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合作原则角度分析《长河》中的人物对话

⊙张天琦 ［东华理工大文法学院，南昌 330013］

《长河》是沈从文创作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该小说以作者故乡湘西为舞台，主要讲述了20 世纪三四十年代这片土地上 “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长河》作为著名的乡土小说，其语言艺术在学术界备受关注，研究成果颇多。但目前的研究较少从语用学这个角度展开，对《长河》的语用分析和赏析还没有得到研究界的重视。笔者吸收了前人的研究经验，本文将基于语用学，运用合作原则来对《长河》中的人物会话进行解析，分析会话含义并探析如何塑造人物性格。

一、格赖斯的合作原则

合作原则（Cooperative Principle，简称CP）是应用语言学的重要组成理论之一，该原则首次被提出是在1967 年，提出者是曾在哈佛大学演讲的美国著名语言哲学家格赖斯（H.P.Grice）。格赖斯在演讲《逻辑与会话》（Logic and conversation）的基础上结合大量观察研究，最终成功总结出可以指导会话的一条原则即合作原则。具体而言，在人类日常交际的会话过程中，交谈双方为了让语言交际可以有意义地持续进行下去，他们在会话过程中会遵守基本原则并相互配合，尽量使自己的话符合谈话的共同目标或方向。合作原则包括四个用于规范交际话语的范畴，即四个准则，“量准则、质准则、关系准则、方式准则”，每个准则又包括一些次准则。

1.量准则（Quantity Maxim）：（1）所说的话应该满足交际所需的信息量;（2）所说的话不应超出交际所需的信息量。

2.质准则（Quality Maxim）：（1）不要说自知是虚假的话;（2）不要说缺乏足够证据的话。

3.关系准则（Relevant Maxim）：说话要有关联。

4.方式准则（Manner Maxim）：（1）要通俗明白，避免晦涩;（2）要清楚明了，避免歧义;（3）要简明扼要，避免冗长;（4）要井井有条，避免杂乱。

如果交谈双方在理性支配下，严格遵守了以上准则，那么会话将持续高效地进行下去。然而，这四条准则不是严格的语言规则，并不是绝对不可违反的。事实上，在大多数日常交际中，出于某种需要，说话者往往会故意违反这些原则。当人们不按照规范进行对话，故意违反合作原则时，就会产生“言外之意”，格赖斯将此称为会话含义（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我们可以通过对话语的分析发现这些隐藏在话语表面下的实际意义。

二、《长河》中对话的语用分析

目前，大部分对沈从文作品语言包括《长河》语言的研究是从纯文学角度展开的，多从语音、语义、语法等层面进行探析。但对语篇的分析不能仅仅停留在语言层次，本文以《长河》中的人物对话语言为研究对象，从非语言层次的语用角度来分析小说中的人物对话。笔者选取了9 例人物对话，探析小说人物是如何违反合作原则来表达会话含义的。在下列会话片段中，合作原则会被单独违反或多重违反，为便于分类，将以表现说话人主要动机时所违反的准则为主。

（一）违反量准则

量准则要求交谈双方在交谈中提供适当的信息量，以便详细完整地传达交谈目的。在此过程中，提供的信息量多于或少于交谈目的所要求的信息量均违反量准则。笔者选取了2 例违反量准则的人物对话，例如：

（1）商会会长：“大哥，你这个多少钱一百斤？”

本地人：“会长，不好卖！一块钱五十斤，十八两大秤，还出不脱手！你若要，我送些大的好的到宝号上去。我家里高村来的货，有碗口大，同蜂糖一样甜，包你好吃。”

例（1）中，本地人的回答违反了量准则，他在回答商会会长的问题时，不仅回复了价格多少的问题，还远远超过了会长所要求的信息量。这个本地人是站在橘山边准备将橘子运输上船的农民，当他在大街上偶遇会长并且会长亲切地向他搭话时，他立刻使用了尊称，向会长说明了橘子不好卖的行情。到这里为止，已经涵盖了应说的信息。但本地人额外补充了自家有既大且甜的好橘子，可以免费送到会长所在的店肆。这种故意违反量准则的表达是想传达出对会长热情和恭敬的态度。同时，本地人的回复也表现了蕴藏在湘西普通人身上的勤劳、淳朴、善良的传统文化，这正是作者长期探寻的美好人性。

（2）保安队队长：“会长，我有句话问你，萝卜溪那滕家小姑娘，有了对手没有？”

商会会长：“队长，是不是你有什么好朋友看中了那个小毛丫头？可惜早有了人，在省里第三中学读书！”

保安队队长：“喔，那真可惜。”

例（2）中，商会会长违反了量准则的第二个次准则，保安队队长想得到的回答是“有”或是“没有”，会长只需回答“有”还是“没有”，提供会话需要的信息就足够了。然而他的回复超出了队长询问的范围，话语涵盖了多余的信息。会长早就看透了保安队队长对滕家小姑娘夭夭有意思，他不仅仅只告诉他夭夭早就有“对手”了，而且告诉他夭夭的“对手”在省里第三中学读书的附加信息，这让队长丧失了竞争机会，从而变得沮丧，从下文中他的反应“喔，那真可惜”就可以感受到。这里会长故意违反量准则的目的，就是为了断绝队长对夭夭的小心思。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会长圆滑又精明的特点。

（二）违反质准则

质准则要求交谈双方在交谈中不能说假话，要提供真实并有证据支持的信息。格赖斯明确指出，人们在交谈中违背质准则的具体表现除了不说真话之外，还有使用一些修辞方式比如反语、夸张、比拟等。笔者选取了3 例违反质准则的人物对话，例如：

（3）夭夭：“满满，谁快要到我们这里来？你说个明白，把人闷到葫芦里不好受！”

老水手：“说来你也不会明白，我是王半仙，捏手指算得准，说要来就要来的。”

例（3）中，夭夭对老水手提出了把话讲明白的请求，老水手避重就轻，首先做出“说来你也不会明白”的回复，这违背了礼貌原则中的一致准则。然后又称自己是王半仙，这违反了质准则的第一个次准则。老水手之所以说出明知虚假的话，一方面是因为他看待夭夭就像看待小孩子，认为没必要对一个小孩子解释清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本人对“新生活”到来这件事一知半解。老水手是一个人老心不老，不愿永远“照常”的人，他相信总有新事要发生。如今听说“新生活”要来了，这满足了他一直以来的期待，因此相当兴奋。老水手对“新生活”到来这件事深信不疑，但他的普通农民身份使得他无法接触更多真实有用的信息，便只好借助敬鬼神畏天命的封建迷信思想来支持自己的观点。

（4）夭夭：“十冬腊月它到哪儿去？”

老水手：“到哪里去了？十冬腊月就躲在风雪不及的草窝里，暖暖和和过一个年。过了年，到了时候，跳下水里去变蛤螅三月清明落春雨，在水塘里洗浴玩，呱呱呱整天整夜叫，吵得你睡不着觉！”

例（4）中，面对夭夭对三角洲上的鹌鹑在“十冬腊月”去往何处的提问，老水手的话语同时违反了量准则和质准则。首先，老水手对这个问题做出了详细解答，提供了超出交际所需的信息量，这违反了量准则。其次，老水手说鹌鹑跳下水变成蛤螅，说了言不符实的话，这违反了质准则的第一个次准则。在老水手眼中，夭夭天真可爱，在认真回答完对方的问题后，他又给予了多余的虚假信息，目的是讲笑话逗弄小女孩。这样一种充满童趣和浪漫的回答，突出了老水手幽默、慈爱的性格，也展现了二人深厚的亲情。

（5）夭夭：“满满，是不是松鼠帮不了你的忙，你才要我们帮忙？”

老水手：“哪里，哪里，我是好心好意给你留下的。若不为你，早给过路人吃光了。你知道，成天有上百两只脚的大耗子翻过这个山坳，大方肯把他们吃，什么不吃个精光！生毛的除了蓑衣，有脚的除了板凳，他们都想吃！都能吃！”

这段对话发生的背景是老水手以自己一人吃不了的理由邀请夭夭吃油板栗，为了表明油板栗是特意给夭夭留下的，便借助夸张手法描述了过路人的大胃口，违反了质准则。老水手是枫树坳上坐坳守祠堂的人，这个祠堂既靠官道又滨河，地理位置优越，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例（5）中，老水手话语中“两只脚的大耗子”就是指过路人，然而过路人的胃口再大，也绝不可能除了蓑衣和板凳什么都吃。此处的夸张言语是有意作成的乡村幽默，据此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老水手对夭夭的宠爱。

（三）违反关系准则

关系准则要求交谈双方在交谈中问答一致，不能答非所问，说一些与话题无关的话。笔者选取了2 例违反关系准则的人物对话，例如：

（6）船主：“先生，过来喝一杯，今天酒好！是我们镇上著名的红毛烧，进过贡的，来试试看。”

客人：“老板，你船到地了。这地方橘子真好，一年有多少出息！”

这段对话是辰河上的两船相靠泊定后，船主蹲在舱板上放杯筷准备喝酒时发生的。船主的船与客人乘坐的船共同航行过一段时间，二人早已相熟，船长便遵循礼貌原则殷勤邀请客人过来喝酒。但是客人却夸赞了航行目的地橘子的产出价值，前言不搭后语，没有明确到底接不接受邀请。显然，客人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他人，便运用了转移话题的会话策略，用不相关联的话语违反关系准则来表示委婉的拒绝。例（6）中,船主的盛情相邀和客人的委婉拒绝共同构成了湘西乡下那正直素朴的人情美。

（7）夭夭：“大嫂大嫂，我问你话！”

大嫂子：“什么话？”

夭夭：“什么画，画喜鹊噪梅。”

这段对话是夭夭想和大嫂说悄悄话，却恰有个长工来到身边时发生的。长工的出现打破了原本私密的交谈环境，有外人在场时悄悄话不方便继续进行下去。例（7）中，夭夭答非所问，话语与交流的内容无关，违反了关系准则，这种不合作达成了夭夭想要会话结束的目的。从这个简单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夭夭具有典型的湘西小儿女的聪慧机智和性情上天真纯粹的特点。短短几句，使得人物形象更加饱满生动。

（四）违反方式准则

方式准则要求交谈双方在交谈中用简洁直白的方式说话，不能语无伦次。笔者选取了2 例违反方式准则的人物对话，例如：

（8）老水手：“师爷，县里这些日子怕很忙吧？”

税局中人：“我说他们是无事忙。”

老水手：“师爷，我猜想一定有件大事情……我想是真的……我听人说那个，一定是……”

例（8）中，老水手的话语断断续续不流畅且意义表达含混不清，这违反了方式准则。老水手格外关注城里实行新生活运动的情形，便向税局中人探询。在得到无事发生的答案后并不满意，迫切地向对方暗示自己想说的是“新生活”将要到来这件“大事情”。老水手不喜欢这些税局师爷身上那种大模大样的神气，本来不愿意将此事告知他，想让他措手不及吃点亏，全做报应。然而，老水手对“新生活”将要到来感到非常兴奋，不能长时间将此事憋在心上。在情感的驱使下，老水手支支吾吾、毫无逻辑地说出了本不想说的话语。老水手因为私人原因本不想理会税局中人，可是不可知命运的忧患意识促使他开口询问。这里老水手违反方式准则的话语，将他内心的矛盾冲突表现得十分清晰，将老水手这个乡下人的形象表露无遗。

（9）保安队队长：“我要买你一船橘子，好带下去送礼！你究竟卖不卖？”

滕长顺：“卖，卖，卖，是要大船？小船？”

保安队队长：“要会长那么大一船，货也要一样的。”

滕长顺：“好的，好的，好的。”

这段对话发生的背景是保安队队长听说商会会长从萝卜溪橘子园主人滕长顺那里得了一船用于送礼的橘子，便效仿这种行为，也向滕长顺提出要买橘子。在萝卜溪这个地方，当地人都默认“橘子越吃越发”这种说法，再加上此地橘子不值钱，因而若是有谁说想要买橘子，那这很大概率是在讲笑话。滕长顺不禁觉得此事有蹊跷，不大近情理，从而对队长的真实意图产生了怀疑。但滕长顺只是一个农民，队长却是管理着当地保安队的有职权的一名军人。例（9）中，面对强权，滕长顺迫不得已违反方式准则中“简洁”这条次准则，重复说“卖”，对队长的话表示顺从与支持。面对滕长顺要大船还是要小船的提问，队长的回复违背了量准则，不仅规定了船的大小，还多余强调了橘子的质量。滕长顺和会长是干亲家，和队长却非亲非故。滕长顺和会长半买半送达成交易，顺便做了人情，可队长却借故送礼，用身份压迫滕长顺让他不好意思接钱，从而达到发一笔小财的目的。虽然滕长顺有点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用一连三个“好的”作为回复。这段人物对话反映了抗日战争时期，在受到外来文化影响的湘西地区发生的官与民的冲突，同时还暗示了有些人的性格灵魂被时代影响，失去了原有的质朴。

三、结语

本文以格赖斯合作原则理论为框架，从语用学角度出发对沈从文的代表作《长河》进行研究，对其中一些违反合作原则的对话进行分析。小说中的人物在交际对话过程中多次违反了合作原则，包括违反合作原则的量、质、关系和方式四个准则，但这并没有使话语变得晦涩难懂，从文学角度来看反而起到了展现人物内心世界与精准塑造人物性格的作用。小说需要个性鲜明的人物参与到事件中，而人物对话就是推动故事发展的有效方式之一。这些违反合作原则的对话避免了以直白的字面含义直接示人，从而让情节更加曲折，为故事的呈现起到积极作用。合作原则为解读文学作品的人物形象提供了全新而独特的视角，对从不同角度来阅读和鉴赏这部小说有所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