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是大地的秘密

2022-10-22 15:49散文何建安
滇池 2022年8期
关键词:木棉花河谷老乡

散文 何建安

太阳,总是会在那个点上,从矿山背后升起,金色的光线倾泻在山脊上,河流上,江滩上,苇草上,溅起斑斑驳驳的水花。

这个季节,河流还不是一条河,河流是静谧的,站在东边的矿山上,或西边的哀牢山上俯瞰,河流就像大地的秘密,深藏在热坝右翼的山谷中。它一动不动,就像河滩中央敷了一层灰色的遮阴网。它就那么平静地贴在大地上,曲曲弯弯,弯弯曲曲。有时摊开来,宽宽的,像伸开的手掌,有时收回去,扭成一根绳,就像拔河用的麻索,风吹草动,电闪雷鸣,河流也不会惊绕了梦。它自个自的玩着,它像在等待什么,又似什么也不在等待。

河流,是一道猜不透的秘密。

那几只漂亮的绿孔雀,是在阳光之前来到河滩上的,河流静静的,如蚯蚓一样引诱着孔雀,但抵进它的岸边,又分明能听到哗哗的水声翻动着小跑的脚步,薄薄的江雾飘荡在河岸之上,形成几缕淡淡的霓裳。

早上,河滩上飞动着来来去去的昆虫,跳动着笨拙的青蛙,还有石头底下蠕动的蚯蚓,绿孔雀一步三抬头,抖动着镶满小圆镜般的羽毛,一路追逐着。偶有隆隆的汽车从河谷上跑过,绿孔雀也不怕什么,它哗啦啦地抖动着羽毛,飞起的尾翼,就像河滩上曳动起一条长长的裾裙。

老乡们会在杆栏式的牛厩旁撒上一把米,一把包谷,早晨,老乡们来开门,就能看到翡翠一样碧透的绿孔雀在栅栏外啄食米粒,它们看到人,就会像一把扇子一样飞起来,消失在黝黑的森林里面。但慢慢地,孔雀们知道人们并不会伤害它,它就不再飞走,它啄食着地上的谷米,一直要等到吃饱了,才会向河谷右旁的森林里飞去。

太阳一出来,河滩上就会走动着傣寨里的老乡,他们有的甩着鱼竿,有的肩扛锄头,有的匆匆,有的慢慢,有的戴着草帽,有的穿着水鞋。这些年,红河里虽然停止了采砂,但江滩上却栽种了不少香蕉、西瓜、辣椒和小片小片的蔬菜,老乡们在太阳出山的那一会儿,就要站在地里,站在河谷边,开始他们清晨的忙碌。栽种是很辛苦的,但同时也是幸福的。这会儿,那一塘一塘的西瓜苗才伸得半米长,绿荫还盖不住白色的沙滩,围着沙地走,就像大地的沙盐上长出顽强的新绿。

一翻年,大地上种下的西瓜苗抽得比幼猫还快,只要一两个月,沙地上就会滚瓜烂熟,孔雀们藏在碧绿的瓜地里,老乡们走过,分不清哪是瓜,哪是孔雀。只有当孔雀抬起它那高贵的羽翎,老乡们才会把手中的扁担飞过去,惊起一片哗哗声。

河岸上的芦苇,总是像老人一样一年四季白着头,尽管河谷里常年不会下雪,只会落雨或飞下零星的冰雹,但芦苇总是固执地等待,就像等待千年后降下纷纷扬扬的雪花。

其实,芦苇天生就是头白的,它不像河流,它总是在四季变幻着色彩和大小,只有它的秘密,在大地的深处,藏得那么厚实。

大红河的天空下,布满哀牢山的风情和传说。

哀牢山中的红河谷,是花腰傣的聚集区,来来往往的古道,形成了一个个渡口,其中一个叫大象渡口。相传有一天,渡口成了吸血精的窝点,游弋江里危害到人畜生命,闹得人心惶惶,男女老少再也不敢靠近江边。一天早上,途经这里的17 头大象,把吸血精带上岸并全部踩死,这里从此恢复了安宁。

虽然只是民间传说,但足见大象与红河的缘分不浅,不知2021 年一路北移的野象们,是否在这里感应到了遥远年代,大象先辈们的传奇故事。

那时,渡口像一个节,连接着东西两岸的古道。

20 世纪20 年代,有美、德等国的传教士就从西边渡船过来,在花腰傣聚集区建立了大大小小的铁皮教堂。他们办学、行医、传教、甚至创造了傣族文字,那种困苦中的坚韧,着实像一本教科书,让无数乡民敬佩和汗颜。20 世纪40 年代,我国汉语言文学家、南开大学教授邢公婉先生也从西边渡过红河,在花腰傣聚集区住了半年,写下蜚声中国文坛的小说集《红河之月》。

历史的星火燎原在河谷两岸,随着岁月的打磨越发磨砺出坚韧的精神文化。这是一个自由的渡口,也是一个精神的渡口。

生活在这里的花腰傣,还保留着远古传承下来的织布、刺绣、文身、染齿、拿鱼、耕田的习俗,也保留着摆渡的习惯,尽管河的上、下游都修建起了彩虹般的高架大桥,但没有特殊的任务,乡民们还是会在古渡口摆渡,悠悠的河流就像一面镜子,照明着芳颜渐退的年华。

人们是在摆渡,也是在承接远古传下来的那份文明,那份印记。

那是一些不能丢失的东西。随便到村寨中走,就会在朴实的土坯墙上,看到很多在外面已经再难寻找到的犁、耙、刀具和竹筐,它们就挂在老乡的墙上,河谷的时光就像一面清水,把器具磨得水亮光滑。那些稔熟的生活,那些已经消失的乡村场景,那些在或不在了的人,以及那些熟悉得不能相忘的生畜——猪、鸡、狗、鸭、鹅……仿佛在见到它们的那一瞬间,就上演了一幕实景剧,让人的心头突地忆起乡下的爹娘和乡愁。

渡口岸边有幽静的竹林街,树影婆娑。据说大象们都喜欢这样清静的地方。也喜欢孩童们骑在它们的身上,把一肚子的水通过鼻柱喷到凤尾竹身上,形成一股清亮亮的水花。大象给竹林洗澡,也给孩子们洗澡。那些傣家小少妇,就只能在清灰的月影下去水口擦拭身子,白亮亮的乳房渡了一道月色,像晃来荡气的水花。

也会有一两声枪声从山上传来,那是红色的种子。那一年,共产党员普贵忠从昆明出发,沿县城从磨盘山而下,从大象渡口摆渡过河,他以哀牢山丁氏家族为革命据点,播撒星星火种,从而形成燎原大势,建立了滇中第一个党支部。

枪声,就是从寨子中的大喇叭里传来的。

枪声经过的地方,现在成了一些观看景点。有学生、群众、干部,各式各样的人,人们组织在那里瞻仰,膜拜,听故事,看史迹,静静的红色教育如暗潮涌动的河,涛涛不绝,又润物无声。

被信仰浸染过的河谷,一片葱郁。密密的寨子,可以听见车子穿过河谷的声音。有几只白色的大鸟,在岸上的芦苇丛中追逐着几头闲逛的黄牛。牛身上不断起落着噬血的苍蝇,挑逗着几只白色的大鸟一路尾随。苍蝇追逐着牛,鸟追逐着苍蝇,这是这个时代的险恶。黄牛走走停停,大鸟也走走停停,仿佛它们就是一群相互缠身的冤家,互相缠绕也不离不弃。那个站着看呆了的小男孩,他突然飞跑在河沙上,斜斜又密密的脚迹,一直延伸到河谷的幽暗深处。

开春了,矿山背后出山的太阳越来越白,像烧过了的灰烬。它的光线落下来,一河的木棉就一树树红了。

“几树半天红似染,居人云是木棉花”。大朵大朵的木棉,仿佛是悠然河谷里吐出的一串串火苗,映红了河谷,照亮了坝子,点燃了春的气息。傣家人知道,木棉花一红,就要开秧门了。寨子里,凡是不外出打工的男人,便会抬上犁,扛上耙,喊着妇女小孩,牵着黄牛水牛,带着小猪小狗,到水田里耕作、拔秧、插秧,太阳掉在明晃晃的水田里,像千万根针刺向人们的眼睛和额头,汗水就像一粒一粒的波珠,“叭叭”地落在水田里,咂起一粒粒水花。

河谷里开始跳动着爱热闹的昆虫,它们歇在刚抽花的芒果树上、荔枝树上,还有清亮亮的水边,它们“吱吱吱”地唱着,如春情萌动的猫。那几个来河边的小孩,三三两两,男男女女,他们相互追逐,又相互打闹,他们还不是太懂得,河谷里的那些留下的沙坑、湿地,其实是一些危险的禁地,稍不慎,就可能把幼小的生命丢失在那里。

每年,河谷里的沙坑,都要吞噬几个天真的孩子。常常是一个孩子不慎落水下去,其余小朋友去救助,沙坑就像张大嘴的吸血鬼,接二连三就把一伙小朋友吞进嘴里去了,等家人们呼天抢地地来到河谷找时,常常只会见到水面上飘动着一两只鞋子,或河滩上零乱地摆放着孩子的衣裳。

等孩子的尸体捞起来,常常是在下游很远的地方,家人们把他们抬回到小山上,几把火烧过,河谷里便弥漫起几缕有焦糊味的青烟。青烟是孩子们的冤魂,它们在山脊上绕来绕去,随风摇晃,最后突然变成了天空中的乌云。乌云把青烟消失了,大地上只留下“呜拉呜拉”的号声。

那几个相互追逐的孩子,他们明显不敢靠近水边,他们在厚实的沙地上耍了一会儿,就到木棉花树下拾木棉花。木棉花蕊是傣家腌肉同煮的一道菜,酸酸辣辣,是舌尖上的味蕾。风吹过来,木棉花纷纷扬扬,它们在空中挥舞,如跳动的火炉。

木棉花落的还不多,花开正是时候。

那个外地摄影师又来了。他总是能把一朵花照出艺术,把一枝木棉照得霞光四射。他又来,傣家小卜哨就纷纷围过来,喊他张老师。他甩动着长发摄了一早,就坐在酸角树下自己打照片,小卜哨看到自己的相片和木棉花交叠在江边,就“嗤嗤嗤”地笑,然后他们拿了自己的相片,回去贴到自己的相框里,一摆,就是一生。

今年的河谷很平静,太阳出了一久,热了一久,雨淅淅沥沥。人们发现,今年气温升得并不如往年,倒春寒过后,太阳依然不紧不慢,从东边的矿山上冉冉升起来。河谷的山越来越红,越来越幽灰,最后能看到山梁上那些稀稀拉拉的树木。树木由墨变灰,由灰变绿,就连木棉花也长出了葱翠的叶子。

春,已经开始催促夏的接收。

河谷里,不时会进来一些陌生人,他们穿着工作服,背着挎包,带着罗盘、铁锹、皮尺等工具,他们在河谷里走,山梁上爬,走村串寨,凿地取样。时间长了,老乡们都知道他们是地质勘探队员,是来大山里找矿的。红河谷里有金铁矿,多少代人的戛洒江、困龙河,就常常有傣民世代淘金,傣民们将河沙放入水桶边,放水搅拌,加水冲走浮沙,剩下很少部分再倒入平底撮箕里不停摇晃,浮沙冲走了,再在沉积物里用放大镜寻找金色颗粒。如果运气好,还有傣民淘到鸭蛋金、指头金,然后卖给外面来贩金的人。

那些年,只要困龙河又发洪水,它冲入戛洒江的入水口边,就站满了一河的淘金人。

随着勘探队员的增多,没几年,困龙河头的大红山上开始有外地的矿务局进驻,他们把钻机从山上打下二百米,提取大山中的矿金属。但很奇怪,大红山的矿开采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大张旗鼓,如火如荼,一直不冷不热在山上驻扎了二十多年。他们钻机打出的小石柱、小石条,很多倒成为了河谷里老乡们家喻户晓的圆臼棒。

大红山里到底有没有大型矿藏?很多专家是肯定的。据说,飞机经过大红山上空,飞行员就会看到驾驶仓里的仪表出现异常,飞机飞不快,飞不高,似乎地面有强大的磁场像饿死鬼一样死死缠住飞机,要它停下,不让它飞走。河谷中的人们也发觉了,只要飞机经过大红山的上空,那个天空中的白点就慢慢悠悠,飘飘浮浮,似一页小学生叠折的纸飞机。

专家建议,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往山下打三百米,这样,钻机的底部,就相当于降到了红河的底部,也就是比红河还低。随着隆隆的机声,大红山终于从距离地面不到五百米的高度,钻出了专家欢天喜地的富矿,铁、铜储量均达超大型矿床规模,探明及保有铁矿石储量4.24亿吨,铜金属储量155.65 万吨,铁矿石储量占中国及云南省同类储量的15.6%和54.8%,成为我国境内已知炼铁富矿石储量最多的铁矿区。

国内大型企业——昆钢和云铜在大红山上马了,随着开采的深入,河谷的地下成为南来北往的运矿隧道,来来往往的矿车,架通了河谷脱贫致富的桥梁。

张国民就是那个时候和同龄人成为了矿山的工人,同时也成为了他们村人人羡慕的对象。他的老家就在矿山对面的西坡上,终年靠广种薄收山上的苞谷生活,但自从他进入矿山,他的老婆被他带到矿局去了,他的儿子也被他转学带到矿山去了,他的家从此就脱离了农村,变成了矿厂的人。五十岁那年,张国民得肺病,医治无效病死了,消息传到他的村庄,人们很吃惊,怀疑是矿金属的辐射带走了他壮实的生命,但好在他的儿子得以接替他的工作,顺利进入了矿厂,于是人们又羡慕不已。村庄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干部(在老百姓眼里,工人也是干部,都是领国家工资),现在死了,但他儿子还能够顶替,这总算是一种弥补。

河谷里,只要是从矿山下来的人,人们看待他们的眼光都是惊羡的,开矿就是暴发富,就是有钱人。有钱,就能开矿山,办许多许多人们想办的事儿。那些矿上的人,都找了漂亮的老婆,都安排孩子在矿部就医就学,都能穿上漂亮的衣裳,锃亮的皮鞋。

河谷里多了许多南腔北调的人,说普通话的人,他们手腕上的上海手表,是那段岁月最明显的身份标志。

随着天气越来越燥热,河谷的热浪就像火苗子一样到处跑,河谷的风吹过来,木棉花便像断线的灯笼掉了一地,枝头上抽出了越来越多的叶子,最后像把伞般覆盖了树冠,遮阴了那些白色的沙地。不知不觉,凤凰树也一片片开屏般绿了,它的枝叶间露出了零星的红点,哺乳期羊奶头般鲜红。

河谷热了一段时间,熥了一段时间,蒸了一段时间,天空中的乌云便越结越厚,越压越低,越来越闹心,一直压抑到人心不安的时候,噼噼啪啪的雨点便开始落下来,最后演变成一场一场的雨水。雨季持续了一段时间,红河便变红了,变大了,变凶狠了,它的颜色由浅变深,最后形成了滔滔的江水。江水淹没了沙地,淹没了刚收获结束的西瓜地,甚至淹没了老乡们乘机开发的香蕉地,铺天盖地,宽度一直沿伸到小镇的长长的挡墙脚。有傣民天天滑着小船入江捞木柴,那些上游冲下来的木柴,就像河中的鳄鱼时隐时现,在江浪中起起伏伏,横行霸道,不知它们是在哪里生,要到哪里去?它们就像浑水摸鱼的傣民,想借着庞大的水流直抵大海。

傣民们打捞到了大量的木头、柴块,甚至打捞到了上游冲下来的死猪和耕牛,他们在河岸的大青树下把收获物一件件摆开,晾晒,既像展示自己的成果,又像炫耀自己的能力。

小镇上的人们,都站到了河岸边。他们观水,叹水。他们最大的谈资,就是问这么多的水到底要流到什么地方去?会不会冲垮了下游的人家?小镇上的人,没有几个见过大海,也没有多少人读过地理看过地图,他们还不知道这条河其实是一条国际性河流,它的入口处是天宽地阔的太平洋。他们只知道这条河叫戛洒江、漠沙江,再下去叫元江,然后他们就不知道这条河最后究竟流向了何处?

晚上,岸边的寨子听着涛声入睡,汹涌的江浪,不断击打着河床,同时也击打着老乡们的心,就连寨子中的大恶狗,也不再咬叫。第二早,出门的人们发现,河谷里的木棉树,一夜之间倒了不少,消失了不少,只有少数的几棵大榕树,站在水浪里岌岌可危。

红水滔滔,红水奔腾,似千军万马,正步越过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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