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台医专:“一掷身中的迟暮”(1904—1906)

2022-10-09 15:01姜异新
传记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仙台藤野鲁迅

1904年9月1日,仙台医专向鲁迅发出关于许可入学和免交学费、入学金的正式通知。

仙台和东京之间邮寄信件本来只需要两天,可是这封邮件却大约用了14天的时间。因为1904年与往年不同,由于需要运送日俄战争参战的士兵,客车时刻发生变更,普通货运列车全部被取消,所以当录取通知书还在从仙台向东京飞奔的时候,鲁迅已经身在东京发往仙台的列车上。而1904年上半年,到达仙台站的货物量,已不满历年同期的三分之一,购买力大幅衰退。

告别同窗,告别刚刚熟悉的东京,独自一人踏上开往仙台的火车。此后,他将至少七次经过一个叫作日暮里的车站。对于鲁迅来说,经过的不是一个驿站,而是一处文化的乡愁。“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中国古诗里的日暮,从来就与昂扬没有关系,这难道意味着要到仙台读个寂寞吗?而在日本汉语里,“日暮里”已经成为“在此度过一天也不会厌倦的地方”,一种现代文明节奏昭示的诱惑感。

仙台,在中国古代乃人间仙境的别称。“降仙台畔看云过”“紫鸾飞起望仙台”,在日本战国时期,这个森林之地却没有如此诗意的名字,东北枭雄伊达政宗将之命名为千代。此后,“仙台”终以汉语之美取代了无味的“千代”,于20世纪初发展为拥有“两万户数,十万人口”的中等城市,居日本第11位。鲁迅后来很实在地告诉读者:“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有时候,地点既是事件发生的场所,也是故事本身。鲁迅不会想到,仙台,将成为其一生不断回溯的主题。

2022年的日暮里车站(张明杰 摄)

第一学年(1904年9月—1905年7月)

如果仙台医专没有从仙台第二高等学校独立出来,鲁迅就不是这里的第一位中国留学生。然而,校舍位于片平丁(町)的仙台医专以挂两块牌子的方式独立了。于是,比鲁迅早来日本三年的二高学长施霖,便与他貌似无关了,尽管同在一处开学典礼,同进一个学校门,乃至同宿一处公寓。然而,施霖是留学失败的典型个案。除体操满分外,英文、几何、代数等课程都不及格,且两年均如此,先是留级,最后不得不退学,1907年转学到大阪工业高校应用化学科。

阶梯教室

9月12日,星期一,上午八点半,二高开学典礼;九点半,仙台医专开学典礼,均在位于二高的礼堂举行,当时与医专合用。礼堂外环绕着稀疏的草坪和小树林,是片平丁一带非常惹眼的高大建筑物,有三层窗户,夜间电灯通明。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毕业、讲授外科学的山形仲艺校长作报告,特别向新生强调了在校期间的注意事项。

仙台医专与弘文学院一样,一学年也是分为三个学期,也就有了寒假、春假、暑假三个假期。

9月13日,星期二,当仙台居民边吃早餐边看《东北新闻》,在第七版《清国留学生》一则了解到周树人同刚从东京转来仙台第二高等学校的施霖为伴,暂住在片平丁五十四番地的田中宅旅店的时候,这位三天前被同一栏目报道为“操着流畅的日语”的“愉快的人物”,已经精神焕发地出现在医专的第四号阶梯教室中。庶务科主任田总助次郎向同学们朗声介绍道:“这是从中国来的学生周树人君!”

鲁迅向这位在学保证人深深鞠躬,向鼓掌的老师同学们深深鞠躬,然后坐到指定的位于教室前二、三排的中间座位上。很快,他就会结识坐在后排的班长铃木逸太,前排的杉村宅朗。此时的他们还料想不到,仅一年半后便会与这位略显忧郁的中国男生合影话别。

课程表已下发,周一至周六都有课程,只有周日休息。每天六节课,自早七点开始上第一节课,每节六十分钟,节与节之间不休息,一节下课立即转移教室上另一节课,直至十二点钟结束上午的五节课。下午一点钟开始第六节课。午饭休息时间只有一小时。下午两点后自由活动。

新学期最初的授课叫“始业日”,满满当当的课程“奔逸至迅,莫暇应接”,因为当天是周二,课程没有从早七点开始,而是从早八点,也就是从敷波重次郎教授的组织学理论上起,第三节是佐野喜代教授的化学,第四节是六波罗圶太郎副教授的物理学,第五节是小高玄教授的独逸语(德语)。还好,日语教学鲁迅尚能领会。

仙台医专大门

终于午休,虽然只有一小时。是回公寓吃的盒饭,还是在学校东门晚翠轩牛奶店吃的面包,已未可知,只知道之后日本同学们会经常看到周君在牛奶店边啃面包边阅报。日俄战争新闻、有关公使馆一栏里的清政府动态是其关注重点。而必经的樱小路上总会三三两两地走过穿着白大褂的三、四年级学长,他们正在临床教学医院宫城医院接受实习训练。

最后一节课终于到了。下午一时,教室里来了一位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一进门就把教室门紧紧闭上,让鲁迅顿生紧迫感。之后他才知道,这位先生对时间抓得最紧,迟到的学生是不许进讲堂的。鲁迅自然一次也没有迟到过。此时的他必须按部就班,日夜颠倒以读书的习惯尚无条件可养成。

只见这位先生将书放在讲台上,用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开口道:

仙台医专医学科1904级第一学年第一学期课程表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面有几个同学吃吃笑了起来。午后教室慵懒的气息及讲台上忽然代入的紧张感,均被些许冲散,鲁迅绷紧的神经暂且放松了一下,而后又更加提起了精神。

藤野先生讲授的是解剖学史,“解剖分脏之事,乃是初学者进入医学之门户而不可须臾离者也”。原来,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当时的关于解剖学的著作。鲁迅惊奇地发现,其中还有线装本、中国翻刻译本,原来日本翻译和研究西医,并不比中国早。

第一学期每周有8小时独逸语课程。日本明治时期,医学术语是德语,而不是国际通用语拉丁文。就读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路学堂时,鲁迅便接触过德语,现在习医学,更要全面系统地学习德语,“日必暗记,脑力顿疲”。一周三次体操课,以强壮体魄。只有保持充沛的精力,才能跟上紧张的学习节奏。

解剖学每周8—9小时,是任务最繁重的课程,学时占全部学时的三分之一。第一学年是偏重理论知识的系统解剖学,由骨学开始讲授。敷波重次郎与藤野严九郎分任教师。敷波讲授骨学、韧带学、内脏学和感觉器学;藤野讲授肌肉学、血管学和神经学。据称,他们的讲授顺序脱离了同时代医学的授课体系,而这个特殊的顺序是由两人高度默契的相互配合来进行的。

第一学期组织学理论3个学时、化学5个学时、物理学3个学时、伦理学1个学时;第二学期组织学理论减去1个学时,其他无变化;第三学期不再修物理学,增加生理学7个学时。这样的课目构成是沿着当时已固定下来的西方医学学习方针制定的。对于鲁迅来说是崭新的领域。

繁重的医学课业使鲁迅无暇顾及越来越用心的翻译爱好,甚至文学阅读都要行将中断。然而,对德语的敏感超越了医学专业学习,就像对美术的敏感超越了解剖学图谱的绘制一样,即将在他精致的医学笔记中完美地呈现。

藤野先生

鲁迅不会想到开学第一天最后一节课见到的这位被留级生取笑的藤野先生会成为其一生的怀念。很快,他就听到了更多关于藤野的趣闻与掌故。据说,这位先生冬天只有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管车的人竟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小心些。后来,鲁迅果然亲见藤野先生上讲堂没有戴领结。

那时的藤野不过30岁,比鲁迅只大7岁,刚刚评上解剖学教授,是1904级新生的副年级长。

年级长敷波教授却没有藤野那么古板,他不仅能用流利的德语授课,还可以“双手持粉笔同时画解剖图和讲义”,是一位学历高、水平高、收入高的明星式教员,后来考取了公费赴德国留学。1905年11月6日,升入二年级的全体同学请小川照相馆的摄影师来学校,为欢送敷波教授在礼堂前合影。再后来,敷波教授从东北帝国大学医学部(仙台医专后身)转投冈山医科大学成为创校教授,开日本胚胎发生学之先河。

那时,鲁迅在笔记本上将他的名字写作j.Hikinami(当为Shikinami),据后来的日本研究者说,这是东京方言。

“解剖学是医学的基础,它教给我们身体的构造,所以医学和解剖学是分不开的,如果离开了解剖学,医学本身就不能成立。”这是每年学校举行解剖学尸体慰灵仪式,藤野先生致祭文时必讲的话。

开学不久后的一个周六,藤野先生派助手叫鲁迅去他的研究室。只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那时,藤野先生正在着手写一篇研究头骨的论文,后来发表在本校的杂志上。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藤野先生发问了。

“可以抄一点。”鲁迅回答。

“拿来我看!”

鲁迅交出所抄的讲义去,藤野先生收下了,过了两三天便还给鲁迅,又说:

“以后每周交给我看。”

藤野先生在研究室

鲁迅答应着,拿回讲义后打开来看,顿时吃了一惊,一种不安和感激同时涌上心头。原来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

还未等鲁迅完全消化吸收这些批改,藤野先生又将鲁迅叫到研究室。这次是翻出了他讲义上一幅下臂血管的图,指着,仍用他那夹杂着浓重北陆口音的汉学腔调和蔼地说道:“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鲁迅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当时的仙台医专还没有教材和辅导书,图书馆藏书量不多,1905年的馆藏为西文书962册、西文杂志668册、日汉书籍651册。阅览手续非常严格,更不外借。因而,学生必须认真听讲,才能够全面准确地记录下来课堂知识。毕业生将笔记转让给低年级同学是常有的事。

此后,藤野先生继续认真地给鲁迅修改讲义,一直到教完承担的所有功课:骨学、脉管学、神经学。他使用红、黑、蓝、紫等各色水笔,连占比最大的敷波讲义也作了批改,当然,最详细的还是他亲自讲授的《脉管学》课程,以至于数年后的日本同学看到后都感到有些过度。也正因为如此,鲁迅的日语水平,于听说读写方方面面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脉管学》课程讲义

鲁迅1904年10月8日致蒋抑卮信,又称“仙台书简”

仙台书简

鲁迅从仙台医专书写的信件不幸只保留了一封,但是作为青春期尾声的形象符号,它相当有价值,这就是1904年10月8日(农历八月二十九日)致蒋抑卮信。价值固然体现在史料的珍贵,然而,阅读这封被称为“仙台书简”的唯一信件,却发现文学解读才是走进它的最好方式,原因便是此书写本身充满着文学能量。

一个从未体验过医学生活的23岁大男生,此时感受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冲击力?竞争、挑战、心灵内外的双重历险,渗透在信的字里行间,洋溢着青春气息。入学刚刚一个月,还在适应期,枯燥的医学功课纷至沓来,紧张吃力自不必说,居然就马上见识了解剖尸体,恶心堵胸,恐怖形状挥之不去,没想到,回到宿舍,仍能大嚼。

至于宿舍条件则“大劣”,此处用了非常幽默的比喻,“吾将以乌托邦目东樱馆,即贵临馆亦不妨称华严界也”,意谓在仙台,像蒋抑卮在东京东樱馆那样的公寓绝不可得。

学医第一年是死记硬背、夯实基础的阶段,即便是最具独立思考能力的医学生,也至少在二年级时才有相当的知识储备去进行一点点创新性的探索。由于知识量大、节奏紧张,全力以赴也不一定能够应付,不可能有时间去做其他事情。

写信前一天,友人任克任由国内寄赠的《黑奴吁天录》到了,鲁迅大喜过望,一天读完。三年后,他还会在东京春木町的本乡座观赏到春柳社表演的同名新剧。想想吧,在弘文学院做翻译工作时,组织语言的当下即可体会自主性。可是,眼下在偏僻的仙台,无论是时间,还是精力,都无法旁及,实为恨事。日本青年的思想行为并不比国人强到哪里去,就是活泼外向些,喜欢社交而已。未来如何呢?也许侥幸毕业,不至为“杀人之医”罢,但恐怕成“木偶人”矣。

细思“杀人之医”一语,如今看来,并非对自己未来习医能力的怀疑。写这封信的时刻,日俄战争已经开战了8个月。26年之后,鲁迅将会在上海题赠就读北平协和医学院的冯蕙熹一首旧体诗:“杀人有将,救人为医。杀了大半,救其孑遗。小补之哉,乌呼噫嘻!”

彼时,仙台医专有5名教师、1名职员和5名学生应征奔赴日俄战争前线。5名学生中有3名是鲁迅的同班同学。教职员捐出薪金的2.5%作为给军属的救援基金。待到日军攻占奉天城、海战胜利,仙台医专独自举行了祝捷大会,之后又召开了市民大会。医专志愿者音乐会的盈利也都捐献、慰问了伤病员,运动会的项目也用战争表演项目起了名字。随着战况的进展,伤病员增多。此后,藤野先生的课经常被调整为日俄战争祝捷会,教师和四年级学生纷纷去预备医院帮忙。1905届57名毕业生中将有34名选择做军医,占全体毕业生的60%。正所谓“杀了大半,救其孑遗”。

鲁迅当然还会与好友许寿裳通信,只不过留下的不是原件,而是回忆。在许寿裳的言说中,《天演论》大大激发了鲁迅的语言感受力,以至于不断套用严复句式。

我们心目中的那个鲁迅,在信中已经逐渐成形。伴随着浓郁的荷尔蒙气息,一方面,他对于语言表达的灵活使用益发敏锐,对翻译的胃口变得更加强烈;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置身于日本的“军国热”之中,即将成为被看的幻灯片本身。

公寓生活

由于留学生少,仙台医专自然不会设专门的留学生宿舍,因此需要租住公寓。不过,整个仙台市也没有会做中国菜的公寓。鲁迅在田中宅旅店没住多久,只是暂时安顿了一下而已,9月即迁往片平丁五十二番地的“佐藤屋”公寓。这是一座二层木质楼房,坐落在宫城监狱旁边的高岗地上,后面有清新美丽的庭院,两侧是陡峭的悬崖,崖下广濑川缓缓蜿蜒流过。对面则是青叶城旧址和天守台的高岗。房东佐藤喜东治将二楼经营为公寓,房客周树人就住在二楼一间面临广濑川的约20平米的大房间里,隔壁就是施霖。一楼的部分房间则租给了一个特别饭店,专门为宫城监狱中尚未判决的犯人和探监人提供伙食。

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藤野先生》)

两位中国留学生的日常生活由房东夫人照顾,每人每月食宿费8日元。不坏的饭食其实是包办的犯人伙食,每天照例有鱼。由于日俄战争,1905年的仙台米价上涨了36%,食盐实行专卖,大幅涨价,税收增加。大多数市民都苦于筹措费用。很多农民挣扎在饥饿的边缘。而与同学宫内贤一郎家里寄来的生活费相比,鲁迅显然要阔绰得多,几乎高出一倍。宫内在一年级时,每月生活费是13日元到16日元。升入三年级时,增加到20日元。根据1907年医专的调查,医专学生平均每月生活费(包括学费在内)最高22日元,最少13日元,一般为16日元,而鲁迅的官费每月大约33日元。

日本同学喜欢交朋友,很快就到片平丁的公寓来拜访鲁迅。名古屋长藏记忆中的“周君”不但吸烟,而且喝酒。他抽的都是不带过滤嘴的香烟,不但自己吸,还劝同学们吸。据说,日本的烟草焦油含量低,少辣味。而建校纪念运动大会后选手慰劳宴会上的“周君”,则喝多少酒也不会醉。

尽管《藤野先生》里的“我”不在乎,后来被确认就是藤野的那“一位先生”,却“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劝说。也许,在为师而又是租房保证人的这一面看来,住在只有两个中国人的公寓里,对于提高日语水平大不相宜。于是,入秋后,鲁迅自佐藤屋迁往土樋町一百五十八番地的“宫川宅”。这次离监狱远,而离学校近了。那时,未曾料想的是,此后“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一种用大酱和地瓜秧做的菜汤。

搬家前,年逾60的房东佐藤喜东治家将珍藏了多年的“白壳短刀”送给鲁迅,以资纪念。

在归国后的生涯中,鲁迅将这把雕刻精湛的短刀当作裁纸刀用。

佐藤屋在医专正门往北约200米远的马路对面,宫川家从医专的正门往南,与佐藤屋的位置相反,位于土樋的鹿子清水大街往广濑川去的半坡上。那一带是安静的住宅区,离二高和医专都很近,很多教师、学者住在那里。鲁迅的新公寓,是从事大量收购烟草的大泉幸四郎宅邸庭院内的别墅。大泉幸四郎聘请了品德高尚而且具有经营才能的宫川信哉来替他经营。宅地内宽敞的庭院里有茂密的森林、假山和泉水池,大泉家客厅的一部分延伸至水池的上方,颇具水阁式建筑风格。庭院最边上的二层住宅便是宫川家。在公寓主人和邻居眼中,“周君”是一个老实沉着、严谨正派和思想敏锐的青年人。

1905年1月,旅顺被日军攻占,俄军战俘纷纷被送至宫城监狱署关押。尽管鲁迅此时已经搬至宫川宅,由于监狱署离学校很近,见到这些在新闻图片、展览,乃至课堂间隙“活动电影”上的“他们”,还是相当容易的。

1905年秋,鲁迅与合租宫川宅公寓的日本同学大家武夫、三宅、矶部浩策、吉田林十郎和施霖到仙台东一番丁照相馆合影,后来把照片赠给宫川信哉。1913年,宫川信哉想象照片中的住宿生长大成人后的模样,给他们画上了胡子,并在照片背面用毛笔题字:“明治叁拾八年×月影 拾年后想象髪 大正二年现在 三宅君 大学儿科 大家君 美国矶部君 米泽 周君 不明 吉田君 朝鲜施君 不明”,“想象髪”应为“想象髭”之误。

1905 年秋,鲁迅(后排左一)与合租宫川宅公寓的五位日本同学合影,并把照片赠给宫川信哉。1913 年,宫川信哉想象照片中的六位住宿生长大成人后的模样,给他们画上了胡子,并在照片背面用毛笔题字。

多彩假日

一个时时屈辱、悲愤的鲁迅形象之另一面,只有跟他关系亲密的人才知晓。比如,许寿裳个人经验里的鲁迅在仙台医专就读期间,逢寒假、春假、暑假必回东京,与其同住。既然在仙台医专读了一年半,那么,鲁迅必定是回过东京四次,一次春假、一次暑假、两次寒假。那时的官派留学生经费还包括交际费、旅行费,后者被用于实地研究,或曰修学旅行,实在是优待。

不过,鲁迅还曾在第一学年课余和日本同学结伴去了趟松岛,那是比仙台更加往东北的郊外,著名的日本三景之一。水面上有众多小岛,星罗棋布,呈船舰之状,其上多植松树,形态各异。云集的水鸟,与游船相逐而觅食。鲁迅拍了很多松林雪景的照片,寄给许寿裳。这时,日俄战争已经进入激战状态。

还是来看看鲁迅入学仙台后的第一个春假吧。第二学期于1905年3月31日结束,共有一周的假期。许寿裳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读完了预科,正是樱花烂漫的时节,遂与钱均夫搭伴同往箱根温泉,打算小住十天,安心做些译书工作。

二人在路上忽遇大雨,只见瀑布高飞,云雾缭绕,景色出奇。下榻旅馆后,许寿裳按捺不住兴奋,写了好几张明信片,寄给东京的友人何燮侯、许缄夫、陈公孟,当然还有休假的鲁迅。他迫不及待地告知寓址,以及冒雨旅行的所见。隔了一二日,友人纷纷回片,对其“饱享眼福”的“韵人韵事”表示歆羡不已。

隔天,陈公孟忽然到了,鲁迅也跟着到了。四人欣然围坐谈天,直到夜半。第二天又结伴登山,游“芦之湖”,这个著名的火山口湖,四山环抱,风景清绝。旅馆临湖而建,四人泡汤后,坐在阳台上,遥望“白扇倒悬东海天”的富士山,喝啤酒,吃西餐,品炸鱼,各人都吃了两份,才兴尽下山。大概这是锦瑟华年最美好的记忆了,40多年后,许寿裳的回望文字仍充满了留恋。

事隔好久,鲁迅才对许寿裳说,公孟之来,原是有“间谍任务”的。因为有人开玩笑说,他们是为“藏娇”而去的箱根。同乡友人们本不信,其实,陈公孟也不信,却自告奋勇,要去探个究竟。鲁迅说,假使真的“藏娇”,还会自己来报告寓址吗?天下哪有这样傻瓜!许寿裳答,正是知我者,树人也,二人不由相视大笑!

仙台医专春假时间短,鲁迅需早些回校。回程途中,他付了人力车资,买了火车票之后,发现只剩下银币两角、铜板两枚了,索性将两角钱也花掉,买了香烟,潇洒登车。车到某站,乘客一拥而上,待到一位老妇颤颤巍巍上来,车中已无位子。鲁迅连忙起立让座。老妇人感激不尽,低头弯腰,谢了又谢,二人遂攀谈起来。老妇人取出一大包咸煎饼请这位中国留学生品尝。到底是年轻,鲁迅一尝之下,味道妙不可言,不觉大嚼一通,直至口渴难耐,恰好又到一站,便唤站台卖茶人,忽然省悟衣袋里只有两枚铜板了,只好支吾一声作罢。哪知,那老妇人见此情景,还道是赶不及买呢,暗记于心,到得下一站,车一停便急忙代为唤茶,尴尬之中,鲁迅只好推托说已经不口渴了。老妇人自己赶忙买了一壶送给鲁迅,鲁迅也就毫不客气,一饮而尽。

由于日俄战争的影响,仙台医专1904级新生不得不提前进行期末考试。仙台6月上旬便进入梅雨季。6月1日起,学生们换上浅灰色夹深色碎点的夏季校服。从21日开始进入考场,持续6天。7月10日正式放假,进入横跨7、8两个月的漫长暑假。同学们都回了家,鲁迅自然还是去东京。

这次打算去水户,瞻仰明遗臣朱舜水墓。朱舜水反抗清朝,百折不挠,“自誓非中国恢复不归”,以致终老异域,鲁迅一向崇拜他的人格,所以亟亟去凭吊。

东京与仙台之间的火车有12小时的车程,水户是日本东北部茨城县内的一个城市,距离东京约120公里,位于全程的中途。鲁迅下车时已经是夜里,自然要投宿。

鲁迅迈进一家旅店,店主以为他是日本学生,便安排了普通的标间,让他填写履历表。那时,日本称中国人是清国人,留学生却不愿自称清国,又不便称中国,因为日本也称山阳为中国,所以鲁迅写道:“周树人、支那。”

“哦!”店主夫妇看后忙不迭地谢罪,说是有眼不识泰山,太简慢了贵客,并要给鲁迅升级到大房间。

鲁迅倒不在乎大小,嫌麻烦,不愿更换,然而,店主太盛意殷勤,不好坚却,也就随他去了。那是一间陈设十分讲究的房子,华贵的寝具都是绸缎新制。

鲁迅睡下后,暗忖,明天付账,囊中的钱可还够?一早就得打电报给许寿裳,请他电汇一点款子,以救“眉急”。想妥当后,安心闭目,渐入梦乡。

忽然,外面人声嘈杂,大嚷:“火事!”鲁迅忙不迭地穿衣逃出,店主立即派人将他转移到另一家旅店。这次,鲁迅就首先声明,只要普通房间。

夜已深,赶快就寝,万不料朦朦胧胧间,外面又嚷着:“火事,火事!”难道是先贤显灵?

“啊呀,你好像是‘火老鸦’了!倒不是仅烧了眉毛。”待到拜完朱舜水,在东京见面后,许寿裳笑着对鲁迅说。

“可不是嘛。我马上爬起来,出去一望,知道距离尚远,这回也就不去管它了……”鲁迅也忍不住笑了。

1905年8月暑期的东京,最重要的一件事其实是中国同盟会成立。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会员全部参加,到会1300余人,通过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革命派纲领,孙中山被推选为总理,并在会上作长篇演说,批判改良派主张的“中国今日只可为君主立宪,不能为共和”的谬论,指出“言中国不可共和是诬中国人”。这次讲演极大地鼓舞了广大留学生的爱国热忱。三个月后,中国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创办,孙中山在创刊号上将其演说纲领阐发为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民报》前后共出26期,后于1910年2月终刊。

鲁迅对孙中山的革命活动十分敬仰,并参加了8月13日东京留学生在曲町区饭田河岸富士见楼举行的欢迎孙中山先生抵东京的盛会。而清廷也在此后的9月2日,宣布废除了科举考试。

据《鲁迅在仙台的记录》所披露的医专旧档案,发现第一学年鲁迅有两次缺席记录,且没有因故缺席的理由书,名字出现在缺席一天以及缺课五小时以上的五名学生之中。

第二学年(1905年9月—1906年3月)

漫长的暑假过后,鲁迅再次从东京出发回仙台,这时,日俄双方已签订《朴茨茅斯和约》,战争宣告结束。整个战争期间,仙台实际出兵1508人,战死105人,伤病千余人。仙台居民对此引以为豪,一直沉浸于日军在中国东北战场节节胜利的欢庆氛围中。

1905年9月至1906年5月,出征中国东北的日本士兵陆续回国,而两千多名俄军俘虏也将离开仙台回国。仙台火车站前,总是人山人海。二高工科学生搭起了凯旋门。仙台医专学生也参加了凯旋欢迎仪式、阅兵式、招魂祭典仪式,并且踊跃捐款。

鲁迅便是在这种“军国热”极端膨胀的气氛下开启了大二生活,课业越来越繁重,增加了解剖实习、局部解剖学、病理学、细菌学、生理学、显微镜用法、病理解剖学、诊断学、外科总论、药物学等新科目。一年级副科中的化学、物理学、伦理学、体操都没有了。敷波与藤野先生都不再担任年级长,新的年级长为横田钢太郎教授,副年级长为东自副教授。

藤野先生的课增多了,承担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学两门。这样的教学安排表明,医学生在第一学年掌握了人体解剖学基本理论的基础上,动手能力需要加强训练,离未来的外科手术越来越接近了。

据史料记载,1901—1911年在日本23所医校留学的中国医学生中,1905年在籍者仅剩3人,鲁迅当为其中之一。

鲁迅在仙台医专第一学年成绩表

成绩之谜

回到学校,却见上学期的成绩早已发表,全年级同学参加考试者共142人,鲁迅居68名,可以升级了。当年,有30名本土学生留级。

仙台医专与弘文学院一样,将成绩分为甲、乙、丙、丁、戊五个档次。甲=100—90,乙= 89.9—75,丙=74.9—60,丁= 59.9—50,戊= 49.9以下。丙及以上为及格。所有科目中没有戊以下分数,丁等不超过两科者,可以升级。这比弘文学院“各学科皆达到丙等以上者得以升级”的要求貌似松了一点,不过,弘文学院毕竟只是个语言预备学校,所获知识相对简单,要求高一些理所当然。

医专在学时期的鲁迅的成绩发现了三种,《明治三十七(一九〇四)年十二月、医学科第一年级学年评分表》《明治三十八(一九〇五)年七月、医学科第一年学年考试成绩表》,还有同班同学小林茂雄抄到笔记本上的甲乙评价成绩表。以此为据,综合来看,鲁迅第一学年的生理学是63.3分,只有一门课的成绩是丁,其余均为丙,包括成绩最好的伦理学。学年总平均成绩是65.5分,按照规定可以升入二年级。而据日本研究者后来披露,公布的考试成绩其实还存在明显的记录错误,比如,生理学实际是65分,伦理学83分,等级应为乙,而第一学年总平均分则应为65.8分。

在友好的日本同学看来,作为一个外国人,学习成绩居于中等,已经付出了很大的努力。鲁迅的确相当用功,考试前不眠不休地复习功课,有时候头上扎上布带子来提神。岁暮之际有一次患了重感冒,没有力气去学校,只好一人在寓,盖着日式被子躺平,心里十分焦虑。班长铃木逸太和同学杉村宅朗课后立即来公寓探望,鲁迅不顾身重,赶紧坐起,着急地询问老师讲了什么新课,边听边记,唯恐落下。

日本同学一致认为,体质文弱、不爱讲话、和蔼老实的“周君”,从生活到学习,踏踏实实,绝不松松垮垮。在小林茂雄的脑海里,“周君”更是学习刻苦,笔记记得整整齐齐,有时还使用毛笔。

然而,这样一个中等成绩,还是遭到了某些日本学生的质疑。《藤野先生》中的学生会干事找借口查了“我”的讲义,并寄来一封匿名信,污蔑藤野先生在批改讲义时作了记号,泄露了题目。这让“我”记起,实际上早在几天前下通知开同级会时,干事便在黑板上写道“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那时的“我”毫不介意,只道是圈得可笑,收到以“你改悔吧!”起头的匿名信后,才悟出这是在讽刺有教员漏泄了考题。

据班长铃木逸太在《藤野先生》发表40多年后的回忆,他当初是立即向藤野先生作了汇报,藤野先生建议把同学们召集起来,转告大家这是谣言,没有事实根据,因为鲁迅获得丁的那一门功课,恰恰就是他讲授的《解剖学》课程,三个学期分别为60、60、58分,学年平均分为59.3分,是全部9个获丁的学生之一。虽然《解剖学》课程由敷波、藤野两位教授分任,但埋头于科研的敷波将评分事务全部让渡给了藤野,而将精力主要放在教学而不是科研上面的藤野显然太过于一丝不苟,以至于这一年,《解剖学》课程不及格者为48名,达到全年级人数的三分之一。

是不及格的人出于嫉妒的恶作剧,还是出于对藤野先生的怨恨?大家看法不一。藤野先生认为同学们中存在着蔑视中国人的现象。“日本人骂中国人的时候说吝啬鬼(含有轻蔑、未开化意思的言词),同学们中也有这样一伙人,给鲁迅以白眼,一副排斥的模样。”铃木则认为,是“留级的一伙人”出于对藤野先生的反感而炮制的恶作剧。

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藤野先生》)

泄题事件是1926年诞生于中国厦门的一篇回忆散文里的文学性事件。这一事实的经纬在1905年的仙台医专是以何种面貌呈现的?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形势尚未明朗。

解剖尸体

据萧红优美的散文笔调回忆,在藤野先生的指导下,鲁迅曾解剖过20多具尸体。二年级一个学期还没有读完的医学生,就可以有如此多的练手机会,即便在今天的医学院也是不多见的。可见,日本那时的医学教育已经相当发达,民众观念非常开化,会有很多人愿意将遗体捐献出来,供医学研究。实际上,仙台医专解剖实习用的尸体的确是从宫城医院运来的,其中也有从监狱署和教养工厂运来的。医学科创设以来共用400多具尸体,1904年使用尸体数为30多具。得益于日俄战争的后方医院、监狱署,在某种程度上与其他医专相比,尸体来源相对方便。

解剖学实习贯穿于二年级整个学年,每周10个学时,是比重很大的一门课。正是经受了内心的不安,遇到年轻姑娘和幼儿尸体时特别鼓起勇气,进行了实地人体解剖的鲁迅,才终于绝望地意识到,已断的筋骨没有法子可想,中国女子畸形的缠足是无法恢复的。他深切体验到中国女性的痛苦,悲愤而痛恨赵宋以后历代摧残女子者的无心肝。不仅如此,他还看到了“胎儿在母体中的如何巧妙,矿工的炭肺如何墨黑,两亲花柳病的贻害于小儿如何残酷”。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藤野先生又叫“我”去,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说: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藤野先生》)

解剖实习课貌似很让老师满意,诊断学学得如何呢?1934年,在给曹聚仁的一封信中,鲁迅毫不隐瞒自己当年的懵懂:“习西医大须记忆,基础科学等,至少四年,然尚不过一毛胚,此后非多年练习不可。我学理论两年后,持听诊器试听人们之胸,健者病者,其声如一,大不如书上所记之了然。”而显微镜用法的课堂上,鲁迅竟然错将青蛙血看成了自己的血,着实被惊到了。

作为医学生来讲,即将到来的辍学其实是相当可惜的,因为他马上就要走上临床,开始面对实际病人了。待到读完四年级,除参加第三学期试验外,再在9月上旬到10月中旬参加6周的毕业试验考,合格后就成为毕业受验生,取得“医学得业士”称号后,便可开业行医了。不过,鲁迅擅长的伦理学、德意志学作为副科不在考试之列。

取缔风潮

实际上,在日本5所医专中离俄国最近的仙台就读期间,牵动鲁迅心的仍然是八百里外的东京,尤其是母校弘文学院。

暑假归来,先是日俄战争以第三方中国的屈辱形式宣告结束,泄题事件、成绩纠纷、取缔风潮又相继发生。日本文部省9月颁布了歧视并限制中国留学生自由的《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在很多留学生看来,仅“取缔”二字之见用便具不伦不类的亡种同化性。而自费留学生大多属于革命派,最易被视为该规则第十条所定之性行不良,而有被饬令退学的危险。11月底,学生们愤而掀起反对运动,风潮持续到来年1月。有8000余人于1905年12月4日开始实行总罢课,弘文学院向各校寄出公开信,呼吁全体留学生联合起来,以实际行动抗议,在运动中担任了主流角色,甚至连校长嘉纳治五郎都对记者表示,文部省命令实无必要。

12月7日,《东京朝日新闻》发表了社论,称罢课行为乃“清国人特有之放纵卑劣性情所促成”。当晚,曾就读弘文学院师范科的陈天华留下绝命书,第二天寄给清国留学生会馆杨度后,跳入大森海殉国,以激励同学们坚持斗争。弘文学院很快就有人成立敢死会,发表檄文。善于利用社会热点博取眼球的《二六新闻》更是专门聚焦流血事件,言称:“弘文学院学生白天在校内‘因纠察员之故遭刺杀鲜血淋漓,性命垂危’。”日本舆论界还有评论此事件的远因乃在于速成教育简便课程的设置,漫然出售学术技艺,苟且施教,放纵行为。

陈天华的自杀其实也促成了更多留学生退学返国,实践女校学生秋瑾就坚决主张留学生全体回国,以激烈行动要求去除苛例。《国民新闻》报道中的秋瑾女士乃“此次纷争的灵魂人物”,“不仅姿色动人,且辩才无碍,使须眉男子皆自叹弗如”,她“东奔西走,四处游说留学生。旋踵间,据说已有七八百名学生受其指挥,且学生们意气昂扬”。12月14日,归国派先头部队出发,盛极一时的弘文学院不得不关闭分校。

驻日公使杨枢急电清政府:“学生此次归国咸带凶器意图革命,请速派兵舰至吴淞口截剿。”对此,钱玄同以为可笑至极:“留学生不过要求去此苛例,行动稍激烈耳。”清政府一方面查拿革命学生,并通过日本文部省对此次运动中组织罢课的宋教仁等19名留学生进行了处分,缴回清公使发给他们的入学介绍信,取消了他们继续在日留学的资格;另一方面又为归国的留日学生开特科考试,以官禄为诱饵,瓦解斗志。如章宗祥、曹汝霖等即由此得官。

孙中山及时给留学生发来了专电,支持他们在日坚持斗争,鼓励趁势推动革命事业的发展,以免同盟会会员大批回国,被清政府一网打尽。惟其爱国爱民之心愈烈,观察与行动愈冷静的鲁迅,是主张沉心研学的留校复课派。他捐款一元支持成立“维持留学界同志会”,8名书记中正有许寿裳。两派在留学生会馆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与笔战。

实际上,1905年11月,也就是取缔风潮初起前后,浙江的光复会骨干徐锡麟、陶成章、范爱农、陈伯平、马宗汉等为了准备起义,便乘坐汽船登程来到日本,而鲁迅和陈子英一起去横滨迎接。然后带他们到新桥火车站去东京。

20余年后,在《莽原》刊登的一篇署名鲁迅、题为《范爱农》的文章中,我们将见到这些革命先行者进入文本后雍容揖让的身影。残酷的现实中,这十多个人后来成了烈士。而在文本的当下,一切还茫无所知的“我”,并未与徐锡麟照面,他和夫人早已在神户下船,走的陆路。两年后,徐锡麟将以“刺客就擒”的恐怖形象出现在日本报纸上,名字写作“Joshiki Rin”,让东京客店里一起床就看报的中国留学生们好一番研究。

这篇同样像《藤野先生》一样被很多人质疑为小说的散文,成为将非虚构当虚构写的经典文本。文风貌似轻松,却让人艰于呼吸,缅怀辛亥革命先烈的叙述策略显而易见。

由于留学生的坚决斗争以及同盟会的支持,“取缔规则”未能实行。然而,奇怪的是,1906年1月13日,当东京的留学生们纷纷回校复课后,远在仙台医专的鲁迅却开始酝酿退学了。

幻灯事件

第二学年开始时,日俄战争已经结束。日本国民沉浸在战胜俄国后“军国热”高涨的巅峰时刻。而细菌学课是第二学年第二学期才开的新课,从1906年1月开始,由中川爱咲教授担任,时间是每星期四的第6、7节,下午1点到3点连续两个小时,地点在3号或6号教室。

20世纪初,日本引进了最新式的幻灯教学法。1903年,文部大臣到仙台视察教育,仙台医专首先被视察的工作便是幻灯教学。中川教授曾经在美国、德国留学,是个非常西化、性格坦率之人,深受学生们欢迎。当他回国后,首先建议学校从德国购买幻灯机,但因价格昂贵,校方没有批准,中川教授宁肯以扣除自己部分工资的方式补充经费也坚持购买,以至于财务人员非常不满。

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采,——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藤野先生》)

将近20年后,在《〈呐喊〉自序》《藤野先生》《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中,鲁迅都将提到上述精神上的转折,就是把中国人作为看客和示众材料的情景,令他深受刺激,使他意识到,一个精神麻木的国民,体质即使如何健全,都不会起来反抗的。首先应该改变的是国民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要推文艺。于是,他决定弃医从文。

60年后,东北大学医学部(仙台医专后身)细菌学教室发现了鲁迅就读时使用过的15张幻灯片,然而,这是一套时事画片,并没有表现中国俄探被枭首的。

根据文本内外的时间差,遭遇细菌学讲堂上幻灯教学的“我”所看到的“电影”,其实已经不是“正当日俄战争时候”的时局新闻,而是刚刚过去的历史。实际上,“战时通俗讲话会”及“日俄战争教育幻灯会”等活动在仙台随时可见,而不必非得出现在讲堂。无论战前、战中还是战后,鲁迅均全面把握日俄战争时局,在讲堂上看到的“电影”之外,早已通过各种形式观看了很多,哪怕是被强加的。习惯午饭后到报亭阅报,往“森德座”剧场看电影的鲁迅肯定也看到不少。幼时便对图像特别感兴趣的鲁迅,据说很喜欢观看日本民间传统小戏,常到“森德座”剧场,花费八分钱去站着看戏。“森德座”是一座木制二层楼的西式建筑,门前挂着大旗,上面写着“森德座”三个大字。班长铃木逸太就相当自信地回忆说,这剧场上演歌舞伎时,在立着的观众中曾看到鲁迅,同学们互相招呼着说:“呀,周君也来了!”而鲁迅则看过《牡丹灯笼》《御岩》等有名的传统剧目。在市内其他剧场,与新派歌舞伎混杂在一起的还有军国剧、报道战况的新闻影片。特别是,报道过鲁迅入学的《河北新报》于1904年12月10日第二版,刊登了松原傅吾的《满洲见闻录(三)》,侮辱性地言称“满洲人”“因其国土上不具备法制教育机关”,现已成“愚昧之民”云。而1905年1月3日《实记》第47期刊登的田山花袋《征尘》,更是露骨地表达:“西洋人视中国人为动物,实际确乎不得不产生动物、下等动物的感受,因此,他们在生理上已失去人类的资格。”鲁迅一度关注自然主义作家田山花袋,很可能关注他的言论,对其不欣赏的原因远不止是风格流派那么简单。

可见,鲁迅的民族屈辱感远非细菌学讲堂上的“顿悟”,或“震惊”,而是视觉暴力美学最大限度地激发了个体的文艺感受。因之,将近20年后,他独独选择了细菌学讲堂上的电影教学这样一个课堂情境来烘托他的“弃医从文”,选择了有日本学生欢呼的讲堂,选择了播放“电影”的视觉叙述。讲堂关联着意识形态最鲜明的符号——教科书;幻灯机作为当时最先进的教学仪器,是现代科学的象征,恰兴起于帝国势力大肆扩张之际;恰恰是战争胜利后最狂热膨胀的帝国心态,使“幻灯片事件”成为一个隐喻。拍手的日本学生恰似照片里站在战俘后面层层包围着的日本兵,沉浸于此战争氛围的中国留学生“我”成为被迫观看杀戮国人的旁观者。而尚在觉醒中的“我”识破了这一切话语霸权,拒绝与之共同赏鉴,尽管当时已陷入“无论辩白与否,都已经是屈辱”的尴尬境地。

《呐喊·自序》的回忆书写也非常像在播放影片,瞬间由拍手喝彩、俄探枭首切换到了“弃医从文”。可以说,鲁迅用文字书写回放了一次在仙台医专讲堂上的视觉经验,来阐述一个中国留日医学生如何走上了治文学与美术的道路,从而精心构建了文本内景中的经典意外。他并由“据解说”顺带揭出“五四”时期“人的文学”的启蒙命题。这种闪回的语言策略构造了一种特有的并置空间中的认知逻辑,喻示着中国进入了“景观社会”。鲁迅在仙台的内在注视,穿透媒介表象空间,看到的是扩张期日本在东亚的帝国野心与殖民企图,然而,却用中国人麻木的神情来表达他的所观。其所述在融入新文化阵营后的“五四”叙事当中,吸引了公众注意。

日俄战争行进中的仙台医专,为鲁迅近距离地靠近俄国,提供了一个具体化的现实场景。这比阅读俄国文学更多了一份独特的生命体验。这也同时意味着,如果鲁迅当初选择去金泽、千叶、冈山、长崎的医专学校就读,并不一定会辍学,此乃仙台的独特性使然。

退学惜别

1906年1月,仙台降下60年来未有的大雪,交通屡为中断,街头乞丐增多。2月底,敷波先生被公派德国维尔茨堡大学留学,不久,鲁迅向平时要好的同学杉村宅朗表示,决心离开仙台。不知杉村宅朗当时是什么心情,他联络了班长以及青木今朝雄、山崎喜三,约上鲁迅去一个米粉团子店吃点心,然后照了张相。现在看来貌似话别会,但当时大家都没有询问鲁迅离开的原因,而是像往常一样谈天,照相时也没有以鲁迅为中心。

据名古屋长藏观察,一年级以后,“周君”明显讨厌学医学了,好像上课的热情淡薄了,记笔记、整理笔记的心情也渐渐地没有了。快到3月时,同学们已经不怎么在班上看到“周君”了,那时连迟到都不行,难道可以随便缺课吗?只能说鲁迅的退学手续正在办理中。实际上,1905年秋季刚开学时,“周君”又曾缺课两天,和班长解释时,含糊说是吃的不合适。

1906年3月,仙台医专同学送别鲁迅(后排左一)时合影

其实还没“到第二学年的终结”,鲁迅甚至没有参加第二学期的考试便退学了。1906年3月6日,驻日公使留学生管理人员李宝巽向仙台医专邮送了鲁迅的退学申请书。医专于3月15日受理并函复李宝巽。在明治三十九年一月发行的仙台医专学生名簿中,“周树人”一栏用红笔划掉了,在上面一栏竖写着批注:“退学 三九年三月一五日。”也就是明治三十九年,即1906年3月15日。

此前几天,清学部刚刚制定了《选送留日学生限制办法》,严定选派,其中有一条“拟习速成科者,不论法政或师范,必须国学与中文俱优,年在25岁以上,于学界政界有实际经验者,方为及格”。如此看来,鲁迅所弃掉的学校对于国内拟申请官费的留学者来说正是求之不得。换言之,如果1906年申请仙台医专,弘文学院速成普通科毕业的鲁迅很可能就不会被录取了,再后来速成干脆停办。

仙台医专学生名册中“周树人”的名字被红笔划掉。批注为“退学 三十九年三月十五日”,即1906年3月15日。

在很多人眼中,1906年的仙台医学生“周君”面临困境,或者说,看似如此。鲁迅后来在《藤野先生》里告诉世人,自己如何去寻藤野先生,如何告诉藤野先生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仙台,而藤野先生的脸色又如何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鲁迅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却在散文中看得藤野先生“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藤野先生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藤野先生叫“我”到家里去,交给一张照相,背面用毛笔写着“惜别 藤野 谨呈 周君”。藤野先生希望“我”将自己的照相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藤野先生便叮嘱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然而,“周君”一去之后,杳无消息。

“惜别”照片至今还挂在北京西三条宫门口周宅老虎尾巴的东壁上。但是,在搬家到西三条之前,这张照片是以何种方式被珍藏着的,是不是也曾一直挂在八道湾书房的东壁上,就不得而知了。居住在西三条宫门口期间是鲁迅自己也成了先生,并开始到各大学兼课的时期,同时也是经常有青年学子来拜访的时期,藤野先生的照片成为凝聚文学青年的一个理想与象征。

藤野先生送给鲁迅的照片及照片背面的题字

鲁迅把藤野先生改正的讲义装订成六大册,收藏起来,作为纪念,一度以为丢了,其实完好地在家乡保存着。但藤野先生却不记得送照片这件事了,虽然第一个中国留学生辍学应该是个印象非常深刻的事情。1934年,岩波书店准备出版《鲁迅选集》,鲁迅特别强调“《藤野先生》一文,请译出补进”,表达了对恩师的深切敬意和怀念。直到逝世前三个月,鲁迅都在托人打听藤野先生的消息,却毫无结果,直到其逝世五年以后,在日本朋友的帮助下,才终于找到了藤野先生。他已是福井县一位普通的乡间医生。他没有想到,“周君”后来竟成为伟大的文学家。

人们可以看出,仙台医专的鲁迅正在慢慢汇集那些构成他重返东京之行径的要素——他对东京革命思潮的持续关注,他对“这一个讲堂”中的“电影”的文艺顿悟,他对于将语言变为自己的专业而不再需要其他专业的内心渴求,还有那一封封不断以悲剧开端的方式召唤其回国成亲的家书,以及他对于即将出版的第一本洋装本著述的深深迷恋……

注释:

[1]参见[日]鲁迅在仙台的记录调查会编:《鲁迅在仙台的记录》,日本平凡社1978年版。

[2][日]实藤惠秀著,谭汝谦、林启彦译:《中国人留学日本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113页。

[3]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第22页。

[4]鲁迅:《340430致曹聚仁》,《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7页。

[5][日]北冈正子著,王敬翔、李文卿译:《日本异文化中的鲁迅》,麦田出版社2018年版,第91页。

[6]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整理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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