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戏剧小丑角色的文学隐喻解读

2023-02-23 07:49刘欣羽王懿楠曹若男
戏剧之家 2023年2期
关键词:肯特小丑莎士比亚

刘欣羽,王懿楠,曹若男

(1.西北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9;2.西安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3.西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的戏剧语言生动,主题类型丰富,无论是反对封建割据、拥护中央集权、谴责暴君暴政的历史剧,歌颂美好爱情和婚姻、温和地揭露和嘲讽旧事物的衰朽丑恶的喜剧,还是揭露人的本质、展现人性缺陷的悲剧,都展现出精妙的戏剧矛盾冲突。这些戏剧冲突大都与王室有关,主要表现为王室的利益纷争,并且集中体现在三个维度:国王和大臣及子嗣的冲突、王室不同等级成员之间的冲突、爱情关系中追求者与各利益相关者的冲突。这些矛盾冲突使剧情跌宕起伏,折射出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宗教权威思想对人心的禁锢,也映射了新兴资产阶级悄然崛起对旧社会秩序的猛烈冲击。

莎士比亚戏剧的冲突性剧情设定不仅立足于反映英国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的社会现实,也处处体现着莎士比亚内心对理想社会秩序的构建。莎剧能在四百多年的淬炼中经久不衰,源于其塑造得栩栩如生的角色和基于角色语言的叙述模式能引起并给予读者丰富的联想与回味。在刻画和凸显人物时,莎士比亚没有采用戏剧中常见的旁白方式向主要人物和观众提醒真理的存在,而是在主要角色之外设立小丑角色,通过小丑的言语和行为来推动剧情发展,小丑构成了戏剧完整性的重要一环。

学术界目前对小丑角色的研究大多集中在角色形象分析,对于小丑边缘人物的深层含义鲜有突破。因此,本文基于小丑戏份的特征和人物形象的隐喻,探究其背后的文学隐喻意义,尝试在主要角色之外对莎士比亚戏剧进行深入解读,探索莎剧角色设定的内涵。

一、莎剧中小丑角色与文学隐喻

(一)隐喻的概念

隐喻(Metaphor),用一种事物暗喻另一种事物,它是在彼类事物的暗示之下感知、体验、想象、理解、谈论此类事物的心理行为、语言行为和文化行为。虽然关于隐喻发展历程的说法不尽相同,但自古希腊以来,隐喻就作为省略本体保留喻体的比喻修辞出现在人类社会中。英国的泰伦斯·霍克斯(Terence Hawkes)在《隐喻》一书中认为,隐喻是特殊的语言传送程序,通过这个程序,一个对象的某些方面就被传送到另一个对象上去[1]。隐喻随着历史的发展逐渐从单方面的语言修辞发展为认识世界的工具。乔治·莱考夫(George Lakoff)指出,隐喻是人类重要的思维手段,并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正式提出以认知角度研究隐喻的方法论。在莱考夫的隐喻理论中,隐喻不再被视为一种特殊的语言修辞方式,相反,他认为隐喻深刻地影响了思维运作的基本方式[2]。自此,原本停留在文字间的隐喻手法反转成为解读文学作品的利器。在平铺直叙式的文学作品不能满足读者对情节的构想和人物的思考时,剧作家透过隐喻的形象来传达真谛和看待世界,隐喻认知使我们得以揭开文学作品深层的神秘面纱。

(二)莎士比亚戏剧小丑角色

莎剧中的“小丑”是一个集合概念,他们是“旧时代王公贵族豢养在身边专供其逗笑取乐的一种特殊仆人,又称职业小丑,职业傻瓜,弄臣或弄人。[3]”他们在中世纪欧洲宫廷中是最低级的职员,几乎不参与朝政,他们的日常行为举止经常异于常人。他们活跃在现实生活的各个角落,既为宫廷贵族打趣解闷,也为黎民百姓逗引献艺。[4]由于文化水平较低,社会经验不足,“小丑”一词在社会中常被人们用于对古怪性格的嘲讽。而正是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怪人”,在主题不尽相同的莎士比亚戏剧中均有出现,同时也具有智力超群、大智若愚的特点。莎士比亚赋予小丑“反转”的隐喻人设,使得小丑角色在其怪诞外貌举止背后具有深层含义,对小丑的隐喻解读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

二、小丑角色的文学隐喻含义

整体而言,无论何种文学形式,出现于情节、对话、联想中的人物均或多或少地具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不存在与剧情完全无关的角色。小丑在莎士比亚戏剧中普遍存在的现象也不例外。虽为边缘角色,但其除了基本的“宫廷气氛组”的形象外,也发挥着极为重要且微妙的作用,是莎剧中特殊的一类角色,它与影视作品中配角的概念有质的区别。这类角色的特殊性在于他们存在的隐喻性,以及他们台词中所承载的隐喻内涵。

(一)小丑隐喻的喻体:“大智若愚”形象

《李尔王》中的弄人是最具代表性的小丑角色之一。国王李尔的侍从肯特在国王遭到女儿的背叛后苦心相劝却惨遭流放,他不得已乔装成凯厄斯继续辅佐国王。他看到李尔面对骄横跋扈的女儿仍心怀父爱,执迷不悟,身陷囹圄却浑然不知。侍从肯特和国王是上下级关系,即使国王犯了错误,也不允许下属持有异己的意见,这使肯特在乔装的日子里也要随时避免直言劝谏,免遭身份败露之祸。而事实上肯特并没有找到机会告诉国王真相,这两个主要人物均没有看到问题根源所在,承受着因果循环的恶果,戏剧冲突也就无法通过主要人物来进行调和。此时,将边缘角色小丑设为化解冲突的“和事佬”就成为唯一的渠道。

弄人是《李尔王》中的小丑。在国王和众人眼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傻子,没有人与弄人有过深的交集,其与王室各项工作也鲜有直接联系,因此,弄人自己的所有言行举止均被视为搞笑行径。然而,弄人的搞笑中蕴藏着丰富的哲理意义,在第一幕第五场中,李尔派肯特向大女儿遣信时,弄人和国王有所交谈:

你一尝到她的滋味,就会知道她跟这一个完全相同,正像两颗野苹果一般没有分别……我知道蜗牛为什么背着一个屋子,因为可以把它的头放在里面;它不会把它的屋子送给它的女儿,害得它的角也没有地方安顿。[5]

弄人幽默地为国王缓解被女儿放逐的伤痛。在国王眼中,弄人说的全是毫无关联的玩笑话;而弄人已在野苹果、蜗牛等意象中悄然点出了女儿要加害国王的事实真相,他的做法比肯特直言相劝更加机智。国王听完弄人的话后怒气冲天,依然秉持弄人是傻子的刻板印象,然而,李尔被二女儿里根冷眼相待、流落郊外无家可归时才恍然大悟,弄人所言皆符合真相。弄人的忠诚和悉心陪伴使得李尔不得不重新审视他的价值,其言行举止并非毫无借鉴意义,只是被国王及身边人本能地忽视了。因此,在小丑弄人的推动下,戏剧冲突逐渐得以化解。

对小丑加以有别于其外貌形象和人们认知常理的“大智若愚”的人设,在小丑本身形成了外在搞笑和内在聪颖的鲜明对比,使小丑角色形象更多元化,也更富有神秘感。因此,小丑角色的设定本身是对大智若愚品格的一种隐喻,它在弄人等“傻子”形象中的偶然,是其隐喻人物品格的必然,成为小丑推动情节发展的基础。

(二)小丑隐喻的存在形式

小丑拥有“大智若愚”的特性,他们对剧情的贡献即隐喻的实现形式可分两方面:游离于剧情外和融入剧情当中。游离状态使得小丑隐喻意义在整个情节中呈现不明显,而偶尔融入剧情却起到了隐喻作用的点睛之笔。

首先是游离于剧情外的情况。小丑作为边缘角色并未参与到任何戏剧冲突当中,即使没有小丑角色,戏剧冲突照样存在。换言之,小丑在整个剧情中仅以“跟随模式”的形式存在于主要角色周围,小丑的出场戏份呈现出插话式“闪现”和点到即止式“闪退”的特色,与主要人物相比,其出场次数和台词数量少很多,因此隐喻的实现形式较少。例如,《终成眷属》共计五幕二十三场,小丑拉瓦契仅出场六次;《哈姆雷特》共计五幕二十场,小丑掘墓人仅出场一次。小丑在剧中对身边事物、大千世界偶尔发表滑稽的言语,一定程度上可理解为对剧情活动的自然环境描写,由此也侧面暗示了主要人物都不待见小丑的原因:一个只会每天感叹世间万物的人多半是不正常的,也就不会有人在意他,读者顺着剧情也自然不会把重点放在小丑身上,对他们隐喻意义的关注度自然较少。

然而,尽管如此,小丑的言行与戏剧的主要情感基调却非常吻合,体现了小丑的隐喻意义。例如《李尔王》中肯特被枷锁捆绑的一幕,弄人有如下唱词:

你应该拜蚂蚁做老师,让它教训你冬天是不能工作的。谁都长着眼睛鼻子,哪一个人嗅不出来他身上发霉的味道?一个大车轮滚下山坡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抓住它,免得跟它一起滚下去,跌断了你的头颅;可是你要是看见它上山去,那么让它拖着你一起上去吧[6]。

李尔已经陷入自以为是的囹圄中无法自拔,肯特虽然改头换面侍奉着国王,但却鲜有直言劝谏的勇气,这种场面小丑自然看不下去。此处用“冬天”比喻李尔艰难的处境,“大车轮”比喻昏头昏脑的国王和忘恩负义的女儿。小丑巧妙使用暗喻的修辞揭示了肯特遣信不成的原因,由此可见,小丑的台词虽然数量少,但在关键节点上发出,掷地有声,直戳问题根源。

再如《哈姆雷特》第五幕中,侍臣郁利克的尸骨在墓地被两位掘墓人发现,而掘墓人在履行挖掘坟墓的职责时却唱起了歌:

年轻时候最爱偷情,觉得那事很有趣味;规规矩矩学做好人,在我看来毫无意义。

谁料如今岁月潜移,老景催人急于星火;两腿挺直,一命归西,世上原来不曾有我。[7]

掘墓人在如此悲情的场合下竟然能悠闲地唱歌,似乎脚下的骷髅并不会勾起他对逝者的同情与哀悼,但这幽默的言辞却给予读者反转的情感联想,感叹人世间的悲凉与不公。掘墓人的台词也使用非常委婉的语气,生动地点出了死亡的本质:尊贵与崇高并不存在,再高贵的人死后尸体也会腐烂,化作骷髅[8]。此后,哈姆雷特的一番话也体现了他对死亡看法的转变,由畏惧变为坦然,由愤怒变为接受。

凯撒死了,你尊严的尸体,也许变了泥把破墙填砌;啊!他从前是何等的英雄,现在只好替人遮雨挡风[9]!

因此,若将戏剧主要人物的台词视为多个微小意义的语句的集合,小丑则是少许意义非凡的语句的集合,二者的效果是等值的。即使小丑具有不属于戏剧本身的种种表现,他们所代表的真正智慧却被其表象掩盖,如同幽灵一般贯穿于戏剧中,以其隐喻作用而实现其存在的真正价值。隐喻与台词中其他修辞的妙用,也使得小丑的“大智若愚”得到升华,构成莎士比亚戏剧的语言特色。

三、莎士比亚戏剧小丑角色隐喻的本质

莎士比亚戏剧主题的选定和人物的塑造有较强的历史根源。回望莎翁的创作背景,在英国文艺复兴时期,他见证了伊丽莎白一世时期中央集权的鼎盛、圈地运动对资产阶级力量的壮大、王室与贵族权力的没落、社会矛盾的日益激化。从这个角度讲,与其说莎士比亚戏剧是基于史实对社会状况的再现,倒不如说他们是莎翁根据当时社会情况所构建的一个反转的理想社会。莎剧所映射的真正智慧在于巧妙观察社会以洞察真理,而不是当权贵族身上的身份标签。王室可能会因小事陷入政治利益纷争,平民百姓却能用极简的话语道尽对人间沧桑的理解和感悟,成为真理方向的代表。

莎士比亚笔下的小丑不仅活跃在戏剧中,也是当时现实社会的映射。在带给读者欢笑的过程中,其讽刺式的隐喻也成为莎士比亚戏剧的灵魂所在。小丑角色的隐喻解读为莎士比亚戏剧研究开辟了独特的视角,对莎剧隐喻的研究必将是长远而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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