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2022-11-01 03:31张昌华
雨花 2022年3期
关键词:董桥刀客石山

张昌华

烧起来还疼啊

20世纪80年代初,我刚进出版社时,茅以春先生是我们编辑室年纪最长的一位,行将退休。同仁们尊称他“茅老”。他是扬州人,在社里专事编辑戏曲曲艺之类的书稿,王少堂的“扬州评话系列”均出自他之手。我俩不在一个办公室,绝少交流。1984年秋天的某天,我上楼他下楼,碰上了。他忽然叫住我:“小张,听说你要去看茅以升,代我问好。”我连连点头说:“好,好。”印象中这是我们平生中的第一次交流。令我奇怪的是,他说话时满脸通红,一脸羞涩,后来我才知道,茅老是社里脸皮最薄的人,大概是怕我这个新同事笑话他攀附名人吧。实则,茅以升是他的堂兄。

是年除夕的前一天,大家都在收拾桌子准备回家过年,唯独茅老在乒乓活动室里“摆场子”,台子上摊满校样,他手持一本老式讲义夹,50年代流行的两块硬纸板那种,双臂套着褪色的蓝护袖,耳朵上夹着只红蓝铅笔在讲义夹中的勘误表上勾勾画画。我问:“茅老,都过年了,还忙?”他透过老花镜瞅我一眼说:“印厂催《武松》付印,说过了年再不印他们要收搁板(铅排)费了。”我“哦”了一声。茅老有点愤愤不平:“出版科的小家伙催我快快快,说错一两个字没关系,扯淡!”我点头称是。茅老随手从校样中拣出版权页,向我扬了扬:“小张,出版社的名字与责编的名字排在一起,同一字号,可出版社是什么东西,我把‘茅以春’三个字看得比它大!”我大惊。

春节后不久,《武松》样书送到编辑室,“扬州评话系列”丛书全部竣工了,同仁们争相传阅。有夸书印得漂亮的,有调侃茅老功成名就的。茅老淡然一笑,说他下个月就要退休了。不知谁说了句,茅老要回家享清福,含饴弄孙了。不料,茅老冷不丁冒出一句:“人死了烧(火化)起来还疼啊?”语惊四座,无人以对。

白云苍狗,冷暖人生。十年后,茅老走了。

或是出版社的主帅易手,或是茅府有变故,茅老晚年凄凉,身后落寞。告别时,花圈可数,挽联阙如,更不见悼词一说。我与卞宁坚兄,是寥寥几个为他送行的出版同仁。茅老静静地躺在冷冷的殡仪馆的小推车上。我走到他身旁,端视他最后一眼,三鞠躬,心中默默地说:“茅老,一路走好,别怕,烧起来是不疼的。”

“文坛刀客”韩石山

韩石山,与我同在上苍屋檐下吃文字饭的老友。

韩石山写小说擅传记,更长文学批评,故有“文坛刀客”诨号。他是个有争议的人物,褒者说他是“我手写我心”,不论位之尊卑,年之长少,关系之亲疏,直面作者与作品,有一说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富有批评家风范;贬之者云:他不按常理出牌,行文嬉笑怒骂,言辞苛刻,太不讲情面;更有人说他是傍名人抬自己。以至于某年某公在“社情民意”的公笺上写上“呈请查处”。他韩石山自供他是“三流作家”,他的为文“批评多于赞赏,且略显刻薄,但考察其批评人物,多为声名显赫,其策略是踩着别人往上走”。但无论怎么说,他是块石头,哪怕是茅坑里的石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试想影视界倘没有冯小刚,文学界若没有王朔,文学批评界如没有韩石山,“吃瓜群众”有多乏味!

在我看来,“小刀手”韩石山,心灵深处有他柔软的地方。他自语“混迹文坛三十年”,笔墨官司一大堆。记得他有一篇《黄裳先生,这样的藏品你也敢卖吗?》引用文字中涉及董桥与我。黄裳先生毕竟是我们的前辈,读了石山的文章后,我在致董桥信中有意无意谈及此事。董桥宅心仁厚,对我说:黄先生年纪大了,我们就不惹他生气吧。我有同感,遂用毛颖八行书认认真真致函石山,转述董桥的话,并真诚地希望他“和为贵”。当时我挺忧心,不知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反应如何。不久石山赏脸,表示欣然接受我的谏言,“刀枪入库”,恩怨就此了结。记得我将这信息转告董桥时,董桥听了很高兴。殊不知“刀客”石山,也有“水”的一面。

韩石山曾与许渊冲打过笔仗,应了“不打不成交”那句古话,成了朋友。某年,韩石山写了一幅字送给许先生,请其“正腕”,许先生十分欣赏,竟然将其悬于客厅示众。

韩石山“狂”,一言不合,喜欢跟人抬杠、理论。殊不知他挑的对手都是腰杆比他粗的,或许他认为这样才有意义,才有长进。就像愣头青打架找对手,总喜欢找块头大胳膊粗的,才显得“牛”,才叫“挑战”。我鲜见韩石山对文学青年耀武扬威摆谱称大。对一般的朋友他是友好的,其言也直,其心亦诚。

我与韩石山是有近四十年交情的老哥们,1981年羊城初识。那时我俩都尚未“出道”,同为乡村学校教书匠。相识后,前十数年不通信息。后来的音问也是有一茬没一茬的。倒是大家都回家抱孙子前后,联系多起来。石山本是骚人墨客,写信喜用毛笔,我亦好附庸风雅,两人唱和甚欢。新千年后我俩的通信都用毛笔。石山戏说这在当代文坛恐怕是凤毛麟角,我说那就让我俩做个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吧。检点石山的华翰,翻起来有股墨香夹杂着山西老陈醋味呢。

坦白交代,我与其续缘是为了投稿走后门。

20世纪90年代,石山已腾达为文坛的闻人。家父过世后,我写了一篇追忆文字,因他是地主,此稿屡投屡退。当获知韩石山在《山西文学》当主编,便投他碰碰运气。文章的标题叫“流水三章”,取父亲被戴帽、摘帽,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之意。石山阅后即复:可用,但标题要改。还说:“什么流水三章、四章,干脆就叫《我那地主老爸》,如同意就用,否,退还。”言词叮当,刀客风格。我觉得他改后的标题贴切、到位,然有“标题党”之嫌。但我实在太想发那篇稿子,心想,你韩石山都不怕惹火烧身,我还怕个鸟。我外甥曹寇那时是文学青年,我扛着“内举不避亲”的牌子,将其小说处女作推荐给他。石山觉得文字尚稚嫩,然“孺子可造”,发了,还说了几句鼓励的话。这对曹寇后来致力于文学创作鼓舞颇大。打那之后我们的音问多了起来,也多为礼节性的问候,无太多实质内容。

2018年岁末,他来南京某大学做学术报告,太太陪同。他一到南京便打电话给我,说要来“讨酒喝”。我当然扫径以待,请共同的老友贺景文作陪。酒过三巡,我发现他馋酒而且有点“惧内”,太太不时提醒“少喝点,少喝点”。他连连应诺:“少喝点,少喝点。”可石山趁他太太如厕时,忽地拎过酒瓶,自斟满满一杯,立马咕了一大口……言谈中,他说他现在给孙子“做孙子”了,为照顾孙子上学,不惜用重金在北京赁了一套房子。韩石山还是个好爷爷。他要做韩家的太史公,将孙子韩牧周的趣事用毛颖书在宣纸本上是他的日课。断断续续,写了七百则。

我知他七十有四,但宝刀不老,砚田笔耕甚勤,收获亦丰,近年创作长篇小说《边将》、随笔集《学人素颜录》,还费五年之功编了一套《徐志摩全集》,谁敢言廉颇老矣!

说韩石山是狂人,自悲自高又自大,千真万确。我读过他的博客,某日他在一页蝇头小楷后边批注:“人品不行,学问不行,文章不行,就这字还行。”某日在《韩石山印谱》旁又注道:“就这一笔字,科举时代,状元探花不敢说,二甲前十名稳拿。而今与腐鼠争食,悲夫!”令我吃惊的是,我竟看到他夸我的小楷写得好,抬举我,说输我一筹。亦癫亦狂亦谦,世故的他是在看人下刀,不欺弱小。

文人墨客十九文酒风流,爱美女,他人只匿心,唯韩石山开诚布公,赤膊上阵,“喜欢就是喜欢”。真性情,讲真话,真君子。更可敬可爱的是尽管他如此风流,却没有“八卦”,我不知他是有贼心无贼胆,还是有心无意。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他与曾是表妹的老妻恩爱颇深,带其旅游,为其洗脚,为其献诗,真令人动容。最近,为纪念金婚,他说要在他的新作《花笺》的扉页上写上“献给妻子”。据他说那《花笺》写的是“三流作家方贯之,赁居京师,穷困无聊,而又风流自赏,明明性无能,偏爱撩逗女孩子,于是生出许多屈辱也自卑的事端。终于悟到人生的短促,善意的美好,遂放弃名利之争,心情舒畅,眼前一片澄明。”

我问石山,那“三流作家”“赁居京师”“风流自赏”“撩逗女孩子”,你不怕读者对号入座?石山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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