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子小说三题

2023-02-28 01:04言子
大理文化 2023年2期
关键词:柳丝洱海

●言子

水袖

汽车摇拢这座边陲小镇,天已黑尽,向寒波挤出车门,汽车继续向前摇,回家的人似乎都上了这辆末班车,他们的家在小镇的前方,在黑夜的尽头。向寒波是个旅人,下飞机转车再转车,终点站是这座人来人往,过客匆匆的古镇。汽车奔跑在路上,向寒波看窗外的景色,看够了睡觉,睡醒又看,内心没有什么波澜。中途转车就不一样了,嘈杂喧嚣中,一股漂泊感袭上心头,蚊子一样啃咬着他,刚落地,漂泊的蚊子又从暗处袭来,使得他突然有些迷茫,站在公路边,他望着汽车远去,又看对面的灯火,遥望了一阵,穿过公路进入古镇。

一场晚雨,将一条青石板街淋湿,向寒波只关注街道两边的客栈,他想尽快安顿下来,再考虑晚饭。一路都是客栈,问了几家都不如意,走到半路,左折进了一条小街。向寒波是个有经验的旅人,找客栈,最好不要选择那些热闹的大街,最好是不算偏僻与大街保持一段距离的,这种客栈幽静而舒适,收费也不高。向寒波折进去问了两三家,在小街的中间地段找到了要住的客栈。

老板是对中年夫妻,从房间出来,老板娘向他推荐游玩的景区,向寒波看了看那张图文并茂标了价格的八开塑料广告单,对老板娘说:“我不玩这些,我游走的地方可能同大多数游客不一样。”“没什么,随便哦,”老板娘没有露出一丝不悦,接着说道:“你还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饭,十元一顿,楼上住的那位大姐就和我们一起吃的。”“看吧,时间合适可以的,人在外面,就怕不能按时回来。”老板娘依然和颜悦色,说:“随便吧,没关系的。”老板娘跟随向寒波跨出门槛,站在屋檐下,说:“从这边过去就是人民路,热闹,走完这条街右拐,很近。”向寒波说了声“谢谢”,便踏进暗淡的灯火,消失在夜色。

湿漉漉的青石板小街,无多少路人,拐进人民路,灯火亮堂了许多,行人在黑夜穿行,偶尔一辆汽车迎面而来。向寒波急着找吃的,早上起来,整天都在赶路,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空洞的肚子需要食物填充。向寒波走进一家陈旧、狭窄的木板小屋吃了份排骨饭。经营者是两个年轻男女,学生一样,向寒波本来想吃红烧肉盖饭,没有,只剩下排骨饭了。那就排骨饭吧。向寒波吃着,听着两个年轻人对话,不像恋人,也不是夫妻。女的先回家了,说是明天有事晚点到,男的一口同意了。女的走后,男的站在厨房的小窗口看着向寒波吃饭,等着他吃完打烊。向寒波不喜欢有人注视他吃饭,又不想草草吃完,便不去留意小伙子,埋头吃饭。喝汤时,小伙子说:“汤不够还可以添。”冬瓜排骨汤,向寒波喝完,没有加汤。

街道缓缓向上。

越向上,越热闹。过了十字街,向寒波进入热闹地段,人流如潮,不用说,都是同他一样,到此一游的过客。原来这里是热闹的夜市,向寒波后悔急匆匆吃了自己不想吃的饭菜,早知道先饿着,这半条街,几乎都是吃的喝的,小吃摊跟摆地摊的一样多,卖艺的也多,大多是年轻人。向寒波在人流里看见第一个卖艺的是个组合,四五个年轻人抱着吉他弹奏,主唱的抱着吉他站在麦克风前边弹边唱,一张站立的纸牌子上写着“骗一元钱去旅游。”向寒波掏出一块钱丢进地上的布口袋。跟随人流向上,不断地看见卖艺人,都比较年轻,唱歌的拉琴的吹弹的都有,向寒波经过,都将一元钱丢进那些布口袋。有两个艺人,他们坐在街檐下,吹着乐器,那乐器很长很长,拖在地上,不是笛子不是箫也不是唢呐,向寒波没见过这种乐器,也许是一种稀少的民族乐器。向寒波听了一会儿,声音浑厚,不是竹笛的音质也不是箫的音质唢呐的音质,沉郁的音色,向寒波破例丢了五元钱。

走着看着,下起了雨,向寒波急忙回客栈,他忘了带雨伞。

接下来的几天,向寒波有了经验,出门必带伞。白天大太阳,到黄昏到夜幕,突然一场雨,一阵一阵的飘。

第二天从湖岸回来,向寒波收拾好东西结完账离开了客栈,他没有说要去湖岸住下,只说要去另一个地方,也许还回来,老板娘给了他一张客栈的名片,说随时欢迎回来。湖岸离客栈不算远,四十分钟的路程,穿过公路穿过田野便是。客栈的名字叫小说客栈,向寒波首先是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其次是喜欢客栈四周的环境。三层小楼房坐西朝东,临湖,背靠田野。东窗,可以俯瞰辽阔的湖泊,西窗,金黄的油菜一览无余。向寒波走到这里,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价格虽然高出了两倍,值!如果在夏天,临窗看到的应该是翠绿的秧田,秋天,则是黄金般的稻田。

不是黄金周,小说客栈空荡荡的,几乎无旅人。二层三层由他挑选,房间由他挑选,向寒波挑了顶楼的一间客房,早起晚睡,随时随地可以看湖水看田野,看远方的苍莽群山,看青峰上的浮云。向寒波经历了孤独寂寞的蹉跎之后,已经修炼到一个人享受安静,享受生活,享受美妙的大自然,再不似从前。看湖泊看田野看天空看浮云,他都很享受。尤其是一年之际的春天,看湖岸的垂柳发青抽芽吐叶,色彩由鹅黄浅绿慢慢变成翠绿,向寒波觉得是件愉快的事。客栈的岸边就有这样一排垂柳,向寒波其实是为了那些摇曳的柳丝住进小说客栈的。柳枝还未繁茂,还在成长期,湿润的绿恰到好处,水洗过一般,向寒波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窗看看湖岸的柳,再开窗看看田野。这天早上,他还在床上,便听到了一个女人唱川戏的声音传进来,闭目听了一会儿,大致听出了女人唱的是哪一出戏里的哪一段,向寒波起床想看个究竟,开窗俯视,疏淡的柳丝下,一个女人身穿月白色戏装,如柳丝一样在绿荫下唱着转着舞着,两只长长的水袖,如风摆杨柳,白生生的在晨风里飘动,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直到女人离去,向寒波也没有看清她的面目,那身段,那唱腔,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向寒波望着岸边飘逸的柳丝,挖空心思想着离去的女人,好熟悉的背影!好熟悉的声音!我在哪里见过?

接下来,天天早上,都有川戏传进向寒波的房间,始终是那些唱段,始终看不清女人的面目。女人准时出现在柳丝下,向寒波看到的,是柳丝里的女人舞动着月白色的水袖,那长长的水袖,风生水起,如柳丝一般随风而舞。看着看着,向寒波弄不清是柳在舞还是女人在舞,是风在唱还是女人在唱。柳映着水,水映着柳;柳映着女人,女人又映着水。柳、水、女人相互映衬。柳丝拂水如女人的水袖拂动。长长的水袖如轻盈的柳丝,摇曳的柳丝也如轻盈的水袖。向寒波看着,那女人也如柳丝一般柔软、婀娜,到最后,岸上的柳丝似女人手中的水袖,水袖似水岸的柳丝。

向寒波看得痴迷,听女人唱戏,成为他每天清晨的享受。

一朵杨花徐徐飘来,落在窗台上。

向寒波可以下楼去水岸看个究竟,但他不是个唐突的人,无缘无故去看一个女人唱戏,盯着人家看,很不礼貌的,向寒波从来不干这种缺乏教养的事。他把那唱川戏甩水袖的女人当着柳丝里的蒙娜丽莎。好熟悉的身段,好熟悉的声音,他冥思苦想,就是想不起是谁。他把这个难题留给自己,想自己还没有老到丧失记忆,终归有一天会想起来的。女人未出现那几日,他起床后总要去水岸走走,在柳丝下湖石上坐坐,现在不去了,他避开。他相信自己会想起这个在异乡的陌生地带,在水岸唱川戏甩水袖的人是谁。他相信自己见过她,一时想不起罢了。

杨花到处飞。

天空下全是飘飞的杨花。

杨花飘过,水岸上的柳叶该老了,不再水嫩、翠绿。

向寒波天天早上站在杨花乱飞的窗口看树下的女人甩水袖唱川戏。风拂柳丝。水袖如风摆杨柳般舞动。看得久了,水中的柳丝成了水袖,岸上的水袖成了柳丝,飘飞着起伏着在向寒波的眼下流动。这个女人有病?大清早的一个人来湖岸唱戏,肯定有病?向寒波想问问房东,几次下楼,话到嘴边未出口,他想还是先把一些秘密和迷惑装在心里,慢慢化解。房东好像早就习惯了,从来不提柳树下的女人。

向寒波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信心,最终还是想起了树下的女人,一个梦帮助他忆起了往事。

一个有风有雨的晚上,向寒波在黑暗里瞭望了一会儿湖水和田野,早早睡下。他听着风声雨声,辗转反侧,他在床上哼着女人早上唱过的川戏,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他想起一个清晰的梦,梦里的女人是三十多年没有任何音讯的情人,她唱着川戏甩着水袖咿咿呀呀向他缓步走来,依旧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样,女人在他面前唱着舞着,缓缓移向水岸,他想透过柳丝看女人起舞,怎么也看不清楚。柳丝似一道帘子将他隔在水岸外。向寒波恍然大悟,梦里的女人就是岸边唱戏的女人,难怪似曾相识!女人重复的那段川戏,他也会,只是多年不唱了,女人一字一句教会他的。她怎么在这里?早该退休了?唱戏是自娱自乐?一个人隐居湖岸?向寒波在心里自问,迷惑似雾。

早上,他没有听见女人的声音,走向窗口,也不见女人的身影。雨还在下,飘飘忽忽,滴滴答答。这种天气,她不可能来,向寒波望着水淋淋的湖岸想。不可能这种天气还来,除非有病!向寒波下楼去了水岸,站在柳丝下看雨雾里的风景。

水岸一层落花,漂浮着漂浮着。落花还在飘,如烟似雾般乱飞。向寒波清了清嗓子,想感受一下站在柳丝拂动的水岸唱戏是什么样的感觉。女人这么着迷,一定有什么不同和特殊之处。向寒波不敢大声唱,轻轻哼了几句,正要往下,发现一个白色的身影举着一把红油纸伞沿着湖岸缓缓走来,向寒波望了一眼赶快将目光移开,急急忙忙离开了水岸。他站在女人看不见的地方,看女人的一举一动,听女人在烟雾里声声慢慢。向寒波悄无声息地看着女人,红油纸伞伏在地上,染上几朵杨花。她的腰身还是三十多年前那样,不,比三十多年前更纤弱;她的面容不似三十多年前了,一张老人的脸,清瘦的脸;她的声音也没有三十多年前清亮,略带苍凉。这种天气还来唱还来舞,肯定有病!向寒波想着,弄不清楚女人认出他没有,他望向女人那一眼,女人正在专心走路,向寒波不清楚女人是不是认出他了。

年轻老板娘正在院子忙碌,向寒波与她招呼后,问起柳丝下的女人。

——她没有病,就是喜欢唱喜欢舞,听说以前是唱川戏的,一个人来这里,住了很多年了,我们这里的人都习惯了,要是哪天早上没听到她的声音,我们还不习惯呢,挺好的一个人。

——没有丈夫没有孩子?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也不去打听,来我们这里的人,好些都是独自来独自去,先生你不是也一个人来么?

向寒波知道老板娘并不比他知道的多,便与老板娘谈别的。

三十多年的时间,他对那个唱戏的女人一无所知,没有人知道女人的下落,原来一个人住在这里!有人说她嫁了个老外,出国了,有人说她跟随儿子儿媳,住在一座炎热的城市,总之,没有确切的消息。与她有关的任何联络,女人都隔绝了。当然,女人不自动隔绝,向寒波也不会联络她的。

老板娘清洗着几件衣裳,问道:“先生怎么也是一个人游?不带上夫人?”

“不在了,病逝了。”

“哦,对不起”。

老板娘拧着衣裳,水珠噼噼啪啪滴进水盆。

“先生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住进我们客栈的,都是有故事的,每个人的故事都可以写篇小说。”

老板娘抖动着拧干的衣裳,噼噼啪啪甩着。

“算是有吧,活了一辈子,哪个没有一点故事!”

“先生可以讲给我听吗?我正在为一部小说做准备,想为每一个住进我们客栈的有故事的旅人写一篇小说,出版一本小说集。柳树下的女人刚来时也住过我们客栈,你住的房间她也住过,我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有故事的人,她在我这里住了几天搬走了,租了那边老唐家的房子,便宜,我也不好对人家问东问西的。”

老板娘将衣裳挂在院子边的一根晾衣绳上。

“可以,但现在不行,等合适的时候吧。”

向寒波清楚,向一个陌生人说说自己埋藏多年的情事,是安全的。他像大多数旅人一样,是小说客栈一个匆匆的过客。

月亮快圆的一天夜幕,向寒波从湖岸转悠回来,老板娘面对湖泊,独自坐在小院的平台上喝茶。向寒波这个时候向老板娘说说自己的故事正合适,便走了过去。老板娘明白他的意思,为他泡了一杯绿茶,平台上开启的两扇玻璃窗,正好可以瞭望天空,瞭望湖泊。老板娘望了望朦胧的夜色,转向向寒波,说:“开始吧。”向寒波将目光从老板娘身上投向苍茫的湖水,说:“刚才还看见月亮露了一下,又被云雾遮住了”。刚才露了一会儿的月亮确实明晃晃的照耀过湖泊,一会儿就不见了,现在他们看见的是月亮从云层发出来的光,一团明亮的光,那是月亮。

待茶不再滚烫,向寒波喝了几口,开始在夜色里对老板娘讲述他的故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这件事情,我是第一次向别人说起,连我去世的妻子都不知道。让我想想,应该是1981年左右,我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了一个唱川戏的女人,看见她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她身上有一股让我着迷的气息,那顿饭,我的心思几乎都在她的身上,吃完饭,大家去一个茶楼喝茶,她说孩子在家,要早些回去,我趁机提出送她一程,说是正好要同一个朋友谈点事,顺路。我们就这样开始了来往。她的演出,我几乎每场都去,不光是看她那个人,她的扮相真好,唱得也好,尤其是水袖,她踩着碎步舞动水袖时,如风摆杨柳,那种自由和妩媚,既洒脱又婉转,后来我一看到春天的柳丝,就想起她的水袖。后来,剧团承包给一个唱戏的,为了生存,演出厅改成了歌厅舞厅,唱歌跳舞的夜夜笙歌,场场爆满,当然,大多是赶潮流的年轻人。她和剧团的人都失业了,生活一下成了问题。别的女人失业了还可以依靠丈夫,她的丈夫死了,没有谁可以依靠。当然,她可以依靠我,但我和她不是夫妻,只是相爱的情人,我首先要为我的家人尽义务尽责任,我几乎不能帮助她,她也从来不向我提任何要求。她失业后不唱戏了,摆起了地摊,卖些小商品维持家用,但她实在是喜欢唱戏,闲下来,常常独自穿上戏装,在家里唱几句舞几下,像模像样的,仿佛是登台演出。几年后,她的孩子得了一种病,她向我说起,眼泪汪汪,这种病要花费大量的金钱方可治愈,我当时安慰她:“不怕不怕,有我呢,不用担心医疗费,有我呢。”我安慰着,内心一片茫然,如果我对她尽义务尽责任,就意味着在物质上,我要减少对家人的爱。我要为孩子准备上大学的钱,还要为她结婚购买房子,这些都是我要为家人考虑的。前思后想,我决定慢慢疏远她离开她。她是个敏感的女人,打电话,我找这样那样的理由说忙着呢,忙完再打给你。当然我并不忙,也不会“忙完”后给她电话。几次三番,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我是在敷衍,不再找我,正是我希望的,但看上去似乎不是我要离开她,而是她不想理睬我。隔了一两年,有时我们会在某个聚会上碰面,彼此没有言语,我也不询问她孩子的病,好好歹歹,我不想知道,就像我从来不知道她有个生病需要治疗的孩子。我反思着自己的行为,觉得这样是对家人负责,虽无错,还是有些愧疚,毕竟我是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她,为了让自己无愧疚,我买了些营养品快递给她,那些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被退了回来,我打电话,想问问她为什么不收下?无人接。又过了好些年,朋友的聚会她不再出现,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人在何处?手机是空号,没有人和她联系得上。我也始终没有打听她的孩子。我从来没有背叛过家人,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有谁知道,就这么简单。

月亮又钻出了云层,明晃晃挂在夜空,湖水波光烂漫。夜风吹拂,过了一阵,月亮走进了一片黑云。

——那孩子的病,好还是没好?

——不知道。

——是不是那个柳树下唱戏的女人?

——怎么可能?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老板娘不再言语,独自看朦胧的夜。

向寒波又搬回了原先住的那家客栈,他对老板娘说:“我从云水镇回来了。”

客栈的顶楼是宽敞的水泥坝子,老板娘养了花花草草,一脉苍山,与楼顶相隔不远,向寒波早上喜欢泡上一杯清茶,坐在楼顶看青山上的浮云。这天他刚坐下,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隔着一丛三角梅,望见一个穿月白色戏装的女人,声音刚落下,风摆杨柳般的水袖在晨风里摇曳,向寒波一惊,想起湖岸柳丝下的那个女人,他想立刻去湖岸看看,罢了罢了。女人舞完水袖,独白似地唱道:天上人间,金玉良缘,寻觅真情一片,不愿登仙成虚幻,愿效比翼情义绵,聚散依依总有时,难让光阴锁月圆……

向寒波听着,慢悠悠坐下,跟着小声哼唱:船舟借伞,蒲阳惊变,断桥破镜重圆,善恶美丑总分辨,不堪回首苦与甜,万种情丝挥不去,一曲悲歌唱奇缘……

向寒波心里嘀咕着:莫非我在梦游?

空翠在湿润的石板街上一路走,一路找寻客栈,看了两三家,贵,环境还差。她对自己说:不要急,天黑了也不要急,慢慢找,这么大个古城,不信就找不到价格合适环境还好的客栈。走到十字路口,空翠在人流里停留了一会儿,看着两边的街道,拐进左边的一条小街。街檐下,灯火昏黄,问了两家,不是空翠要的那个价。走完半条街,又一家客栈出现,灯火里,空翠望见门口悬挂的招牌:燕窝客栈。站立门口,空翠朝里看了看,收伞,上台阶,进门,去服务台。价格出乎空翠的意料,比自己定的低了几十元,有点意外。空翠跟着老板楼上楼下看了看房间,环境比先前看的两家好,便去服务台开了房。

那是半月前。

那晚,空翠缴了两天住宿费,一百元押金,后来又缴了十五天住宿费,老板没想到她会住这么久,空翠也没想到,也许还要住上半月一月的。空翠独来独往,早出晚归,老板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外面是怎么个游玩的。空翠归来,老板有时会问,回来了哦,今天又去哪里玩的?空翠笑笑,每次的回答一样:瞎走,乱转。

刚住下的几天,空翠的确是瞎走、乱转,她把大理的大街小巷转了个遍。苍山洱海,她看了;城墙,她也上了;连游客不怎么涉足的北门西门,她都转了个遍。有两个半天,空翠坐在城墙上看苍山,后来,只要不下雨,她就去洱海。老板不知道空翠白天的时光是与洱海度过的,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神秘,心里好奇,又不便多问。

空翠以为大理古城就在洱海水岸边,到了才知道,隔着一条去丽江的公路,隔着宽阔的田野。去洱海那个早上,空翠在客栈与十字街之间的白家早点店吃豆浆油条,打听去洱海的路,她不想坐公交车,不想租自行车,要步行。店老板告诉她怎么走。空翠出古城,沿着去丽江的公路向前走了好长一截,转身,穿过田野,拐进才村码头,看到了洱海。才村公路,坑坑洼洼,汽车开过,尘埃弥漫。过了田野,密集的楼房,参差不齐,墙连墙,户挨户。路口的集市,各种水果蔬菜,摊在铺了塑料的地上出售,都是本地人种的。空翠上前看了看,问了问价,空手回到路上,继续前行。楼房之间的这截公路,烂兮兮的,比刚才走过的还烂,每一步踩下去,都是灰尘,房子也是乱糟糟的,无规划,无布局。空翠抵达码头,脚下停着两艘游船,船上的男子问她坐不坐游船?空翠眺望洱海,有些失望,问男子有没有徒步洱海的小路?男子没开腔,指了指左边。那边呢?那边有路吗?空翠指着右边,问船上的男子。放眼望去,空翠觉得右岸应该不错,青幽幽的,男子指的左岸,满眼楼房。过不去,堵死了!男子说。空翠不甘心,又问,那边没有路可以转洱海?有,要走好长一截,男子说。空翠还想问,男子显然不想再说,转身去了船的另一头。空翠望见苍茫海水,就在男子的脚下。

离开码头,返回烂兮兮的公路,空翠打听去水岸的路,檐下人向右指了指。空翠转身,顺着檐下人指的方向走了一截,拐进一条幽静的鹅卵石小道。想不到这里是另一番天地!空翠看着想着,沿着幽径拐进了水岸。要是在码头看一眼失望而去,哪会晓得这里是另一方洱海,幸亏没有匆匆离去!空翠站在洱海的一角,想着自己的坚持是对的。又想,船上那个男子为何不想告诉?偏偏指无绿荫的远岸!

洱海的这只角,夹进陆地,水草茂密。水中的野生树木,有的枯枝败叶,有的树桩残留;有的单株,有的成丛,呈现出不同的美感。天然之美。自然之美。沧桑之美。空翠看了一会儿野草枯木,进了“海角”旁边的六角亭。亭里无人,空翠放下双肩包,立在一根斑驳的赭红木柱上,阴影里,眺望阳光照耀的洱海。洱海汹涌着、起伏着、滚动着,向着远天奔涌。波涛滚滚,银光闪烁。几个游人从刚才空翠走过的绿道徐徐而来,说着话来到亭子前,进亭子张望、拍照。空翠请其中一个青年为她拍照,背向洱海。男子耐心,拍了两张,说是逆光,不清晰,让空翠换个角度。男子连拍几张,还是不够清晰。空翠说没关系,留个纪念罢了。男子把相机交给空翠,追随远去的同伴。空翠坐下来,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剪影,头发面部衣裳如夜色,身后的洱海,如一块被风吹皱的丝绸,泛着银光。远山如黛。空翠喜欢这种朦胧、幽暗,梦境一般。喜欢这种神秘。水里的草木,天边的浮云,进入取景框。涟漪如山水画里的皴,层层浸染、荡涤。风也进去了。一棵光秃秃的树立在水中央,可望不可及,独自生长,独自凋残,独自完成。水在这棵树的周围,如吹皱的丝绸,向着四面八方荡漾。空翠看见了风的力量。风没有进入取景框,却是无处不在。犹如那个从未谋面的人,在空翠的心里,无处不在,如风一样跟随她。

阳光照亮亭子,空翠躲进树荫,坐在路边,看两只潜水鸟嬉戏。它们在水草里觅食、捉迷藏,玩得开心。空翠见过不少潜水鸟,都是成双成对,一旦走失,其中的一只浮游着叫唤着不肯远去,直到另一只出现,即刻游过去。潜水鸟是相爱的,空翠想。

穿浅色衬衣、戴草帽的中年男子领着游人,绿荫下一路走来,说着话到了“海角”。男子上了小船,跟随的三个游人站在岸上。男子招呼他们上船,其中一个讨价还价,要他少十块。男子说,不能再少了,这个是最低价了。游人上船后,男子几次问空翠:“坐不坐?那边可以采菱角。”空翠不动心,看着小木船向着远处漂去。原来是只游船!空翠看见一只月牙形空船躺在水草上时,以为是打渔船,男子带着游客出现,才晓得是私人游船。男子划着船回来,空翠还坐在原地。船靠岸,男子说,那边菱角多得很,他们采了不少!一个年轻女子登岸后,拎着一小袋菱角过来,对空翠说,尝尝吧。空翠选了一个白生生湿漉漉的菱角。女子说,还不错,挺好吃的。空翠说,是不错,谢谢!空翠坐在原地,看着船老板同游人一道消失。

过了一阵,男子又出现在路上,身后跟着几个游客。男子走向小船时,再次问空翠坐不坐?可以采菱角的。男子的目光里有期待。空翠摇摇头。男子不甘心,开船时,再三问空翠坐不坐?空翠坐在原地,不动摇。男子划着船回来,空翠还独自坐在那里。男子随游客离开时,对空翠说:你一个人坐在那里,不闷嘛?坐船耍嘛。男子放低声音,说:“可以少点,不要说。”空翠笑笑,说不想坐。男子带着游客再次出现时,去空翠身边,轻声说:“只收你三十元,不要说,坐不坐?”减一半的价,空翠还是不动摇,嫌男子打扰了她。开船时,男子又问了一遍,空翠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你几次三番打扰我,请你不要这样!”男子划着小船,来来去去,知道空翠像水岸的一块石头,不再抱希望。

男子来来去去,划着小船载着游客再次出现时,看见空翠还坐在那里,膝盖上摊开一个本子,埋头写字。三三两两的游人从空翠背后走过,进旁边的亭子留影,回到路上,游人的背影消失在浓荫那边,不再出现。

空翠在记录一个梦。

坐在阴凉的路边,面向宽阔的水域,摊开日记本记录梦境,空翠还从未这样做过。这些年,空翠走到哪里,背包里都有一本书,有个日记本。日记大多晚上躺在床上写,书是走到哪里读到哪里,飞机场、车站、客栈,只要空闲,就拿出来读上几段。便于携带的,文字幽深,内涵丰富的。空翠大多选择古人的书上路。一本诗集,或是一本随笔集,这些书装帧简朴,厚薄适中,简洁干净的语言可以无限延伸,不像当下的一些书籍,外观上追求花哨、华丽、厚重,不是拿来读,是拿来摆设观赏的。古人之书,让空翠安宁,漂泊喧嚣中找到归宿感。空翠把庄子丢在客栈的床头柜上,把日记本放进背包,没想到会坐在水岸记录夜晚的一个梦。

梦是半夜做的,现在还清晰。

不是残梦。

空翠又梦见了那个人。

这么多年,她关注他,读他的书,网络上见过他的照片,从未见过面。她与他通电话,发电子邮件,都是三言两语,不远不近,不亲不热。某年,他给了她谋面的机会,没有直接告诉她,一个女士电话联络的,她答应下来,机票都预定了,临时有事,未成行。一晃,八九年过去了。人生,有几个八九年呢?这次是读书活动,他邀请了她,还是那个女士电话联系的,直到上飞机,下飞机,她和他都没有通过电话。她提前出行,计划在大理游玩几日,再去参加读书活动。她没做准备,也不打算发言,只想见见他。得到邀请那天,她想电话向他道声“谢谢”,手机拿在手上,没拨出那串号码。到了大理,想与他通话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她几次拿出手机,看着熟悉的号码,放弃。有两次,她坐在城墙上看苍山,号码拨出去了,没等接通,赶紧掐断,心里七上八下,做了亏心事般慌张。她嘲笑自己的怯懦,骂自己没出息,不就打个电话吗,有啥慌张害怕的?想是这样想,还是没敢打通他的电话。她是在最艰难最痛苦最绝望的日子爱上他的,一厢情愿,他不知道她的心思,她从未向他暗示过。她让自己在单相思中,年复一年,怀揣一份虚拟的爱。一份柏拉图似的爱。她也觉得奇怪,对自己的情思不可理喻,竟然爱上一个远方的从未谋面的人,就因为读过他的书?在简短的通话和电子邮件里感受到他的温暖?这些年,她历经精神上的磨难,暗无天日,日日夜夜穿行地狱,没想到自己会在黯淡时光里爱上一个人。一个遥远的从未谋面的人。一个在精神上与她有着某种牵连的人。十年了,她没见过他,没对他说过一句与情与爱相关的话,却为自己制造了一份虚拟的爱,一份柏拉图的爱。这爱,如同她在磨难里酝酿、书写的一篇篇文字,看似虚拟,实实在在存在着。这份虚拟的远在天边的爱,的的确确存在于她的内心深处;那个远在天边从未谋面的人,的的确确存在于这个世界,存在于她的精神之地;她听得见他的声音,看得见他的灵魂,感受得到他的情怀。甚至,感受得到他遥远的温暖。一个有情怀有温度的男人,如今,像不打农药的蔬菜不施化肥的食粮一样稀缺。是的,她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一厢情愿地为自己营造了一份爱。一份虚拟的爱。他的情怀和温度,让她在自己惨淡的时光里萌发了爱情。在荒凉绝望暗无天日的地狱里萌发了爱情——就像她在黑暗里爱上陶渊明、苏东坡、卡夫卡、博尔赫斯、胡安·鲁尔福一样。

空翠坐在洱海岸,将昨夜那个虚拟而温暖的梦留在日记本上。

空翠在日记本上留下了多少梦境?

亭子洒满阳光,稀稀拉拉的游人绝迹,船家男子不再出现,那只月牙儿小船,又像早上一样,静静停泊在水草上,风浪掀起,摇晃着摆动着。

空翠背起双肩包,沿林荫小道,沿水岸漫步。

山重水复,丛丛芦苇如林,贴着水岸生长。

苇林下,光洁圆润的石头坐立水中,大大小小,横七竖八。空翠惊喜,埋怨自己在亭子边待得太久,消磨了半天时光,多走几步,这里又是另一片天地——开阔、敞亮、幽静。茂密的芦苇遮蔽天空和太阳,绿荫苍苍。绿荫下,波涛击岸。水声浩荡。空翠走进芦苇,跨过一块石头,面向洱海,在另一块圆润的洁石上坐下。亭子在那边,苇林在这边,曲径通幽。空翠临水而坐,不愿离去。

第一天去洱海,空翠把自己交给了洱海。绿荫下坐到暮色苍茫,空翠离开水岸,穿过金黄的田野,回到燕窝客栈。

进入大理那天,空翠从公交车下来,站在公路上,四顾茫然。夜色里,她尾随几个下车的男女,穿过公路,走进华灯闪烁的大理古城。接连几天,空翠在人潮如涌的大街小巷穿行,内心泛起苍凉。熙来攘往的人流里,空翠的心在漂泊、流浪。有个黄昏,她再次进入游人如织的步行街,暮色苍茫,她停留街口,坐在静止车辆通行的木桩上发呆。她去对面的奶亭买了盒酸奶,回到木桩子上,吸着酸奶,继续发呆。她的背后,是一家鲜花饼店子。她背向鲜花饼店,面向穿梭的游人,将酸奶吸尽。暮色苍茫。她的思念和暮色一般倾泻。她摸出手机,找出那串常常想要拨打终归没有打出去的号码,看了一阵,改成发短信。赭红诺基亚捏在手心,像件小巧的玩具,黑键上的字母,小得可怜巴巴。她按着键,一个字一个字编写短信,未写完,手机响了。

他终于想起联系她了。

此次出行,为读书会,空翠的行踪,负责联络的女士自然会告诉他的。洱海边,空翠两次接到女士的电话,要她在读书会上朗诵某某作家的一段小说,谈谈虚构与非虚构。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大理,正给你写短信,还没写完呢。

——哦,我让大理的朋友陪你吃顿饭吧?

——算了,麻烦你也麻烦别人,还欠人家一个人情,不必了,谢谢你的好意。

——那好吧,随时与我保持联系。记住,随时与我保持联系。

三言两语,电话挂断。

空翠没想到会在夜幕笼罩的大街接到他的电话,正在她坐立街口的木桩给他写短信将要发出的时候。心有灵犀?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在暗淡角落里给他写短信,此时此刻,他也想起了我?想知道我在哪里?他知道我在大理吗?联络的女士会告诉他我的行踪吗?空翠坐立熙熙攘攘的街口,坐立街边的木桩上,想着,回味着那句“记住,随时与我保持联系”,内心的荒凉、漂泊,渐渐消失。那条未写完的短信,她保存信箱,未发。多年后,空翠一想起他的叮嘱——记住,随时与我保持联系,内心就涌起温暖。

空翠明白,她的思念是一厢情愿,是单相思。

多年来,空翠在地狱里行走,独来独往,无依无靠,遇上一个不曾见过面、有温度有情怀的男人,死灰般的心冒出火星,有了憧憬和向往,为自己虚拟了一段爱情,虚构了一个爱人。

空翠从未想过要得到自己虚拟的爱情。

就像日日对着电脑用文字记录心灵和灵魂,空翠从未想着要从中捞取名利。

第二天下午,空翠在城墙上踯躅,收到他的短信:记住,要随时与我保持联系。

空翠反复看了几遍,泪花闪烁。

她没有与他“随时保持联系”。很多时候,她想打电话,又怕拨出那串号码,她克制着内心强烈的愿望。

空翠再度上城墙那个下午,出门不久,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越下越大,游人在雨丝里奔走,她不慌不忙,撑开伞,踩着满街的流水,慢悠悠去了城墙。雨声如流。雨水滴落伞面,沿伞沿流落地砖。城墙上,水淋淋,雾蒙蒙。遭遇大雨的游客急匆匆回转,空翠在雨水里与他们逆向而行,走到城墙尽头,像第一次上城墙一样,空翠伫立、眺望。城墙东西延伸,至苍山脚下右拐,向北而去。雨声淅沥,游人远去。空旷和寂静,正是空翠向往的。她听着伞面上滴滴答答的雨声,面向苍山。这里,是看苍山的最佳位置,可惜不能像第一次坐落墙根与苍山对望。空翠站立雨中,看云雾缭绕的苍山。天地悠悠。空翠站立空旷,站立雨声如流的寂静里,眺望、漫步。空翠向北而去,侧身,望见了洱海。洱海水天相连,浪涛翻卷。没有高层建筑,城墙上,应该可以鸟瞰整个洱海的。空翠站立在放得下一双脚的墙沿上,踮起脚尖,目光穿过高层建筑的空隙,眺望水天相连的一线洱海。遥远、苍茫、浩荡。云雾一般涌起。看似静止,实质惊涛骇浪,波澜壮阔。空翠想,这场秋雨让她在城墙上看到了远方的洱海,看到了天上奔涌的洱海。她站在城墙上,目睹了洱海的浩渺、苍茫。

空翠返回墙根,雨停歇。

云雾流散,苍山渐渐露出真面目。雨洗过的苍山,比往日清晰,一列列山脊呈现。空翠望见了山与山之间的沟壑,望见了天边的瀑布悬挂山峰。一条银色的瀑布,静止的瀑布,空翠知道,流水正从山岩上分分秒秒倾泻而下,从不停歇。高山流水,遥远如天边,看不见它的流动,一幅静止的水墨。雨再次下起来,滴滴答答。四周空旷,寂静无人。

拍婚纱照的上了城墙。

新娘浓妆艳抹,婚纱洁白,拖着裙裾在雨水里走来走去,与新郎一起配合着摄影师摆动各种姿势。空翠看着,知道婚纱是租的,粘上雨迹也没关系,以后,还有无数新娘穿上这套婚纱拍照。为什么选择雨天?毛毛细雨也是雨,毕竟是冒雨拍摄!大雨冲洗过的城墙,到处都是雨水,湿漉漉、水淋淋。空翠看着新娘新郎配合着摄影师在水淋淋的城墙走来走去,摆出各种亲昵的姿势。为什么选择雨天拍摄婚纱?空翠想问问新娘。又想,城墙空无一人,新娘也想问问她,为何下雨天还一个人在城墙上溜达?游人都跑光了,为何还淋着秋雨待在城墙上瞎转?灯光闪烁,照相机咔嚓咔嚓,拍摄完毕,新娘拎着裙裾,踩着雨水跟随拍摄的人离去。也许像我一样喜欢雨里的城墙?也许雨天游人稀少无人抢镜头?空翠望着他们的背影想。

毛毛雨下成万千条银线,雨声敲打伞面,噼噼啪啪。雨水顺着伞骨流落伞沿,向着伞沿周围流淌地砖上。空翠听着雨声,看见云雾在苍山上爬动。苍山半遮半掩,远天那挂银色的水流不见了,山脊沟壑不见了。大雨滂沱。苍山云雾缭绕。空翠看着苍山从眼前消失,无影无踪,她面对的,不是苍山,是灰蒙蒙的云天。天边近在眼前。空翠的鞋子、裤子被雨水打湿,站立滂沱大雨,看雨水从天而降。四周无人。空旷寂静。雨声淅沥。空翠的心如苍山般苍茫,摸出诺基亚,翻找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想在雨声中在苍茫里同那个人说说话。空翠想给他说说水淋淋的城墙,说说消失了的苍山,说说此刻的苍茫。电话拨出,空翠立即掐断,翻开短信箱,写下三个字,便停止。空翠叹息了一声,将手机放进背包。

不见面目的苍山,听见了空翠的叹息。

一样的苍茫。

空翠想起第一次上城墙那个下午,他发给她的短信:记住,要随时与我保持联系。

空翠在苍茫里叹息。

天地悠悠。

老板在前台玩电脑,看见空翠,笑嘻嘻问道:“今天去哪里玩了?”“城墙。”空翠应着走进自己的房间。空翠开门、进门、摁灯、进卫生间。沐浴完毕,空翠回到床上写日记。夜里,她梦见了洱海,还梦见那个让她思念从未谋面的人。早上醒来,她步行去了洱海,坐在岸上记录夜里的梦。

洱海也是一个梦。

昨日站立城墙,她踮起脚尖望见的洱海,是一个梦。

天空和大地共同做的一个梦,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空翠如同多数游客一样,来才村码头看一眼就离去,会与洱海擦肩而过的。她没有匆匆离去,沿着小道,找到了洱海的幽静之地,把自己交给了洱海。

那天,空翠没有沿路返回,离开芦苇丛,背着浩荡的风,沿水岸逆行。风把流水吹得倒流,波涛滚向远方的天际。水岸上的小道被一座楼房隔断,她问一个洗衣的男子,有没有路可以回到大理?男子指着楼房间的一条巷子,说从那里出去,一直朝前,就是大理城。她走进那条巷子,穿过层层叠叠的楼房,看见了田野。踏上田野的机耕道,空翠在金黄的大地上穿行。在苍山与洱海间穿行。大理农人正在夕阳下忙碌,摆在路上的收割机,吭哧吭哧将一把把稻草吃尽,吐出粒粒稻谷。原来还有这么一条去洱海的路,早知道就不走那条烂兮兮的路了。空翠遗憾没早发现这条路。早上走的路是公路,拐进才村的一段,出现一两块稻田,未种稻子的,荒着。穿过田野,空翠上了公路,不远处,是大理古城。空翠去才村时,看见了公路边的机耕道,不止一条,怕走冤枉路,未改变线路。这片沿苍山洱海延伸的广阔田野,有多条机耕道通向洱海。空翠喜欢这条土路,喜欢这片田野,此后的早早晚晚,她都走这条路去洱海。

戴草帽的男子日日划着小船洱海上来来去去,看见空翠一早来到芦苇丛下,坐在湖水包围的石头上,直到黄昏离去。他不知道空翠是个什么样的游客,不坐船,一个人,天天来洱海枯坐,别的游客离去,再也不会出现,这个看上去有点年纪的女人,天天出现在芦苇丛下,刮风下雨,独自枯坐石头上。来来去去的游客,一群又一群,看见空翠面朝洱海坐立浓荫下,像尊佛一样一动不动。太阳天,她的头上裹着一块淡蓝丝巾;下雨天,撑一把带花纹的深蓝雨伞;背后的脚步声话语声,于她如耳边风。没有游客见过空翠的脸,他们走到这里,看见的是一个背影。枯坐石头上的背影。小树一样的背影。她的脚下,水声浩荡;头上,苇叶苍翠。他们以为石头上的背影同他们一样刚来到洱海,不知背影已在湖石上出现了半个月。

空翠把自己交给了洱海。

她续了房,退了车票,给那个日思夜想的从未谋面的人发了短信:不想离开大理,无法参加读书活动了,抱歉!

他回复,劝她还是参加为好,人都来了。

空翠不动摇。她自己也没想到会把自己交给洱海,会把旅途的时间交给一丛芦苇,一块石头。

家里的危机,不知有无完结的一天?空翠望着洱海,真想从此与洱海为伴。大好年华,家里的危机就开始了,她把自己在大理的时光交给洱海,逃一日算一日。

这么多年,空翠独自面对惨淡人生,无处可逃。

犹如此时,独自面对辽阔浩荡的洱海。

即将见面的那个人,空翠期盼了十年,走到哪里想到哪里,如影随形。遇上洱海,她放弃和他见面。几个小时车程,车票都订好了,她放弃。

空翠明白,见面,她的爱与情也同未见面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她一厢情愿,蜘蛛一样为自己编织了一张虚幻的网。这张虚拟的网,将她罩住,她的内心,有了爱情,有了相思。

见不见面,空翠的爱情只能存在于内心;见不见面,空翠的爱情一样存在。她是一个有爱的人,那个人远在天边,真真实实存在着。好些一辈子厮守的人,已经没有爱情,空翠是一个有爱有情的人。

午餐是一个裹了各种馅的饵块。

空翠喜爱大理这道看似简单实则丰富的小吃。

她坐在湖石上,面向洱海,吃掉早上买的饵块,将塑料袋装进背包。她的背包里,除了水,还有大理的小红梨,一种个小、汁多、化渣、酸甜可口的山地梨子。她拿出梨,开始削皮,将染上霞光的皮丢进湖水。一群小鱼出现,石头四周游动、穿梭。浪涛拍打着湖石,如钟罄敲击。天际浩渺,波澜壮阔。

游客来来去去,空翠坐在光洁的石头上,坐在苇丛下,海水上,安宁、愉悦。

太阳从对岸的山背后升起,过洱海,过田野,过大理古城,沉落苍山。

空翠枯坐水石上,安宁、愉悦。

她是洱海。

是脚下的小鱼。

是一株清幽的芦苇。

是洱海的一块石头。

秋风浩荡,惊涛拍岸,水天苍茫。

电影

空翠进地质队那年,是个不满二十岁的乡下姑娘,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她的青春就像水一样,哗哗啦啦流淌个没完,再过二三十年,她的生命之河,也许就要干涸了。闲下来,她逆着流水,驻留河边,努力想寻到一些痕迹,青春如朝云暮雨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流进记忆的,只有一场又一场电影,还有电影院的那个陌生青年。这些,似乎是她单薄青春的见证,灰暗而可怜,像一部黑白无声片,悄悄走进了时光深处。

空翠从野外调回队部,还是像以前一样看电影,地质队有专职放映员,自从饭堂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放映员下岗,空翠也和大家一样,不再看电影,去饭堂看电视,女排的三连冠,她是和大家一起守着饭堂里的电视机看完的,黄昏散步,路过饭堂,看见赵忠祥每天准时在电视上播新闻。后来电视机进入家庭,空翠也结了婚生了子,孩子长到两岁,她节衣缩食,买了一台12英寸电视,到晚上,一家人守着电视打发时间,饭堂的电视机前不再有人,那台电视后来也消失了。1999年岁末,空翠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12英寸的电视也搬进了新家,住了几年,手上积攒了钱,买了一台29英寸的,12英寸的一百块钱卖给了收废品的。29英寸的这台电视,早该淘汰了,现在家家户户都不看这种又大又笨的电视,大家看的是挂在墙上的薄飞飞的液晶电视,空翠没有换,一直守着这台老式电视机。她要看的频道不多,看去看来都是央视的几个频道,电影频道是她看得最多的,其次是音乐新闻纪录频道。

某一个夜晚,空翠在电影频道看了《远山的呼唤》,这部日本电影,空翠工作那年在分队看过,那时她刚从野外回去,与分队的人还不熟悉,只和几个与她主动交往的女子有来往,中午,大家从放映员那里知道晚上放电影,纷纷将椅子板凳搬进水泥坝子占据最佳位置,空翠也跟着大家去占了一个位置。到了夜晚,寒风瑟瑟,银幕被冷风吹得变了形,坝子里却是满满当当的黑幽幽的看电影的人,坐着的站着的都有,附近的村民,都跑来看电影。空翠穿了一件地质队发的军大衣,将小巧的身体裹紧,还是冷。没有人因为寒冷而离去,电影放完了大家才起身。散场时,空翠听到有人边走边议论:好难看哦!怪难看!还不如都放打仗的!大家不喜欢《远山的呼唤》,喜欢前面那部打仗的。不喜欢,没有人离开。空翠与大家相反,恰恰不喜欢那部打仗的电影,喜欢《远山的呼唤》,她很奇怪看电影的人为什么不喜欢《远山的呼唤》,明明就比那部打仗的好!空翠清楚,她也没有看懂《远山的呼唤》,但她就是喜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进入她的内心,牵扯着她的情感,这种感受她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能自己在内心感受。

那是1981年的事情。

1981年的一个冬夜。

在一个偏僻的地方。

现在,空翠坐在自家的电视机前,是2014年的某个冬夜,三十三年的时光,空翠依然简单,但不再是那个肤浅的懵懂的姑娘,三十三年的时光,她经历了许多磨难和坎坷,经历了许多苦难和辛酸,三十三年的时光,她在夜晚重看《远山的呼唤》,终于看懂了,明白了三十三年前,为什么被这部电影打动,为什么这部电影能牵扯她的内心。电影快结束时,空翠流泪了,哭成个泪人儿。三十三年前,她虽然被这部电影打动,还不至于流泪。空翠看着饰演女主角的倍赏千惠子送别饰演男主角的高仓健,内心的伤感和悲凉潮水一样漫延,她在黑夜,独自为他们哭泣。

人的一生,很多时候都是无奈。

所有的不幸都将独自承受,包括无望的相思。

空翠关掉电视,并未走出电影,情绪还在《远山的呼唤》里,她的心,再一次被这部电影牵扯,如一条柔软的丝线,又长又细,她的思绪被这条柔韧而光滑的丝线牵动着,想起了好些往事。

有的往事,不堪回首,也有让空翠愿意回首的往事,比如电影院的那个青年,那场仿佛比三十三年还要久远的电影,空翠愿意一遍又一遍回忆。每次守着电视看电影,她的脑子里便会出现那个青年,便会出现那场电影。时光流逝,那个青年,那场电影,一直清晰地留在她的心里。她青涩的青春因为那个青年那场电影有了些许美好的追忆。

那场电影并不比三十三年前久远,比《远山的呼唤》晚个把月,她回家探亲,初中同学愉约她下城看电影,说在放《小街》。愉是镇上人,与空翠耍得好,相隔不远。当时没有班车,每天早上有客轮从金沙江的岸边下来,中途短暂停靠锅巴溪码头再下宜宾,空翠和愉在丘陵行走一个多小时去锅巴溪坐客轮,下水船票两角,上水船票两角五。下了船走进城,两个人直奔电影院,想早些看完电影再坐船回去。错过下午的船,只能走路回家。电影是下午的,上午的票卖完了,放电影的时间刚好是开船的时间,两个人决定看完电影走路回家。买好票,她们去街上闲逛,吃燃面吃叶儿粑吃凉糕,看看还有时间,又去了人民公园。从人民公园回来,检票进电影院,礼堂一样的电影院坐满黑压压的人,她们的票是双号,二十多排,中间位置。拿着票找到位置,坐下,空翠和愉说着话等待着电影放映。说着说着,空翠不说话了,愉一个人说。空翠看上去是愉的听众,愉说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心思和注意力已经在别的地方。空翠的前面,坐着两个青年,一个在空翠的前面,另一个与空翠错位。错位的同旁边的朋友说话时,空翠正好看清他的面庞——清秀白净。最先吸引空翠的不是他的脸,是他的打扮,一件对襟银灰色盘扣布衣,一条同样颜色的绒毛长围巾,再看,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教师?文学工作者?空翠猜不出这个与众不同的青年是干什么的,从气质上,确定他是个文化人。那身朴素的布衣,与他清雅的气质相配,好像他生来就是穿这种中式布衣的。大家都在说着话等待看电影,愉一直自顾自说,嘈杂声中,空翠努力想听清楚两个青年的谈话,她将下巴靠在前面的椅背上,装着休息的样子,听到了歌德普希金泰戈尔这些对于她来说并不陌生的名字,空翠断定,穿布衣戴围巾的青年是个文学青年,可惜空翠看不清楚他手上是一本什么书!一本文学书籍吧?普希金的?歌德的?泰戈尔的?空翠猜不出,这些书,她到地质队买过也读过,她还模仿泰戈尔的《吉檀迦利》,每天早上写一篇散文诗。电影终于开始了,郭凯敏和张瑜分别出现在银幕上,鸦雀无声,音乐和对话回旋黑漆漆的影院,观众进入一个虚无的世界,不在现世。郭凯敏还是那种傻傻的英俊,张瑜还是那样清纯美丽,她的小男式很好看,这种发型更适合她,比《庐山恋》里的两只长长的马尾洋气。空翠也和大家一起进入虚拟世界,但她没有忘记现世,看着电影,她也没忘记看看前面那个穿布衣拿着书籍的青年。青年专心看电影,空翠看见的是他的背影。歌声响起,郑绪岚的歌声,忧伤缠绵哀怨的旋律,空翠的内心也像郑绪岚的歌声一样哀伤缠绵。散场,空翠在亮起的灯光下再一次看见了青年的脸,清爽白净的脸,灰色盘扣布衣,灰色围巾,青年优雅的气质让空翠难以忘怀,潮水一样的人流里,她的目光紧紧跟随青年,尾随着青年到了出口。眨眼间,青年的背影被人流淹没,消失在空翠的视线,空翠寻了好久也没有寻到。出电影院,白日天光下,她站在门口四顾茫然,没有找到那个青年。愉不知道空翠的心思,催促空翠,说还不赶快走回家要黑了。一路上,空翠很少说话,闷闷地穿行于腊月的丘陵田野,看见什么都觉得荒凉、哀伤。不久,空翠学会了《小街》里的那首插曲,独自哼唱时,便想起那个青年。回地质队,空翠又下城看了一场电影,没有约愉,她想看看能否在电影院遇见那个青年,失望而归。

青年就像三十三年前空翠看的那部电影,遥远而清晰。

青年是空翠生命里的一部电影,这么多年,影像一样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郭凯敏和张瑜,这些年都淡出了影视圈,不再是当年的容颜;倍赏千惠子进入老年后,看她晚年的照片,无法与饰演《远山的呼唤》那个女主角联系起来;高仓健呢?已经去了天堂,这个看似冷峻的硬汉,喜欢他的人只能去旧电影寻找,这个连空翠都爱慕的男子,妻子病故一直再婚,独老终身!没有找到自己的爱情?对妻子的爱念太深?这样一个知名有深度的男神,独自走完了自己的岁月!空翠,也不再是三十三年前的空翠,如果哪一天她蓦然与那个电影院的青年相遇,恐怕也认不出他了!三十三年的时光,会改变多少人多少事!那个青年,还穿对襟布衣?还戴银灰色围巾?还读歌德、普希金、泰戈尔么?还保持着他清雅简约的气质么?几十年过去了,空翠难以看到如此清雅的人,在一座僻静的高山之巅,她见过一个气质与那个青年相似的人,却是一晃而过。空翠突然明白,这么多年,她要追忆的不是那个青年,而是青年简洁秀雅的气质——人间很难见到的脱俗的气质,未被尘世污染。空翠离异多年后,与一个男人相爱,特意买了条银灰色的羊绒围巾送他。男人没有电影院那个青年的气质,空翠还是想送他一条银灰色的羊绒围巾,那个冬天特别冷,空翠没有看见男人围那条羊绒围巾,他们就分手了。空翠想,他就是围上,也不具备清雅的气质!

空翠站在窗口,望着亮堂堂的夜色,想着几十年没进电影院了,该去看场电影了!

第二天下午,她去了城南的一家老电影院,在售票窗看上映的电影,都是高科技的大片和搞笑片,再看票价,最便宜的六十块钱一张,贵得吓人。刚来这座城市,她去这家影院看过两部电影,一部是《少林寺》,一部是《复活》,与单位的同事一起看的。那时的电影院像个大礼堂,可容纳几百人,每场电影都是座无虚席,票价不到一块钱。时间改变着一切,现在的电影院被分割成一间间小客厅,分别上映多部电影,观众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售票大厅,更像一个商业场地,吃的喝的玩的,只要愿意掏钱。空翠几十年未进电影院,高科技的大片和搞笑片,她在电影频道看过,这种大家都喜欢的电影,这种打打杀杀喧嚷热闹的电影,这种票房上亿的电影,她看不进去。她喜欢文艺片,那种一笑而过,打去打来,虚化得天翻地覆的电影,她都不喜欢。空翠是一个悲剧情结浓厚的人,她喜欢悲剧,喜欢有回味的电影。谁说过:悲剧净化人的灵魂。

看了半天,没有自己想看的电影,空翠想,既然来了,还是选择一部将就着看吧,便买了一部范冰冰主演的搞笑片。这部片子已经上映多日,空翠进去,大厅里空荡荡的,坐了一会儿,还是无人。莫非我一个人看专场?一个人看电影是不是寂寞了一点?是不是太无趣了点?毕竟不像家里!空翠正想着,一对年轻男女走了进来,抱了爆米花饮料,他们的座位挨着。电影放映时,又进来了几对,与先前的那对一样,手里抱着爆米花饮料。看电影看电视,空翠都不喜欢吃零食,分散注意力。电影放映了几分钟,又进来一对年纪稍大的男女,空手。空翠看看四周,都是成双成对,有两个人边看电影边玩手机。空翠独自看着,想起那个布衣青年,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的气质与那个青年相似。范冰冰很艳丽,现在的化妆术,把每一个演员都弄得艳丽。过于艳丽,看上去就不真实,就像那些经过高科技处理的电影,看上去不得了,却很假,很空。那种看似巨大看似热闹的镜头是空洞的。空翠是一个跟不上时代的人,是一个怀旧的人,她还是喜欢那些朴素的有深度有情调的电影。从电影院出来,已是黄昏,这部看上去很娱乐的电影也很空洞,看过便看过,什么也没留下,空翠有些后悔,不如买两本好书,比看这种电影更有意思。让空翠难以理解的是,现在的观众就喜欢这样的电影,导演也喜欢拍这样的电影,有内涵的文艺片大众都不爱看,大家都喜欢这种看过便看过,什么都留不下的电影,嘻嘻哈哈一笑而过的电影。她决定以后再也不看这种“轻”片,浪费金钱浪费时间。那个文艺青年,会不会拒绝这样的电影?空翠的思绪回到三十三年前,她想,回老家,去那家电影院看看,去看场电影,那里,有我青春的痕迹!

深秋,空翠回到老家,隔两三天就要下一次城,往年空翠回家,从来不下城,同学打电话喊她也不去,母亲不清楚她这次回来为什么喜欢下城,问道:“空翠呀,看你这次回来总往城里跑,去和同学一起耍么?”空翠答应了一声,没说下城是去看电影。母亲接着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空翠离婚后一直单身,母亲总希望她再找个人一起过日子。空翠知道母亲的心思,说:“男同学。”母亲浑浊的眼睛闪出喜悦的亮光,脸上的皱纹像花朵一样绽开。母亲不知道空翠每次下城是一个人进电影院。

那家电影院还在人民路上,已经不似从前,与所有新式电影院一样,被分割成了七八个电影厅。售票厅,也有各种各样的饮料零食。空翠已经进来看过五六场电影,好不好看,爱不爱看,她都看,看去看来,也没发现与当年那个穿中式对襟盘扣布衣,戴灰色羊绒围巾青年相似的影子。空翠想,几十年过去了,要是能够再次在电影院遇见,我恐怕也认出来了!这天,空翠看完电影,转过街角去那家老燃面馆吃燃面吃凉糕,小学初中高中下城,她就在这家燃面馆吃过,回家探亲吃过,现在回家还来吃。吃罢,空翠茫然看着街上匆匆过往的行人,内心一片伤感。空翠想,我第一次进这家燃面馆吃面,还是个小姑娘,时光啊!看看时间还早,她决定坐段公交车再走路回家。汽车到新村从金沙江过一座新修的大桥,空翠下车,沿着江岸去锅巴溪。她要沿着那条从前走过的早已废弃的小路回家。

空翠独自穿行幽静的竹林。

到了锅巴溪,竹林下,她沿着溪岸的一条石头路上行。半山腰,她看见那棵几十年未见的黄桷树还在路边,风烛残年。从不同角度对着沧桑的古树拍过几张照片后,空翠坐在树下听溪水声。从前,大家去江边坐船,都要经过这棵黄桷树,空翠看见这棵黄桷树的年纪,是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过路人不清楚它究竟有多少年?在江岸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如今,这棵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枝桠开始枯萎、腐朽。空翠想,恐怕只有我这样的人,经历了长久的岁月,还来看这棵即将消逝的黄桷树,还来这条荒废的古道上走走。一路上,她没有看见一个人影。沿着锅巴溪,空翠继续往上走,快到山坳,一个人影出现在空翠的视线,他沿着石级慢慢迎面而来。空翠停下脚步,远远看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想起三十三年前电影院那个气质高雅的青年。空翠看着他迎面而来,当然不相信这个上了年纪的清雅老人是电影院里的那个青年。老人一身清爽,一身考究的烟灰色棉麻布衣,这样僻静的环境突然出现在空翠眼前,犹如天外来客。空翠意外又惊喜,想不到在这无人迹的荒山野岭遇到这样一个气质高雅的老人!空翠看着老人,想对他笑笑,终归没有笑出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自己的身边过去。空翠转过身,看着老人的背影到了黄桷树下,老人这时回头望了望空翠,继续走路,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空翠想,电影院里的那个青年,老了,是不是也同这个人一样?

老人的背影隐没于幽林深处。

空翠不知道,他们已经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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