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献路到胜利街

2022-11-01 02:53陈美者
雨花 2022年9期
关键词:胃肠荔枝老先生

陈美者

早晨,我下楼后就去了珍妮早餐店。店门口有一棵大树,我总是会坐在树下喝一碗豆浆。有时会来一些挑担,卖西瓜的,卖白果的,卖马糕的,我最喜欢卖荔枝的。带着翠绿枝叶的一串串荔枝,水灵灵,红艳艳,从竹筐里溢出。好几人围着挑拣,卖荔枝的老太婆笑眯眯的,手脚很利索。我常忍不住呆站旁边多看两眼,她就会冲我喊:“刚从树上摘的!”

在路口取微笑单车,沿文献路骑行,首先会路过金鼎广场。金鼎广场是一个商场。夜晚的商场属于年轻人,早晨则被老太太占领。她们一律穿小碎花上衣,黑色长裤,矮小纤瘦,灰白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她们每天早晨准时出现在金鼎广场,摇着小蒲扇,说闲闲的话,吹凉凉的风。有时我会恍惚以为,妈妈也该是她们中的一位。假若当年我大学毕业回莆田上班的话,我可以挑一所学校当老师,再找个文献路上的好人家嫁了,妈妈也就可以跟着我进城了。“人家在莆田市区有九套房子!”当年妈妈两眼发光地对我说,并提出人家有意要来看看我。我像听到一个笑话似的,立刻发出一阵大笑。我那时真的太年轻了。妈妈没有再坚持。她迎来了一个孤苦、沮丧、唉声叹气的暮年。

从金鼎广场往前,有家胖太太服饰店。我是他们家多年的会员。大概五到十年前,妈妈的身体和我的精力都尚未被时间摧毁的时候,我常带她来市区逛胖太太服饰店。后来,她就很少出村庄了。再往前是古谯楼,高高的红墙,古木建筑,令我想起“文献名邦”这样的词汇。文献路两旁布满了店铺,有华昌珠宝、金运来珠宝、阿四金行、阿三金行等,一路往前骑着,仿若骑行在一场繁盛璀璨的光芒中。

右拐到胜利街,有一个下坡。把脚搭在脚踏板上,一路滑下去就是了,就像不必那么努力地活着。“美者,没事哈,有我在。”就好像有人在耳畔对我说着这样的话。但这显然是幻觉。再右拐,奋力骑行一段,进入莆田市医院。把微笑单车还了,我在脸上挤出满满的微笑,开始爬坡,走向五号楼。

妈妈住在五号楼十层血液内科二十六床。她是因为重度贫血来看病的,血红蛋白只有57g/L,正常值是110-150g/L。血液内科的主任建议立即住院。后来他告诉我,医院查了肿瘤指标,癌胚抗原数值有升高。

和妈妈同病房的还有两人。二十五床是一位家在莆田市区的老太太。她面色红润,四肢强健,喜欢朗声笑谈。不同于妈妈每天输一袋血,这位老太太每天需要抽一袋血,妈妈为此非常羡慕。实际上,我们所有人都喜欢看护士给那位老太太抽血。不管是病人,还是陪护家属,都疲于应付生活,多少显得脸色苍白,眼神无光。妈妈更是每天都在等血库送一袋血来。她由衷感叹:“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把你的血分我一点就好了!”面对众人的围观,抽血的老太太得意洋洋地说:“一样都是受罪呀,我这也花了三四千块钱了!”

在这场充满惊叹、羡慕和安慰的围观中,似乎只有二十四床游离在外。第一次走进这间病房的时候,我简直不敢正视他。与其说是一个病人在那里,不如说是一把柴火。他瘦到没有存在感,几乎只剩两只胳膊和两条腿。他时常处于谵语状态,躺在那里像个婴儿一样咿咿呀呀,神情显出几分宁静和无辜。病房里凡有人进出,他就会打招呼:“你今天来了呀!”“你要回家了呀!”此人已然神志不清,却神奇地展示出一些风雅姿态。他以为每个人都是来看他的,挥舞着树根一样的胳膊,叫家人把好吃的都拿出来。老先生看上去已有八九十岁,然而实际年龄只有六十多,退休不过几年。他年轻时在湄洲岛当差,刚退休那阵还喜欢杀回单位指指点点,后来不再去了,改为每日在家饮酒,一日比一日喝得多,到后来饭菜皆省,每天只固定一瓶半红酒度日。除饮酒之外,他还喜欢微信购物,主要是买表,一口气买六七块,一天换一块戴,逢人就炫耀:“你看我这新买的手表,真好看呀!”他也并不需要人接话,总是一边端详自己的手表,一边露出无限满意的神情。家人终于开始严禁他饮酒、买表以及买任何东西。有时一大早家人刚醒来,就有邻居跑来跟他们说:“你们家老爷子在杂货铺里买酒呢!”家人这才发现他不见了,连忙冲过去,一边斥骂杂货铺老板,一边把老先生哄回家。乡邻和家人的合伙围剿增加了老先生弄到酒的难度,他瞅准各种时机避开家人的监控,在更远的杂货铺里凭借自己的翩翩风度和满口袋的手表,企图赊到一瓶酒。“我辛苦了一辈子,最后居然成为这么一个衰鬼!”有时他会因为没钱买酒而发出强烈的抗议。家人自然是无视他的抗议,一如既往围追堵截他的每一次饮酒计划。最后一次,因为怀揣秘密的远途跋涉和渴望一瓶红酒却不可得的愤怒,他一下晕倒在隔壁村的杂货铺门口。家人将他送到医院里时,医生看到的老先生正是我看到的那样,几乎只剩下人的形状,诊断却很简单:酒精中毒。

“昨晚睡得好吗?”我一边微笑着挥手回应老先生的招呼,一边走到妈妈身边。

“美者来了呀!”妈妈正在骂阿连,抬头见是我,遂不再恶声恶气,语气缓和了不少,但仍气愤地向我投诉阿连。“煎包一口气买六个!”妈妈气呼呼地说。

“想让你多吃两个嘛!”阿连可怜巴巴地接了一句话。

“我一不在你们就吵架吗?”我笑嘻嘻地握住妈妈的手,算是把她们都哄住了。见妈妈脸色缓和了,我又开始哄阿连。阿连实在是辛苦的,日夜陪护在妈妈身边,给她打饭,扶她上厕所,帮她观察输液瓶。何况阿连自己还是个病人,每天都要吃阿立哌唑口崩片和盐酸苯海索片。阿连年轻时拥有惊人的美貌,在我们村是村花,到了晋江的服装厂是厂花,后来命运波折,如今身躯臃肿,头发散乱,两眼黯淡,在药物作用下终日嗜睡,只有在她偶尔抬眼的刹那,才依稀可见昔日美人的眉目。

“要不是自己女儿,我早就把她赶走了!”妈妈说。

“要不是自己妈妈,我早就跑掉了!”阿连说。

自从妈妈身体状态不好后,我们兄妹几个就各自出一点钱,请我大姐阿连陪护她。妈妈骂起阿连比以往更甚,令人惊喜的是,阿连的状态反而好些了,她开始反击,无论妈妈说什么,她都会不假思索地回话。比如妈妈说,阿连你那么胖了能不能少吃点。阿连就会立刻接话,吃药有激素才那么胖的。

“要不是阿连,谁能这样整天陪着你呢?其实阿连对你最好了!”我劝妈妈对阿连好些,妈妈哼哼了两声不说话。于是我又对阿连说:“阿连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泰山仙草蜜!”阿连笑得很开心。她眉眼生动的刹那,我又看见她昔日美貌的影子,心里一阵难过。

“这还不简单!我给你买一箱!”我大手一挥,显得也很开心。

“你那么胖还吃那么甜!”妈妈又开骂了。

我滑动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静止了,心里犹豫了一下。阿连看起来确实很胖了,肚子好大好沉一圈,小腿更是粗壮如树桩。不料阿连力挽狂澜,迅速接话道:“吃了头不会痛!”

我对妈妈说:“阿连其实比我还聪明,我反应都没这么快的!”妈妈被气笑了。

我紧握着手机走出病房,二十四床老先生对我连声说道,慢走,慢走。他那深陷的眼窝里透出的,是明净的眼神。我对他报以挥手一笑。从未想过居然会从如此孱弱的老先生身上得到温暖。多年来,我身陷文学的幻梦,远离现实世界,如今身在医院,我第一次渴望自己能拥有神奇力量,可以为人们驱除疾病,让他们受损的身心得到康复。然而,这只是另一个幻梦。

我来到走廊的另一头,考虑措辞,鼓足勇气,拨打专科医生的电话。

“如果是胃部肿瘤,能治吗?”

“要做胃肠镜看一下。”

“要看有没有扩散。”

“胃肠肿瘤不是最严重的肿瘤,若能手术,撑五六年都没问题。”

那么,一切都取决于胃肠镜检查。

我回到病房,阿连就对我说,护士刚过来交代,让我去找一下她们。

我立刻赶到护士站。一位年轻的护士一边递给我几瓶药水一边说:“药水怎么喝知道了吗?”我早已把胃肠镜检查通知看过多遍,便说,我知道。

护士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刚才你不在,那个大姐不清楚,我就没和她说了!”

我像被锐器猛击了一下。“不清楚”这几个字的发音从年轻护士的嘴里发出,一直在我耳畔回响。我收拾药水的手停顿了下来,无数的话汹涌至我的胸口:“那是我大姐!她年轻的时候,你怕是站她旁边就像一只灰老鼠!”但终究,我只是咽了下口水,抬头望了年轻护士一眼。年轻护士什么也没有发觉,早已低头忙其他的事去了。医院总是很忙的。

我拎着一袋药水回到病房,妈妈和阿连正把带来的衣服摊开,一一整理。原来是阿连看了胃肠镜检查通知书,说上面写了,检查时身上不能有金属首饰。

“是这样的吗?”妈妈和我确认,只有我说的话她才深信不疑。她的衣服上均镶有亮闪闪的饰品。她选中了一件检查当天要穿的衣服,正准备把那上面的廉价珠子拽掉,等检查好再缝回来。

我又看了一遍胃肠镜检查通知书。果然!此前我居然都没有看到这一条。于是开玩笑地说道:“阿连要不是小时候辍学,没条件读书,现在可能已经是博士了,比我这个硕士还要厉害!”

妈妈笑了,阿连也笑了。胃肠镜检查需要排队数日。我有预感,这个等待的时间段,或许将是最轻松的阶段,此后将会非常艰难。于是,我提出下午等妈妈输好血,就带她们去逛胖太太服饰店。此提议深得妈妈欢心,无论何时何地,她总是尽力穿得清爽好看。我内心闪过一个声音,医院所谓癌胚抗原升高的报告,有没有可能是误诊?

从医院到文献路的胖太太服饰店不过七分钟车程,对妈妈来说却犹如一场远征。我将她从车上搀扶到店里,店员立即迎来,把我们带到打折区。妈妈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于是我亲自出马,相中店里最时尚的一些款式,返身把妈妈搀扶过去,让她自己挑选。

“这些还差不多!刚才那些,我们村里都有!”妈妈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着,这时候才露出一些喜悦的神情。

“是是是!你看衣服的眼光最好啦!”我连忙恭维道,内心确实也佩服妈妈,她到任何时候都如此注重仪表,而且只选清爽、大方的款式。这是我做不到的。

妈妈试穿衣服时,阿连也选了一套,在镜子前照来照去。不得了,她是如何从满店的时装中找到这样一套红格黑底的旧款的?我大笑,并扬言绝不为这么丑的麻袋付一分钱。阿连只好恋恋不舍地把它换掉。最后我们喜气洋洋地买下了六件衣服。阿连也有一套。为此她得意忘形,提出还想要一条裙子,又挨了妈妈一顿骂。“你家里还有十四条裙子,十四条啊,阿连!”妈妈又气又笑。

白天我在医院陪护,和妈妈、阿连说笑。可是到了晚上从病房出来时,我再也支撑不住,总是垮下脸,蹲在医院门口,等的士来。

的士载着我经过胜利街,经过文献路……我一边望着窗外,一边想起许多人事。我想到前不久那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倍感刺骨的痛。无人可分担,我只能强大。可是,无论我多么努力,依然无法改变妈妈的衰老。——实际上,没有人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时间摧毁了生活中的每一个人。

明叔发微信来的时候,我正在的士车上,满脸泪花。

“你从北京回来了吗?想给你寄点荔枝。”

“我在莆田。”我回道。明叔是莆田人,严格来说,他只是我写作上的朋友,但此刻我已然顾不得了。

翌日,伴随荔枝一同到来的还有好几箱其他水果。缤纷的果子摆满了医院狭窄的置物台,散发出阵阵清香。我附在妈妈耳畔,故意炫耀地说道:“你女儿在莆田还是有朋友的哈!”妈妈听了眉开眼笑。

“荔枝好吃吗?”明叔问。

“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荔枝。”我说。

据说这是私人承包的一棵荔枝树,种在流水潺潺的溪边,每年夏天采摘当日装箱,顺丰快递,专供给数位重要的朋友。我的确是从未吃过这么好的荔枝,惭愧作为一个莆田人,此刻才体会到莆田荔枝为何如此有名。带着翠绿枝叶的荔枝,给我连日来苦涩的心带来一瞬间的甜蜜。

“明叔会帮你的,别担心,医院他最熟的了。”送水果来的年轻朋友安慰我说。他还带我到文献路边的筱塘市场,吃了一份紫菜鲜肉水饺。那是一家干净、朴素的小店,此后我几乎每天都自己跑来。我必须喂好自己,不能倒下。

年轻的朋友没有虚言。这天,明叔来医院接我,要带我去拜访莆田另一家医院的院长和胃肠科医生。明叔更加精瘦了,他年轻时曾展示出惊人的写作才华,有些作品至今值得品读。多年过去,写作在他这里只剩下雅趣,而他在现实生活中已成为人生赢家,说出的话都值得被认真听。

我还是第一次走进医院院长的办公室,内心充满敬畏。明叔看出我的紧张,特意和院长说些玩笑话。我尽力简要陈述妈妈的病情。这时,我才知道,连日来淹没我的事,原来也不过几句话就说清了。

“如果胃肠镜发现是肿瘤,只有手术才能救命。”

“刨去医保报销,自己的花费大约在三四万元。”

“别担心。八九十岁病人的手术都做过。”

他们说。

茶喝三遍,我们一起看对面楼的天台,有人在上面打拳。那人光着膀子,迎着余辉在挥舞手脚,但即便是隔着玻璃和如此遥远的距离,我依然看出他脸上的老相。他在对岁月进行积极的抵抗。然而,夕阳还是一寸一寸地滑下去了。

从院长办公室告辞,明叔带我去吃卤面。他对我说:“美者,别怕,有我在。”我为了不让自己当场哭出来,不动声色地把整碗卤面吃光。

新的一天早晨,我骑行到文献路时,突然拐到十字街买“求生煎包”。据说这是莆田很有名的小吃。我觉得应该让妈妈和阿连尝尝。

我拎着热煎包走进病房时,二十四床的老先生居然不再躺在床上,而是坐在一张折叠椅上。我惊喜地对他表示祝贺,他似懂非懂,用纯净的眼神和我打招呼。妈妈则已梳洗好,一脸笑意地坐在床上等我。

“医生好厉害,治这几天,老先生居然都可以坐起来了!”我把求生煎包递给妈妈,忍不住惊叹道。

妈妈也觉得很神奇。她还和我讲了一件更好玩的事。今天早晨她一睁眼,看见阳台的玻璃窗上挥舞着一只瘦长手臂。原来那老先生昨晚自己跑到阳台睡了一晚,居然还不忘抱着被子。谁也不知道他怎么跑出去的,平日里连上卫生间都需要人搀扶的。妈妈描述的时候乐不可支,简直要笑出泪来。

“人家今天可以出院了,我什么时候出院呢?”妈妈突然委屈地问道。

我立刻安抚她说,等胃肠镜病理检查报告出来,我们就出院。

病房里一时沉静。这时,只听老先生在喊他的家人。过了一会,我看见他在家人的搀扶下,慢腾腾挪到阳台的椅子上坐着。然后,老先生点起了一支烟。

我吃惊地望着老先生。老先生则惬意地望着天空。他抽一口烟,望一下天空,抽一口烟,望一下天空。这栋病房大楼旁边有一片工地,不时传来各种轰鸣声,要不了多久,那里将矗立起一栋新的住院大楼。而二十四床的这位老先生,显然已经超越了医院。

当天,老先生就出院了。而妈妈则从血液内科转到胃肠外科。胃肠镜病理检查报告尚未出来,但是胃肠镜检查时医生已经判断是胃部肿瘤,考虑中晚期。这几乎就是确诊了。我不记得当时是以什么理由向妈妈解释转科,我只觉得小腹在抽搐,头脑一片空白。

从胃肠外科的病房望出去,依然是工地。同病房的是一个年轻但十分虚弱的男人,穿着全套的病号服,显然已经做过手术了。胃肠外科其实就是肿瘤外科,这里的病人几乎都不再穿自己的衣服了,他们穿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到了黄昏,他们身上挂着导尿袋,手上举着输液瓶,在家人的陪伴下或是孤身一人推着仪器,在楼道里挪动,每一步都沉甸甸的。但同时,他们看起来又轻飘飘的,一律形容消瘦,似乎只剩一股求生的意念在挣扎。每看见他们一次,我总觉得自己身上的生命能量也在消散。我还发现,在医院,黑夜会紧紧伴随着黄昏,迅速到来。

我无人可以倾诉。有天悄悄问阿连,转到这边来,感觉有什么不同?

阿连眨动长长的睫毛,认真地想了一下,说道,这边床板硬一些。

我一愣,继而明白过来。在原来的病房里,二十五床老太太每天抽完血就回家了,阿连夜里都是睡在二十五床。而到这边后,她需要睡在租来的折叠床上。

可是有一天,阿连偷偷地问我,妈妈是不是要做化疗?

我惊得一跳,连忙对她摆手,示意她不能说。

医生一时也无法下结论,他们需要给妈妈做几项术前检查。他们安排了双侧锁骨上区淋巴结和双下肢深静脉的彩超,头部、胸部和上腹部的CT增强扫描。目的只有一个:看肿瘤细胞有没有扩散。

做术前检查的那几天,我大哥来了。

妈妈很惊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反复问他:“今天怎么会有空?”大哥支支吾吾,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解释,但显出一副和善的神情。妈妈脸色一沉,渐生忧惧和狐疑。大哥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谁知道她病那么重了。”

妈妈做冠状动脉CT检查的时候,是大哥和我一起把她推进检查室的。到了检查室,负责检查的医生问,哪位家属的耳朵比较好,留下来帮忙。医生问第二遍的时候,我听到大哥说:“我来吧!”

据说大哥年轻时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却被迫娶了父母相中的那位。讽刺的是,此后我父母和他们亲自选中的儿媳妇争吵不断,没有宁日。而在每一次的战争中,大哥都保持沉默。他和父母互相深怀敌意地度过多年。

大哥是我最陌生的血亲,这么多年来我甚至未能看清他的长相。现在他来了,我这才认真地看清他的样子,惊讶地发现,这么多年来被我们的失望和埋怨包围的大哥,已然衰老。他当了一辈子泥瓦匠,眼睛那么红,头发那么白,双手皮肤因为水泥的腐蚀布满细小的洞,他趿拉着一双拖鞋,说是因为爬楼梯后脚跟疼。我说妈妈的抽屉里有筋骨贴。大哥说不用了。

大哥还对我说,千万别让妈知道了,她的性子烈。

他指的是妈妈的病情。“烈”这个字形容妈妈,还真是合适。妈妈觉得委屈的时候,会跑到二楼祖宗供桌那,拍桌捶胸,痛哭流涕,强烈呼唤老天爷出面为她主持公道。在妈妈和大哥的对战中,我曾一边倒地站在妈妈这边,彻底远离大哥。可是现在,略尝生活苦涩滋味的我猛然发觉大哥支撑生活的不易。倘若当年他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一切会不会全然不同呢?

黄昏时,大哥请我去门口的快餐店吃了一份快餐。然后他说,他得先回乡下了,他还得去打工,房子给人家盖一半了,不能停工。

大哥离开后,我把几项术前检查的报告单拍给几位医生朋友看,他们很快给了我明确回复,说再无努力的空间。

返回住院大楼的时候,惬意地靠在藤椅上的保安不让我进,说是要查看核酸检测报告。我看着其他人淡然自若地进出,内心的怒意不可遏制地升腾起来。昨晚我和阿连经过这里,他还要核查阿连的年龄。面对他得意的神色,我径直从门闸的缝隙中走过。他像是蓄势已久,立即冲过来用力拽紧我的胳膊。

数分钟后,警察到来了。在那保安拨打报警电话以恶狠狠的口气连声说有人打他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数日前在医院门口看到的警车。我倒宁愿真的可以和保安打一架,可惜啊,我连架都没得打,我不过是奋力甩开他的手而已。面对警察的问询,我泪流满面地报出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泪流满面地向保安鞠躬道歉,可耳畔回响的却是医生朋友的话音:“从报告来看,基本不用考虑手术了!”其实不需要医生说,我也看得懂报告上的那些文字:左锁骨上窝多发淋巴结,考虑转移;肝内多发占位,考虑转移瘤……

历尽波折,我终于获许进入住院大楼,乘坐电梯上楼,但我没出电梯,又返回到了楼下。这样的时刻,我实在无力面对妈妈。离开住院大楼的时候,我看见保安还在和周围人揭发我的恶行,一些病情不太严重的病人家属听得津津有味。

我内心涌起一阵羞愧,无论如何,我都不该和那个保安发生冲突。我发誓要撑住。明叔告诉我,他爸爸走的时候才五十多岁,也是在一个夏天。在一个房间里,明叔一遍遍地给他爸爸擦拭身体,止痛针运了一车回家。明叔还说,你要学会接受生命的自然过程。明叔什么都懂。我也是突然懂了,人生哪有什么胜利可言,一个人一生要吞下多少人事,抛开多少幻梦啊!

没有打车,也没有骑单车。我独自走着,沿着胜利街,走到文献路,路过一排金碧辉煌的珠宝行,路过精美优雅的咖啡馆,路过胖太太服饰店,路过悠闲散步的人们。走着走着,我忽然发觉自己年近四十的人生正在不停地坠落。这么多年,我不停地奋力向前奔跑,以为会迎来一场又一场胜利。没想到,我从未跑过生命本身的虚无,最终扑面而来的都是告别和消亡。

从文献路骑行到胜利街,右拐是莆田市医院,左拐则是天九湾市场,莆田最大的菜市场,许多郊区的杂货铺老板都会从这里进货。

鱼是鱼,虾是虾,老板一伸网兜去捞,它们就游得贼快,时不时扑腾出水花。螃蟹则向每一个路人挥舞着大螯。水果堆成色彩缤纷的小山。蔬菜不论品种一律五块钱三斤。还有黄澄澄的油豆腐,白嫩嫩的山里白果,当季新收上来的白晒花生散发着香气,自家养的鸭子买回去炖汤喝,鲜美清甜。在满街食物的盛大包围中,我仿若置身一种绚丽的生活。最令我目眩的依然是那一筐筐带着闪亮露珠、翠绿枝叶的玫红荔枝。实际上,人人都注意到了荔枝,人人都会买一串荔枝,因为今天是大暑。莆田有风俗,过大暑,吃荔枝。

我也买荔枝,要让妈妈在医院也能过大暑。我还想买点什么好吃的给她,就像以往她为我们过节准备食物那样。可是一时之间呆住了,买什么似乎都没用了。我手里捏着一串荔枝,傻站在熙熙攘攘的市场中。

就在这时,我发现我的身旁站着一个乡村老太太。她矮小,精瘦,手里挎着一个小竹篮,竹篮里只放着两把苋菜。不一会儿,路人买走了她的菜。于是,老太太从隔壁五块钱三斤的蔬菜摊中,又挑了两把空心菜放进自己的竹篮中,轻声叫卖道:“乡下自家种的菜!”

我手里捏着一串鲜艳欲滴的荔枝,孤身穿过现实中的人群,穿过绚丽的生活,慢慢走出胜利街的菜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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