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边缘·多元:南宋岭南贬谪诗的真与幻

2022-12-30 06:31蔡龙威李晶晶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贬谪异域岭南

蔡龙威,李晶晶

(东华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古代岭南又称“五岭”之南,宋时被视为蛮荒之地。岭南的异域特色是指岭南作为相对独立的边缘空间而不同于王权统治中心区域的独特性。在此意义上,岭南是既具有独立性又能与中央王权空间产生某种关联的场域。相对于秩序森然的庙堂、宫廷,蛮荒、偏远的岭南显得非常与众不同:由于它多属少数民族居住地,远离中原文化和政治中心,所以儒家礼教思想和正统观念对其所产生的影响有限。同时,岭南对于古代世居于此的边民而言是居住场所,但对于贬谪于此的诗人们来说则是暂时居所和路过之地。迥异于边民的身份致使贬谪于此的诗人们的感受亦大有不同,这种具有多重意味特点的异域岭南为此期贬谪诗歌带来诸多异质特性。从具体创作上看,南宋岭南贬谪诗歌表现出与其他类型诗歌迥然不同的风貌,呈现出异质的真与幻之美。

一、作为“他者”的岭南:一种异域场上的心灵超越

面对远离文明中心的边荒“他者”岭南,贬谪于此,诗人们更多的是心生一种陌生感和神秘感。也正是这种“陌生化”,使得南宋岭南贬谪诗歌能够获得更大的诗意虚构和建构空间,从而充满更多阐释的张力。从实际情况来看,南宋繁烈的政治斗争导致大量诗人贬谪岭南,这些接连遭受贬谪的诗人们,从此前到此刻,从故地到贬地,持续不断地被贬迁流放。正是在贬黜过程中经历时间的流逝与空间的颠沛流离,使得他们原本浓烈的悲愤之情得到一定程度的舒缓。对已经历太多悲欢际遇的贬谪诗人们来说,过于沉重的痛苦追忆只能徒增落寞抑郁。因此,深刻领会陶苏生活旨趣的贬谪诗人们充分认识到人生苦短,生活不易,应该珍惜每一寸光阴,尽情地徜徉于自然之中,以全新的视角和心境享受岭南异域美好的山水。如果说传统士大夫文人受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影响而专注于对人之道德谱系进行建构的话,那么此时的南宋岭南贬谪诗人们则抛却了世俗陈规,开启了一种看似自由自在的“世外桃源”的生活。

从这个维度上看,作为贬谪诗人的李纲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其在远离权力旋涡中心的贬谪之地,能够以一种相对从容而艺术的眼光看待其岭南的山山水水,从而在愁苦困顿之时获得精神上的极大满足感。他徜徉于名山大川之间,在欣赏壮美山河的同时,不忘抒发自己对自然景象的喜爱之情。如其著名的《桂林道中二首》其一说道:

桂林山水久闻风,身世茫然堕此中。日暮碧云浓作朵,春深稚笋翠成丛。

仙家多住朱明洞,客梦来游群玉峰。雁荡武夷何足道,千岩元是小玲珑。①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一五六一,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7729页。

此首诗歌当是作于其贬谪岭南而途经桂林之际。李纲对“桂林山水”的秀美景色早已风闻,但由于自己久堕尘世俗务中而无缘一睹其真颜,却未料想到会因被贬谪的契机而实现自己许久以来的夙愿。虽然此时的天色逐渐暗淡下来,但蔚蓝天际上朵朵白云却能与碧翠的嫩笋相得益彰,相映成趣。在诗人李纲的眼中,与桂林秀丽的山水比较起来,武夷山、雁荡山的景色都显得微不足道了。由诗中李纲对桂林山水的激赏可以看出,此时的李纲心境应该是明朗而又愉悦的。再如《自河源陆行如循梅雨齐天气颇佳偶成古风》:

宿雨乍开霁,新阳倐飞升。峤南瘴毒地,乃尔气候清。

束装遵陆途,夹道松林青。我家大江南,及此归有程。

山禽亦为喜,林间啭新声。况复抵衡宇,童稚欢相迎。

入室酒盈樽,聊以慰平生。已矣勿复道,晚节师渊明。②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一五六四,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7762页。

全诗效仿陶潜作诗之笔法,通过描绘夜雨初霁后清新的空气、山林之鸟鸣和饮酒迎客的欢愉场景,烘托出作者超逸闲适的心理状态。应该说,饱含着江湖闲远与田园气息意象的运用,使诗人在岭南贬谪诗之归情中,还存在着安乐超然之美的潜流。

虽然身处条件艰苦的异域贬谪之地,但南宋高宗朝被贬的诗人们却善于在苦难中发掘快乐,并借用艺术想象化的方式来抵御凡尘世俗的侵扰,进而在心灵的层面上达到从未有过的自由。这里可以李纲的《江行即事八首》其八作为例子:

一重一掩翠参差,路入桃源客意迷。江雾晓分山远近,浦鸥闲送棹东西。

颇欣岭表佳泉石,闻道江南多鼓鼙。稚子候门应念我,提携来共此幽栖。③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一五六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7751页。

在此首诗歌当中,贬谪诗人李纲借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稚子候门”之典故,从而将其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对自足闲逸之境的向往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平心而论,若抛却政治内容的因素,而从客观中立的角度看待此期多数诗人笔下岭南异域贬地的山山水水,那么这些远离故土之邦的异域风光无疑是奇特而美好的,如“留醉岭南无所恨,不妨蜡屐咨跻攀”(吕本中《游阳山广庆寺》)、“归路始知山水好,少留村驿当闲游”(吕本中《连州阳山归路三绝》其一)、“儿女不知来避地,强言风物胜江南”(吕本中《连州阳山归路三绝》其二)等所描述的那样,正是在诸如“叠嶂雨来如画里,敬亭秋入胜花时”(吕本中《岭外怀宣城旧游》)的美景当中,才有了李纲“阳朔山水尤奇绝,旧传为天下第一,非虚语也”的判断,他进而咏叹道:“溪山此地蔼佳名,雨洗烟岚分外青。却恨征鞍太匆遽,无因一上万云亭。”面对远离文明中心的陌生而神秘的异域岭南,贬谪于此的诗人们在诗歌当中以超逸的心态度解现实之苦难,从而使得南宋岭南贬谪诗歌获得了更大的诗意虚构和阐释的空间。

二、作为“边缘”的岭南:一种独特的美学风格

如上所述,宋代的岭南处于远离中央文化中心的边缘位置,这种边缘化的位置使得其较少受到中心文化的巨大影响,有利于岭南诗歌冲破正统文化的种种束缚和限定,从而呈现出一种不同于当时主流诗歌的美学风格。从诗歌风格来看,南宋岭南贬谪诗歌打破了含蓄、中和、温柔、节制风格的束缚,呈现出一种直接、明快、率真的美学特质。具体来说,贬谪诗人们远离故土,在面对迥异于中原的异域风物中,必然会产生出一种“土风渐觉异中华”(李纲《象州道中二首》)的异域风情感慨,表现在诗歌当中,就自然地形成了迥异于故土中原的诗歌风味。如写贵州“山连八桂峰峦秀,地近重溟雾雨淫”(李纲《次贵州二首》),写象州“碧榕枝弱还生柱,红荔春深已着花”(李纲《象州道中二首》),等等。同样,李光在《即事十二首》其二中也有对岭南优美异域风光的描写:

青鞋踏遍海边沙,叶暗槟榔树树花。蜑子也能留客坐,旋添活火待煎茶。

榕叶阴阴日向西,翠禽无语画帘垂。晚凉庭院经行好,洗出蕉花一两枝。①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一四二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6454页。

《即事十二首》是以七言绝句组诗的方式来反映岭南的异域风情和生活日常,作者在工笔细画岭南山山水水的时候,将一种闲适而亲密的情感完全投入其中,颇有岭海田园之幽然味道。组诗中对相应景物的描摹多表现较为随意的记录与点染,诵读这些诗歌作品,能够让人品味出率真的生活气息和对大自然之美的热烈倾慕,深受感动。

李纲的贬谪写景诗中有很大的比重为显露其醉心于山水风光的明快情感。与此同时,诗人用山水景物之美来消解被贬谪至蛮荒之地的悲戚之情,故而在其诗中经常表现出与苏东坡相似的旷达自适的情感。这些诗歌作品,如若隐去其创作背景,则很难想象出作者正在遭受的严苛之刑。试读《象州道中二首》之一:

路入春山春日长,穿林渡水意徜徉。溪环石笋横舟小,风落林花扑面香。

山鸟不知兴废恨,岭云自觉去来忙。炎荒景物随时好,何必深悲瘴疠乡。②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一五六一,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7729页。

此首诗作在整体上显现出作者纵情于山水、超然于物外的旷放情感态度。在明媚的春光中,诗人悠然地流连于林涧溪旁,醉心于花香鸟语的优美自然景色当中。由此美景而引发的悠然闲适的氛围,使得诗人暂时忘却了宦海沉浮、钩心斗角的险恶政治环境,不由得发出“炎荒景物随时好,何必深悲瘴疠乡”的感叹。可以说,正是这贬谪途中的秀美景色安抚了作者心间的忧愤疾苦。

虽然如此,但当面对“岭南气候恶,永日值三伏”③[宋]李光:《庄简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10页。(李光《谪居古藤病起禁鸡猪不食与儿子攻苦食淡久之颇觉安健吕居仁书来传道家胎息之术因作食粥诗示孟博并寄德应侍郎》)、“飕飕北风劲,凛凛冻云顽”④[宋]李光:《庄简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28页。(李光《予始到琼众谓海南自来无大寒今岁腊月连日风雨殆不异北地因成小诗记之》)的恶劣风候时,胸怀磊落耿直之气的谪宦们是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地指陈时弊的。对他们来说,正是因为丑陋邪恶的事物依然如故,致使他们不停地对其进行揭露与批判。在这里,岭南谪宦们对南宋伪善统治阶级误国殃民行为的抨击是竭尽全力的,但与此同时,他们对岭南山水自然的喜爱亦是热烈而由衷的。于此,南宋谪宦诗人于岭南所作的山水景物之诗,实际上就是以诗歌的艺术形式展露的讽喻之作。这些讽喻性的作品虽亦如山水田园诗,内容多为山高水长和鸟语花香,但却在其表层之下潜隐着岭南谪宦们忧国忧民和直陈时弊等社会政治内涵。这些岭南贬谪诗人们敏锐地发现并及时反映在贬谪诗歌中的内容,多为关涉国家前途和命运的重大问题。当然,他们的机敏的目光亦能及时捕捉并停留于事物的微小之处,并从小处入手对所关注的事物进行细腻入微地描绘,显示出很高的塑造现实主义典型形象的艺术功力。这主要体现在岭南贬谪诗人们对异域动植物的具体描绘当中。

在物产上,李纲笔下的荔枝是“海山仙子绛罗襦,雾縠中单白玉肤”(李纲《荔枝五首》其一),“荔枝红紫已交加,龙眼新来又着花”(李纲《即事三首》其二),“绛纱囊里水晶丸,不是人间香味色”,“欲知妙质为何似,甘露明珠绛縠皮”。他的《画荔枝图》诗,则从质地、色泽和口感等方面把荔枝描摹得极其生动:“丁香为核玉为叶,绛绡为壳冰为瓤。炯如明珠出老蚌,灿如艳女披红裳。膜凝云母本来薄,液贮甘露初不浆。剖擘颇讶水晶滑,咀嚼但觉琼瑶香。”可谓形神毕肖,生动妥帖。

槟榔也是贬谪诗人们表现的对象。如李纲《槟榔》云“疏林沧海上,结实已累累。烟湿頳虬卵,风摇翠羽旗。飞翔金鸑鷟,掩映咍龙儿”,其果实“濩落咍椰子,匀圆讶荔枝。当茶锁瘴速,如酒醉人迟”。再如郑刚中写槟榔:

海风飘摇树如幢,风吹树颠结槟榔。贾人相衔浮巨舶,动以百斛输官场。

官场出之不留积,布散仅足资南方。闻其入药破痃癖,铢两自可攻腹肠。

如何费耗比菽粟,大家富室争收藏。邦人低颜为予说,浓岚毒雾将谁当。

蒌藤生叶大于钱,蚬壳火化灰如霜。鸡心小切紫花碎,灰叶佐助消百殃。

宾朋相逢未唤酒,煎点亦笑茶瓯黄。摩挲蒳子更兼取,此味我知君未尝。

吾邦合姓问名者,不许羔雁先登堂。盘奁封题裹文绣,个数惟用多为光。

闻公嚼蜡尚称好,随我啖此当更良。支颐细听邦人说,风俗今知果差别。

为饥一饭众肯置,食蓼忘辛定谁辍。语言混杂常嗫嚅,怀袖携持类饕餮。

唇无贵贱如激丹,人不诅盟皆歃血。初疑被窘遭折齿,又怪病阳狂嚼舌。

岂能鼎畔窃硃砂,恐或遇仙餐绦雪。又疑李贺呕心出,咳唾皆红腥未歇。

自求口实象为颐,颐中有物名噬嗑。噬遇腊肉尚为吝,饮食在颐尤欲节。

酸咸甘苦各有脏,偏受辛毒何其拙。那知玉液贵如酥,况是华池要清洁。

我尝效尤进薄少,土灰在喉津已噎。一身生死托造化,琐琐谁能污牙颊。①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一六九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9118页。

一般来说,郑刚中的诗风以平容畅达为主。但该诗却一反常态,风格奇崛瘦硬,在内容上可分为三部分:先是对槟榔的一些基本情况如产地、药用等情形作一介绍,次写当地人食用槟榔之法及其相关功用等,最后为诗人所见所思之言。从整体上看,该诗并无特别之处,但槟榔经由诗人的描绘却给人以一种异域的别样感。如用“如幢”形容槟榔树之大、嘴巴食用槟榔后鲜红如血等描写,用夸张的语言来强化中原士人奇异的想象。其他的风物还有木棉、荔枝、梅子、龙眼、榕树等等,如“宾江两岸木绵飞,负郭家家熟荔枝。瘴雨蛮烟已萧瑟,可堪梅子欲黄时”(李纲《即事三首》其一),“森森榕木碧参天,夏日初闻第一蝉”(李纲《即事三首》其三)。对这些岭南风物,作者均以特写的方式进行细致入微的展示。又如李纲的《再赋孔雀鹦鹉二首》其二诗云:

孔雀来从海上村,参差修尾灿金文。素知肃穆鸾凰侣,不是喧卑鸡鹜群。

玄圃赤霄虽有志,碧梧翠竹正须君。携持万里归吴越,怅望海山深处云。②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一五六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7742页。

此首诗的突出特点在于其一方面细腻地描绘了孔雀的外表,如“参差修尾灿金文”,不仅描绘出孔雀尾巴的形状,而且对其尾巴所具有的“灿金文”的颜色给予了形象的刻画;另一方面则在描绘孔雀外形的同时,用“素知肃穆鸾凰侣,不是喧卑鸡鹜群”等句子点出了孔雀孤高狷介的可贵品质。在这里,诗人借由对孔雀的描写刻画,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人格品质,读之令人叫绝。

在此期的这方面诗歌当中,贬谪诗人们能够在用细腻之笔触描摹岭南风物之时,叙述其在贬谪之地所闻所见到的各种文化习俗和感受,在李纲所作的《南渡次琼管江山风物与海北不殊民居皆在槟榔木间黎人出市交易蛮衣椎髻语音兜离不可晓也因询万安相去犹五百里僻陋尤甚黄茅中草屋二百馀家资生之具一切无有道由生黎峒山往往剽刼行者必自文昌县泛海得便风三日可达艰难至此不胜慨然赋诗二首纪土风志怀抱也》中,就有关于此方面内容的表述:

蛮市虾鱼合,宾居栋宇雄。人烟未寥落,竹树自葱茏。

碧暗槟榔叶,香移薄荷丛。金花翔孔翠,彩幕问黎童。①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一五六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7737页。

此诗不仅记录了槟榔、椰子和薄荷等当地的特色物产,而且还对当地民众的习俗习惯进行了生动描绘。在此类贬谪诗歌当中,诗人多倾向于用写实的笔触与和缓的情绪来客观地记录其在贬谪过程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

三、作为“多元”的岭南:一种痛与忘的灵魂撕扯

地处蛮荒的宋代岭南,正因其较少受到高度社会文明的影响与束缚,又因其在文化上具有某种程度上的无限定、无边际的结构特点,从而使得产生于此的南宋岭南贬谪诗歌更容易将两种或者多种看似相异甚或矛盾的元素糅合在一起,从而具有充满异质特征的包容性。比如在具体文本的诗意空间建构上的写实与虚构的完美融合。岭南诗歌既可以用写实的方式,通过艺术化的联想和想象,将岭南呈现在诗歌中;又可以依托作为物理实体空间的岭南,以虚构和幻想的方式构建寄托贬谪诗人理想的“乌托邦”,而这其中潜隐的则是贬谪诗人们内心深刻的矛盾心态和灵魂之痛。比如,在中国古代诗人所创作的诸多诗歌题材类型当中,山水田园类的诗歌作品无疑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类,在南宋贬谪诗人的诗作中也占有重要的位置。

在此期贬谪诗人的笔下,他们所创作的表现田园风光的诗歌在风格上与陶渊明更为接近。在他们看来,自然万物景象并不是纯粹客观的无精神性质的存在,恰恰相反,在贬谪诗人们看来,这些地理自然景象如同人类的精神一样是富有灵气的,如若对之凝视,就会发现其能够与诗人进行情感和心灵的交流。为此,贬谪诗人们在诗歌作品当中将这些大自然的景象作为诗歌主角,并在其中融入自己的情感体悟。如李光在《予自暮春与客燕野趣亭俯仰三时始复再至则花木益茂亭亦稍葺矣因思去岁重九之集览物增慨题三小诗》中反映他的田园草木之情的诗句:

秋容野色拥帘旌,森木中间结小亭。斫尽枯荷露清浅,夜深来看一池星。

联骑同来倒载还,胜游那复羡龙山。空余把酒题诗地,忍对篱边菊蕊斑。②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一四二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6455页。

秋容、野色,茅亭、茶座,一个个清新明丽的意象,都在作者的笔下幻化成为闲适淡雅的草木诗篇和田园画卷,也为他的“晚节师渊明”铺就了恬淡而静谧、丰腴而优美的诗歌意蕴。再如茉莉花,李纲有《茉莉花二首》:“冷艳幽芳雪不如,佳名初见贝多书。南人浑作寻常看,曾侍君王白玉除。”“风露扶疏蔓翠藤,玉花剪刻见层层。清香夜久偏闻处,寂寞书生对一灯。”王庭珪有《茉莉花三绝句》:“纤云卷尽日西流,人在瑶池宴未休。王母欲归香满路,晓风吹下玉搔头。”“火云烧野叶声干,历眼谁知玉蕊寒。疑是群仙来下降,夜深时听珮珊珊。”“逆鼻清香小不分,冰肌一洗瘴江昏。岭头未负春消息,恐是梅花欲返魂。”吕本中有《茉莉》:“香如含笑全然胜,韵比酴醾更似高。所恨海滨出太远,初无名字入风骚。”在《次韵茂元茉莉花诗二首》其一中,诗人刘子翚描绘道:

翠叶光如沃,冰葩淡不妆。一番秋早秀,彻日坐傍香。

色照祇园静,清回瘴海凉。傥堪纫作佩,老子欲浮湘。③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一九二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1448页。

似经清水洗礼后的碧翠色的茉莉花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晶莹夺目的光泽,并不需要过多妆容与修饰,清秀的茉莉花朵却天然具有一种清新脱俗的淡雅品质。其高贵的容姿散发着阵阵清香淡雅的芬芳,不由得吸引着诗人彻日陪伴在其身旁,感受着丝丝缕缕迷人的芳香。这样高洁的茉莉花,当其夺人的光泽洒落在祇园之时,沐浴其中,仿佛曾经喧闹的整个祇园也安静了下来。不仅如此,茉莉花的清香之气似乎还将燥热之瘴气一驱而散,留下一个清凉舒适的世界。面对如此神奇的茉莉花朵,诗人不禁说“倘堪纫作佩,老子欲浮湘”,把茉莉花、屈原和自己放在一起进行对比,从而表达出自己要和屈原一样,纵使面对污浊事世,也绝不屈膝违逆,而是将坚守卓然高洁的品质与情怀。全诗以实入手,由实入情,情景交融,在看似浅淡的娓娓道来中点题,艺术风格清新淡雅,令人回味。

在这些贬谪诗人们所创作的有关领南的地域风光诗歌中,表面看似很少有作者自己情绪和思想的表达,其实诗人们是将自己的思想情感隐藏到这一帧帧风景画后面去了。这种于草木风光诗歌背后表达思想情感的独特方式,给了贬谪诗人们安全感。他们原本怒吼的愤恨之情,经由第三人称较为冷静客观的语调过滤出来,在表面看似平静客观的叙述中,潜隐着极强的情绪。因此,这些景色诗最大的独特性就在于以诗的艺术形式和韵味记录了南宋那段屈辱求和的历史。贬谪诗人们对人生和历史的追寻与沉思,是从对看似平和恬淡的田园风物诗歌的吟咏中折射出来的。贬谪诗人们既想利用异域新环境遗忘过去的种种恐怖之“痛”,但又无法忍受失去记忆与身份漂浮之“忘”。这种“忘”与“痛”的矛盾在他们笔下的自然风物的描写中,体现为他们对自身身份和经历的“遗忘”与“存在”之间的矛盾,这也使得贬谪诗歌于创作之初即成为有重要隐喻主题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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