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好你的渺小”
——臧棣植物诗的方法论问题

2022-10-21 09:39西
当代作家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简史入门诗学

西 渡

臧棣最近出版了他的新作《诗歌植物学》。这是一本规模宏大的诗集,是诗人关于植物的诗歌全集,收入诗作291首,写作时间长达35年,涉及植物的数目与诗篇数目约略相当。书分三卷,第一卷咏花,第二卷咏树,第三卷则分咏入食、入药各类植物。书腰上说诗集“涵盖了日常生活中所能见到的全部的植物,是诗歌史上罕见的集中书写植物的诗集”。前半句语涉夸张,后半句却是实情。即使在农耕时代,中外诗史上似乎也找不到规模相当的同类个人诗集。与传统的植物诗相比,本书在主题、方法、风格、语言上都有令人瞩目的创新,可以说发明了一种具有鲜明的臧棣特色的植物诗学,或许应该说是臧棣诗学,因为其原理是普遍的,并不限于植物诗。无论从规模,还是从诗学意义的发明上看,这本诗集不但在臧棣个人创作史上,而且在当代诗史上兼有标程和标高的意义。本文拟对臧棣植物诗在方法上的创新加以分析,探讨其对当代诗歌的启示。

与其说它是为你而生的,

不如说它是为你而来的:

为报答你,在这晦暗的尘世中

并未错过它奇异的卑微

——《金莲花简史》

在高高堆起的脏兮兮的回收物中,

她养护的雏菊美丽惹眼,

像一首首无声的圣歌;看上去

与她的身份严重不符,却构成了

卑微的生活中最深奥的秘密

——《雏菊简史》

它们的死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微。

——《穿心莲协会》

比温柔还玲珑,将每一朵白花

都开得那么细小,

假如我仍不习惯低下头,

如何才能抓住那无暇的重点?

——《满天星简史》

表面上,它用它的矮小,

降低了你的高度;

但更有可能,每一次弯下身,

都意味着你在它的高度上

重新看清了我是谁

——《人在科尔沁草原,或胡

枝子入门》

使用好你的渺小,利用好你的孤独

——《香樟树下》

安静的颜色中,唯有杏黄

比影子的真理还顽固。

——《银杏入门》

就好像有些草木

生来就属于真理

——《韭菜简史》

凡乐观主义者能想到的真理,

它们都会给出一种形状。

——《蘑菇简史》

它把自己能把握的真理

都献给了单纯的事物。

——《蓝靛果丛书》

和它们有关的真理

始终是朴素的,就像一道篱笆

最终能否成立取决于附近

永远也不会有大象出没。

——《紫叶小檗简史》

将它们混入枸杞后,又把宇宙的影子

慢慢加热了十分钟

——《山茱萸协会》

它们的倾斜,沿凛冽的坡度

造就的集体之美,在我们中间

加深了宇宙的挽留。

——《岳桦树丛书》

我担心宇宙会给我穿小鞋。

——《暗香学丛书》

沿内心的花纹

重现宇宙的萼片

——《铁线莲学会》

有时,我仿佛面对过整个宇宙。

有时,即使面对整个宇宙

也不如面对一株安静的海棠。

——《垂丝海棠》

臧棣的这些植物诗在构思上并不遵循统一的模式,其写法也不能以“以小见大”一言以蔽之。其中的出色之作,都有其进入题材和主题的独特角度,构思迥异,想象力的姿态也各不相同,令人有繁花满目之感。要说这些诗在写法上的共同之处,那就是其诗思的推进绝不单一依赖叙述、抒情或沉思,而体现了一种综合的特点,观察、想象、沉思、经验、情感、知识、语言都参与其中,在这些元素的对话、共舞中营造出色的文本效果,编织出一种复杂的语言织体。如果我们把想象力看作推进诗思的基本机制,也可以说,臧棣的想象力具有这样的特点,它能够把观察、沉思、经验、情感、语感、节奏感凝聚成一种复合的燃料,并借此极大地提高它们作为单一成分时的燃烧效率,从而发明迄今为止最高效的诗歌推进器。在新诗史上,郭沫若的想象主要依赖情感,卞之琳在想象中引进了感觉、沉思和微妙的语感,艾青在想象中引进了观察,穆旦则在想象中引进了智性和经验。当代诗人中,海子的想象偏于情感,骆一禾的想象兼有情感和理智的成分,同时引入了独特的时间和历史意识,戈麦也兼有情感和智性的特点。显然,臧棣的想象综合了最丰富的元素,同时具有极好的平衡能力,可以说配备了最齐全的诗歌工具箱。这种能力既体现在写作的持续和丰富,也体现在其海量文本的良好平衡性上。

地球就没梦见过它自身

是一颗硕大的深蓝色栗子?

——《栗子简史》

花头即佛头,才不管大小

合不合窸窣的比例呢;

如此,洁白的小花瓣就层叠在

一个紧密的依偎中,向你示范

精灵们是如何巧妙隐身

在我们周围的

——《雏菊丛书》

香菜和百合

摆放得如此挨近,就好像我身体里

有一只你爱抚过的兔子

正温柔地注视这一切。

——《香菜简史》

我想到一个词,蜜蜂就吃掉一个词

它们像是刚打败了精灵,

甚至有办法吃掉我仅仅想到

但还没说出口的词。

——《源于琼花的烟花学丛书》

暴风雨的考验对我们而言

有时仅仅是比喻;对它们来说,

必须是颀直的竹竿像一把钢刀插进去,

稳住大地的摇晃

——《佘山竹影简史》

浑身疲惫,看上去像是刚从银河深处

潜泳归来

——《野豌豆简史》

整个世界安静得犹如

一个侍者,捧着从花心

直接递过来的果品,请求你

暂时离开你自己一小会儿。

——《秋红入门》

它放任成对的山雀在它的阴影里

将热带的声音折叠成

一把透明的小椅子。解决了

那些该死问题后,你也不是

绝对没有机会坐在上面。

——《木瓜灯协会》

美丽高大的楸树安静得

就像黄昏时的一座马厩。

它们发散出的植物的气息

也恰似一群马颠跑着,在我的脑海里

按摩你的影子。

——《楸树入门》

叙述视角的多样化,也是臧棣的植物诗在方法上的一个创新。在臧棣的部分植物诗中,植物是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出现的,例如《薰衣草丛书》《柴胡简史》《桑叶简史》,这样的叙述角度完全颠倒了传统的物我关系,让我们从植物的角度去观察它们,同时也从植物的角度反观我们自身,从而对植物、人(自我)及其关系产生新的领悟。另一部分诗中,植物或自然作为第二人称的对话者出现,例如《雪莲简史》《芒果入门》《百香果》《红柳丛书》《琼花的逻辑入门》《骆驼草协会》《银杏入门》。在《蓝玫瑰》中,人称在第二、第一和第三之间持续转换,带来了另一种令人着迷的叙述效果。人和植物的关系在这些诗里处于“你和我之间”。对话使植物和人之间发生神秘的交换,坐实“花中有人,人中有花”。在《骆驼草协会》中,表面上毫无共同之处的骆驼草和诗人在对话中互相发现,骆驼草召唤出了诗人“身上的骆驼”,而诗人变成了“一匹诗歌的骆驼正走向一个假球(骆驼草)”;在《银杏入门》中,“你”受益于秋天的邀请,经历了“无名的丧失”,到最后身上有了树的味道,变成了“比我们更接近纯粹的人”;在《蓝盆花协会》中,“你”一开始对蓝盆花的习性是无知的,到后来蓝盆花“将你的头颅绽放成骄傲的花心”“你身上所有的弯曲……都会被它用坚挺的草茎重新弄得直直的”;在《黑眼菊,或雌雄同体协会》中,自然的启示令“你”开始怀疑“我不可能是你”的教条。这类诗中,植物与人的“互为主体性”表现得最为充分,在其营造的情境中,植物的植物性和人的人性都发生了溢出,在诗的试管中化合为某种既不同于物性,也不同于人性的东西,也可以说,通过扩展彼此的“间性”,双方都开阔了存在的领域,“这相遇本身,就已构成一种命运的修剪”(《琼花的逻辑入门》)。当然,在大部分的诗作中,植物仍然以第三人称的他者身份出场。不过,这种出场并不取消植物的主体性,可以说诗人在每一首诗中都充分尊重了植物自身的物性,人和植物那种互相让渡的情形也没有消散。例如,在《橄榄树协会》中,少年的成长历程始终伴随植物的教育,“我的本能肯定被它粗糙的树皮惹毛过,/而它的芳香又是我的年龄的弹簧:/轻轻一按,我的飞翔/就会在它的枝条间找回全部的翅骨”。面对他的对象,诗人的姿态绝不高于它们——实际上,诗人往往处于比物更低的地位,面对植物的时候,他采用俯身、蹲下、跪下的方式:“你必须蹲下,才能看清/它的小花球像一个信念”(《马樱丹协会》),“我单膝跪地,但愿藏在你背后的精灵们/能看见我”(《百日红丛书》)。这种人称和姿态的调整,实际上是人与物的“距离的组织”,体现了一种臧棣式的距离诗学。这种距离诗学是臧棣的“小诗学”的内涵之一,也是其方法论的内在要求:它把目光从远方收回到身体周围,从庞然大物转向细小的事物,从仰望转为俯视,从眺望转为端详。在臧棣看来,端详的目光同样能够发现宇宙的深邃奥秘:“从眺望到端详,距离的组织/甚至能沿内心的花纹/重现宇宙的萼片。”

行文至此,有必要回应一下对臧棣的一个老生常谈的批评,即臧棣被认为写作太过风格化,以致陷于自我重复。如果着眼于单个的文本,这样的结论也许有几分道理,但是如果从宏观的视野来考察,这种重复其实是其诗歌方法的内在要求。实际上,惠特曼的《草叶集》和聂鲁达的《诗歌总集》也不断受到同样的批评,但是如果硬要把所谓的重复从这两部伟大的诗集中抽去,那么“诗歌总集”就不可能存在。换句话说,方法、风格、主题,乃至修辞的某种程度的重复,正是“总集”的内在要求,也是其总体格局下的必要的修辞手段。这与一首诗以词句重复为修辞手段没有什么不同。在我看来,与其喋喋不休地议论诗人的重复,不如静下心来反思一下我们对重复的恐惧可能存在的偏见。也许,对重复的恐惧正源自缺乏总体性,以一首一首的、单独的好诗博选家眼球的小诗人心理,而针对重复的这类批评往往掺杂了小诗人的小心眼。对此,诗人曾做过自我辩护:“某种意义上,在已知的诗歌情境中,我们或许确实没法回答:诗和重复的关系,以及诗人的自我重复的问题。但我们也确实知道,魔鬼从不会重复自己,这也意味着,在我们面前,恶永远是新的知识。而天使只能重复天使。这差不多同样意味着,善是原始的知识。所以,诗的重复根源于一种原始的冲动。”这是智慧的辩护,但我认为,诗人的辩护不如植物的辩护更直接,更强有力。这个植物的辩护来自《狗尾草简史》:

世界上没有两片树叶是相同的;

尤其是,猫头鹰从茂密的枝叶中飞出

扑向思想的黄昏之时;而它们

则另取捷径,只热衷于彼此的混同。

至于能否算例外,随意到随你挑:

它们中间的每一株都很像相邻的另一株,

而另一株则将这碧绿的相似性

迅速传递到它的周围。

早期的无知中,它们仿佛也曾

靠数量取胜。这似乎有点原始,

以至于即便你是圣徒,也很难正确看待

这些阿罗汉草对同一性的热爱。

事实上,对同一性的热衷是植物的智慧之一。许多不起眼的小花小草,像二月蓝、薰衣草、马鞭草等,都是依靠同一性的积累而演变成壮丽的景观。这可以说是植物的“积分”精神。这也是有着总体性目标的大诗人所具有的精神,聂鲁达是如此,惠特曼是如此,臧棣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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