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

2022-10-30 09:49王清海
躬耕 2022年10期
关键词:杨鹏西安孩子

◇ 王清海

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林雪平真的在西安。我说,这么多年,两家人都找不到她,她真的在西安?我妈说,平平她妈说的时候,我也不信。我说,她打电话干什么?我妈犹豫了一下说,堕胎,没钱了,想让她妈给送点钱,她妈想让你给送。我妈说完,骂了一句脏话,我也跟着骂了一句。

那个医院离我不远,骂完后我还是很快赶了过去。她看见有人走进病房的时候,将脸迅速埋进被子里。黑色的短发露在外面,若隐若现,像梦里忽然闪了一下的童年。

病房里到处都是沉闷的白色,双脚踏进去,心便陷进去。走进房子的每一个人,都是被房子给包围了,没有谁能够例外。

那个男的呢?这句话我在唇齿间打转了很久,才问了出来。

问的时候,答案其实已在我心中,她一定是被抛弃了,所以才幡然悔悟,用堕胎告别往日恩怨。我明知故问,是想把自己放在道德的峰顶,拷打这个山脚下的女人。

我知道我不该对一个女人这么做,但她是一个跟我有婚约的女人。

少小离别,我以为林雪平不会认出我来,没想到我问出那句话后,她却将脸从床单下游了出来。头发蓬乱,脸上有眼屎和色斑,眉眼间闪着亮光透着狡黠,一种我似曾相识的狡黠,不是我期望看到的羞惭。

她惊喜地喊了一声,大明哥。

我从她的那声惊喜里,忽然想到了为什么会对她的目光似曾相识,是狐狸。我在公园里看到过狐狸,关在笼子里,拖着大尾巴盘旋,目光相对,就是这种闪着亮光的狡黠。

我说,你还能认出我?她说,确实认不出了,不过我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妈说会让你来。我说,你就没想着让那个男人来。她说,他在另一个病房。我说,他怎么了?

被人砍了。她的声音很平淡。

我呆住了。我是看见杀鸡都要躲的人,无法理解人被砍了还这么轻松?她从我开始躲闪的眼神里窥见了我的恐惧,“嘿嘿”一笑告诉我被砍的经过。她说,他叫小叶,是一个飞车高手,什么样的车,什么样的路,他都能开出飞一般的感觉。可是那天,他骑着摩托车,她坐在后面,她紧紧搂着他的腰,靠着他的背,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想尽快回到住处。在一个空巷子里被三个人堵住了。她想起来了,上次他们的“生意”,被自己给抢了。

小叶跳下摩托,从座椅下抽出刀。他们三个人也亮出了刀,四把刀子雪亮,在巷子陈旧的空气里跳跃。小叶倒下了,她尖声说,钱你们拿走。他们三个人笑了,说,都到这份上了,只拿钱行吗?说吧,在谁身上开个记号。小叶说,不要碰我女人,冲我来吧。他们就摁着他,用刀在他后背开了一个大口子,从颈部一直划到臀部,血肉翻滚而出。小叶说,我输了,以后看见你们就躲。他们踢了他两脚,才拿着钱扬长而去。

怎么不报警?我颤抖着声音问。

她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怪异地看着我,说,报警?我们也跑不了。

我定了定神,还是问出了一句话,你怎么能跟那样的人混在一起?她说,我出来打工,他跟我一个厂,我们就认识了,他做什么事都想着我,我喜欢他想着我,他走到哪我就跟哪,他干什么,我也跟着他。

我顿时无语。病房里像是冰窖,空气都被冻住。看着她那失望的眼神,我还是打破了沉默,说,我去给你交钱吧。她说,你能不能把小叶的钱也交了?我们将来会还你。我说,好,记得还我,我刚上班,也没钱。

我出病房后,急匆匆进了厕所,站在便池旁,灯光打在白瓷上,一阵怪味冲我扑来。我站了一阵,没尿出来。就跑出厕所,快速穿过明灭变幻的走廊,惶惶如逃亡,很快就跑到医院门口,外面阳光明亮,绿色的树叶闪着光芒,在微风中轻舞。

我的脚步走进光亮中,然后像触电一样又退缩了。

我还是给她交了钱,又返回了病房。那段返回的路,漫长如十月怀胎。

病房里多了一个男人,矮小黑瘦,面目也还英俊,话语甚是肮脏。我刚进病房,就接连听到了十几个辱及先人的词汇。我进去后,他仍在旁若无人地骂。这就是小叶了,他在骂林雪平杀了他的孩子。林雪平微笑着看他怒骂,仿佛看到的是电视屏幕,小叶是在屏幕里演戏的人。那紧张激烈的剧情,其实与看戏的人是无关的。我无意闯进屏幕,也便是戏里的角色了。

我拉住了小叶,说,够了,她刚做过手术。

小叶回转头来看着我,目光平静如同深湖。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与一个强盗对视。一阵惊慌从腿上开始颤抖着弥漫。他伸出了热乎乎的手,握住了我汗津津、冰凉的手。

谢谢你,大明哥,谢谢你来看我们。他说。

你知道我?

是的,林妹妹常常提起你,你们是有着婚约的。他嘴角一咧,露出雪白的牙,牙齿细碎如同小贝壳。我感到浑身如同鞭抽,不知道他话里是热嘲还是冷讽,他看起来却很真诚,说,我们很相爱。

是的,我们很相爱。林雪平说。她的脸上现出妩媚之色,我能觉出她的幸福,这幸福让我无地自容。

那我祝福你们。这是我唯一能让自己高大起来的语言。说完后,我转身就走,背后一片安静。走出几步后,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了小叶赤裸的后背,正被一双雪白的手抚摸,后背像有一条巨大狰狞的蜈蚣,正在温柔地蠕动。

我不知道父亲的相貌,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我妈偶然一次无意提及,我父亲年轻时候相亲,没有哪个女的相不上他的,主要原因是长得好看,但都是他相不上别人。也就是这么一次,大多数的时候,我听不到关于他的任何只言片语。听了我妈的那句话,我多次对镜自照,想在镜子里找到父亲的样子,却只看到自己迷茫着一张脸无所适从的样子。

我怀着对父亲的思念,梳理过父亲二十多年的人生,十八年都生活在与狐狸毫无关系的杨家村。如果说他见过狐狸,也是在离开家参军以后。

或者说,直到他去世,他也未曾见过一只狐狸。

他有一个好朋友,就是林雪平的父亲。他们两个一起上学,一起当兵,一起退伍,还一起都有着强烈的发家致富愿望。两个人的老婆差不多同时怀上孩子后,他们更相信了两个人的命运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父亲在当兵的时候,听东北一个战友说,在他们那里有很多狐狸养殖场,地广人稀,交通不便,上门收皮子的,给的价钱都很低。林雪平的父亲听浙江的一个亲戚说,那里需要大量的狐狸皮。他们在一顿饭的工夫,相互交流了信息后,想到了一个发财的主意,去东北收狐狸皮卖到浙江去,让自己的老婆和未来的孩子住上体面的青砖瓦房。

他们按那个战友说的大概位置,沿着河寻找着狐狸养殖场。河流曲曲弯弯,将他们带进一个大苇塘后却消失了。

那是在我即将出生的那年六月,远离故乡的黑土地上,芦苇恣肆疯狂,置身方圆百里苇塘,对于父亲来说,就像迷失在绿色的海洋里。抬头看见蔚蓝的天空,鸟儿自由飞翔,可是身体却再也走不到心想要去的地方。

他们在苇塘里携手与命运搏斗的时候,明白已无力改变命运,作为各自村里的佼佼者,他们预见到两个家庭的命运将从此颠沛。为了两个家庭的未来,他们庄严地许下了诺言,两家的遗腹子若是两男或都两女,就要结成兄弟或姐妹,一生互相帮助;若是一男一女,一定要做夫妻,恩恩爱爱过一辈子。

他们将这一神圣悲壮的决定各自写在随身的账本上,账本被苇塘的露水浸得枯皱发黄。半年后,随着遗物一起回到河南的时候,上面的字迹已是模糊不清,但是失去顶梁柱的两家大人,像是找到了命运的指引,为刚出生的我和林雪平指定了婚姻。

有时候我也想,他们是不是不愿意放下家长的权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念念不忘可以掌控的命运,才做了这个决定。念头一起,自己连声“呸呸”,父亲不管怎么做肯定是为了我好,我怎能这样揣测他的善良,这是不孝,是大逆不道。

我们两家的村子,是鸡犬之声相闻的那种。我家做好吃的,我妈就叫我端过去,她家做好吃的,她也经常端过来。我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脸像苹果一样红润,却总拖着两条鼻涕,一用力吸回去,不用力就又垂出来。我喊她“鼻涕虫”,她叫我“小黑娃”。我妈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其实挺白的,只是没人照看,她去地里干农活的时候总要带着我,她在地里忙,我坐在地头看,所以就晒黑了。

我妈说到原因的时候,总要在后面加一句,你是个乖孩子。

我也认为自己是个乖孩子,“小黑娃”显然是个不好听的称呼。我就跟她亮起拳头,她就蹦着笑着喊着跑开了。初中以后她就再也不提“小黑娃”三个字,淡淡地叫我“大明哥”。我则直呼她的名字,林雪平。我们很有礼貌地称呼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改嫁了。两家的大人再也没有刻意安排过我们互相见面,但我们都知道了那个婚约,在同一所初中上学,见面的机会很多,却总躲着。为了躲她,有一段时间我下课都不敢走出教室。看她一眼,我会觉得脸红,身体会莫名地骚动。那种酸胀难忍的感觉,更坚定我要躲开她的决心,虽然总会有不经意的碰面,初中的日子里,从来没有为了说话而坐在一起说话的时间。然后是高中,她高一就辍学了。她去南方打工的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时,我竟生出了要比翼双飞一起南下的念头。

我妈阻止了我,说等我考上大学,就正式提亲,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这样才是对我们负责任。

也就在上大学的时候,我遇到了马芸芸,她比我高两级,我刚开始读研,她就毕业了。我们是在图书馆抢桌子时候认识的,我去得晚没抢到,她主动腾了一个角给我。平时对我很照顾,临毕业那晚,我跟她坐在校园的假山上,身旁有很多同学,坐着坐着就抱在了一起。即将天各一方,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的归宿,每个人也都在被归宿选择。马芸芸我们两个静静地坐着,满天繁星,身边炽热如火。

我知道,这个时候,愿意坐在一起的两个人,都是互相喜欢的,我只要一伸手,她也会倒在我的怀中。我们可以一起迎接明天。

我们的共同话题很多,某本书某个作家,某个明星某个馆子都可以打开我们的话题聊上很久。聊到身边的人都消失不见了,我们握了握手,互道了珍重。

等我毕业的时候,我妈让我去找林雪平,此时她已经没有下落好几年。在两家人的眼中,她就是我的,我就是她的。她若没有下落而我结了婚,无疑就是失信,无疑就是重婚。虽然她的失踪跟我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我也不需要因为她不出现,而影响自己的婚姻,但事实上,我确实因为她的存在,而影响了自己的婚姻。我还是决定寻找她。

她家里人只知道她可能在西安,因为最近的一次联系是一年前的一笔汇款,邮戳上的地址是西安,那笔汇款是两万元。她每隔一年都会寄这么多给她的家里,地址会不断变化,她的家里人也是看邮戳估摸她又去了哪里。她的家看起来仍然破屋烂瓦四壁空空,她母亲说钱都替她存着。她的母亲和继父给我拿出了两千元当路费,我推辞了一下,她的继父就赶紧把钱装了起来。

我读研结束的时候,马芸芸已经在西安上班了。读研的时候,我们也还经常聊天,我还准备把我的好朋友介绍给她,她仿佛也动了心,只是我那个朋友要回自己老家就业,就不了了之。她也不止一次邀请我去,听到我决定去找她了,声音平静地说会到车站接我。她接电话的时候,我妈就在旁边听着,欣喜我在那边有熟人,便放心地让我前去。我妈丝毫不担心那个朋友是个女的,我妈担心林雪平真的失踪不见了,我总不能单身一辈子。

其实多年求学生涯,我早已经对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完全不陌生了。但对于我妈来说,每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她都是要担心。

那个时候去西安的火车很慢。一个刚毕业的我百无聊赖地在车厢里看着窗外的风景如流水般掠过。其实我是想说自己是个穷学生来着的,再一想,已经毕业了,就不是学生了。但还是让人一眼就看了出来。对面的一个女孩子就问我,是不是学生啊。我说毕业了。她就笑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皮草衣服,在初冬的季节里,这样的衣服有些厚了。我的身上,穿了一件毛衣,被她这么一笑,直冒汗。

她的脸很精致,她的笑容也很精致。她的精致让我觉得她跟世间的庸常有天壤的距离感。

火车穿过山洞,马芸芸的短信过来了,问我到哪里了,我回复说,快到丹凤了。想起下车的时候会有人在等着自己,或者准备了丰盛的大餐等着自己,我忍不住脸上带了笑意。对面的女孩问我笑什么,我这才注意到,她一直看着我。

看了朋友的短信,忍不住笑了。我说。

到站接你?

是的。

下车时候能不能帮我拎一下箱子,我做皮毛生意的,从西安还要转车去延安,带的东西太多了。

行吧,我帮你拎出站。我说。然后继续去看窗外的风景,一山连着一山,山山都在火车的飞奔中后退,却山山又紧连着而来。

我这次还买到了一张很贵的狐狸皮,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她说。我对皮毛不懂,也说不上什么话,只好微笑。她见我笑,更加热情,从身边的行李包里拿出一团雪白的东西,纯洁温柔的白。

你摸摸,多柔软。她将那团白缓缓移到我的手边。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车在晃动,我的手竟然觉得有些颤抖。我微颤着轻触,皮毛光滑如同童年的迷恋。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水汪汪如同深潭。

皮子味道也很好,你闻闻。她说着,抖开狐狸皮对准了我的鼻子,一股浓烈的香味像是笼子,罩住了我的脑袋,瞬间脑袋发沉身子变得很轻,火车行驶的声音和车厢里闹市一般的人声,都忽然不见了。

我做化学实验的时候,曾经想弄明白传说中的“拍花子”和“蒙汗药”究竟是什么东西,乙醚、七氟烷,还有曼陀罗我都试验过,终也没有解开这个谜团。当时只是为了好玩,这一刻我却在渐渐迷糊起来的脑袋里,想到了这件事情。我猛地推开那张狐狸皮。

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看出我的异样,我真切地记得我当时是跌撞着跑进厕所里。也许只用再多一秒或者半秒,我都无力挣脱另外一种命运,是被盗卖器官还是被送进黑煤窑,或是有别的命运等着我,不得而知。但我侥幸地钻进了厕所,反锁了门,还能摸索着打开水阀,冰凉的水冲在我的脸上,将我的意识冲回人间。

马芸芸听我说完,睁大了眼睛。已是深夜,她的眼睛在迷茫的灯火里晶晶发亮。她倒了一大杯白酒给我,给我压惊。我说,你知道我不喝酒。她就把酒倒回了酒瓶。我说,你再倒回来吧,太少了。她就笑着又倒了回来,然后手托着腮看着我。我端了起来,杯中摇晃着灯光,像是乘警听了我报警后在车厢内来回转动时,手中不断摇晃的车钥匙。

那刻,车厢里的人热闹依旧,目光各自都有自己觉得重要的归处。我若被迷晕,从此就开始不一样的命运,这车厢里不会有人知道他人的命运从此改写。他们当然也不知道那个女孩什么时候离开的。每个人的生命都被自己看得如此贵重,这些贵重的生命互相看起来时,却仍是只有自己贵重。

马芸芸住在她们学校的宿舍里,虽然简陋,但是教师宿舍比起我住惯的学生宿舍地位高出很多,让我莫名而生一种成就感。我躺在床上,醉意带着睡意拥抱着我,感觉无比踏实和自在。我睡到天大亮才醒,朦胧中见马芸芸坐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熟睡着。

台灯还开着,晨光和灯光一起打在她的脸上。

她的呼吸很轻,若不是走近,几乎觉不出她在熟睡。

马芸芸。我轻轻喊她。

她睁开了眼。长发下睡意惺忪的眼睛,看了看我,又微闭上了。

你一会儿背个包悄悄出去,吃完早饭给我带一点儿回来,要让别人觉得你是刚来。她说。

嗯嗯,坚决不玷污马老师的清白名声。我说。

今天晚上宿舍就留给你了,我住我一个同事那里,昨天你过来得晚,不好意思打扰她。她说。

马芸芸的心很细,在我到来前,已经替我跑了派出所、人才市场等很多地方查询林雪平。人海茫茫,她歉意地告诉我没有结果。

马芸芸,谢谢了。我自己找吧。

你去哪里找?

是啊,我自己能去哪里找。林雪平的母亲仅告诉我那张汇款单是从西安寄的,具体西安哪里,她没记住,是的,钱一到她就急着取了出来,没有仔细看地址。取款后汇款单就留在了邮局。

又不是古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辈子不解绑。现代社会,法律上、道德上,你都不会受任何谴责,你再这么较真,就有点儿可笑了。马芸芸说。

是啊,她也该给我们两家一个交代了,如果找不到她,我只能自己做交代了。说出这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是很轻松的,多年来,我不停地美化着我的未来媳妇,我把她拖着的鼻涕想象成一种萌,我把她的每一声“大明哥”都想象成一种痴情,渐至于她在我心中越来越重,而我却又明知道这种重是硬拖来的,这种硬拖让我很累,终于到了要放下的时候,我怎能不轻松。

马芸芸想让我在西安留下来,开始给我找工作。我说,我想去北方,去父亲倒下的地方,那里离我的心跳更近。马芸芸说,你怎么能有这么奇怪的念头?就因为你父亲在那里去世的,你就想去那里?我说,也许吧,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诗情的一部分。马芸芸说,你还是在西安找个工作吧,给我做个伴。我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可是工作并不是那么好找的,我们到处碰壁,马芸芸为了给我找工作,甚至求了自己一个富二代的学生。

马芸芸,你别费心了,我在这里待半个月,找不到林雪平就去南方找工作了。我郑重地说,不去北方了,开始找工作的时候,就是我新人生开始的时候。

她笑了笑,却仍继续给我介绍工作,在她的不断寻找中,竟然发现他们学校也开始招聘了。

你一定要试试。她说,现在学历有通货膨胀的趋势,听说以后再招人,就得博士了,要抓住最后的机会。只要你愿意留下,我拼了一年的工资不要,也要把每个领导家都拜访一遍,确保你顺利。

离考试还有一段时间,一直占着她的宿舍,怕有风言风语影响到她的婚姻大事,其实,我觉得已经有风言风语了。我在外面租了房子准备考试。我身上的钱早已花光,租房的钱,也是马芸芸借给我的,扬言将来收高利息。不过我心里清楚,她压根就没打算要。

还好考试一切顺利。招聘结果出来后,马芸芸决定领我去终南山庆祝。我说,那是清修的地方,咱们这等俗人,庆祝也得躲了那地方吧。马芸芸说,她最想去那里,没有我在的时候,怕去了就不愿意回来了。有我在,高兴地去,还能高兴地回。

我说,马芸芸,我们是真的铁哥们,我要一辈子跟你铁下去。

马芸芸淡淡地笑了。我们决定第二天去终南山。晚上的时候。马芸芸约了几个同事小聚,也算是正式把我这个新同事介绍给大家。聚会上大家老气横秋地谈领导的喜好,谈学校里的职称职位,谈房价谈疾病。我听得一脸迷茫,唯有不停地敬酒喝酒,用酒精的麻醉来掩盖告别学校踏入社会的不安。

天微亮的时候,马芸芸就领我去了终南山。她说她从没有去过,我却觉得她路很熟。她沿着曲折的小径,飞一样穿行在林莽中。鸟语花香,山泉轰鸣。一只白色的狐狸挡住了我们的路。

我说,你走开,我对皮毛生意没兴趣。

狐狸说,那你看看我是谁。它站立起来,从皮毛中露出了脑袋,是火车上那个精致的女人。

我说,马芸芸,那个女人又来了。马芸芸没理我。我焦急地搜寻四周,也找不见她。

我有些害怕了,转身想跑。那女人却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啊,你不是一直在找我,我是林雪平——

我急忙回头又找她。她却不见了。空荡荡的终南山里,我大声喊着马芸芸,马芸芸,马芸芸——

睡醒后浑身骨软筋酥。

我以为那次是我喝得最晕的一次,酒这东西吧,只要开始喝,没有最晕,只有更晕。

我从医院回去后,一个人自斟自饮,又喝醉了,醉得比入职的那次还要严重。不知道算是借酒浇愁还是庆祝解放,只依稀记得躺在床上拨通了好几个女生的电话,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给人家都说了什么。第二天躺在床上,看到拨打了一串号码,通话时间都不长,有两个还是未接通。有一个电话是马芸芸的,通话时间127 分钟。手机已经打停机,只得忍着心疼,充了一笔大额话费。

电话通后,我先给我妈打了电话,说了这边的事情。她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久,才说,我去给雪平妈妈说吧,这些事情,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任何人知道了,都会让我颜面无光。虽然我曾一度起了报警的想法,但在我的内心里,报警只是出于义愤,也不是出于私愤,我有种深深的耻辱感。

然后又拨通了马芸芸的电话,若无其事地说,我昨天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她说,好像是,哦,是的,你给我打电话说今天请我吃饭。我说,想吃什么?她说,你昨天说想请我吃什么?我说,肯定不是葫芦头,我从来不吃那个。她笑了,说,还真的是请我吃葫芦头啊,这会儿反悔了?我说,不会反悔,你想吃什么我就请你吃什么。

炖肥肠这么油腻的食物,在西安有“葫芦头”这么雅的名字。名字起得再雅,我还是一口也吃不下,看着马芸芸越来越像壮汉一样的身材,我晚上请她吃饭的时候,还是点了别的。她却非要吃葫芦头,还要我一起吃。

我照做了,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很愉快地一口气吃完一大碗。

然后我们携手走上西安的街头,在一片灯光中,走过一条长街,又走过一条长街,在一片树荫浓重遮住了灯光的地方,我慢慢地靠近她,她也慢慢地靠近了我。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袭过来,如同日常的柴米油盐,是那么不可离开,却又觉得微微厌烦。我尝试着更加走近,触到了她的肌肤,温热的皮肤让我的心跳加速起来,却还是掩不住那种熟悉的味道。

我们紧靠着走了一阵之后,她笑了,说,杨大明,我们真的是好姐弟。我说,是的,姐姐。然后我们在纷繁的夜幕中,各自走回住处。

从小到大,一听到与指腹为婚相关的故事,我的注意力都会高度集中。在交往的朋友里,只知道一个云南的朋友有这样的经历,却还是在大学毕业后,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人,退掉了指定的。然后就是在电视电影里看到了,尤其一些戏剧,将这样的婚姻,赞颂得天注定一般。

留意了这样一些戏剧后发现,非常雷同的模式都是指腹为婚,男方家庭破败,来女方家投亲,被女方父母,尤其是父亲拒婚。而女方则会抛弃家庭,不顾一切跟男方私奔。

没有听到过男人不顾一切跟女人私奔的。何况林雪平有自己喜欢的人,不管这个人在做什么,毕竟那是她喜欢的人啊。

都已经这样了,再几天后,我妈竟然打来了电话,回忆起林雪平小时候的乖巧可爱,让我再去看看她,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不容易,别是有什么苦衷,被坏人要挟了。我说,妈,不会的,他们两个互相喜欢得很。我妈说,她已经耽误你这么多年了,婚肯定是要退的,但是你还得再去看看,给她送点儿钱,要是真有什么事,你要记得报警,把她救出来。

我虽然心中极不情愿,还是又来到了医院。

硬着头皮走进病房,病床上已经换了人。我问旁边的护士,六天前32 床的病人是不是出院了?护士说,是。我立刻浑身轻松。她说,她提前出院了,还有她男朋友,一起走的。那个护士告诉我,她交的押金没花完,还剩一些。我说,那钱是我交的,我能直接退吗?她说,不行,得病人本人来,或者你带着她的身份证来。我说,那我只能不要了,我找不到她。

那个护士就笑了,眼神中闪着一丝诡异。她戴着口罩,几乎遮了大半部分的脸。看着她推着装满药品的手推车,在医院的走廊里转身离去的白色背影,我竟然想到了火车上的那个女人。

我顿时心跳如鼓,恐慌,好奇,我的脚步不知该往哪里迈。

犹豫了很久,还是追了上去。她回过头,有事吗?

我说,你很像我的一个同学。她说,不是吧,我对你没有一点印象,你叫什么名字?我说,你先说你叫什么名字?她说,你是不是男人?有让女生先说名字的吗?

短短的几句交谈,声音更让我回想起那个女人。

我说,你不说就算了,我走了。她说,你不会自己看吗?我这才注意到,她是挂着胸牌的,吴小丽,我读出了她的名字,然后说,跟我的那个同学一个名字,就是你吧。她说,我真的对你没有一点儿印象。她说着,摘下了口罩,两只眼睛扑闪着看着我。火车上的一幕又浮现过来,好像是她,又好像不是她,好吧,我承认,被迷了一下之后,其实对我印象最深的,只剩了一张狐狸皮。

我说,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我现在想起来了,她的名字叫吴晓丽。

吴小丽更高兴了,说,我以前就叫吴晓丽啊。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杨大明。吴小丽想了想,我的同学里没有叫杨大明的,只有一个叫杨明的,好像出国了,个子比你高,肯定不是你。我说,嗯,不是我。她说,你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是个老师?我说,是的,在一个大学当老师。她说,啊,这么年轻,就是大学老师了。然后她的眼睛就开始上下打量我,并问我要了联系方式。

然后她就打电话邀请我吃饭,第一次我是觉得不好意思拒绝,第二次直接就是我请她。请了之后,感觉不合适,虽然一见面,就情不自禁地跟她谈东论西,忘记了火车上的阴影,但是无人的时候,一想起她,还是想起那股让我眩晕得战栗的气味。

但是已经由不得我了,吴小丽会站在学校门口等我下班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看了两次之后,她还开了房把我拉进被窝里。男人和女人啊,突破了衣服的界限之后,有很多想法都会改变,我在她的身体里用尽力气倾吐出这些年不甘心的等待。我从她的身上爬起来的时候,才觉得,这些年我自己一直用指腹为婚捆绑着自己。

我向吴小丽诉说了一起生活的意愿。

她说这事情只是男欢女爱各取所需,不需要我负责任,因为上了一次床就决定结婚,是个多么可笑的事情。我说,不为了结婚就和别人上床,也是个很可笑的事情。她笑了,笑得捂住肚子颤声说,你是这么想的?老古董。我说,是的,我是这么想的。我不是要负责任,我是爱你。其实在我的心里,说不清楚到底爱不爱吴小丽。说不爱吧,也有些喜欢,她是我真正以找老婆的态度接触的第一个女孩子。说爱吧,也谈不上什么强烈的感觉。

我说我爱她,只是想尽快结束单身生活。我明白这三个字对女孩子的分量,轻易地就把她的心拿了过来。我口是心非地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脸上红热,内心里也喜滋滋地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吴小丽后来说,知道我是骗她的,我自己也亲口承认了这一切。我说,她当年就是个傻子,那么随口的一句话,就让她心甘情愿地跟了我。她也说,是啊,我就是傻子,我以为有人愿意骗自己就是真的爱自己,不是爱怎么会骗呢,以为别人是自己,自己是别人。

吴小丽是独生女,父母早早给她在西安准备了婚房。房子离学校很远,每天上下班都要用去我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可是离她的父母近,她坚持我们一定要住在那里。她的父亲是退休干部,每天衣服笔挺,面容严肃,我每每跟他说话,总有种压抑感。一个女婿半个儿,我在心里是想亲近他的,我想在他身上找父亲的影子,还真找到了想象中的一些威严,却找不来那种可以让我靠近的亲近。也许岳父和生父,终究隔着血缘的鸿沟吧。

我妈来过西安几次,我的岳父岳母对她很好,总是劝她住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她却总是住几天,就回去了。她对我说,你岳父母都是好人,你要好好对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眼圈红了。

我们结婚后没出一个月,马芸芸就结婚了,新郎家很有钱,长得高大帅气,连我一个男人,都能感觉得到他身上的雄性荷尔蒙。新婚宴上他给我敬酒的时候,我一阵自惭形秽,明白了马芸芸为什么不选择我。

他们的婚姻,只维持了半年,就不明原因地离婚了。还是马芸芸主动离的,新郎家的财产,一点儿也没分,自己带去了多少东西,又带回学校宿舍多少。

我一直认为,离婚结婚是双方当事人的事情,与别人无关,尤其是与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所以当学校的一个老师凑到我跟前打听马芸芸的事情,我冷冷地说,跟你有关系吗?

他说,听别人说马芸芸半男半女,对男的没啥兴趣,所以他们才离婚了。我说,谁说的?他说,大家都这样说啊,这个你应该清楚吧。

这个老师平时跟我关系不错,也许正是因为关系不错,才在我跟前说了这样的话。我听得一头怒火,说,都是在胡扯,离婚本来就难过,还在背后这么说人家。那个老师暧昧地笑了,说,还是你知道得清楚啊。要在平时,也就是一句玩笑话,可他们议论的是马芸芸,这让我忍不住拿起一本书,摔在他的脸上。他当然不示弱,也挥着拳头扑了上来。

打架上我不在行,被扑倒在地,揍得鼻青脸肿,如果不是别人拉架,不知道会被再打多少下。从地上起来后,我快速地离开了学校,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上厕所,我能感觉得到,第一次跟人打架,屎尿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这是很让人羞耻的事情。我躲在家里好几天没有上班。吴小丽看着我的样子,强拉着我去医院检查。我说,没事。她举了很多当时没在意,随后出大事的例子。把我吓得跟着去医院检查了一遍,见没什么大问题才放心。

但是对方却不依不饶,告到了学校,说是我先动的手,要让学校处理我。吴小丽跑到学校到校领导那里一顿诉苦,回家后将我一顿破口大骂,骂我不能装,不能忍,也正是我心里所想的,我就没有反驳。

虽然马芸芸也去学校领导那里一顿大骂,说那个老师的卑鄙,追求她追不到手,就在背后造谣,但毕竟那个老师也受了些伤,一直不松口,要追究我的责任,学校也没办法。

正在担心的时候,他却忽然登门了,进门的时候,左胳膊用绷带在脖子里吊着,脸上堆着笑。

我一阵惊慌,我没有打到他的胳膊啊,这是来讹我呢?

没想到他先是诚恳地说了一通对不起后,又跟我回忆起昔日的情谊,要我念一下旧情,此事就到此为止。我当然很高兴,还想留他吃饭,他推辞不肯,转身离去。

此事过去半年多后,我才从马芸芸那知道,他先是在下班路上被一辆摩托车撞倒,摔断了胳膊,跟着家里被人扔进去很多条蛇。再接着,在上班的路上,一直被人尾随,虽然没出手,但是让他心惊胆战。

马芸芸跟我说这事的时候,问我是不是找林雪平了?我说,没有。她说,那就是她一直注意着你,这种事,只有她们那种人能干得出来。

我也觉得是她,除了觉得那个老师恶有恶报外,我也感到害怕,生怕她这样的举动,给我招惹来麻烦。

在我婚后的第三年,林雪平在一个白雪飘飞的冬日返回了故乡。

她的母亲已经去世,养父说她辱门败户,不让她进门。她问起多年来寄回的钱,养父说,毫无此事。此时她的养父家,已经先于村里人住上了二层小楼房。

养父还在她母亲去世后,又娶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外乡女人,据说是被丈夫驱赶出门的,却在这里成了宝贝。她端坐在屋子内,一言不发,用极其鄙视的目光一直盯着林雪平和她怀中刚满月的婴儿。

大雪封路,婴儿啼哭不止。她无处可去,竟然想到了我妈。

我想我妈也是深深爱着父亲的,要不然她不会接了电话后深一脚浅一脚跑了过去。我们和林雪平之间,本已没有什么关系,残存的感情,还是对父亲的一种念挂,毕竟,和林雪平的婚约,是他的遗言。

凭着供养出一个硕士生的骄人成绩,我妈在附近的村落里极有威望。她到那里后,义正词严地指责了林雪平的养父,却也无力替林雪平争回什么。她父亲的痕迹早在那个家里消失多年,母亲又离去,那个家真的跟她再无任何关系。我妈只有带着她回到我家,对她说,反正自己也是一个人在家,正好可以做个伴。电话里则极其担心地跟我说,她也不会带小孩,我还得帮她。她在外面干了坏事,男的也被抓了起来,会不会有仇家追过来啊?

我妈的担心让我的心也悬了起来,我决定回家去看看。

吴小丽说,你回去干什么啊,直接把她赶走就行了,每个人都有两只手,都该自己挣钱养自己,她又不是你家的什么人,凭什么管她?我说人家不是在难处吗?看到电视上悲凄凄的情节你都能落下泪来,现在苦命人就在身边啊,帮一下吧。她说,那就给她点儿钱吧,反正不能住你家,住你家算什么?你们又没有血缘关系,只是有个娃娃亲,婚姻自由多少年了,那些个封建思想早都给肃清了,咋在你身上又沉渣泛起了?我说,有些东西看着消失了,还是存在的,就跟我爸没有了,但我不可能没有爸,是一个道理。

不过我知道吴小丽的话也有道理。我告诉我妈,咱们给她点儿钱让她走吧,住在家里我们不放心,再说咱们也没有管她的义务。

我妈生气了,说,怎么能叫没有义务呢,她可是你爸给你找的媳妇。我吓了一跳,说,妈,怎么能这么说呢?我都结婚了。我,你,吴小丽,咱们是一家人,吴小丽才是你的儿媳妇,我们办过婚礼领过证,在一个锅里吃饭。林雪平是外人,是跟咱们家毫无关系的外人。

我妈说,知道了,她只是你爸以前给你订下的媳妇。

我说,妈,以前就是已经过去了,我没有跟她办过婚宴,举行过仪式,更没有跟她住在一起过,我爸当时怎么能预料到现在的情况?就是当年的一个约定,我爸活着,也得毁约。

我妈说,等我死了,见了你爸,得跟你爸说清楚,不是我们不按他说的做,是没法按他说的做。不过大明,能管还是管管吧,她也真是可怜。

我说,妈,怎么又扯到这上面去了。她一说到这些,我就不敢跟她多说了。虽然这个问题早晚要面对,我还是忌讳那个“死”字,因为我不想跟亲人分开。

我跟马芸芸说了林雪平的事情后,她严肃地说,不可与她再有来往,女人是容不下这个的,尤其深爱你的女人。

我说,你怎么能说吴小丽深爱我呢,她整天不是嚷着,我们就是一起搭伙过日子罢了。

马芸芸说,那她怎么没有跟别人搭伙过日子?你是有钱还是有权?她还不是看上你这个人了?

我遵从马芸芸的教诲,当着吴小丽的面给我妈打电话叫她把林雪平送走,我妈在电话里满口答应了。我不奇怪,从我考上大学后,我给我妈提的要求,她都没有拒绝过。而我,也尽量不给我妈提要求,我没有资格。这件事情上也是反复考虑了才说出口的。

吴小丽在旁边听得很高兴,说人家那么困难,得给点儿钱才行啊。第二天就给我妈汇出自己两个月的工资,让代转给林雪平。这让我很受感动,夫妻嘛,很多事情真的是要共同面对的。我知道我们那个地方的生活水平,这点儿钱,省着点儿花,她们母子可以一年衣食无忧。一年的时间,足够她找份工作养家了。

谁知刚过了半年,我妈领着林雪平来了西安。她说要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虽然有几次给我妈打电话的时候,清楚地听到有小孩的哭声,我从没有怀疑过我妈嘴里说着送走了,还是把她们母子留下了。

不光留下了,还领着她们来西安,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吴小丽说这事。

我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孩子在家里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说可能会智力发育迟缓,需要到大医院进一步诊断,我们能去哪里?只能来这里找你了。

我说,妈,她是她,你是你,不是“我们”。

我妈尴尬地笑了,说,我就是想帮帮他们。

我到火车站接她们的时候,猛然想起,其实我真的没必要去接站,林雪平对西安的熟悉是远超过我的。那天她穿一身淡粉色衣服,抱着孩子,怯生生得像个没进过城市的小媳妇。要不是她先开口叫我,要不是她就站在母亲身旁,我真的不相信她就是林雪平。

大明哥,我们来麻烦你了。她说。

那天的西安,天高云淡,我的心头却乌云笼罩。我悄悄对我妈说,她的孩子跟我们家是没有关系的,觉得可怜,拿点儿钱就行了,何必陪她一起来。

我妈说,她一个人带个孩子也真是可怜,左邻右舍都知道你们有过婚约,如今她又求到门前了,怎么能不管?大明啊,帮人就是帮己。我这趟来了不去你们家,检查完就回去,不让小丽知道。

我能怎么说呢?我总不能在我妈面前摆出一副六亲不认的面孔来。

我和她们一起去了医院,医生开检查单的时候,问小孩叫什么名字?

林雪平说,叫杨鹏。

我急忙把我妈拉到一边问,这个小孩怎么能叫杨鹏呢?

我妈说,为什么不能叫杨鹏呢?

我说,我姓杨,他也姓杨,我这么领着他来医院,传到小丽的耳朵里,会误解的。

我妈说,你就不能去别的医院。

我说,一直在这个医院看病,知道该找谁,来习惯了。

我妈说,名字不是我起的,她领回来的时候就叫这个名字了。

我说,她这是讹上我了。我妈说,孩子看病的钱我出,不用你管。我说,妈,会是钱的事吗?我是说别的。我妈说,别的就没啥了,我养你也是养,再养一个杨鹏也能养。我说,妈,我去交钱。怕我妈说我,我主动领着杨鹏去检查。

做了一堆检查后,医生说,虽然看起来体形瘦小,脑袋也偏小,但是智力发育没有问题。

我很高兴,想着这事终于结束了,他们只要一回去,就跟我没关系了。可是林雪平,在我和我妈忙着给孩子检查的时候,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和我妈在医院找了很久,又等了很久,她还是没有出现。

我说,妈,这是把孩子赖给我们了。我妈说,不会的,她很喜欢这个孩子。我说,她有没有说过想去哪里。我妈说,只说过想出去打工,没说过要去哪里。我说,那估计还在西安,走不了多远,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找孩子。我妈说,这算什么事啊?我说,这是我们自己摊上的事。

我妈只好带着杨鹏在西安住了下来,隔几天就带着孩子去医院附近转转,想在那碰到林雪平。吴小丽最初还喜笑颜开地陪着我妈一起去,去了几次之后,就开始在我跟前抱怨,家里有老人有小孩,生活太不方便了。她上完夜班后,白天想补觉,孩子在家哭,她根本睡不着。我说,你把门关紧点不就行了,我也跟我妈说一声,你补觉的时候,叫她领着孩子下楼去。她又说一堆事,我妈喝水喜欢乱拿杯子,不管谁的都用,吃饭口味重,睡觉打呼噜,孩子在屋子里乱跑,一身屎尿味。

我说,你就直接说一句嫌弃就行了。她说,只是妈一个人的话,我一定能接受,可是带着一个别人的孩子,短时间还行,你看,这是没头的事了,我真接受不了。

我跟我妈商量,这林雪平是不打算回来了,不如把杨鹏送到福利机构去。

我妈开始也说行,等我准备去联系的时候,她又说,在那里不都成孤儿了吗?他毕竟姓杨,在西安转了一圈,把他送到孤儿院去,我回老家见了左邻右舍,我怎么给人家说。脊梁骨都会被大家戳断的,说不定还会有人说我图钱把孩子给卖了呢。我妈一犹豫,我也不敢强行送走,再说,送走孩子,也还需要一堆手续,有些事情,我真的没法说清楚。

这个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拖拖拉拉就是大半年。杨鹏已经能张嘴喊爸爸,听得我心里一痒一痒的。我试着让他喊吴小丽“妈妈”,他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句,吴小丽的脸红了一阵说,我可不想当他的妈。

她又想了另外一个主意,给杨鹏找一个好点的家庭收养他。我抱着杨鹏,亲一口光滑的小脸蛋,想着要送给别人,有点儿舍不得。可是一个家庭,我得尊重吴小丽的意见,我跟我妈商量这事,我妈直接一口回绝了,说,我带着他回老家去,她妈跑得再远,只要不死外面,就一定会回去,见了她,我要扇她几个嘴巴子。要是她不同意,我们把孩子送人了,她会扇我的。

我妈一个人带着杨鹏回去了。

吴小丽见我妈走了,怕我生气,还塞了几千元钱给我妈。我明白了,她不在乎这个孩子在哪,只要是别跟她在一起就行。

也不知道是一个人带孩子太累,还是别的原因,我妈回去后没多久就生病了。我在家陪她到出院,她跟我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事,讲起我父亲,小的时候家里没吃的养不起,出生后被扔在河边,差点被蚂蚁咬死。后来我爷爷舍不得了抱回来,捡回了一条命。我父亲捡回了命,我才有机缘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妈又讲起自己,小的时候打摆子,浑身抽搐,然后没了知觉。家里人都以为她已经死去了,死了的孩子又不能埋,我外公就把她扔在蒿草地里,没想到扔在那以后,没隔多久,她竟然哭出了声。家里人都说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现在,真的是有福,十里八乡,只有她的儿子是个硕士生。

我妈说,人的命啊,是说不定的,但是是条命,就得留着。我说,妈,我知道了,你还是跟我一起去西安吧。我妈说,人上年纪了,走得远,死得远,不想再离开家了。

我回西安后没多久,我妈领着杨鹏在路上走,栽了一跟头,就那一下,再也起不了床了。我赶回家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气力了。她躺在床上,伸出枯皱的手,白发盖着脸上的皱纹,声音微若蚊鸣。

大明啊,你没有孩子,这孩子姓杨,我想着是不是林雪平觉得欠了你什么,故意留给你,或者真的是天意,他就是该到你这里的。你得对这个孩子好点儿,不要把他送到孤儿院,答应我,一定不要送去那里。等他长大了,他要年年回来给我上坟烧纸,我和你爸都等着呢。

她断续着说完这件事,我能感觉到她是在竭尽全力拉着我的手,她怕我不答应。我心里是不想答应,可是连犹豫都不敢犹豫,我妈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认下了杨鹏。我说,妈,您放心,我是您的亲儿子,杨鹏就是您的亲孙子,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供他读书,让他读硕士,读博士,让他年年回来。

生与死的距离真的是很短,只在那样的一瞬间,鲜活的人,就永远成为追忆。

我妈去世后,我就把杨鹏带到了西安。

吴小丽当然不愿意,她说,我可不想给人家做后妈,我说,这话从何说起呢,这又不是我的私生子,妈交代这事的时候,你也在场的,你说我能拒绝吗?吴小丽说,我知道我没办法阻止你,也没办法拒绝这件事,可是我总有当后妈的感觉。我说,我们是夫妻,我的事情就是你的事情,你得帮我,而不是有这种自私的感觉。吴小丽说,什么是夫妻,领了证的叫夫妻,还是娃娃亲的叫夫妻,我感觉都是形式,都是捆绑一对男女的形式。我说,还用讨论这个问题吗,一个是自愿的一个是非自愿的,自愿的叫结合,非自愿的才叫捆绑。

她就恼了,大声说,你的意思是我是自愿的,我瞎了眼我活该?

我也恼了,说,你的意思是你后悔了?

那次我们吵完后几天都没有说话。我一个人照顾杨鹏,几乎都没有上班的时间。还好岳父母过来搭了把手,是没少帮我干活,话语间或明或暗地说是为了我们小两口的日子,指责我不应该把一个小家庭这样带进是非里。我也只能听着,一堆话都在心里堵着。

原本对要孩子不上心的吴小丽,却在杨鹏来了后,开始去医院检查,大包小包的药往家拎,算着排卵期控制着床上的生活。杨鹏过三周岁生日的时候,吴小丽一反常态地主动联系了酒店订了生日蛋糕,说要好好给他过个生日。

我很意外,以为她开始接纳杨鹏了。生日宴上,岳父岳母脸上不见一点儿笑意坐在那,我已经意识到不对了。这时候,吴小丽娇滴滴地说,老公,我今天告诉你一件大喜事,我怀——孕——了——

我惊呆了几秒之后,立刻一脸欢笑,是好大事,大好事。

然后大家都喜笑颜开地开始吃饭,杨鹏也在旁边高兴地拍着手。酒足饭饱的时候,岳母说,大明啊,小丽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杨家和吴家的骨血,杨鹏这孩子我们也很喜欢,可是我不希望我的亲外孙一生下来,就要和别人争夺父爱母爱,争夺吃穿住用。

妈,不会这样的,我会拼命去挣钱,叫他们都生活得好。

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有些事情是由不得你的。我们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情。他们小的时候,你还能竭力去平衡,他们大的时候,已经不是你能管得了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还罢了,关键这个孩子跟我们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我们的身体也不太好了,我们只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好好疼疼自己的亲外孙或者外孙女,尤其如果是个外孙女,我更不想让她受一点儿委屈。

我听傻了眼,没想到肚子里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将会面临这么复杂的问题。

当天晚上,吴小丽跟我摊牌,说岳父母的意思是把杨鹏送走,还是以前的办法,找一个好的人家,不让他受委屈。

我说,不行,我答应了我妈,我会好好照顾他,你也知道,照顾孩子有时候不是钱的事,就算跟了有钱的人家,又怎么能保证人家对他好?他偶尔正常的哭闹,没准在那里就会被人嫌弃,会被打骂,到时候我们于心何忍?

吴小丽说,你不知道两个孩子到时候得有多忙,杨鹏一定要送走。再说,有的人家说不定会比我们对他更好。我说,他的爸妈都活着,他们也一定会来找他的,到时候我们怎么办?吴小丽说,你觉得这话你自己信吗?杨大明,我还不知道你,你还是听你妈的话,还是想着你爸给你指下的那段婚姻,你才觉得你对这个孩子是有责任的。这个孩子是什么?这个孩子是你对过去的怀念。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了,要么你把这个野种送走,要么你走。

吴小丽气势汹汹地给我下了命令,我最受不了她这个,她还是仗着房子是她的,我在西安来往的亲戚朋友也都是她的。在她们一家人那里,无论我怎么努力,好像我都是她的附属品,母亲不愿意到西安来跟我们一起住,大概也有这种原因在。

我一股怒火涌上来,摔门而出,带着杨鹏住进了学校。

他是个乖巧的孩子,我去上课的时候,他在宿舍里一个人玩,一个人睡,从来没有哭闹不止。一天天大起来,别的孩子对着玩具食品大声哭闹,他也会对某些东西感兴趣,只要我说一声,这个不能要,他就不再坚持。我要是给他买了什么东西,他都如获至宝地紧抱着。

他更让我觉得,他这种不正常的反应,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被人嫌弃的孩子,在小心翼翼地迎合这个世界。这种迎合让我觉得心疼,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他的皮肤很白,这大概有点像林雪平。眉眼之间很俊俏,很多人说像我,虽然说这话的人里,有很多都知道他的来历。

他第一天被送幼儿园上学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抱着爸爸妈妈不松手,杨鹏没有哭也没有闹,亲了亲我的脸,松开了我的手,一个人走向老师,我看着他那小小的不回头的背影,忽然间泪湿了眼眶。是的,那天杨鹏没有哭,我哭了。

吴小丽肚子里的孩子也在一天天长大,我回家了很多次,怕在这事上背负歉疚,但是吴小丽的态度很坚决,只要不把杨鹏送走,我就不用回家了。

不回就不回,我一个大男人,离了她吴小丽,我还不活了。我一赌气,连电话也不打,虽然很多时候忍不住想打给她。

其间刚好有一次去外地学习的机会,杨鹏虽然上了幼儿园,但一早一晚总得接送。我只好压住自尊,给吴小丽打了个电话。我本想恶声恶气地跟她商量,可电话接通的瞬间,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的声音禁不住温柔起来,温柔得像是心里淌着一条温暖的小溪,而那声音,就是从小溪淌出的叮咚声。

她也答应了照顾杨鹏,毕竟外出学习关系到我评职称,这将直接影响到一个家庭的收入。我将杨鹏带回家的时候,吴小丽一脸的不高兴,但还是很大度地说,就只帮你带这几天,以后还是你自己带,有本事揽下这事,就得有本事独自抚养。

我当然满口答应。

她又说,你还是考虑一下把他送走吧,现在只是开始,他会满地跑的时候,你得看着他,他上学了你要天天接送辅导作业,好容易上了大学了,马上就又该找工作、结婚,你都得操心得花钱,再然后他有孩子了,稳定了,你也该退休了,一辈子也快到头了,发挥余热替他看孩子还不一定能让他满意。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谁知道中间会有什么坎坷波折,你都得替他扛着,他又不是你亲生的,你付出一辈子,图啥?

她这番很有经验的话,一听就是来自岳母的教诲。我只好一边应着,一边快速地离开了家,远离了杨鹏的哭闹声,身上跟卸了石头一样轻松。到宾馆后,我舒服地冲了个澡,想美美地补个觉,却还是半睡半醒,不敢睡得沉,总觉得身边有需要照看的。看来,带孩子已经养成习惯了。

在外面学习还不到一个星期,接到了岳父的电话,他声音极其严厉,你马上回来,你老婆流产了。

我当时就傻了。急匆匆地赶到医院,吴小丽本来在床上躺着,一见到我就放声大哭,说,这下你满意了,这下你开心了,孩子没有了,以后什么都是杨鹏的了。医生说我这次受损伤大,以后想怀孕都难了,把你的后患彻底绝了……

她哭得很疯狂,怎么劝都劝不住,整个医院里都是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问是怎么回事?岳母说,我把杨鹏丢给吴小丽,她是给累得了,有哪个孕妇还要做这么重的活?这都怪我。我悄悄走出病房去问医生,医生说,也不完全是疲劳引起的,可能病人的体质容易滑胎,在来医院前,并没有什么大的损伤,应该是自然流产。

可是没有人听医生说,也没有人听我说。她们家的亲戚每来一个探望的,都开始指责我,没有人在乎我心里有多难过,都在冲我发泄他们的难过,吴小丽更是在医院里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开始哭。我也很想哭,可是不敢放出悲声,怕会遭到更严厉的指责,只好抱着杨鹏躲到医院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地擦泪。杨鹏抬起小手去摸我的脸,胆怯地喊着,爸爸——

孩子的事情对吴小丽的打击真的很大,杨鹏奶声奶气地喊妈妈,她从来都听不见。她出院后就辞职了,自己开了一家公司,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生意上。她没告诉过我她赚了多少钱,但我从她越来越高档的穿着打扮看,她很赚钱。起初她还经常回家,钱越来越多了,家也很少回了。我也落得清静,因为她每次回来,带着醉意,总要找点借口吵架。我在她的眼里,已经不值一文,跟她现在交往的人比起来,我就是她经常骂出的三个字,窝囊废。

马芸芸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和吴小丽吵架。我很愤怒,愤怒到只用嘴已经无法表达强烈的感情。我将茶杯向地面摔去,“啪”的一声碎片满地。吴小丽用很轻蔑的眼光看着我,然后将茶桌掀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摔在了地上,有的烂了,有的洒了,有的逃亡一样在地上滚动。

我看着她那一脸傲慢的笑,掏出手机准备砸向电视,这将是毁金灭银的动静。谁怕谁啊,我是比她钱少,砸个手机电视还是砸得起的。我的手高高扬起的时候,电话响了。

看看来电显示是马芸芸的号码,我接通了。压住满身的颤抖,平静地“喂”了一声。她在电话那端兴奋地说,杨大明,小丽电话怎么打不通?我要结婚了。我说,我们正吵架呢,她的手机关了吧。马芸芸说,你们俩怎么总吵架?别吵了,我下周一结婚,过来帮忙。我说,真的假的?马芸芸说,真的啊。

离婚之后,马芸芸就没有再谈过男朋友,忽然说要结婚,我确实吓了一跳。急忙总结和吴小丽的争吵:杨鹏那么乖,她整天嚷着送人,孩子已经有了心理阴影,这都不是一个正常人该做出的事。是她有钱了,开始嫌弃我。是她不想好好过,整天没事找事。

我咆哮而出这些总结,然后不听她反驳,便匆忙离去。还好这段时间吵架,她始终没有再提房子是她的,要不然我又得领着杨鹏住学校去,我也暗下决心,一定要攒些钱,赶紧买一套。

从家里出来后,我急忙去找马芸芸,想知道怎么忽然就要结婚了。

新郎是她去河南旅游的时候认识的,她去寺庙求姻缘,他在旁边投以讥笑,她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后站起来和他理论,他就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地道了歉,两个人相视一笑后结伴游了那个地方,马芸芸那天的嘴巴如有神助滔滔不绝,将多年积累的知识全都用了上。新郎说,你知识真渊博,不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吗?马芸芸说,我一直没有遇到愿意听我说这么多话的人,真的是扰了你耳根了。新郎说,一直没有人愿意给我说这么多话,感谢您。然后他们又一起兴高采烈地游了河南两个古都。临分手的时候,新郎向她求婚,她就答应了。

我听得瞠目结舌,只能不断附和着马芸芸说,真好,缘分真是奇妙。

马芸芸拍婚纱照的时候,我和吴小丽一前一后到了影楼,然后互相视而不见。别别扭扭的样子,让新郎不止一次向马芸芸投去询问的目光。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新郎,很朴实,选衣服,选背景,化什么妆,都要先征询一下马芸芸的意见,马芸芸让他拿主意的时候,他就吭吭哧哧地不说话。

婚纱照里的凝望该是最深情的时刻了,此后的日子里,怕再也留不住这样的场景。虽然明知道场景是假的,大家还是都很投入。影楼里有一片仿真的草坪,他们在那上面拍一张野地亲吻照。两个人的嘴触到一起的时候,闪光灯亮起,婚纱上飘着的一团白色的轻雾瞬间打痛我的回忆,我想起了火车上那张狐狸皮。

那天晚上我在梦里又梦见了终南山的那只白狐,长得特别像我,我正感到诡异,曲折的小径上,它看见了我,掉头就跑。我急忙追,边追边喊,吴小丽——吴小丽——

马芸芸的婚礼是在秦皇陵附近的一家酒店举行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选了那里,是想说一段埋葬还是想说要永远,毕竟那个顶上不长草的陵墓离我们学校很远,我们学校的婚宴史上,没有一个是在那里举行的。新婚后不到一个月,她就和新郎去了英国,说是新郎在那里有生意。

马芸芸临行的时候特意请我们吃饭,在学校门口的一家小饭店,只有我们两家四个人。马芸芸说,这还是第一次跟你在西安吃饭的那家小饭店,还记得吗?我说,记得,我来西安的第一顿饭。她说,一转眼,好几年了,再一转眼,就要老了,我最高兴的事,就是看着你在西安成了家,有了老婆才是家,没老婆不算家。我说,这个你要跟吴小丽说。吴小丽说,芸芸姐,我听着呢,感谢你这些年对我们的照顾。马芸芸说,应该我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在西安陪我这么多年。

在西安的这些年,我感觉我都是在挣扎,挣扎着生存与生活。其实不管在哪里,人生给我的日子都是这样。我很感谢马芸芸的陪伴,没想到竟然听到她感谢我。也就在那刻,我觉出了朋友间的幸福。

送走马芸芸的那天晚上,吴小丽和我在学校里走了很久,身边不断走过或单,或双,或成群的年轻人。我们沉默不言,走了很久,吴小丽说,我们离婚吧。我说,是认真还是赌气?她说,认真的,想了很久,我们的心早都分开了,这样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呢?人这一辈子真的很短,各自去找自己喜欢的人吧。我说,这些年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过着,我一个人带杨鹏,生怕他惹到你,你在家的时候,我们说话都不敢大声,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你说了算,离就离吧。吴小丽说,你很累,我很可怜,知道吗?我这些年,除了挣钱,我还得到了什么?在这个家里我还有什么?我只有我自己,我很可怜你知道吗?我们离婚吧。

我说,随你。

离婚后一个月,我的银行卡上忽然转过来十万元钱,转账人是林雪平。

这个神出鬼没的人,不知道她是在哪里知道了我的银行账号。

这笔钱我是难以接受的。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林雪平退回这笔钱。

杨鹏转眼也上小学了,成堆的作业铺天盖地而来,家长得辅导,家长得批改,家长得帮助做手工,家长得替孩子注册一个又一个软件,家长被捆在孩子身上,日子就变得更忙了,忙得我都忘了以前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送杨鹏的时候,他指着一个人说,爸爸,你看,妈妈。

还真是吴小丽,她先下了车,然后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脸上棱角分明有几分明星相。然后他又从车上抱下一个和杨鹏差不多大小的小女孩,两个人各牵着小女孩的一只手走向学校。小女孩蹦跳着走进校门,他们向她挥手,脸上洒满了太阳。

我在马路对面看着他们上车走远以后才拉着杨鹏去学校。杨鹏说,爸爸,你是不是不想遇到妈妈啊?

不是啊,我都没看到她。我说。

爸爸,真的,刚才那人真是妈妈。

鹏鹏,那个人跟妈妈长得很像,但是不是,看见了不要打招呼。我说。

我知道了。他说。

吴小丽似乎就这样成了另一个家庭的母亲,有的时候是那个男的来接小女孩,有的时候是她自己来的,更多的时候是他们两个一起来。为了避免见面,我总是在马路对面观察一阵才敢去学校门口送孩子,我狠了狠心,买了辆二手车。虽然跟他们的车不能同日而语,但是躲在车里的我,还是比躲在绿化带后面要少了很多尴尬。

我很想跟别人打听一下那个小女孩和她的父亲,想想还是忍住了。这是别人的生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吴小丽,终究还是做了后妈。

她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就看不见她来接送小女孩了。我每天接送杨鹏的时候,都特意早点去晚点走,在门口多停些时间,始终没有见到她。都是那个男的一个人接送孩子,有的时候是别人。她没有出现在学校门口半个多月后,那个男的身边就换了别的女人,衣着亮丽妆粉浓厚,和男的成双入对接送那个女孩子。

小丽的公司离我的学校是有一段距离的,我周三没课,送完杨鹏后,我特意去她公司附近看了看,看到她依旧意气风发地出现在公司的门口,我就放心了。我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我明知道她的能力足以保护她自己,根本不需要我的担心,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这样做了。

我自己也遇到过几位女士,是的,年龄渐长,再谈情说爱,都是女士了,为了婚姻而婚姻的女士。大多数一看我拖着孩子,就直接说不合适了。也有几个对我有意的,终究因我的不冷不热而不再联系我。

只是没想到吴小丽在我视线里消失了一阵后,主动给我打电话说要给我介绍对象,还是她表姐。我说,没必要吧,我一个人过得挺舒服的。

她说,有必要的,就算是不为这事,在一起吃顿饭也没什么吧。她顿了一下又说,带着鹏鹏吧,我有点儿想他了。我笑了,说,有点儿假吧。她说,我也觉得有点儿假,但嘴里说的是实话。我说,好,见见也行。

不知道是为了显示自己有钱,还是为了怀旧,我特意在马芸芸结婚的那家酒店订了一个包间,那天还特意早到了半个小时,到那一看,竟然被吴小丽包场了,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五个人。我带了杨鹏去,吴小丽的表姐也带了一个跟杨鹏一样大的男孩子。吴小丽还安排了小提琴演奏,配合着饭店里假山上的泉水叮咚,很是风雅。饭店的玻璃窗外,车流人流忙碌不休。

世界就是这样,永远有人忙着,有人停着。

吴小丽看着外面的车说,你这车我很眼熟啊,好像见过很多次。

我说,二手车。

二手车磨合得好了,开着其实也挺舒服,不过得知道根底,要不然是辆破车可麻烦。这天的女主角,吴小丽她表姐说了一句。她说完我们三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互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有几分尴尬。

两个男孩子在一起友好了一阵,就开始打闹起来。互相怀着敌意看着对方。吴小丽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两个男孩子以后在一起天天打架可怎么办?

我们都没有回答,然后就散了,我们就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情,也再没有联系。我知道吴小丽一直也没有遇到合适的,我想打给她,可是再想想,我与她的生活,越来越远,就犹豫了。稍微一犹豫,就被忙碌的生活给打断了想法。

直到过新年,我在我的二手车里塞满了东西,刚准备出发的时候,吴小丽打过来电话,要过年了,杨老师准备去哪里呢?

带鹏鹏回老家过年,你去哪里?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你跟我一起?

她沉默了一阵,说,好吧。

我将车开到古城墙下等着她。这古老的街道上,这千百年的岁月里,一定有过无数的男人在这里等过他的女人。在此后渺茫的时空里,也一定不会有人知道,我在这里等过吴小丽。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皮草,风吹翻起领子,几乎盖住了她的脸,恍惚间,我觉得她就是只白狐。

我忽然明白了我总是梦见白狐。我吧,类似传说中的穷酸书生,只有传说中的白狐,才会给我可以逃脱生活的爱情。

白狐在风中站立和我对望,我说,你真迷人,让我觉得自己渺小。她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感觉自己渺小。我说,那后来呢?她说,没有什么后来,只有现在。我说,那现在呢?

她没有说话。

我说,我的银行账号是不是你告诉林雪平的?她说,你怎么忽然才想到?我说,我应该想得到,她在你那住过院,她比我先认识你。她说,是我告诉她的,钱也是我借她的,她没有钱,她要是有钱了,早就回来接她儿子了。我说,你真狡猾,像一只狐狸。她说,我劝过她,孩子跟了她,将来的考学,就业,诸多问题,这是狡猾?

她面色平静,目光匆匆转向城墙,说,绥绥白狐,九尾庞庞。寥寥千年,只待惘惘。

古城墙上挂满了红灯笼,风一吹,柔软的红色轻轻摆动。

她走近我的车,掏出一个红包,递给一直盯着她的杨鹏,说,鹏鹏,新年快乐。杨鹏的眼睛眨巴着,收下了,怯生生地说,新年快乐。

各开各的车,还是凑一辆?我问。

算了,今年我还是一个人过年吧。她对我笑笑,挥挥手。然后慢慢地转身离去,她的速度,只要我一伸手就够得到,我也有好几次冲动想伸出手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过来,我接通了。

电话那端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大明哥,我是林雪平,小叶已经出来了,我等了他这么多年,他终于出来了。我们要好好生活。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说,应该的,好好生活吧,一辈子还长着呢,你给我个账号,我把十万元钱给你转过去,别找人借钱了,我能照顾好鹏鹏。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挂断电话。

我说,你还有事吗?

说这话的时候,我去打开了车门,钻进车里,将杨鹏抱紧在怀里。

吴小丽走到她的车边时,停了下来,眸若星火,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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