拾起来。小草够不着,跳着跳着要看纸上写得是什么。纸就在我的手里哗啦啦地抖个不停,纸背面的糨糊干涸了,粘连着从墙皮上扯下的麦衣,我翻过纸,密密麻麻全是字,第一排是加粗的三号宋体字“榆树湾春季基本农田高标准建设告村民书”。落款的日期正是雾霾笼罩山湾的前一天,应该还有好多人没来得及看,却被风从墙上撕下来了。

我一撒手,那张纸就又随风飞了。我立在路上一直看它飞远了,一低头,看到脚下依然不断有纸团、塑料包装袋、草屑飞过,风中的破地膜最招人烦,像蛇一样再风中飞驰,你若不躲避,它就死死地缠在你的身上、腿上,呼啦啦地响。小草使劲拉着我的手,我正准备给小草转述那张纸上的内容,一片巴掌大的塑料横空飞过来,贴在我嘴上了。伸手扯下来,塑料上印着“莠去津可湿性粉剂”字样,是玉米地除草剂的包装袋,霎时间,我似乎又闻到了雾霾飘浮在空气中的怪味。

继续往前走,小草非要缠着我给她讲述那张纸上的内容,几百字的内容,不便赘述,归结起来是榆树湾现存的梯田,都是20世纪80年代靠人挖、车拉建成的,地块零散,早已不适合大型机械作业,也无法实现全程机械化种植。这次的高标准基建,将现有耕地全部纳入整体规划,包括被人们遗弃的庄院、晒场、牲畜圈棚。

榆树湾在这个春天的变化很大,土地被翻出的新土覆盖着,很多人都趁农田基建无法耕种,开始翻修庄院,似乎每个人都在为庄院旧貌换新颜而忙碌着,五娘家的厨房和北屋都是土坯房,前几日我们才在北屋里吃过酒肉,我再进门时,一人高的砖墙已经拔地而起,只等立木挂椽了。五娘和方芸坐在堂屋的房檐下,正在谋划着新厨房的摆陈。

无人经管的庄院都是要被纳入基建的,我觉得,这是榆树湾对所有叛逃的人的一次大规模惩罚,让遗弃了庄院的人从此在榆树湾没有家。

榆树湾又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变。只有熟悉榆树湾土地的人才能看出梯田合二为一了,或者合三为一了,如果你不是榆树湾的人,只觉得梯田盘在山间,很美,其实,梯田原来的样子也很美,只是不如现在具有更广阔的耕种用途。

梯田宽了,也平展了,原来的路配不上了梯田,一条通往外面的大路需要拓宽,道路工程进入村口时老榆树挡住了欲拓宽的路面。老榆树嵌在村口,要不把老榆树留下,让路拐个弯,或者把老榆树放在路中间,让路从两边上绕开,绕过了老榆树再合在一起。提议都被否决了,那么大一棵树挡在那里,来往的车辆一个看不见一个,容易出事故。七爷听说老榆树保不住了,就来了气,他往树底下坐了说,村里最老的树是老榆树,最老的人是他,要是觉得碍事,把他和树都一起处理了。所有的人聚在老榆树下,一筹莫展。

有人气不过,质问七爷,一把年纪了怎么能胡乱说呢?七爷不急也不怒,淡淡地说,他老是因为他娘把他生得早,爱管闲事是他一生下来的就得上的病,这病伴随了他几十年,是老病了。谁能治了他的病,他不仅不怨,还得感谢。

这是抬杠,事情还得按既定的来。老榆树在村口立了那么多年,成了榆树湾的地标,老榆树立在那里,人无论从哪个方向来,都能一眼看到老榆树。老榆树最后还是被留下来了,大路在靠近老榆树的地方拐了一个弯,那道弯正好从七爷的老宅上跨过去了。

榆树湾在这个春天颇不安宁,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解决了修路的问题,又到了重新划拨土地的时候了。平日里一团和气的乡亲,只有在牵扯到了切身的利益,才会显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年轻人把七爷的叫的亲亲儿的,就是地埂子连一拃也不容让。看着年轻人为了一拃宽的田埂争得面红耳赤,眼看着他们就要将手中的工具变成了武器,七爷佝偻着身子,手持细长的烟锅往人群中一站,用烟锅头在地上画出一条线,然后头也不回地背搭着手走了,走出老远喊着说,不够的地,从他的地里补。打埂的人就照着七爷画的线,开沟打埂了。

七爷只在心里记着老榆树,跟年轻人争地埂,他懒得争。多争少划,他绝不参言了,老了,种不动了,多了少了都是要留给年轻人耕种的,他觉得自己已经老得用不着让土地出产的粮食养活了。

4

崭新的地膜被几辆大卡车送到老榆树下,一卷卷白花花的地膜又被村民领取后全都铺在梯田里,银白色的地膜重新勾描着大地的掌纹,每个人都是掌纹的美化师,他们只是秉承着农事的便利,正好暗合了美化掌纹的美意。

每一个春天的梯田铺上地膜显得有多美丽,我的心里就有多不安。我的乡亲每年都借助地膜、农药包装袋这些外来物品,从榆树湾的土地上获取了丰硕的收成,但无从掩饰的事实是榆树湾这片土地长了庄稼喂养了人,就再腾不出多余的土地来消解这些逐年增多的塑料制品了。它们聚集在土地上,就像是榆树湾的手心里扎了根刺,疼痛日趋加重,发炎、溃烂,所有的疼痛却要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忍受。风起时,它们随风飞舞,鸟雀的巢穴里堆满塑料,曾经用草叶、树枝筑就的巢穴冬暖夏凉,而添加了塑料以后,它们开始无所适从。日渐消瘦的羊,任凭用怎样的药,也救不活它们的命,等剖开羊的瘤胃,全是填充着无法消解的地膜,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的鸟儿,飞着飞着一头栽进玉米地,不见了。夏夜少了蝈蝈的鸣叫,而显得溽热无比。

豆荚鼓起来的时候,田头上会突然挂上一块“农药有毒”的牌子,当我看清并不醒目的牌子上的字时,本能将手缩回来,我不知道农药是嗅杀还是触杀性的,此时的榆树湾,所有的土地仿佛在滥用农药的进程中,开始轻微中毒,而且你根本不知道究竟哪一块土地是真的有毒。

在榆树湾生活过十几年的经验,已不足以应对突然出现的情况。五娘说她在西坡地里的冬牧草没保住苗,稀稀拉拉的,想趁着这次修农田一起平整了,归为梯田,她就临时让我赶着十几只乏羊去地里抢青,黑头子羯羊嘴馋,吃草也泼实,趁我翻看手机短视频空档,它把嘴伸进邻家的苜蓿地里,我抱住它的脖子紧拽慢拽,它已经吃得劲大了。还没等我缓过劲,它的肚子像气球一样鼓起来了。初始,我以为是苜蓿有毒,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五娘正好给我送干粮,她见状,从怀里取出针插,拔下一根医用的针头,扎进羯羊左边肋下,然后按压羊的腹部,瞬时,羊的肚子恢复了正常,我看见,羯羊已然涣散的眼睛重新又聚起了亮光,抬头深情地望着五娘。五娘伸手摸摸它的头,它轻轻地叫了一声,既是委屈也是感激。五娘拔下针头,重新插进针插,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拧开瓶盖,洗了手,然后取出干粮,分给我一块,对我说,羊吃了春天的苜蓿芽,就会胀肚,常备一枚医用针头,以防万一。五娘救治羯羊的方法是多年来在榆树湾生活的经验使然,简单却充满了智慧。看似粗笨原始,却正好暗合了榆树湾这片土地长久的自然法则,给人以启示。

梯田覆膜,绝不是为了视觉的美化,而是为了让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在榆树湾,没有什么可以替代地膜让土地保持水肥,用地膜是迫不得已,若是种子、化肥、农药的包装袋用可以消解的纸制品、纤维制品或许会更好,榆树湾的土地根本无法消解废旧地膜、塑料包装袋。每年春天都会有新的塑料制品涌入进来,土地只用了种子、化肥、农药,包装袋却全都是开袋即废的垃圾,除了遗弃,被风在土地上刮来刮去,我们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处理它们。

5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旅游团,他们从东山顶一直到山底,我真想借此机会把我在老院子里的童年全部都打开给他们观摩,可是老院子已经变成梯田的一部分,面对宽展的梯田,只有我自己能记住老院子的位置,我却再也无法用文字描述出它的美好来。

我出出进进走过了二十几年的那条土路,有大半截还与村里的主道相连,而被切断的半截已经埋进了梯田,站在断面前,我面前正对着的是院门,院门遁隐,我不知如何才能进入我的院子,院墙埋进了土地,老院子的门向天敞开着,要进入院子,到处都是门,我却一时找不到进入院子最好的那一条路。我的院子在进入土地的瞬间就彻底归隐于我的记忆里了,我站在没有院墙,没有院门,没有屋子的院子中央,孤独袭上心头,冰草扎根瓦楞,草叶荒芜着我的心房,房顶陈铺于土地,屋墙回到了土里,陪我长大的时光和家什全都叠放在我的心里,它们不需要我了,把记忆和孤独甩在土地外面,让我在外面承受孤单,一遍遍地回忆。

七爷住在我的老院子隔壁,是老邻居了,他的两间土坯房,已经被工程队搡倒垫了路基,在榆树湾北面的开阔处,给七爷建了一间新瓦房,七爷什么也不用管,只管背搭手监视着工人不要偷工减料,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拎包入住即可,用榆树湾人的一贯叫法,管这种房叫“拿钥匙房”。

七爷的新居,除了房是新的,他把旧屋里的陈设原封不动地搬进了新居。跟随了七爷多年的被褥,有了它们各自的成色,铺在新炕上,依然是一副旧的模样,羊毛毡边缘泛黄,白色的羊毛被小了一圈的褥子压着,时光就在露出来的羊毛上染上了烟熏的色泽,床单原本是蓝格白底,被七爷用针缝在了褥子上,当褥子铺在炕上的时候,床单上隐现一个人形,光从窗子上透进来,泛着油腻的光。七爷进火时,五娘和方芸给七爷缝制了一套新的被褥,都被七爷包进旧床单塞进柜子里锁上了。他说自己的被褥还新着,换了可惜了。五娘就只好依了他。七爷的荞麦皮枕头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枕头上烂了好几个洞,七爷把烂了的地方揪起来,用细线扎住,枕头上就竖起了几个小耳朵,方芸用手揪那小耳朵,七爷就咧着豁牙的嘴笑,五娘从腋下掏出针插,穿上线,一一缝补了。那个先前看上去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枕头,一下子软和了许多。

条桌、三抽桌、方桌,都是一袭杏木,被七爷抹擦得锃光瓦亮,每一寸木头上都有行云流水般的木纹,桌面全都是条木合成的,独具匠心,它们摆在那里,自带光彩。油漆面上沉积了污垢的面柜里装满着新的面粉,新旧交织的气味在揭开柜盖的瞬间能将人一把拉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榆树湾。

七爷的儿子从城里买来了一台65英寸的超薄大彩电,架在桌子上太高,人在低处,仰着头看起来费劲,七爷把电视挪到猩红漆染的木箱上,木箱低,电视架在上面刚刚好。木箱的四角包着古铜色包角,泡钉即是美饰又固定着包角,木箱正中龙凤呈祥,龙是升龙,张口旋身,回首望凤;凤是翔凤,展翅翘尾,举目眺龙。周围祥云朵朵,云隙间似有迎亲的唢呐的余音依旧萦绕。

去看望七爷的人都觉得新电视机架在老式木箱上不搭调,让换个电视柜,七爷一听就火了,说干脆把他也换了算了,他这么老的人也配不上看新电视。再去的人就不敢提议和争执了。于是,七爷的住所只换了新墙面,新屋顶,新门窗,其他的都是跟了七爷大半辈子的。新的居所在一天天变旧,七爷住在里面,时光就黏稠得一动不动了。

6

无雨时,榆树湾的数条沟壑都是干涸的。我们管每一条干涸的沟叫山洪沟,都是被雨水打开,雨水隐退后,山洪沟总是咧着一张大嘴,在日子里等水喝。沟壑在大多数时候是土地开裂的伤痕,只有在雨水丰沛时,洪水凶猛,山洪沟总能让洪水归位,驯服地从榆树湾悄然流走。只有领略过洪水的力量,才会体会出沟壑的作用,时光如洪流,那些我们没有抓住的时光,都从我们的手指缝里溜走了。

再干涸的土地,都有属于它的一股清流。榆树湾就有一眼泉,泉水很旺,人吃畜饮禽嘬,取之不竭,盈余的水,汩汩流淌,铺在泄洪沟的沟底,白白地流淌了。缺过水的榆树湾人不忍让水就这么流淌了,在水的去处拦起堤坝,想把水留住,逐日而聚,便形成了河湾,每年到了雨水丰沛时,堤坝里的水位会持续升高,土堤坝装不下那么多水,就在堤坝上留下泄洪口,让多余的水沿着泄洪沟流到低处。立在堤坝上看洪水北去,心里由衷敬佩堤坝设计者的智慧,把木桶效应中的那一截短板用在堤坝上,水和土全都获得了安宁。

水自泉中而来,汇聚成湖,水位高涨时,堤坝的泄洪沟自然打开,多余的水就沿着山水沟向北流了,北去的流水,滋润着沿岸的草木,当每一条沟渠里都有水漫过时,榆树湾的每一个生命都会显得生机勃勃,贯通榆树湾里外的泉、湖、溪,就是这片土地上最为明晰的生命线。

去挑水的人和挑了水回去的人,都在路上,抬头问声好,便各自散开。俯瞰榆树湾,奔走在村道上的每个人,携水而行,铺开了榆树湾的日常。我们与榆树湾的草木共饮过一泉水,因而倍觉亲近。

山洪沟穿村而过,自然形成的工事,替榆树湾担当着疏散危险的职责。也曾有人突发奇想,将干涸了多少年的山洪沟筑起了堤坝,他想把多年都没发过大水的沟填平种上庄稼。结果秋后山洪暴发,洪水因塞堵而聚集起来,冲垮了堤坝,让下游沿岸的人们饱受苦楚,受灾最严重的是我和方芸家。山洪暴发,冲毁了上游的堤坝,把刚上场的麦子全都冲走了,山洪过后,我和父亲沿着山洪沟从淤泥里捞出了一些麦穗,经搓挼、清洗、晾晒后准备留作种子,结果在粮房里发了芽,做不成种子了,磨下的面全是黑面,我过生日,母亲把精心擀的细面条下进锅里,却全都断成了小截,捞也捞不起来,最后,我们就当疙瘩汤喝了。生芽的麦子,辜负了母亲的一番美意。

从此后,所有人对山洪沟心生敬畏,沟壑干涸,就让它干涸着,把它留给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涌来的洪水。

人与土地各自安宁。

7

榆树湾的人和事,我知道的全部写在了这里,而我不知道的,老榆树把它们全都记在了年轮上。我看不懂年轮,翻来覆去地看,年轮依然只是一些木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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