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的话

2022-10-21 09:39主持人张清华
当代作家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作家生命

主持人 张清华

红柯,是唯一一位“新生代”中已辞世的作家,这是足以令人惋惜的。关于他,我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见过他的人,第一眼忘不了的就是他的长相。虽然也是汉人,但他身上流着大西北的血,便显得那样与众不同。一头浓密的卷发、红脸膛、络腮胡须,还有那一双胡人式的浓眉,若是个头再高一点,便是一位标准的骑士了。他有着谦逊而憨厚的表情,一张看谁都像老师的脸,嘴里还要把老师二字叫出来,再加上那浓重的西部口音,陕西人特有的鼻腔音,大手与你一握,便有了兄弟或老友的感觉。

这就是红柯。有一年我到新疆,车子一路驶过克拉玛依、乌尔禾,直到布尔津、喀纳斯,不知为什么,红柯的身影似乎一直如影随形在伴随着我。仿佛那里不是沙漠,而是一片水草茂密的丛林草地,有野鹿和兔子出没,而红柯也不再是那位憨厚和质朴的作家,而是变成了一个扛着猎枪,行走在林间草地中的猎手。他在前面一路拨开荆棘和杂草,带着我们寻找大大小小的猎物,不时举起枪,嘭的一声,猎物应声倒地。但当我上前捡起的时候,猎物立刻化成了一本沉甸甸的书。

那是《美丽奴羊》《金色的阿尔泰》《西去的骑手》《老虎!老虎!》《大河》《乌尔禾》《生命树》《少女萨吾尔登》……

红柯是诗人小说家,是小说家中的诗人,再说重一点,他是中国作家中的惠特曼,诗人中的杰克·伦敦或梭罗。他作品中的那种浑然和磅礴,那些诗意与苍茫,总叫人无法言语,他那西北气质仿佛天然地接近于诗,接近于洪荒和本源,所以他是独一无二的。中国作家中有善讲故事的,有语言精细和技巧娴熟的,有油腔滑调诙谐俏皮的,但最缺的就是他这样本色的,接近原始和质朴的写作者,将自己的生命编进了西部行走,将文字织进了躬耕垄亩的生命履历之中的作家。

在没有读到红柯的作品之前,我对新疆真的没什么概念,知道那里只是一个干燥的地方,沙漠和荒山、戈壁和雪峰交错着,原野洪荒一片。但当我读到《乌尔禾》中这样的句子时,顿时改变了我原来的看法:“茫茫戈壁间的一片仙境啊,密林中有河水喧哗,闪烁,有百鸟齐鸣飞翔,树也是杂树,最高大者皆白杨,如同燃烧的白蜡……兔子呢,兔子全进林子里了……狭长的河谷清凉幽静。”原以为这地方是属于作家的虚构,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真的身临其境,经过那片神秘之地。

当然,我经过的时候,大概是在它以东的侧面,并没有看到它那仙境般的景致,而只是看到了它不远处的一片风蚀地貌——魔鬼城。这大自然的杰作让我意识到,真正的艺术创造其实是造化本身,人力的极境是在与自然本身的奥妙无限接近时才会出现的,所谓道法自然,其如是乎。

在这样的地方,人的命运感方能够彰显。每当我看到红柯,总是觉得他与那片土地之间有着某种不解之缘,甚至他那红红的略显粗糙的皮肤,也是那风蚀的产物。我坚信,没有在那个地方生活过的人是不可能真正读懂红柯的,因为他对生命的热爱不是来自修养,来自想象,而是来自经历;不是来自道德,而是来自本性,来自那大自然的浸淫、雕刻、侵蚀和赋予。从这个意义上,读红柯,是读一部真正的自然之诗。

《美丽奴羊》是那么短,但它似乎就是一部缩微的史诗,一部天籁般的生命与生存的史诗或协奏曲。若非不是有上帝的眼光,不会那样写。上帝眼睁睁看着人间的美好与恶,人间的屠夫与刀子杀向羊群,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一切尽看在眼里。河川和林带,溪流与草地,时光仿佛停滞,羊群咩叫着,人群兀自生老病死吃喝拉撒着,谁也不能阻止这名屠夫,但是羊群在用它们的生命,演奏着属于它们的音乐——准确地说是哀乐——用这音乐证实着什么是羔羊,是无言的反抗和承受。

“那么白的羊那么绵的羊,不跑也不闹,静静地待在林带里,像树梢挂住的一堆白云……”在这一片祥和与宁静里,手持刀子的屠夫向它们走去。

红柯用了音乐的笔法,用了绘画的笔法,用了人间最美的文字,来描绘这场屠杀。不动声色地犹如一个真正的牧师,他不是用牧羊人的眼睛、而是用了牧师的眼睛、上帝的眼睛来写这场景,所以才让我们看了惊心动魄。而他自己并没有大惊小怪,因为他见得太多了,他置身其间,仿佛他就那个是善写牧歌和赞美诗的上帝,那个一向悲天悯人的救赎者的上帝。

我不能详说,当年我在读到他的小说时的激动,那样似乎显得有点幼稚。但20多年过去,我老了,他则已作古人,我只想说,这是我读过的最美最残酷的小说,胜过诗。

《西去的骑手》或许是另一个代表,红柯把近代史和西部风情混为一谈,将一部并不容易评价的混战史,写得这般悲怆跳荡、淋漓尽致。因为这样一部小说,那些被关闭的历史和固化了的人物又活了起来,马步芳、盛世才、马仲英,这些人物走出了概念的黑屋子,重新粉墨登场。在他们的成长、求学、励志、厮杀、争斗中,沉埋于时间尘埃之下的那些善与恶、黑与白、红与黄,那些罪孽与不得已,还有天山南北广阔原野上的那些或壮志少年,或权谋诡诈,都一一还魂复活。

或许红柯给人的感觉是习惯于太美太抒情,这部小说反而给我留下了更深印象。他并没有将那些历史人物予以过分道德化的装裹,而是相反,将他们置于动荡与杀伐的生存之战中,如此才会像《静静的顿河》或《战争与和平》那样,将残酷与洗礼混合起来,将人性的种种侧面,还原至生命的真实处境本身。

丰富性就这样显现出来。假如你还不满足,那么就是视而不见,或是吹毛求疵了。红柯没有得上茅奖,或许只是命——我们没必要慨叹命运,与真正不朽的作品比起来,任何奖项都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现在这个人走了,我们反而倍觉珍贵,他的那些诗意与残酷、温暖与质朴,会长久地感动着我们,这就足够了。

仿佛此刻我还在握着他的手,摇一摇,以示亲热。记不得第一次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见面的了,但一定是在读过他的许多作品之后。那时,我们彼此紧握着,他用浓重的陕西口音称呼我“张老师”,我又叫他“红老师”——“你才是老师”,我们彼此哈哈大笑着,就这样成了朋友。

以为他是个能喝酒的主儿,但有过几次吃饭也没有见他豪饮,只是很有数、有礼数的样子,说不定还有点儿敷衍。我的一位有学医经历的朋友说,红柯中年的面相,一看就是容易罹患心脑血管疾病的那种。红脸膛最可怕,看起来神采奕奕,但其实下倾的眼角暗藏着危险,容易患上高血压。或许他也是个爱贪杯的人,尤其是有着那么多年新疆的生活经历,那样的苦寒之地,没有酒怎么成?

最遗憾的是没有与红柯兄一醉方休一次。十多年前,我应一个出版社的邀请,帮助组一个书稿,起名叫“精神插花”,其中约了红柯一本,大约十来万字的随笔散文,还同时自备了朋友配的插画,记得是一些油画的图片,厚厚的一大摞。我自得意呢,但不期该出版社有人非要把这选题给否了,一来二去,竟流产了。此事我万分觉得对不起朋友,尤其是红柯这样忠厚质朴的朋友,就这么一件美事,一点点真正的交集,居然就黄了。但红柯并未在意,再见面,他还是紧握着我的手说,没事,感谢。不说便罢,一说便叫我耳根发烧了。

唉,人生有多少遗憾,对于红柯,似乎我欠着他一顿酒,欠着一次酒酣后的长谈,一次郑重的致歉。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请他喝好酒,喝醉,然后好好地谈一谈,谈他的西部,他的小说,他笔下的山川自然,他年轻时代或许有的罗曼史,以及那其中滔滔大河般的永不疲乏的丰盈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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