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陶渊明诗对初盛唐时期九月九日诗的影响

2023-01-11 09:15佐野诚子李寅生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全唐诗茱萸重阳节

(日)佐野诚子 著,李寅生 译

(1.日本名古屋大学 人文学研究科,日本 名古屋 464-8601;2.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以九月九日重阳节为题材的活动和诗词是比较多的。在重阳节时,人们就会进行“登高”“饮菊花酒”“插茱萸”等活动。当然,关于重阳节的诗句也是比较多的,这种风俗的实际状况会因时代的不同而产生一些差别。笔者在《六朝学术学会报》第十号发表论文《岁时记与岁时诗——六朝时期九月九日诗的两种倾向》,就九月九日重阳节诗在六朝时期的两种类型进行研究,又就与唐代之后诗歌的不同做了阐述。六朝时期九月九日诗与陶渊明《九日闲居》中的吟咏菊、酒的诗已广为人知,但在六朝时期与陶渊明类似的九月九日诗几乎没有,属于孤立存在的现象(1)关于这个问题,长谷川滋成在其《陶渊明的精神生活》(汲古书院1997年版)已有所论述。。在陶渊明之外的诗歌中,有重阳节宴席上吟咏的公诗。然而,在这里吟咏的并不全是“登高”“菊花酒”“茱萸”的内容,相关的风俗记录可由岁时记和类书引用的资料中得到确认,至少这是在公共场合留下的记录。正如这些记录说明的那样,进入唐代之后,“登高”“菊花酒”“茱萸”的风俗流行开来,诗歌也频繁地吟咏这些内容了。如前面笔者的论文所述,这些内容变化的背景是六朝时期风俗的雅、俗问题,与陶渊明诗中出现的菊、酒等习俗是否一样还有待于进一步推定。在南北朝统一之后的唐朝,六朝时期的雅、俗意识并没有得到继承,从类书和岁时记等文献知识来看,为了引入这些风俗,现在看来类似的吟咏重阳节风俗的诗歌是否增加?由此还要说一下自己的见解。

在前文的末尾提到的初唐之后以九月九日为题材的诗中,清楚地袭用陶渊明故事的诗有几首,但因篇幅所限,其中的意义这里不做深入的考察。

在唐朝时,以九月九日为题材的诗歌数量较多,笔者仅引用《全唐诗》的数量就达,300首以上。以此为对象的作品数量很多,还有因为受陶渊明影响的作品在初盛唐时期的类型问题,本文将以从初唐至盛唐为对象,对九月九日重阳节诗受陶渊明九月九日诗影响的各种问题做一个考察。

一、初唐九月九日的应制诗

无论是六朝,还是在唐代,作诗有在公开的场合,也有在私下的场合。在六朝的九月九日诗中,陶渊明的情况有些例外,基本上陶渊明是在私下作诗的诗人,而其他诗人九月九日诗几乎都是在公开宴会上作的诗。即使是在唐代,这两种类型的诗还是有所区别的。首先看一下唐代应制诗中以九月九日为题材的作品。

初唐时,应制诗创作特别盛行时期是在唐中宗李显的景龙年间(707—710)。皇帝任命有诗才的人担任修文馆学士等职,让他们举办宴会,进行诗歌创作(2)参见高木重俊先生《中宗时期的宫廷诗人》(《初唐文学论》,研文出版社2005年版)。该书在第396-400页列举了景龙年间举行宴会时,应制诗作者的一览表。。

在初唐时期九月九日宴会上的应制诗中,现存的作品主要集中在中宗举办的宴会上。中宗景龙二年(708)在慈恩寺、同为景龙二年九月在总持寺浮图、景龙三年在临渭亭,都举办过重阳节的宴会。此时创作的应制诗分别流传下来的是30首、4首、24首(3)在《全唐诗》收录的景龙二年九月的诗中,上官昭容与崔涤的诗为同一首。又,景龙三年九月的诗据《唐诗纪事》卷一记载,引用的是应制诗参加者的人名及所用韵字的对句。合计有24人,与《全唐诗》收录的情况一致。但《全唐诗》除此之外还收录有李峤的《九日应制得欢字》。李峤的“得欢字”,与宋之问为同一韵字,并且首联相同。安东俊六先生在其《宋之问诗异说》(《杜甫研究》,风简书房1996年版)中认为:此时宋之问不在长安,应以李峤之作为准。。

慈恩寺有大雁塔,高三百尺,为收藏玄奘三藏带回天竺经典的建筑物;总持寺为隋大业元年(605)隋文帝所建,浮图为佛塔之意;临渭亭是当时长安郊外的建筑,中宗经常在此进行岁时行乐。只有临渭亭之事记载不清,景龙二年慈恩寺、总持寺举行的重阳节宴会是在塔上面进行的,属于一种登高的行为。在实际的诗句中,也有散见的“登高”文字(4)如在总持寺所作的应制诗中,赵彦昭诗有“登高陟梵宫”(《全唐诗》卷百三)之句,萧至忠诗有“登高凌宝塔”(《全唐诗》卷百四)之句等。。

吟咏宴会的诗都是什么样的呢?在景龙三年临渭亭举行的宴会上,主办者唐中宗作《九月九日幸临渭亭登高得秋字》(《全唐诗》卷二)。其序文是:

陶潜盈把,既浮九酝之欢。毕卓持螯,须尽一生之兴。

人题四韵,同赋五言。其最后成,罚之引满。

“盈把”,典出于南朝宋檀道鸾《续晋阳秋》(5)《艺文类聚》卷四·岁时部·九月九日等所引。:“陶潜无酒,坐宅边菊丛中,採摘盈把,望见王弘遣送酒,即便就酌。”正如后面所述,在唐代九月九日诗中经常使用陶渊明的这个典故。“九酝”,典出于托名晋葛洪所撰《西京杂记》卷一中,指正月开始制作、八月完成的美酒。对句中毕卓的故事,出自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篇等书籍的记载。晋毕卓曾说:“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柏浮酒池中,便了足一生。”然而,这些记载并不是与九月九日重阳节有关的故事。

在序文的后半部分,说明了作诗的原因。四韵五言,即作五言律诗,最后完成的要罚满一杯酒。也就是说,如同六朝时期三月三日曲水之宴一样,这里只不过是一种作诗的游戏。据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一载:韦安石、苏瑰诗先成,于经野、卢怀慎最后成,罚酒。

中宗本人所作诗全文如下:

九日正乘秋,三杯兴已周。泛桂迎尊满,吹花向酒浮。

长房萸早熟,彭泽菊初收。何藉龙沙上,方得恣淹留。

这首五言律诗最值得注意的是,颈联的对句“长房萸早熟,彭泽菊初收”。长房,指东汉的方士费长房。据吴均《续齐谐记》载:费长房有弟子桓景九月九日有大灾,因作绛囊盛茱萸系臂上,登高山,饮菊花酒,便消除了灾难。而“彭泽”,是指陶渊明一度担任彭泽县令时的称呼。在这里,陶渊明与菊便联系在了一起。第七句中的“龙沙”,是从前九日去登高时的知名场所(6)据《豫章记》(《北堂书钞》卷一百五十五、《太平御览》卷三十二所引)记载:“龙沙在郡北。带江沙甚洁白,高峻而陂,有龙形,俗为九日登高处。”还有出典并不明确的类似表现有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九。《豫章记》属《隋书》史部地理类,著录为雷次宗所撰。。在唐中宗的诗中,引用的便是这个典故。

初唐时,菊花酒、茱萸、登高不仅是由书籍中获得的知识,实际上也是重阳节宴会上的风俗。其中的证据是,中宗每次都亲自创作御制诗,而且在奉和的应制诗中也有大量这类习俗的反映。在这些诗歌中比较引人注目的是,使用菊与茱萸的对句。如苏瑰《得晖字》(7)正确的诗题应为《奉和九月九日幸临渭亭登高应制得晖字》,因为其他作者的诗也有类似的表现(由于场所不同,有的诗缺“奉和”二字),故在临渭亭所作的应制诗诗题只有“得某字”的部分。(《全唐诗》卷四十六)有“菊气先熏酒,萸香更袭衣”之句、韦嗣立《得周字》(8)在《文苑英华》卷一百六十九和《全唐诗》卷九十六中,第五至七句的表现有所不同,作“秋变铜池色,晴添银树光。年年重九庆……”。(《全唐诗》卷九十一)有“枝上新萸采,樽中菊始斟”之句等。在临渭亭所创作的全部24首应制诗中,实际上有11首是包含有菊和茱萸的对句。其他如阎朝隐《得筵字》(《全唐诗》卷六十九)诗中也有“茱菊酒”的表现,诗中所言及的菊和茱萸或许是某个地方。这种倾向在景龙二年的第二次重阳节诗会中,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也就是说,即使是在皇帝举办的宴会中,如类书和岁时记所记,流行的重阳节风俗确实是存在的。正如前文所述,由于南朝向北朝交替过程中出现了文化断层,从书籍中得到的知识可知并没有形成新的风俗。正因为如此,菊才经常出现在九月九日的应制诗中。如中宗的序文和诗所示,在应制诗中由重阳节的菊联想到陶渊明的故事和诗是否是作为其表现而出场的呢?答案是否定的。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如中宗的诗所示,陶渊明与菊联系在一起的表现,并没有出现在中宗之外的24人中。在其他场合的重阳节中应制诗中,大概的情况亦是如此。推究起来,在这些应制诗中并没有使用典故表现的作品。涉及的有关词语,因为景龙二年的重阳节是在佛寺中举行的,使用的佛教用语较多,中宗虽然使用了陶渊明的典故,但有关茱萸的典故在费长房等人的作品中却没有看到。

在这其中有唯一例外的,便是沈佺期的《得长字》(9)原文版本据陶敏注《沈佺期全集校注》,中华书局2001年版,卷三;《全唐诗》卷九十六。:

御气幸金方,凭高荐羽觞。魏文颁菊蕊,汉武赐萸房。

秋变铜池色,晴添银树光。年年重九庆,日月奉天长。

颔联的菊与茱萸相对,分别属于用典的表现。魏文,即魏文帝曹丕。在《与钟繇书》(10)《艺文类聚》卷四·岁时部·九月九日所引。中,曹丕吟咏了菊的长寿功效,并赐菊与钟繇。菊蕊,为菊的花蕾。即使是在其他的应制诗中,“菊蕊”之语也显得比较令人瞩目,这些内容也是六朝诗中看不到的词语。许曼丽在其《重阳诗歌》中认为,菊花开为冬之始,九月重阳时期吟咏的菊花完全是不符合实际的,她对此提出了疑问(11)参见许曼丽《重阳诗歌——以诗语、歌语和节日为中心》,《庆应义塾大学纪要·语言·文化通讯》三十五,2005年版,第167-168页。。尤其是长安,处于南朝首都建康以北的位置。重阳节时,虽然有人喜欢菊花,但菊花并未开放,这样的状态或许只能出现在宴席上了。汉武,即汉武帝刘彻,在《西京杂记》卷三中有九月九日武帝赐茱萸与宫人的故事。如此看来,使用与中宗不同的典故便包含有菊与茱萸了。

那么,为什么其他诗人不使用这样的典故呢?因为在临渭亭九月九日重阳节宴会的应制诗中,作诗是要使用韵字,诗歌创作的游戏性比较强。如果是竞赛的话,在没有考虑成熟之前作诗用典需要谨慎对待,否则不是浪费时间吗?在整个的诗歌中,缺乏典故的表现,推测这或许是物理上的限制。但即使是这样,在景龙二年创作的诗歌中,同样是在重阳节,类似的典故完全没有出现在诗歌中(当然,创作应制诗有竞赛的可能性)。以陶渊明开始的重阳节使用典故作诗的风气并没有进入高潮,作诗的条件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下面再看一下当时参加宴会诗人的技能。如按《唐诗纪事》卷一的记述,景龙二年于临渭亭参加重阳节宴会的有韦安石、苏瑰、李峤、萧至忠、窦希玠、韦嗣立、李迥秀、赵彦伯、杨廉、岑羲、卢藏用、李咸、阎朝隐、沈佺期、薛稷、苏颋、李乂、马怀素、陆景初、韦元旦、李适、郑南金、于经野、卢怀慎。除李峤、苏颋、沈佺期之外,其他人多为名不经传之人。这些在中宗文学集团的作诗者,是修文馆学士的主要人物,在临渭亭重阳节的宴会上,并不是人数众多的大规模诗作之会。据《全唐诗》记载(12)参见高木重俊先生《中宗时期的宫廷诗人》(《初唐文学论》,研文出版社2005年版)。:数一下参加者现存的诗作数量,除了赵彦伯是超过20首达22首之外,其他人不过十数首,甚至仅有数首而已。其中窦希玠、李咸、陆景初、郑南金、于经野五人在临渭亭仅作诗一首,杨廉在《全唐诗》中收录,2首,为九月九日在慈恩寺和临渭亭之作。

在这些保留下来的诗歌中,诗人们的一个共同之处在于应制诗过多。当然也有在其他场合作诗的可能性,但因缺少评价,故未能传之后世。从这一点来看,应制诗因为是为应制而作,如果在当时记录了下来,便可以保存到最后。如沈佺期的诗作有名,像他这样的人当场作诗会引经据典,把所见所闻以对句的形式写了下来。他的诗歌流传方式大概是这样吧!在这样的场合中,中宗的诗作虽然有问题,但因为是皇帝的御制,事前已经有了准备,或事后也有修改的可能。实际上,中宗的后宫上官昭容、中宗及皇后韦后、女儿长宁公主和安乐公主的诗作,均有可能出现代笔的情况。

再看一下于另外场合所作的“应制诗”。如下一节所述,九月九日重阳节的诗歌中佳作较多,但多为吟咏望乡的内容。但应制诗则不同,它不只吟咏望乡。无论能否参加宴会,人们都以能够参加由皇帝主办的宴会而感到荣耀。在重阳节的聚会上诗人们以什么为主题创作呢?正如前面魏文帝《与钟繇书》所说:“思食秋菊之落英,辅体延年。”服用菊花之后,可以达到长寿的效果。诗人们虽然吟咏了重阳节的情形,但在诗的结尾却表达了对皇帝的祝福长寿之意。前面沈佺期诗中的第八句“日月奉天长”,便是希望皇帝陛下能够像太阳和月亮一样天长地久。阎朝隐《得筵字》(《全唐诗》卷六十九)的尾联“愿因茱菊酒,相守百千年”表达的意思也是如此。说到底,这种宴会始终充满了快乐。因为无酒而感叹的陶渊明的故事和诗,在这里是完全不存在的。由于这个原因,在应制诗中使用陶渊明的典故会多少有些顾忌,这样的推理也是成立的。

二、登高的感慨

从九月九日的应制诗来看,类书和岁时记所写的重阳节风俗从初唐皇帝举办的宴会上就已经进行了。在私人的场合中,吟咏九月九日重阳节的诗歌有哪些呢?

唐代的九月九日诗也有佳作,在脍炙人口的作品中,以思念家乡的内容居多。而最有名的莫过于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13)《王右丞集笺注》卷二百十八,以下简称“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这首诗的自注是“时年十七”,按通行的说法,是王维因参加科举考试于开元五年(717)在长安时所作。

在中国,登高之后一般会发出很深的感慨(14)关于中国古代登高行为的历史及文学表现,参见宇野直人《登高的变迁》(《中国古典诗歌的手法与语言——以柳永为中心》,研文出版社1991年版)及瞿明刚《试论中国文学的登高主题》(《江海学刊》1994年第2期,总第170期)。。登高的风俗在古代是与正月初七的人日等联系在一起的,但到了唐代则和九月九日重阳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此时,登高既有皇帝举办的宴游之会,也有朋友、同士之间的远足(15)参见中村乔《中国的年中行事》(平凡社1998年版)。。登高没有朋友相伴时,对于远离家乡的诗人而言,便会特别思念故乡的亲人,在感叹个人孤独的同时,便作诗以为排遣感情(16)松田稔在其《唐代登高诗起源考》(《汉文学会会报》二十一,1975年版)一文中认为:到了唐代,登高的风俗已与九日诗联系在了一起,唐代离开故乡的诗人较多,因此望乡之念便经常出现在吟咏的诗歌中。。

王维还有《奉和圣制重阳节宰臣及群官上寿应制》的五言古诗(《王右丞集》卷十一∕《全唐诗》卷百二十七)。这是于玄宗皇帝时所作的应制诗,末尾二句是“无穷菊花节,长奉柏梁篇”。菊花节,即重阳节,每年都要举行,群臣在柏梁台奉承汉武帝作诗之事也被写入诗中。当然,望乡之思并没有出现在诗中,与作诗的场面相比,诗歌的内容发生了变化。

值得一提的是,“山东兄弟”诗中并没有菊花出现,但王维的这首诗属应制诗,因此,王维本人要把重阳节与菊花联系在一起。在私下的场合,如前所述,应制诗中的菊与茱萸的对句几乎是没有的。这样的风俗并不是不流行,而为了追求自由的表达,则要避开对句的形式。也可能是需要避忌的作品得到优秀的评价才被保留了下来,这大概也是自然之事了!

在陶渊明本人保留下来的作品中,并没有在九月九日身上插着茱萸之事,也没有登高。由此看来,九月九日登高思念家人和朋友的诗与陶渊明并无联系。王维的“山东兄弟”也没有陶渊明的影子,但在重阳节时陶渊明也有言及九月九日的诗。

崔国辅《九日》(《全唐诗》卷百十九)诗出现了登高和菊的内容,并且也言及了陶渊明:

江边枫落菊花黄,少长登高一望乡。九日陶家虽载酒,三年楚客已沾裳。

崔国辅是旧、新《唐书》中均无记载的人物,但据《新唐书》集部·别集类所著录的《崔国辅集》及《文献通考》卷二四一集部·诗《崔国辅集》所附的注记可知,他是开元十三年(725)的进士,历任许昌令、集贤直学士、礼部员外郎。其后因事被流放竟陵郡(湖北省)。如果说这首诗为在湖北之地所作,结句的“三年楚客”便说明在此已经流放三年了。

陶渊明对王弘的赠酒是非常高兴的,因为这酒送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与陶渊明相比,崔国辅流落异乡,因此不免悲从中来,泪洒衣裳。

三、篱与菊

从九月九日诗中的“登高”“菊酒”“茱萸”三个要素来看,出现频率最高的是“菊酒”。

还有全面利用《续晋阳秋》王弘送陶渊明酒的故事而写的诗。王绩《九月九日赠崔使君善为》(《东皋子集》卷中∕《全唐诗》卷三十七)约作于贞观七年(633)前后(17)创作年代的推定,据康金声、夏连保校注的《王绩集编年校注》(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王绩因为仕于隋朝,入唐后不仕,于是过起了隐居生活。为了表达对陶渊明的尊敬之意,便积极地言及陶渊明之事。其尊敬陶渊明的理由,便是认为陶渊明是与世俗社会决绝、过着隐居生活的先达(18)关于王绩把陶渊明看做是最早的隐者,并且对其倾心之事,参见高木重俊《王绩的文学》(《初唐文学论》,研文出版社2005年版)。道坂昭广在其《论王勃、杨炯心中的陶渊明形象》(《未名》十二,1994年版)第四节中认为:王绩所憧憬的陶渊明在六朝作为隐者的形象并没有什么变化。。

野人迷节候,端坐隔尘埃。忽见黄花吐,方知素节回。

映岩千段发,临浦万株开。香气徒盈把,无人送酒来。

诗题中提到的崔善为,为当时属于王绩居住的龙门(山西)下面的秦州(19)据《旧唐书》卷百九十二“隐逸传·王绩”载:“王绩,绛州龙门人。”但据《旧唐书》卷三十九“地理志”载:“龙门……武德元年于县置秦州,领龙门、万泉、汾阴四县。贞观十七年,废泰州及芮县,以龙门、万泉属绛州,汾阴属蒲州。”龙门一度属秦州。知事。在王绩的别集《东皋子集》中,王绩友人吕才写的序文有如下一段:

贞观中,京兆杜松之、清河崔君善继为(20)原文的“为”字缺遗,今据事实增补。本州刺史,皆请与君相见。君曰:“奈何悉欲坐召严君平!”竟不见。崔、杜高君调趣,卒不敢屈,但岁时赠以美酒、鹿脯,诗书往来不绝。

赠诗的崔善为虽然没有直接见到王绩,但在每个季节都会给王绩赠送礼物,而且诗书往来不断。这首诗谈到了自己与崔善为的关系,并且也列举了陶渊明与王弘之事。末尾的“无人送酒来”,或许是婉转地表达了向崔善为乞酒之意吧(21)崔善为的答诗是《答王无功九日诗》,见《全唐诗》卷三十八。!王绩好酒,而王绩的侄孙王勃却用陶渊明的故事写下了对赠酒表示感谢的五言绝句(22)王勃的《九日》诗是:“九日重阳节,门门有菊花。不知送来酒,若个是陶家。”。

又,在九月九日诗中还经常有言及“东篱酒”的各种表现,这些诗当然是源自于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是《饮酒二十首》其五只有菊花出现,并没有直接与重阳节联系在一起。如果说到《饮酒二十首》的话,其二应该是与重阳节有着很深的关系。

水质管理:田间水层始终不能低于沟面。高温季节,适当灌水调水温,避免烫死泥鳅。若水质较差,选用水质改良剂和微生物制剂调水、改水。

在《文选》卷二十三中,《饮酒二十首》中的其五、其七被收录在“杂诗”二首中,《饮酒二十首》从总体来看并没有表明季节。在表现菊花季节的诗中,重阳节的菊花又与东篱联系在了一起。

“篱菊”诗语便已出现在庾肩吾、庾信父子的作品中了,这些作品有对重阳节的联想表现,但诗题中并没有明确出现重阳节之语。江总《于长安归还扬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赋韵》诗(23)《陈诗》卷八;创作时间如按传记事实来看,当为入隋后所作。为登高后所作,所吟咏的“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是把九月九日与篱菊最早联系在一起的例子了(24)参见大上正美《〈饮酒〉其五试解》(《阮籍·嵇康的文学》,创文社2000年版)。但大上的论文认为,江总诗中的“篱下菊”并无陶渊明的意识。。

在唐代的九月九日诗中,并没有在篱菊中单独描写篱下盛开之菊的即兴之例。来看一下孟浩然的《途中九日怀襄阳》(25)《孟浩然集》卷三/《全唐诗》卷百六十作《九日怀襄阳》。:

去国似如昨,倏然经杪秋。岘山不可见,风景令人愁。

谁采篱下菊,应闲池上楼。宜城多美酒,归与葛强游。

襄阳(湖北)为孟浩然的故乡,在创作这首诗时孟浩然已经离开了故乡。按此推断,在玄宗的开元盛世时,孟浩然或为参加科举考试而去了长安,结果可能因为没有做官回家时所作吧!

岘山,为襄阳的山名,孟浩然在故乡时经常与友人多次登临此山。宜城,为湖北省的城市,是著名的美酒产地。葛强,晋将军山简的部下,山简喝醉后,曾联系葛强,人们为之作歌,事见《世说新语》任诞篇。又,山简担任襄阳刺史,晋习凿齿《襄阳记》(《太平御览》卷三十二、四十三等所引)记载了他与刘弘等同登望楚山,参加九月九日宴会之事。

这首诗虽然选取了与故乡襄阳有关的地名和典故,但“篱下菊”却是袭用了陶渊明之事。陶渊明隐居的柴桑县与孟浩然的故乡襄阳,在地里上是分离的。

即使是借指他乡之事,在唐代九月九日咏“篱菊”的诗中,不仅有这方面的内容,还有更多的详细描写。如李嘉裕的《答泉州薛播使君重阳日赠酒》(《全唐诗》卷二百七)中的“篱边黄花为谁开”和杜甫的《九日寄岑参》(《杜诗详注》卷三/《全唐诗》卷二百十六)中的“是节东篱菊,纷披为谁秀”等便是如此。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的“东篱菊”给人不是寂寞的印象,如果了解陶渊明全部作品的话,就会从其孤独的诗人形象中想象(26)关于陶渊明的孤独感,有以斯波六郎的《论陶渊明的孤独感》(《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岩波书店1958年版)为主的多篇论文。到“东篱菊”或许也是寂寞的。在与九月九日无关的唐代诗歌中,“东篱菊”的出现并不全是描写寂寞(27)如卢照邻《山林休日田家》中“南涧泉初冽,东篱菊正芳”等,表现的是个人生活的一面,描写的是田园生活的悠闲。详细内容参见道坂昭广《论卢照邻眼中的陶渊明形象》(《人文论丛【三重大学】》十二,1995年版)第三节。,九月九日虽有感伤的成分,但或许并不一定用菊来表现。

与九月九日有直接联系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呢?那就是菊在东篱也有不开的情况。因为不能牵强附会地联系在一起,与陶渊明有关故事的文章只是把菊从东篱菊中替换了下来(28)类似的诗收录在李峤的咏物诗中,张庭芳对唐代人物注释的写本流传到日本(胡志昂编《日藏古抄李峤咏物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这其中有关“菊”的诗“今日黄花脱,无复白衣来”之句,据张庭芳的注释:“陶渊明九月九日采菊东篱下,江■(这个字难以判断,从内容来看应为“州”字)刺史王弘使着白衣来载酒来”。其事典出《晋书》。又,《太平御览》卷三十三引《续晋阳秋》《艺文类聚》作“宅边菊丛中”“宅边东篱下菊丛中”。。

四、彭泽令陶渊明

在六朝时期,与作为诗人、文学家相比,作为隐者的陶渊明更为人们所熟知,《宋书》的隐逸传也曾经给他立传。

九月九日诗中引用陶渊明故事的典故虽然是在唐代以后,但实际上不局限于六朝时期吟咏的九月九日重阳节的诗,把陶渊明的故事和陶渊明诗作为典故的表现,还有袭用陶渊明所作的《桃花源记》(29)相关的内容参见釜谷武志《六朝时期的陶渊明评价》(《未名》七,1988年版)。。

陶渊明的形象进入唐代之后开始发生了变化。如按道坂昭广先生的研究,从呼为陶征士的隐者和田园诗人人物像,到称呼为彭泽令的变化,是把注意的焦点放在了陶渊明内在的一面上(30)参见道坂昭广《论王勃、杨炯心中的陶渊明形象》(《未名》十二,1994年版)。又,道坂在其论文中认为:纪昀在对《文心雕龙》的眉批中介绍,陶渊明的称呼在六朝时是“征士”,但到了唐朝时呼为“彭泽”,这不单是称呼的变化,也反映了人物形象的变迁。。他被描写成即使是担任了“彭泽”县令的官职,也要守住精神上的充实人物。

唐代的九月九日诗,变成专指陶渊明本人的诗语,作者是把赠诗的对方看做是与陶渊明一样的人物了。

崔曙《九日登望仙台呈刘明府容》(《全唐诗》卷百五十五)写道:

且与近寻陶彭泽,陶然共醉菊花杯。

崔曙,晚年隐栖于少室山(河南省)。登高的望仙台,为汉文帝时所建。文帝因为是迷信神仙的人物,所以从第一句至第六句都使用了这方面的典故,而第七句出现了所指陶渊明的彭泽之语。诗题中的刘容,其人其事不详。明府,指郡守和县令之类的官职,或认为知事比较准确。由于这个原因,才使用了彭泽令(令,与宰同义)这个名称。王绩把自己比喻成陶渊明,把对方比喻成王弘,而在这首诗中则是把对方比喻成陶渊明,一起饮酒成为其中的诱因。

萧颖士《重阳日陪元鲁山德秀登北城,瞩对新霁,因以赠别》(《全唐诗》卷百五十四)诗具有明显的意图,他是把对方比喻成陶渊明了。诗题中提到的元德秀,为当时的鲁山县(河南省)令。萧颖士与他一起登城,在临别之际作了这首诗。按照萧颖士的自注,元德秀有隐栖之意,故写诗相赠。开头的六句描写的是秋雨之景,之后描写的是:

彭泽兴不浅,临风动归心。

从知事有隐栖之志的内容来看,元德秀以陶渊明为榜样也属于自然的联想,或许元德秀是一位高洁之士。这首诗总体是一首五言古诗,末尾也表达了萧颖士自己的隐栖之意。

如这二首诗所示,陶渊明作为人们熟知的人物在唐代固定地称为彭泽令已没有异议。如果把陶渊明精神在内的人物评价也包含于其中,以此来比喻对方应该是没有什么恶意。

再来看一下诗人把自己比喻为陶渊明的例子。在这种情况下,人物形象与称呼稍稍存在着差异。李白《九日登山》(《李太白集注》卷二十/《全唐诗》卷百七十九)开头的八句提到了有关陶渊明之事,他把自己比喻成陶渊明:

渊明归去来,不与世相逐。为无杯中物,遂偶本州牧。

因招白衣人,笑酌黄花菊。我来不得意,虚过重阳时。

按照王琦所说,这首诗是李白与宣城(安徽省)别驾一起登上新筑的台时所作,据说诗题缺一部分内容,因为自己是“不得意”之人,因而无酒。继之描写了宴会中的情形,吟咏了宴会之后的寂寞,最后的“别后登此台,愿言长相思”,发出了宴会时还没有发出的声音。

在不是九月九日诗的李白诗中,也有把对方比喻高洁陶渊明的情形,而且这种比喻陶渊明的情况还是比较多的(31)大石根文次郎的《陶渊明研究》(早稻田大学出版社1967年出版)第三篇“历代人物、文学评论研究”李白项,介绍了相关的实例。。在九月九日的诗中,既有把陶渊明与自己合体表现其人品高洁的一面,也有把自己比喻成怀才不遇之人的一面。同为李白所作的《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军》(《李太白集注》卷二十一/《全唐诗》卷百八十)诗的末尾,有“龌龊东篱下,渊明不足群”之句,说明在战乱的年代东篱之下的陶渊明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正如萧士赟所评价的那样:“此言渊明不足群者,盖用武之时,儒士必为所轻,太白其以渊明自况乎?”作者似乎把自己的无力也比作陶渊明了!虽不是九月九日的诗,李白《感遇四首》其二(《李太白集注》卷二十四/《全唐诗》卷百八十三)也有东篱之菊无人采的描写,发出了自己为世所弃的感叹(32)李白《感遇四首(其二)》(《李太白集注》卷二十四/《全唐诗》卷百八十三)诗:“可叹东篱菊,茎疏叶且微。虽言异兰蕙,亦自有芳菲。未泛盈樽酒,徒沾清露辉。当荣君不采,飘落欲何依。”。

五、结语

在唐代的岁时诗中,有关九月九日重阳节的诗与其他岁时诗相比,其存在感较大。在有代表性的唐诗选集《唐诗选》《唐诗三百首》中,收录有每个岁时的数首诗,《唐诗选》收录九月九日诗八首,其他如人日、清明、三月三日诗各一首,《唐诗三百首》中收录有九月九日诗三首,其他如八月十五、除夜、寒食诗各一首。与其他岁时诗相比,选的这类诗还是比较多的。吟咏悲哀内容的诗较多,为文学表现增加了深度,由此也引起了令人感动之事。

为什么重阳会引起悲伤之情?因为秋天是草木枯萎、生命力衰弱的季节,它与登高习俗联系在一起,发出的望乡之念的感慨比较多。在陶渊明诗等丰富的典故中,其表现具有多样性,不仅带来了深度,而且产生了很多佳作。

进入唐代之后,九月九日诗表现的陶渊明故事、诗歌已成为典故,其中的习俗也有了一些变化。无论是皇宫,还是私人的场合,沿袭的仍然是六朝时期一般的菊酒习俗。而同样一般的身插茱萸之事,虽然作为《续齐谐记》中费长房故事和汉武帝故事的典故,但出现的并不多,与陶渊明相比出现的频率是极端少的。也就是说,陶渊明其人及其故事从隐者与饮酒的角度来看,其表现是被利用而已。

说到菊,就会想到陶渊明,王弘赠酒于陶渊明的故事和陶渊明诗(《文选》所收《饮酒二十首》其五、其七)的影响力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初盛唐时期的九月九日诗沿袭了陶渊明《九月闲居》诗等故事,才出现了如此的表现。

陶诗读后令人感到世界、宇宙之广,进而产生了对生命的感慨,但在唐代的九月九日诗中,吟咏广大世界中的孤独之作却不少。

在唐代诗人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陶渊明印象,这些印象在诗人的生涯中得到了变化。探究九月九日诗中陶渊明的影响,可以看到受到他影响较大的作品较多,本文在此不再赘述。本文没有选取的中唐以后的作品也有研究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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