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媒介环境下台湾民粹主义的新形态及其影响

2022-09-25 11:43吕邈航
闽台关系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民粹主义媒介社交

吕邈航

(中共福建省委党校福建行政学院 闽台研究院,福建 福州 350108)

一般意义上,“媒介”是英文media的汉语译词。(1)中国的古汉语里只有“媒”字,并无“媒介”一词。因而在翻译“media”一词时,出现了不同的中文词语与之对应,比如媒介、媒体、中介等。本文主要使用“媒介”一词,部分内容尊重引文原文,使用“媒体”。英文的media源自拉丁文medium,意为中间。媒介即内容的中介者。直到20世纪60年代,“媒介”才成为一个术语,用于描述实现跨时空社会交往的不同技术与机构,并受到特定学术领域的研究和关注。[1]在关于人类社会传播技术与社会关系方面的研究中,媒介学创始人法国学者雷吉斯·德布雷(Régis Debray)为技术媒介和社会的互动关系开辟了新的研究思路。他不仅关注观念的意义解读与接受,还关注物质性媒介即信息载体如何影响观念的传递。在德布雷看来,媒介是“在特定技术和社会条件下,象征传递和流通的手段的集合”[2]4,要将媒介作为文化实践的传播形态来考察其社会功能和历史作用。人无法不使用媒介。在大部分时间,媒介成为我们离不开的环境、意识不到的思维方式和语言结构,并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

随着媒介技术的变革,数字媒介(digital media)的出现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复杂影响。凭借网络技术前所未有的灵活性和互动性,数字媒介让人们实现了更加便捷的自我表达,“无所不在的双向传播”(ubiquitous two-way communication)和“电子民主”(electronic democracy)的美好前景充满感召力[3],而人们对网络在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发挥的变革力量充满期待。但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相较于“光明”前景,数字媒介是否放大民众的政治表达、是否提供更加平等的表达机会、是否产生更加包容的公共空间等问题,受到越来越多研究者的关注。[4-7]同时,随着新一轮民粹主义高潮在全球范围内兴起,研究者们频繁地将民粹主义与数字媒介的普及联系在一起,认为数字媒介是民粹主义传播和扩张最重要的舞台。台湾是世界上网络覆盖率最高的地区之一,也是历史上民粹主义较为严重的地区之一,在数字媒介环境下,探讨台湾民粹主义的新形态及其影响具有一定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一、数字媒介与民粹主义

(一)数字媒介的发展现状及矛盾性特征

数字媒介主要指依托数字技术的信息传播形态和应用技术。在本文的讨论中,数字媒介包括但不限于互联网、手机、即时通信、论坛、社交媒体等。全球性创意广告公司维奥思社(We Are Social)和社交媒体管理平台Hootsuite合作发布的《2022年7月全球数字统计报告》显示,在过去10多年的时间里,全球互联网用户数增长超过2.3倍,由2021年1月的21.8亿增加到2022年7月的50.3亿,全球互联网渗透率升至63.1%。[8]人们使用互联网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在过去1年内,互联网每天使用时间的世界平均值已达到6.58小时,典型的互联网用户已将40%以上的清醒时间花在网络上。将宝贵时间投入社交媒体的网络用户也越来越多,在过去10年内,社交媒体用户数以平均每年12.1%的速度增长,由2012年1月的14.8亿增长到2022年7月的47亿,已相当于世界总人口的59%。全球使用人数最多的社交平台,依序是Facebook、YouTube、WhatsApp、Instagram、微信(WeChat)和TikTok。人们平均每天使用社交媒体的时间为2.45小时,这也是有数据统计以来的最高值。[9]虽然目前社交媒体用户数增速已趋缓,但预测2023年7月将达到全球人口总数的60%。

大量数据告诉我们,数字媒介已经嵌入世界各地大多数人的生活,并在日常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一方面,数字媒介的发展与普及改变了信息呈现和人际沟通的基本方式,“数字化生存”不仅带给个人崭新的自我认知和自我表达方式,也带来新的社会认同模式;另一方面,数字媒介的社会使用在促进全球政治经济一体化的同时,也带来了经济社会发展的不平衡、社会的撕裂、文化的错位,并导致了不同力量的社会抗争。可以说,数字媒介发展过程中呈现一系列矛盾性特征。[10]

1.去中心化与集中化。数字媒介的使用使信息得以在网络中以一对一、一对多、多对一、多对多等方式任意传递,形成了去中心化的趋势。在某种意义上,个体、社会组织和政府都可以生产信息、平等对话,话语权由政府这个传统的权力中心向社会弥散。与此同时,在信息生成并通过数字网络传输的过程中,海量数据集中到网络平台、数据公司及政府部门,这使得掌握核心技术与数据资源的少量精英、科技巨头、政府部门获得了处理信息甚至控制议程设置的能力,权力再次集中。[11]于是,数字技术呈现明显的去中心化与集中化特征。

2.言论自由与舆论极化。数字权力以一种捍卫自由的姿态出现,数字媒介的使用使言论自由程度空前提高。有学者认为,网络话语以反映“最基层”、形式“最自然”、内容“最真实”、表达“最朴实”、观点“最自由”等特征著称。[12]但与数字媒介中自由言说相伴随的是,自由地相信、自由地屏蔽信息和自由地否定偏离自己认知的一切。在众说纷纭中,大量歪曲事实或糅杂个人情绪的虚假信息甚至谣言在网络空间肆意传播。而深植于人类认知中的,从外部世界寻找肯定自己信念的认知偏见却没有消失,并带来对信息的“选择性接触”。于是人们支持符合自己观点的新闻,挑选“志同道合”的网络社群,在“信息茧房”中推动舆论的极端派别化。正如芝加哥大学法学院讲座教授卡斯·桑斯坦(Cass R. Sunstein)所言:“团体成员一开始即具有某些偏向,在商议之后,人们朝着偏向的方向继续移动,最后形成极端的观点。”[13]因而,数字媒介又具有保护言论自由与助推舆论极化的矛盾性特征。

3.透明性与算法黑箱。数字网络可以实现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自由交流,其开放性能帮助人们便捷沟通和参与社会活动。在实现自由和获得认同的幻想里,人们甚至自愿暴露自己,出于内在需求而不是迫于外在压力地将个人信息泄露,以便更深入地参与数字生活。但无限的自由和无限的灵活是不可实现的,数字媒介中虚幻的绝对自由和交际实际上处在被控制和监视之中。通过自动化、智能化的数字计算,旨在评估使用者需求的个人化数据服务已经非常普遍,社交媒体越来越像一座监视社情民意、褫夺公民权利的数字化全景敞视监狱(panoptikum)。[14]11人们以为自己在自由选择,殊不知,其性格特点、社交群体、兴趣偏好等都以信息形式“透明”地存在于数据库中,提供给用户的选项也是在算法下应运而生的。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悲观地将这种情况总结为“可见的独裁”。这种“独裁”恰恰是信息自由和透明的结果,再次鲜明地反映了数字媒介的悖论。

数字媒介本身并没有好坏之分,但对数字媒介的利用却并非全然中立。数字媒介深刻地影响着社会上大多数人的生活,其矛盾性特征将带来怎样的社会变迁,仍为人所担忧。

(二)数字媒介何以助推民粹主义

早在20世纪90年代末,学者们就开始探索民粹主义与在线交流之间的理论关系,分析互联网“以民粹主义的方向重组政治权力”的潜力及公民和政府之间“无中介沟通”的可能性。[15]对民粹主义与数字媒介联系的普遍关注则始于2016年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赢得美国大选。在竞选过程中,特朗普将社交媒体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不仅亲自利用Facebook、YouTube等流行社交媒体宣传竞选口号,以煽动性言论唤醒网络狂热人群,还利用数据分析公司进行数据挖掘,在大选中针对目标受众精准推送政治广告,操纵舆论。最终特朗普赢得选举,他也通常被认为是右翼民粹主义的代表人物。(2)对于特朗普是否为民粹主义者,学界仍有不同见解。主要参见:林冈,王晓笛,吴维旭.民粹主义研究的概念泛化问题及其辨正[J].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3):71-83;丛日云.为新兴右翼保守派量身定做的民粹主义概念——对米勒民粹主义理论的批评[J].教学与研究,2021(2):100-108。更值得注意的是,特朗普不是数字媒介与民粹主义运动相联系的个例,世界范围内的右翼民粹主义(如英国独立党、法国“国民阵线”)和左翼民粹主义(如意大利“五星运动”党、西班牙“我们能”党)都有依托数字媒介的特征。伦敦国王学院数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保罗·杰尔包多(Paolo Gerbaudo)认为,社交媒体和民粹主义之间存在着明显的“选择性亲和力”(elective affinity)。[16]还有学者认为,特定的技术环境(如社交媒体环境)将影响人们以特定方式采取行动,并得出“只要数字媒介环境持续存在,民粹主义倾向就将在政治中普遍存在”的结论。[17]

诚然,民粹主义概念的多样性,使对民粹主义和数字媒介之间关系的分析呈现复杂化。在对民粹主义的各种描述中,一些学者将民粹主义理解为“薄的意识形态”,一种认为社会最终被分为两个同质和敌对群体的意识形态,即“群体内”的“人民”反对“群体外”的“他者”,并认为政治应该是“人民”大众意志的表达[18];还有学者将民粹主义视为一种特定的政治传播风格,通过排除特定人群来强调“人民”的理想的同质性,以接近“人民”[19];也有学者将民粹主义理解为一种“表达逻辑”(logic of articulation),即呼吁整个政治共同体反对共同敌人的政治逻辑。[20]虽然这些描述侧重点各有不同,但可以看出民粹主义的基本思路是,假定可以从现代社会的复杂性与多样性当中提炼出单一而连贯的“人民的声音”(a single and coherent “voice of the people”)[21],其基本特征是反精英、反多元主义的。这种“人民的声音”只是一种有害的虚构,但为了维护其表面上的一致性(coherence),任何反对声音的正当性都将遭到否定,耐心谈判与理性辩论的空间不断被压缩,并最终形成“我者”与“他者”的二元对立。数字媒介环境不但为制造对立的身份认同提供条件,而且压缩了理性辩论的空间,给过激言论的病毒式传播带来便利。从这个意义上讲,数字媒介是民粹主义天然的“伙伴”。

1.制造对立的身份认同。正如上文所言,数字技术的普遍化和快速创新重新定义了人们的交流、工作和组织方式,使数字媒介更符合新自由主义对个人自治的崇拜,而不是民粹主义隐含的集体精神。网络技术降低了普通用户参与政治讨论的准入门槛,为言论自由提供了基础和平台,但也在客观上导致了以观念、利益和爱好等为导向的社会化群体聚集与主体性崛起。[22]随着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的加剧及相关信息在世界范围内的广泛传播,大量同质化的信息编码成“我者”的身份认同,具有相对剥夺感、对“他者”怀有不满的民众不断涌现,并汇聚成一种“人民的声音”,并为民粹主义提供基础。

2.助长非理性政治参与。数字媒介由情绪驱动的在线互动模式与民粹主义的情感驱动特征非常吻合。有魅力或特立独行的领导者的个性化情感信息通常受到网民和社交媒体算法的青睐,不论兜售愤怒、恐惧、怨恨还是希望,都容易吸引大量拥趸。这种情绪先行、缺少反思的方式加剧了对人群“不思考”的诱惑,也在技术上为反智主义提供了新的技术条件和空间条件。政治参与的非理性化,使其极易被政治权力和资本逻辑所侵蚀,成为权势集团加强专制统治或获取商业利益的工具。[23]

3.传播耸人听闻的观点主张。数字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多地受到“注意力经济”推动,而注意力是一种稀缺资源,不论是个人用户还是组织都对此产生激烈竞争。因此,互联网信息以新、奇、特、怪符号来“吸睛”成为常态。[24]一方面,人们容易被这些耸人听闻的观点所吸引;另一方面,社交媒体算法也偏爱那些获得不成比例的浏览量、点击量、点赞量和转发量的“作品”。而这些与民粹主义者使用简单语言、宣传大胆主张,突出紧迫性、危机性的沟通风格不谋而合,民粹主义政治家的出位言论更容易成为具有病毒式传播潜力的声音。

4.推动受众观念的政治极化。在互联网为主要交流场域的语境下,网络空间的意见聚集与观点极化成为民粹主义的基础。虽然民粹主义有深刻的社会根源,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因素高度关联与互动的结果,但智能算法可以通过名为“个性化”实为“过滤气泡”(filter bubble)的信息推送,潜移默化地影响公众的认知、观念、逻辑与思维,使人们难以听到不同声音,立场日趋极端。作为一种技术,算法本身无分好坏,但算法可能受到传播者或技术精英意志的左右,通过不当利用数据使社会进入一种“精准”动员和观念“极化”的状态。

不仅数字媒介为民粹主义提供了独特的生态,民粹主义也为数字媒介提供了足够的政治话语作为传播内容,二者可谓“相辅相成”。从这个角度看,在缺少公权力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民粹主义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稳定存在于数字媒介中。因此,虽然如今特朗普暂时离场,“脱欧掌舵人”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离职,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不敌埃马纽埃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再次败选,但民粹主义的阴影仍普遍徘徊在西方民主国家上空。

二、台湾民粹主义及其在数字媒介环境下的新形态

(一)台湾民粹主义的历史脉络

台湾政治转型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政治革新”并发展至今,在普遍选举、政党政治、代议政治等西方式民主政治实践上已颇具规模。虽然台湾竞选活动不乏存在肢体冲突、语言暴力、蛊惑大众等现象,民众获得的信息也真假难辨,但已经可以在和平情况下通过选举实现权力转移,选票成为衡量胜选的唯一标准,也是政治“合法性”的重要来源。在形式层面,台湾的西方式“民主政治”得到长足发展。而在台湾学者黄光国看来:“如果一个政党领袖经常以直接诉诸民意的方法,利用群众的偏见,并煽动群众的情绪,达到动员及裹胁的目的,作为其政权或政策‘合法性’的基础,便可以称之为民粹主义的政治。”[25]这正是台湾政客一直以来操弄民众、攫取政治支持的方式。

一直以来,台湾的“民主政治”被广为诟病。经过台湾式“民主”的“洗礼”,台湾政治、社会、文化非但未能获得整合,反而愈加分裂。在台湾地区,“民主”的实质内容是非常空虚的,“民主”的民粹化就是重要表现。蒋经国去世后,李登辉利用“解严”后岛内社会对民主化的期待,将台湾的“民主政治扭曲成为一种超脱法制与宪政体制的民粹主义”[26]。林毓生认为,李登辉为了继承“两蒋”遗留的威权政治式权力,将奠基于自由、个人主义、理性辩论的复杂的自由民主化约为选举,是利用“民主”形式的建立和运作来提供反民主的根据。[27]于是,从各县市到整个台湾地区,各式各样的选举按期举行。作为台湾地区领导人,李登辉强调赢得选举便是“人民意志”的代言人和执行者,强调其为同质的、整体的“人民”的代表,即便有45%的台湾民众并没有将选票投给他。而他却以诉诸民意的方式煽动民粹排挤、打压、制裁异见媒体,大力鼓吹“台湾主体意识”,炒作统“独”争议。

“解严”后的十余年间,在图谋“台独”的国民党当政者和企图“夺权”的在野党夹击下,台湾陷入更深的社会分裂并引起岛内政治生态的历史性变革。2000年,台湾地区发生首次政党轮替,自此“泛蓝”“泛绿”两大对立阵营的政治恶斗成为21世纪以来台湾地区政治生活的主线。民进党籍台湾地区领导人陈水扁扮演起“草根阶层”代言人的角色,引导选民在“本省人与外省人”“被迫害与迫害”“独立或统一”“专制与民主”等二元对立中作选择,并制造议题和舆论吸引选民。此时陈水扁“召唤”的“人民”已经不是传统民主理论所设想的积极自主参与的公民,而是“消极被动的、由统治者赋予集体身份的、功能在于表达认可(acclamation)的正当性来源”[28]30。这种“人民”,“在组织上由上向下动员而来,在身份上则是透过‘国族’的召唤而成;它缺乏社会性的分化、缺乏体制性的意志形成过程,也没有机会参与政治议题的决定”[28]30。

2008年台湾地区第二次政党轮替使民粹主义浪潮短暂回落,但2014年“太阳花学运”再次使台湾社会和政治生态发生了深刻变迁,也使民粹主义氛围空前提升。在“太阳花学运”中,受到引导而被动员起来的台湾青年迸发出强烈的政治热情,他们不断呼吁、聚集,反抗主流价值和既有权力结构,进而要求改革台湾当局和两岸政策,以保护他们认为的“台湾利益”。“太阳花学运”包含着“反中”“反自由贸易”“反黑箱”“世代正义”四条论述轴线[29],但其逐渐被反国民党势力利用。国民党当局的反对者更是在这种社会冲突中宣扬自身的价值规范,以获得更多的社会支持。最终,国民党最强大的对手民进党借此赢得2016年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成为“太阳花学运”最大的受益者。“时代力量”等“深绿”政党也登上台湾政治舞台。在“太阳花学运”的政治动员和活动串联中,社交媒体发挥了巨大作用,“太阳花学运”也被认为是社交媒体推动台湾政治的塑形力和影响力实现从量变到质变的一个转折点。[30]自此国民党一蹶不振,2022年部分民调结果显示,其支持度甚至一度低于台湾民众党,有沦为台湾第二大在野党的可能性。

(二)台湾民粹主义的新形态

台湾地区互联网的普及率和数字媒介的使用度都远超世界平均水平。据统计,截止到2022年1月,台湾地区互联网用户规模为2 172万,占台湾总人口数的91%;台湾民众平均每日上网时间为8.07小时,位列世界第11位;社交媒体用户达到2 135万,相当于台湾地区总人口的89.4%。其中,Facebook用户为1 635万,相当于总人口的68.5%;YouTube用户为2 010万,占总人口数的84.2%;Instagram用户为1 055万,占总人口的44.2%;TikTok和Twitter用户也分别超过416万和270万。[31]可见,数字媒介已经成为台湾民众日常生活和社会文化的一部分,并深刻地改变其思维方式、交流方式乃至行为方式。受此影响,台湾地区民粹主义也呈现网红政治、情绪政治、极化政治等新形态。

1.网红政治。“网红”即网络红人,是通过数字媒介迅速提升知名度的网民。网红政治包括“政治人物网红化”和“网红政治化”两个层面。前者强调政治人物利用网络平台和社交媒体进行自我推销、提升讨论热度,试图将关注度转化为支持率的现象;后者则指网络红人挟知名度,试图帮助政治人物获得关注甚至自己从政的现象。如今,新一代的“网红政治”已取代旧时的“桩脚政治”,网红成为在选战中为被选举人“固桩拉票的工作人员”。[32]

在台湾地区,最早将“政治”与“网红”结合得淋漓尽致的政治人物,就是台北市市长柯文哲。2014年底台湾地区“九合一”选举中,作为“政治素人”的柯文哲凭借“网络选战”策略获得台湾青年的广泛支持,并击败国民党籍参选人连胜文当选台北市市长。这也是继“太阳花学运”后,对数字媒体政治影响力的再次确认。在台湾地区,社交媒体正式超越传统媒体,成为影响议题、引导舆论、动员投票、筹集捐款的关键战场,“网红”竞选模式使非典型政治人物粉墨登场。无论是2018年“九合一”选举,还是2020年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政治人物网红化”的趋势都非常明显。

“网红政治化”也是台湾政治人物迎合青年的一种表现。由于台湾青年对数字媒体的深度使用,政治人物利用动辄拥有“百万粉丝”的网络红人制造互动,成为其接触青年最快捷、最直接的方式。“网红政治化”的一个典型是“馆长”陈之汉。陈之汉在社交媒体有127万粉丝,他以信口开河著称,并因在社交媒体公开辱骂政治人物而从“健身网红”转型为“政治网红”。韩国瑜当选高雄市市长就与网红陈之汉在社交媒体的大量宣传不无关系。陈之汉在直播平台与韩国瑜畅谈个人政见的视频,浏览量近700万人次。[33]当然,韩国瑜本人也是“政治人物网红化”的代表。令人错愕的是,在韩国瑜当选高雄市市长后,二人关系迅速破裂。在韩国瑜代表国民党参加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期间,陈之汉在社交媒体“倒戈”,不仅以粗鄙言语痛骂韩国瑜,还为民进党参选人蔡英文站台,导演了一幕幕政治闹剧。

2.情绪政治。数字媒介是一种情感体验式的媒介。作为一种以自由灵活沟通著称的媒介,数字媒介缺乏长时间的持续交流。受此影响,数字化交流是缺少客观表达的,更多的是传递情绪。网络中汹涌的情绪风暴被戏称为“狗屎风暴”(shitstorm)(3)“狗屎风暴”(shitstorm)是英语俚语。2013年,其被相当于英国牛津大字典的德国杜登德语大词典(Duden)收录为德语单词,指人们通过数字媒体对一些特定人物(通常是政治人物)或组织或言论进行口诛笔伐,连续一段时间在网络上发布大量信息,不断批评、抗议以宣泄心中的不满和愤怒。不久,牛津大字典也悄然将shitstorm列入其网上版本,并将该单词定义为“激烈论战下形成的一种局面”(a situation marked by violent controversy)。,这形象地表现出网民利用网络舆论力量发泄不满情绪的数字化交流现象。情绪是易流逝的、短暂的、动态的,同时是基于一定情景的、行为化的,如愤怒、怨恨、畏惧都有一定的对象。[14]57正是通过不断强调特定的对象,短暂而易逝的情绪才能发挥持续的作用,这也是“台独”分裂势力不断塑造大陆“强势压迫”的形象,诱导民众“厌陆”“反陆”的重要动因。

对情绪的消费可能是无边无际的,只要掌握情绪的引导能力,就能随时打出情感牌。愤怒与怨恨在网络空间经常被一个偶然事件或者议题点燃,并迅速聚集起一股淹没个体理性、声势浩大的群体情绪宣泄洪流。至于点燃情绪的源头究竟是谣言还是事实,事件的主角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被话语建构出来的想象主体,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偶然事件或议题在标签化的过程中触及了大众心理的敏感痛点,激发了网民政治参与的强烈热情,甚至点燃了其“想象中的报复”的火焰。因此,数字媒介中情绪政治的蔓延成为民粹主义的新形态,并可能长期充当“台独”势力控制台湾民众的“制胜法门”。正如韩炳哲所言:“情绪才是精神政治对人进行控制的有效媒介。”[14]65

与情绪的主观性相反,理性具有客观性、普遍性、持久性的特征,它更倾向于稳定的状态。而数字媒介中大量存在的虚假信息增加了不确定因素和不稳定状态,助长了数字媒介中非理性的情绪化氛围。同时,台湾部分政治人物对这种情绪政治乐见其成,民进党当局甚至豢养“网军”,不时制造议题、操纵舆论,挑起两岸民众的对立情绪。情绪表达的自由迎合了个体追求自由的愿望,被认为是自由的重要形式,却不想个体也因此被“主动控制”,看似“自由”而“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3.极化政治。在大众传媒时代,媒体被普遍认为是民主国家正常运转的基础:媒体自由地向所有公众提供信息的能力,确保公众能够平等地参与民主进程。而数字媒介时代,我们越来越多地需要由自己从大批相互竞争的资讯来源中过滤信息、辨别真伪。某种程度而言,我们正成为自己的编辑、自己的把关人和自己的新闻聚合器。[34]缺乏长期性的数字交流使人们愈发不在乎究竟何为真相、何为幻相,数字媒介充斥着虚假新闻、仇恨言论、暴力对抗等令社会退步的内容。在“意见自由市场”中,沾染极端情绪的信息总是更容易得到关注。极端的立场、强烈的情感不仅吸引眼球,也使聚合的网民与舆论不断走向极化。在激进的舆论场中,个体害怕被孤立而加入到多数意见中,导致多数意见的声音越来越大,少数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并形成了数字媒介中“沉默的螺旋效应”。甚至连政治人物都愈发难以保持自己独立的决断,他们不再愿意承担说真话的风险,反而更可能为了赢得数字媒介中的“多数声音”而发表哗众取宠的民粹言论,即便这里的“多数声音”并不一定代表现实社会中的大多数。

诚然,极富魅力的政治家和煽动性的政治话语至少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那时的“修辞”和“政治”几乎是同义词。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的政治史似乎从未摆脱民粹主义的话语。但民主政治是需要说理的环境和讨论的空间的。在理性辩论环境下,即使观点不同,讨论也会相对克制,允许“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存在。数字媒介虽然构建了一个看似无限自由的言说空间,但事实上,真正自由讨论的空间反而在缩小。网络的匿名性和交流的情绪化,使“说理”常常演变为广场式的吵嚷、谩骂、恶搞,甚至以网络暴力和“人肉搜索”告终。[35]人们逐渐封闭在“以我为主”的自我认识中,这种偏执性和排他性使极端观点更容易生成,也更不容易被打破。

在台湾各政治势力中,民进党最善于利用社会分歧和煽动性话语推动政治极化,并从中获益。有学者指出:“民进党非常擅长政治传播,这种特质在传播为王的台湾政治当中,非常具有竞争力,甚至可以这样说,民进党主导了选举政治议题走向,从而在选举政治中取得了优势地位。”[36]民进党利用数字媒介迅速聚合议题,再利用“网军”伪装的“民间声音”营造对议题的广泛讨论,进而向竞争对手甚至政治系统施压。[37]在民进党制造的“信息茧房”里,大陆和平友善的态度和惠台政策的实践几乎不被讨论,统“独”议题的话语权逐渐被民进党把持。国民党虽然也在利用数字媒介进行政治动员,但其议程设置能力和网络动员能力远不如民进党,甚至在统“独”议题中经常出现摇摆,在台湾政党政治的竞争中只能处于守势。

三、数字媒介环境下台湾民粹主义新形态的负面影响

(一)加剧岛内民众身份认同的异化

台湾的社会撕裂具有一定的历史根源,从国民党败退台湾起,台湾社会就陷入“台湾人”与“外省人”的省籍矛盾中。长期以来,岛内“台独”分裂势力不断利用省籍矛盾、统“独”矛盾操弄民粹主义,妄图建构起一套“唯有本土人统治才具有正当性”的话语体系与政治逻辑,不仅使台湾“民主运动”带有浓厚的排他色彩,也逐渐将“台湾”概念与“中国”概念进行了对立式建构,将政治认同的分裂推向极致。[38]尤其是民进党,其不断将党派利益甚至个人利益包装为“人民的声音”“台湾人的诉求”,以“爱台湾”的幌子绑架民意,“假借道德优势,对社会上数量可观的中间选民的主体身份进行道德绑架与敌我式的挑衅”[39]。

如今数字媒介已成为民进党当局造势的新手段,其频繁利用话题性事件制造两岸紧张氛围和“厌中”情绪,建构台湾民众“我者”和大陆民众“他者”的身份对立。2016年“周子瑜事件”在社交媒体发酵背后就有“绿营”的影子,通过将周子瑜打造为所谓“台独之光”,民进党不仅赢得了中间选民的“同情票”,还制造了两岸网民意见的尖锐对立。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民进党当局持续煽动“反中”情绪,台湾政治大学选举研究中心公布的最新民调结果显示,2022年6月台湾民众的“台湾人认同”高达63.7%,而选择“中国人认同”与“既是台湾人又是中国人”选项的合计为32.8%。[40]可见,台湾民众的身份认同异化之严重。

(二)阻碍两岸理性沟通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认为:“在每个社会,话语的制造是同时受一定数量程序的控制、选择、组织和重新分配的,这些程序的作用在于消除话语的力量和危险性,控制其偶发事件,避开其沉重而可怕的物质性。”[41]德布雷有着相似表述:“一个社会群体、一个执政党、一个领导人不能长期地‘胡说八道’,或打算通过随便什么渠道‘传递’任何消息。”[2]350而数字媒介打破了必要的程序控制,人们可以随意地发表言论、释放情绪、制造舆论,且不需要立即承担责任。

岛内民粹主义政客正是利用社交媒体可以实现直接同选民沟通的特征,蓄意用极端话语打破两岸默认的政治约定挑起舆论事件,进而影响选民行为。正如传播学奠基人沃尔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悲观地指出的,现代的公众只是一个抽象的幻影(the phantom public),他们并不具有真正民主参与的倾向与能力,在大多数关键或危机时刻,“公众”不明白眼前事件的真相与正义,对事件中的美丑或善恶莫衷一是。[42]随着焦虑、仇恨和不满情绪的蔓延,民粹主义政客成功建构了对大陆、对两岸统一的恐惧,这些恐惧与焦虑在社交网络中相互传染,逐渐在台湾社会蔓延。利用数字媒介的沟通是缺少边界的。长期不满“台独”分裂势力主政台湾的大陆网民,也怀着“怒其不争”的心理,积极地反驳台湾政客和网民的过激言论。而一些反驳的声音又被“台独”势力贴上负面标签(stigmatized),再次成为其攻击大陆与和平统一的靶子,两岸理性沟通频频受阻。

(三)增加两岸和平统一的难度

推动两岸关系和平发展是两岸同胞的共同愿望。实现祖国和平统一,是两岸同胞互利双赢的共同愿景。然而台湾社会的民粹主义和两岸网民在数字媒介中的非理性对话,为包容的、良性的互动增加了变数。社交媒体放大了那些最情绪化的反馈,它不断寻求通过最具道德和情感挑衅的信息来塑造我们的冲突行为。[43]当情绪政治与群体极化结合在一起时,就会慢慢扭曲民众对公共对话的看法,并会进一步扭曲真实世界。

在“台独”分裂势力对民粹政治的刻意操弄下,对于经济、社会和文化领域的具体事件,两岸网民常常陷入泛政治化、民粹化的争论中,并出现尖锐的意见对立。而这恰恰是“台独”分裂势力的陷阱。意见对立经过社交媒体“愤怒制造机”的加持,逐渐影响并激发了现实世界的“愤怒人群”,使得两岸网民愈发以带有偏见的眼光互相审视,弥合认知分歧也愈发困难。这正是“台独”分裂势力希望看到的,也给两岸和平统一增加了难度。

四、结 语

民粹主义是台湾地区民主异化的根源之一,严重困扰着岛内政治和两岸关系。数字媒介环境下,台湾民粹主义不仅继续蔓延,还呈现网红政治、情绪政治、极化政治的新形态。在台湾地区高度对抗的政治结构中,民粹主义不仅加剧了岛内民众身份认同的异化,阻碍着两岸民众的理性沟通,也给两岸和平统一增加了难度。但是我们不能因“台独”分裂势力的煽动和挑衅而动摇两岸和平发展的信心和推动祖国和平统一的决心,而要一如既往尊重、关爱、团结和依靠台湾同胞,像1979年元旦时一样怀着殷切期盼,“寄希望于台湾人民”。虽然民进党当局试图通过蛊惑人心的宣传让台湾社会只保留“台独”的声音,但这无疑是一种幻想。或许“台独”分裂势力的声音会在其构建的“信息茧房”中回荡,但在开放的数字媒介环境中,一直会有来自两岸的促进和平统一的理性声音与其抗衡。当然,我们仍然要不断释放善意,揭露民进党当局歪曲大陆意图、丑化大陆形象的谎言。这不仅需要政府加强宣传并落实惠台政策,也需要大陆网民通过理性说服和沟通,以更加包容的心态回应台湾民众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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