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历史小说的虚与实

2022-10-11 03:34王小豪
南风窗 2022年18期
关键词:马伯庸小龙女南风窗

王小豪

大概每个人都曾经想过一个问题:如果自己处在某个历史时期,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仅仅读史,我们很难完成这种想象,因为我们往往了解到的是帝王将相的故事,看到的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事件,而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细节,诸如他们如何穿衣、吃饭,住什么样的房子,如何行事,知之甚少。

幸好,我们还有历史小说可以看。历史小说的创作者们,往往能为读者还原一个令人信服的历史情境,让读者得以领略历史的风貌。

擅长于历史小说的作家马伯庸,刚刚完成一部医生题材的小说。它是一个以辛亥革命时期为背景,关于中国红十字会医生的故事。书中,一个在日俄战争中死里逃生的东北少年、一个在伦敦公使馆里跑腿的广东少年、一个安享富贵的上海少女——这三个出身、性格、际遇各不相同的年轻人,在1910年这一个关键节点,同时踏入了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开始了他们纠葛一生的医海生涯。

作为小说家,马伯庸有很多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对于视频时代下的小说创作,也深有体会。

为此,南风窗记者专访马伯庸,就历史小说的视角、方法论以及视频时代的小说境况展开对话。

从底层往上看

南风窗:你最新的这部小说《大医·破晓篇》的创作源头是什么?

马伯庸:2017年,华山医院邀请我去给他们的职工文化讲座讲课,借这个机会我去参观了他们的院史馆。那是一栋非常老的建筑,1910年建的,我在里面见到了一些诸如账本、老照片、文献记录之类的材料。我对历史比较敏感,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栋建筑建成后的第二年就辛亥革命了,当时发生了一系列的大事件,这个医院和这些大事件是否有联系,这些小物件背后也许联系的是一些大的历史。

后来我搜集了一些资料,对当时的一些事件进行了横向对比和连接,结果发现这是一个超乎想象的广大世界,不为人所知,却和近代史有密切联系。

红十字会的医院有一个特点,它不以治疗疑难杂症为主,而主要提供公共卫生服务及人道主义救援。这个题材对非医学专业的写作者的要求没那么高,而且相对来说更有戏剧性,从创作实践上更为可行,所以最后我决定开始创作这部小说。

南风窗:你的小说有一个特点是聚焦小人物,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切入点?

马伯庸:当我为了写作一部作品而深入调研当时的社会形态、思想潮流、经济状况时,会愈发感觉到不得不用人民史观来看待整个社会变化,因为用英雄史观或传统叙事中帝王将相的故事,是没办法理解历史走向的。只有从底层往上看,才能看到真實的历史。

我举个例子,当年北洋水师奉命配合北洋军攻打起义军,由萨镇冰提督统率,后来有一名医生递了封信给他,他看完后就果断地离开舰队,说自己治病去了。他走了以后,整个舰队立刻起义,把大清的旗子降下来,转投了革命党。我看了很多军官留下的回忆录,虽然里面每个人的经历都不同,但他们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对清末社会感到不满,唾弃这个腐朽的体制。这促使他们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当北洋水师把自己变成起义军时,就阻挡了北洋军的攻势,像这样的细微决定最后综合起来,演变成了辛亥革命,如燎原之势蔓延整个中国,清朝随之迅速崩盘。我们从中可以看出,清朝的确是不得民心。

其实我在故事里希望追问的就是近代史的核心问题,中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作为后人,我们可以把历史看得很清楚,但是站在当时,未来会走向哪里,每个人都在探索自己的道路。当千千万万个小人物承担起历史责任之后,就会汇聚成一股洪流,变成我们所说的历史趋势,所以不是我决定选择这个由下往上的视角,而是这是理解历史的一个必然结果。

两边真实,中间虚构

南风窗:在你看来,如何评价一部历史小说的优劣?

马伯庸:一个好的历史小说应该有三个层面的标准。首先,它应该是一个好故事。作为小说,这个故事要能引人入胜,如果一个小说连故事都讲不好,那么其他方面做得再好也没有意义。其次,它一定能够反映真实的历史情况。比如说写盛唐故事,能够让读者感受到大国气象;写汉朝,能够写出汉朝特有的冷静强劲的汉风。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时的人都用什么样的车马、吃什么样的东西、用什么款式的家具、有怎样的社会规则,例如女性守寡后能否改嫁、男性对当兵的态度等,每个朝代都是不一样的,诸如这些生活的细节都要能在小说中表达出来。最后,它最好能引起人们的思考,在这个故事的历史时期中,这个时代的最大问题是什么,答案又在哪。我觉得如果这三点都能达到,它就是一部完美的历史小说。

当我为了写作一部作品而深入调研当时的社会形态、思想潮流、经济状况时,会愈发感觉到不得不用人民史观来看待整个社会变化,因为用英雄史观或传统叙事中帝王将相的故事,是没办法理解历史走向的。

南风窗:历史小说的一大特点是虚与实的结合,这个结合你是如何完成的?

马伯庸:我有一个大的写作原则,叫“大势不虚,小事不拘”。在反映历史势头的大事件上,我尽量保持历史原貌,不改变当时的历史。在小的方面我会做一些虚构,但这些虚构也不是凭空杜撰,而是要符合当时的历史逻辑。从创作方法论来讲,也可以叫“两边真实,中间虚构”。在最上层,大的历史事件、重要的历史人物,我都尽量保持它的真实性;在中间层,我虚构一些人物,塑造他们的个性、经历;但在最底层,这些人物具体做的事,又都是真实的。比方说,《大医·破晓篇》的年代设置在1910年,那个年代的医生是在怎样的卫生状况和医疗水平下展开工作的?当时有没有血型的概念?麻醉怎么做的?感冒了人们吃什么药?血管受伤能不能缝合?类似这些细节要做到足够真实。把这三层综合下来之后,如果历史大事件是真实的,底层细节是真实的,那么就算这些人物和经历是杜撰的,这个故事本身也会有说服力。

南风窗:你创作小说以来的这些年,小说这种艺术形式发生了什么变化?

马伯庸:有一个明显的变化,但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毕飞宇老师有一本书叫《小说课》,讲如何鉴赏小说。他提到海明威的《杀手》,这部小说一定是电影发明之后才写出来的,因为海明威在这部小说里运用到了镜头感,这无疑受到了影像的影响,此前的小说很少会运用这种技巧。

小说发展到现在,表达形式层出不穷,它已经不纯粹是文字的排列组合。像我们这些看着日剧、美剧、英剧和国内电视剧长大的一代,影视作品对我们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例如,在我的小说里,经常会出现一种蒙太奇的手法,用电影式的转场来表达信息。比如说我写某一个角色望向远方,在他视线极限之外,另外一个人同样也向远方望去。我觉得这也是对小说形式的一种探索和突破。

南风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地运用这种手法?

马伯庸:其实不是有意识的,因为小说很难带着公式去写,只能跟着感觉走,写完之后会发现你平时的积累都体现在文字里。而且在我看来,小说重要的还是作品本身的主题与你想表达的东西,当你有了强烈的表达欲之后,这些技法会自然浮现出来。

影像与小说的两种逻辑

南风窗:正如你所说,小说受到了影视发展的影响,如今人们观看视频的时间比阅读文字的时间长很多,在更具表现力的影像面前,小说遭遇了怎样的挑战和冲击?

马伯庸:影像会给人一个确定的形象,将我们的体验固定化。我举个例子,金庸写小龙女非常漂亮,我在中学读到《神雕侠侣》的时候,就觉得小龙女长得像我们班的班花,而我一個隔壁班的同学,觉得小龙女长得像他们班的班花。后来看了李若彤演的那一版《神雕侠侣》之后,我们心中小龙女形象的不确定性被消除了,电视剧让我们都明白小龙女就是长李若彤的样子。这的确是一种限制,我们每次提到小龙女的时候,脑海中都会浮现李若彤白衣飘飘的形象,而不是我们班的班花了。但是这种视觉上的替代其实一直都在发生,古代的戏曲、皮影戏,其实都在进行类似的尝试。

一直以来我们有一个误区,认为现在大家都开始看视频了,就没有人看小说了。其实,这个世界上喜欢阅读小说的人永远是少数,这在任何时代都一样。反而是现在获取小说的方式更多元,那些喜欢读书的人读起书来更方便。

南风窗:你有很多作品被改编为影视作品,在你的小说中,情节和细节描写十分生动,这也利于影视改编。从讲故事的角度来讲,你觉得文字和影视的叙事逻辑有何不同?

马伯庸:两者逻辑上最大的区别在于,影视逻辑是视觉性的逻辑,它描述出来的东西一定是可视的或可听的,本质上是一种线性逻辑。举例来说,一个人走进屋子里来,如果是一个影视剧的话,就需要通过这个人的穿着、语言、动作、旁人对他的描述,来体现他的身份和性格。但小说不用,小说只要讲这个人走进屋子里来,他是一个闻名遐迩的侠客、是整个城市里手工最精湛的修理工、是最受欢迎的明星艺人等,可以通过第三方的描述来表现。但是这种方式转化为视觉就很难,如果一个人走进来,传来一个画外音,说这人是城市里最受欢迎的明星,观众肯定会觉得特傻。

从创作方法论来讲,也可以叫“两边真实,中间虚构”。在最上层,大的历史事件、重要的历史人物,我都尽量保持它的真实性;在中间层,我虚构一些人物,塑造他们的个性、经历;但在最底层,这些人物具体做的事,又都是真实的。

此外,小说的创作逻辑是天马行空的,它不受时空限制。我写一段话,可能开始在20年前,一下子又跳到20年后。但是影视剧本就不能这么写,剧本要遵循镜头或视觉逻辑。比如《百年孤独》的那句经典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句话里面掺杂了三种时态,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交错,这是小说表现的魅力,没有办法通过影像来呈现。这句台词,为小说文本的特点做了最好的注脚。

南风窗:如果说文字在信息输入时遵循线性逻辑,而在我们头脑里产生了非线性的想象,影视逻辑则恰好相反,在信息输入时是非线性的,很多信息一下子涌入我们的眼帘,但是其走向发展又遵循线性逻辑,这种差异可以让我们回到一个更本质的问题:小说从根本上来讲,吸引人的地方在哪里?为什么它有那么大的魅力?

马伯庸:我觉得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它能和人产生共鸣,有一句话叫“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我觉得对于小说来说也一样,一切历史小说都是当代小说,不管你写的是多久远的事情,其实我们都从中看到了自己。

文字相对于其他艺术表现形式,最大的魅力在于没有边界。不管是游戏、电视剧、电影还是其他的影像形式,虽然它们提供了一种确定性,但确定性本身抹杀掉了虚构的空间,我们见到的美女就是一个五官清晰的美女,看到的城市就是设计者所规划的城市,这不激发观众的想象力。而文字不一样,文字既提供一种实在的形态,同时也能提供虚无缥缈、没有边界的想象。像古龙写小李飞刀,其实他从来没有实写过小李飞刀,他永远都在说这是天下最厉害的人,只要他出手,他一定能射在他想要的位置,“小李飞刀,例无虚发”,用文字来表达的话,大家都能感受到这样的意境。但是,我见过的所有电视剧、游戏或电影,都没有办法呈现出超过古龙文字描写的画面,因为古龙的文字已经到了一个抽象的境界,这是没有办法通过视觉呈现的。抽象性,是文字的最大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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