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工人身份认同的建构与革新
——从李铁的《锦绣》说起

2022-10-21 09:39申霞艳陆王光华
当代作家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锦绣大河工人

申霞艳 陆王光华

李铁的新作名曰《锦绣》,既实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由古河制炼所脱胎换骨而来的锦绣工厂,又意指中国的大好河山,并在追忆往昔峥嵘岁月的同时预示出民族国家的锦绣前程。锦绣厂的起落与国家宏观政策同步。共和国成立后,国家在日本人建造的古河制炼所原址上设立锦绣金属冶炼厂,20世纪80年代末期经过股份制改造后更名为锦绣金属有限公司,90年代经历破产重组后与私营的图强矿业合资更名为锦绣图强金属股份有限公司,21世纪之后为求复兴与南钢集团合资并更名为南钢锦绣金属股份有限公司,这几次更名的过程对应着不同的历史变革浪潮。

一、家园:共和国工人形象的身份建构

工业在现代社会意义非凡。工业化程度是文明程度的标志,工业是国家核心竞争力提升的关键因素。作为“共和国长子”,东北在中国的经济发展历史中意义非凡,大型重工业的快速发展成就了工业题材文学的繁荣。石油工人王进喜身上反映出的“铁人精神”亦成为社会主义新人的标杆。“铁人精神”与“钢铁意志”在草明、蒋子龙、肖克凡等作家笔下一脉相承,成为共和国工人形象身份认同的核心内容。

“棒打鸳鸯”是制造悬念时十分有效的方法,《锦绣》开篇举重若轻地对此加以叙述:“张大河是20世纪50年代初和古小闲分手的,那年张大河二十出头,古小闲小他两岁。”(第1页)张大河被组织部干部刘英花许诺的“干大事”吸引了,这次分手实质影响了两位当事人的一生,分手为张大河的成长埋下伏笔。他曾因跟随日本师傅松本润学习炼锰技术而被指认为日本人的“狗腿子”,好在他“根正苗红”又为人正直,且全厂都依赖他过硬的技艺,最终他获得了全国劳模的至高荣誉,从而与中国的工业发展一道成长。

分手也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了厂区护士古小闲,她的出身乃至美貌都包含着一种原罪,导致她过激的身体“改造”。她看着自己天生的好皮肤,内心生出的想法是必须将其弄粗糙一些。干部刘英花夜访古家,发现古小闲手上布满了疤痕,这显然是一双被劳动改造过的手。尽管古小闲渴望积极融入大家庭,但在一起医疗事故中因替好友吴医生顶罪,她被“下放”到车间生产线,还在车间面临故障时主动跳入带有腐蚀性的水槽,参与抢修设备。虽然前有她积极表现,后有张大河帮她说情,但一切努力在身份原罪面前并没生效,她的融入十分有限。她在1964年轰轰烈烈的“三线建设”中主动报名前往四川,在遥远的西南地区报效国家、投身生产,退休后才得以重返古河。

“家园”篇书写锦绣厂如何摆脱“外侮”和“外援”走上自力更生道路的全过程。为了扫除日本殖民的历史阴影,一方面是对曾在古河制炼所工作过的工人进行严格的身份审查和改造;另一方面是对日本机器和厂区环境进行更新,从而建构脱胎换骨的锦绣人的认同。面对苏联的技术外援,张大河等工人不卑不亢,取长补短。因此,落后挨打的屈辱经验转化为共和国自力更生、建设家园的历史动力,亦成为共和国工人身份认同的核心内容。

二、山河:工厂的变革与工人身份的分化

改革开放将我国带入现代化进程,而此过程并非一蹴而就,锦绣厂在新厂长薛立功主导的一次有名无实的股份制改革后已到了摇摇欲坠的境地。为了挽救颓势,薛立功、张怀勇开始了破产并轨与合资改革。小说第二卷“山河”以1987年张大河退休欢送会为起点,在这个场面盛大的欢送会上,老书记牛洪波再次肯定了张大河的“能人”价值,并鼓励大家继续发扬其精神,撑起锦绣厂的未来。“山河”篇围绕张家第二代怀智、怀勇和怀双展开,伴随着锦绣厂的改革,面对不同的道路,工人身份亦出现分化。时势造英雄,大哥怀智嗅觉最为敏锐,改革开放不久后他离开锦绣厂,迅速南下。在他执掌之下,永光公司规模飞速扩张,虽然后来他在商海浮沉之中使用商业间谍手段进行不正当竞争,但在父亲的劝导和弟弟的宽容下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幡然悔悟。老二怀勇与锦绣厂共同成长,由普通工人成长为现代企业领导者,对传统工厂进行改革,优化用工制度,建立新的规章制度和企业文化,创新产品,探索与外部合作,将锦绣厂带入崭新的赛道。老三怀双心无旁骛,坚守在锦绣厂的生产岗位上,坚持做一线摊长,像父亲一样带徒弟,精研冶炼技术,即使有升迁的机遇也不为所动。

作为大厂子弟,张怀勇接手锦绣厂时,不是追求像父亲张大河一样成为技术大拿,而是接手了棘手的人事工作,当务之急是壮士断腕,对锦绣厂进行精兵简政和裁员并轨。13000多人的工厂只能留3000人!他要去当这个罪人,在下岗职工的质问和詈骂声中,他迎难而上,拿出了一套有人情味儿的方案。但在执行中遇到种种障碍,尤其是亲人、朋友纷纷向他发难,张怀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分而化之。他还对下岗工人们承诺,如果未来工厂发展需要招聘工人一定会优先考虑他们,在后来的厂区扩建中他的确逐步践行了这一承诺。张怀勇对下岗工人的处境感同身受,在艰难条件下竭尽所能关怀工人兄弟,这份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作为现代管理制度与企业改革的实践者,张怀勇有公心。第二卷末尾“倒薛事件”浮出水面,这起事件发生在锦绣厂与图强矿业合资之后,为了重新上马钛白粉项目,公司账目入不敷出。财务总监杨红星授意邱桂兰在公司内为“换将”造势……管理层一大半人被拉进了所谓的“倒薛联盟”,在省委调查组进驻的时候,联盟众人合力攻击薛立功。只有张怀勇以客观、周密的论证,将钛白粉项目与锦绣厂未来之间的重要关联进行了厘清,指出薛立功的改革构想是正确的,并没有随大流儿对其进行指责。此外,张怀勇还极度“无私欲”,为了优化用工制度,顺利推进并轨,他对自己的弟媳、发小也照裁不误。他以自己的胆识、公信力赢得了全厂的认可。

《锦绣》力图以工厂的改制、工人们的诸多分化来呈现改革开放对工人身份带来的冲击。工人们与励精图治的改革派共同承担起改革的代价。家园的建设、山河的更新有大家的共同贡献,现代工业文明要实现物质层面的机器生产和工业现代化,这是“器”,同时要求人拥有配套的工业文明理念与理性精神,这是“道”。二者相辅相成,才是现代化工业发展的正途。当发展与变革不单单指向宏大的概念而关涉人的发展需要与尊严彰显时,能够让人不再以“牺牲”和“英雄主义”进行自我要求,而是作为一个幸福、自由的人生活时,才更能彰显出“改革”的意义。如何使工人更新自我认同,这是从长远意义上思考“改革”对人们观念塑造、思维影响、人生选择的一条路径,李铁借人物的命运表达了他对这片热土的深情和对历史的沉思。

三、前程:现代化进程中工人身份的重塑

李铁善于以对比来凸显改革前后锦绣厂的不同面貌以及人物心理的变化和对于命运的态度。父亲张大河展现了共和国第一代工人阶级的性格气质,他豪爽、自信和骄傲,但他有知识结构的局限,无法对工厂、工人的整体命运进行深入思考,也无法对工人身份分层以及工厂管理有更进一步的认知。三儿子怀双继承父亲衣钵对于工人身份的自我认知是脚踏实地干好业务。有人推荐他做锰分厂副厂长他不愿意,他表示只喜欢守着炼锰电炉,只有在电炉面前他才能实现自我价值。张怀双也以工人身份为荣,但比起父亲却多了一些理性思考和谦逊。他在日记中写道:“有人说,我们这辈人当劳模的应该是工人身份的我,不应该是二哥怀勇。我不以为然,时代不同了,在这个时代,我们国家非常需要优秀的企业家把我们的企业搞活。”(第311页)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工厂不主动转型,那么失去了工厂的工人也就无所依傍了。他主动思考技术革新的意义,“无外加熔剂法”就是他和众多一线炉前工一起摸索、实践成功的。而技术员杜东风等人也在钻研钛白粉工艺的技术革新,小说结尾他们正在技改小组的会议上提案……他们的人生选择表明了对于“前程”的信心,他们信奉工作标准、技术革新与自我价值的实现,他们对中国的工业化逻辑和现代化建设充满激情,而不那么刻意强调对工人阶级身份的信念感,这与第一代工人张大河的人生信条完全不同。他们与锦绣厂之间的认同关系一开始或许并不如张大河们紧密,但是却更能够在挑战与压力之中逐步找到自己的定位。

除了张家父子之外,古小闲和女儿姜小妮的人生路径也大不相同。母亲古小闲被身份原罪禁锢,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显得有些过激,她一生遵循的逻辑就是在集体之中拥有一席之地。而女儿姜小妮一开始并没有对锦绣厂的内在认同,反而在市场经济之中迷失了自己,或被视作“花瓶”,充当商业间谍,毫无尊严与价值。是张怀勇的赏识与鼓舞才使她最终醒悟,加入到建设新锦绣厂的队伍之中,成为一名核心技术人才,并逐渐在其中找到了自己价值实现的可能性,最终建立起对锦绣厂的内在认同。比起母亲古小闲的一生坎坷,姜小妮身上更为鲜明地体现出新时代女性自我的张扬和在事业追求中的人格魅力。

工匠精神在2016年被写入了政府工作报告中,此外国家还强调了创新意识、企业家精神对改革的重要作用。在新的锦绣厂中,的确有一批具有工匠精神和创新意识的新工人,他们虽与第一代工人张大河在精神气质上极为相似,但更注重专业细分和专业深度,更主动地去思考技术革新的问题,这与企业改制之后对工人的培养模式和要求有关,也与市场化竞争的激烈状况有关。张大河这个工人形象过于完美,可遇而不可求,是被困顿年代“逼出来”的复合型人才。或许作者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没有沿用“能人”张大河的眼睛来书写改革。张大河可以对应“建设”的时代主题,却无法继续回应“改革”的新主题,90年代后的历史机缘与外部挑战是时代崭新的召唤结构,召唤着具有新观念和新思维的人。

张怀勇身上则集中体现了企业家精神。在他的带领下,锦绣厂意图生产革新,开展项目创新,同时积极推动钛白粉项目第三次上马,为此他重提“合资”。他看中了南钢集团的实力,希望与之合资。原本南钢集团要求占股51%,但谈判当日突然提出要占股60%,调查后发现是锦绣厂的核心技术遭到了泄密。张怀勇审时度势,安排姜小妮再次使用“反间计”,假意向南钢透露与MB公司合资的意象,使双方重新坐回谈判桌上。在远见、胆识、谋略之外,张怀勇还很有全局意识。尽管厂里有人认为:“合资是做丢了本市一家具有悠久历史的地方国企”(第310页),“半个锦绣厂已经是南钢的了”(第336页)。但他劝慰大家说:“占股份51%是人家的底线,为了换来更多的投资,为了锦绣厂的发展,我看谁占多一点儿都无所谓……谁前谁后都是企业的个体问题,搞活钛白粉项目,那是国家问题,和国家利益相比,企业个体的利益又算得了啥?”(第316页)除了在合资之中打开思路,张怀勇在企业发展的道路上也求贤若渴,他以诚意聘请了北京的一位钛白粉方面的专家,目的在于将企业做成龙头老大。面对危局与挑战,他敢于对企业负责任、敢于挑担子的精神气质与他在改革开放时代背景之下的思维更新以及研习现代企业管理的内在经验是分不开的。

第三卷用不同的核心人物预示着:一个时代结束了,另外一个时代到来了。白手起家的老厂子离不开众多的产业工人;老厂子破产重组时离不开“借船入海”力挽狂澜的改革型管理者;新厂子扬帆远航须有技术人才的鼎力相助,这是小说在分卷设置中蕴含的内在结构。在后面的关键节点中,是新的人物扮演起了“危机解决者”的角色,也正是在他们的合作下,悬在锦绣厂历史上空的钛白粉项目才最终成功推进。作为贯穿《锦绣》始终的一个线索,它正是理想主义与理性精神合力推动的结果。小说中写到钛白粉的生产与消费,是衡量一个国家工业现代化程度的尺子,而当时的中国坐拥全球储量二分之一的钛资源,却不具备相应的开发利用能力,众人因此产生的怅然与迫切感便很好理解。自50年代第一代锦绣人得知这个项目开始,后来的一代代人从未停止过对它的追求,几十年间的诸番努力以及此过程中伴随的种种挫痛与欢欣,最终凝结成为难以忘却的集体记忆,铭刻在众人的心中,成为锦绣厂精神面貌的有机组成部分和唤起锦绣人昂扬斗志的重要养分。

在“前程”卷中,小说叙事以细节对比来凸显时代的进步。50年代,锦绣厂一车间发生堵塞事故,刘英花等人跳入泥浆槽清淤,化学水对他们的皮肤造成轻度腐蚀。此事最终被定性为抢救国家人民财产的英雄行为。90年代,调试设备时出现故障,泥浆槽又一次堵塞,在用机械清理无效的情况下,张怀双等人率先跳入其中进行人工清淤,最终被定性为违规操作而被惩罚。这个细节并不惊心动魄,却展示了一种新的价值观和以人为本的理念。又如50年代居委会号召工人在住房周围种花,以花圃替代庄稼,种花意在美化厂区,更重要的是培育工人们超越日常生活的美感,此举让张大河妻子洛慧敏产生抵触情绪,对农民出身的她来说,土地不能浪费,实用比美更重要。如今南钢锦绣公司在张怀勇的管理下,聘请专人建设现代企业文化、打造企业品牌,举行大合唱比赛、文艺汇演、体育比赛、赛诗会、拔河等集体活动。美妙歌声唤醒的是大家内心的回忆和集体认同,重新强调集体活动意在增强企业的凝聚力。

《锦绣》的书写以锦绣厂变革为经线,以工人身份认同的建构与革新为纬线,让小说跳出了原有的工业题材模式,获得了一种从总体性视野出发的可能性。《锦绣》塑造了共和国工人群像,其中既有技术攻坚派,亦有复合型领导人才,还有创意频出的现代企业文化人才,更有默默奉献的普通工人,他们共同锻造了中国一以贯之、代代相传的工匠精神。他们自力更生、刻苦攻坚的不懈求索精神传达出强壮、雄浑、豪迈的力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具时代气息的文学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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