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深一碧螺(外二则)

2022-11-10 21:08郭建勋
文学自由谈 2022年1期
关键词:扣肉外甥女蝉声

□郭建勋

你听说过“翡青”这个词吗?应该没有。这是我老家的话,说颜色的,意思是绿得有点厉害。但这还不是最厉害。最厉害的叫“寡绿”,比较绿叫“鲜绿”。“翡青”介乎于“寡绿”与“鲜绿”之间。怎么样?我老家的语言是不是很厉害。

凡土话都很厉害。曾看过一个说法,某个小岛,仅第二人称就有三十七种说法。

有一次,我算了算我知道的第二人称,有你、您、君、汝、尔、卿、阁下、陛下、殿下、足下、大人、主公、吾兄等,到底没那那小岛的多。

翡青这词是好的,翡翠里的水的颜色。绿得那么好,不浓不淡。淡点儿,偏黄,脏;再浓点吧,黑气蒙冬,暮气。看来,翡翠之所以金贵,就在这点水的翡青上,那么的养眼,如一勺不粘不薄的蜂蜜水,丝丝滑滑,入心入肺。

在这翡青里,我有点小醉。我是说,我站在清凉村的碧螺水库的翡青里,有点小醉。

我是七月份去的,那点醉迄今犹在,挥之不去。

那时候,我脑子里空空濛濛的,就只有翡青的山翡青的水。连蝉声和风好像也是翡青的。浑天盖地,它就是翡翠里的那根水,避躲着万物又勾连万事。

我就站在这避躲和勾连之间,和我的妻,陌生得像神仙眷属,尘世安泰。

我说了蝉声也是翡青的,在煮天的阳光里,蝉声不急不缓,不嘶不歇,和融了天地,是飘动的翡翠里的那根水。那根水牵着我往前走,走到看见山间白屋、屋边瓜架、架上丝瓜,方回尘世。尘世里有冤曲,我装着听得到。我一直会装着听得到,尤其在夜深里,难捺时,喝一杯,想着山深的那一碧螺,犬儒如昨,倒头就睡。

赋得体

我一直在说赋得体,说了好几次,还写过《赋得猫》。

这事有得说。继续。

赋得体,大抵开了集体文艺创作的滥觞。汉时,有柏梁体,皇帝出题,大臣写。明时嘉靖帝欢喜叫人写青词。

严嵩是青词高手,读读他《庆云赋》的几个句子:

体嵯峨之玲珑兮,

待谐宙而绕香雾。

观庆云之毓魂兮,

升碧石以接北辰。

有点意思吧?蛮有意思,什么都说了,天上地上,典雅工稳,朗朗上口;到底有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也没有。聪明的你看出来了,有点像《离骚》。没错,兮来兮去的,确实像。

中国诗开两路:一路是孔子《诗经》的“诗”体;一路是屈原《离骚》的“骚”体。按理,孔子尊为道统,屈原只是斜逸,历代的主流文体该厚“诗”而薄“骚”,但有点小吊诡的是,主流文体却是厚“骚”而薄“诗”的,从柏梁体到青词,凡写得好的,都享当世之功,写个破诗的,只能受后世之敬。这是沒办法的事。

柏梁体也好,青词也好,这是正经八百的赋得体。

另有一路赋得体是诗的、民间的,如王羲之的《兰亭序》那种,竹林七贤那种。从大的意义上说,这是对宏大叙事的逃避和抗拒;从小的意义上说,是文人的自洽自娱。倒恰恰是这点自洽自娱,维持了文艺的清流正源。

以上是闲话。

我想说的是,我蛮不欢喜小说的赋得体。几个人聚个会喝个酒,捏个韵写点诗,出个题弄个小散文,夸奖一下主办方的美德、歌颂一下酒友的道肠,虽然有点扯,非虚构嘛,说不定写的时候还真那么想的。写完了打架另当别论。但我后来发现,小说也有赋得体,假借虚构之名,把周围的人写进去,而且,小说的那个“我”又是最正义的。

我就被朋友写进过,写完了还发给我看,问写得好不好。弄得我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不好。问题是,有时候,还会在刊物上发出来。刊物虽没几个人看,但恰好几乎不看书的老婆又看到了,搞一些麻烦。

我的意思是,小说这事,还不要轻易走赋得体一路,得探求有限里的无限、有知里的未知,老是在熟人圈子里打圈圈,自个觉得有趣,别人却可能觉得无聊。

小说是有精神的,要慎之,窃以为。当然,诗和散文也是。

眼 泪

酝酿了几天——也不是酝酿了几天,这几天忙得要飞——说要写写这个事。也叫酝酿了几天吧,只是白酝酿了几天的结果是,这事没得写。但又觉得非写不可。

这会儿,刚炒了三个菜,蒜苗牛肉、腊肉凉芋、小白菜。

小白菜是猪油炒,酥软香。我多吃了一碗饭。早早地吃了饭,坐阳台上,看雨后的凤凰山,如甘志伟兄刚画完的扣肉。我是看他画过的,最后一些笔,像老太太纳鞋底,一会儿蘸了墨往上填,一会儿蘸了墨往上填,我都抽三支烟了,还在填。画油淋淋、水漉漉的。

我觉得他画得好,好得像雨后的凤凰山,肥膄相宜、浓淡得体。

在远眺甘志伟兄扣肉似的凤凰山的暮色里,我又说要写那个事。

那是我近年最重要的一个事,在我日往颓年衰月走的旅程中。我看到我变成了枯枝,我又看到枯枝上发了新芽。

新芽是,我的外甥女结婚了。

她是我们家族里我这辈的下一代第一个成家的。我如此真切而直接地感触到生命的迭代。

人,葡萄藤似的人,朝露阳光里,那向上生长向下延续的触须,终于抓到了架杆。抓到了,就踏实了。我那么的踏实,像肓杖触到了硬地。人呀,绝大多数的时候,就是肓杖在空中的寻找,空茫得无所依归,附丽的名利皆无着落,江湖坑墙,处处险境,灾祸伤病,时时厄场。

在外甥女的婚礼上,我的妹夫牵着我的外甥女的手臂走来,交到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的手里,在那个时候,我泪如雨下,忍也忍不住。

是的,在长沙在那么俗那么场繁缛的人世过场上,我泪如雨下,忍也忍不住。像配合甘志伟兄似的,婚宴上,真有扣肉这道菜。我没吃,辣。但我很高兴,肥膄相宜、浓淡得体外,我还觉得雅俗皆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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