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小说男权中心主义批评的一个反驳
——以列维纳斯的爱欲现象学为视角

2023-03-06 03:48刘松灏中山大学广州510000
名作欣赏 2023年3期
关键词:爱者古龙面容

⊙刘松灏[中山大学,广州 510000]

一、学界普遍存在的对古龙小说男权中心主义的三类批判

第一类精神分析式的批判中,有人将古龙小说中的女性分析为具有逃避偏执、欲望偏执、复仇偏执、爱情偏执人格的人,而男性则有忠诚偏执、武学偏执、求胜偏执与行为偏执。①从这类心理学的分类来看,古龙似乎确实是将女性看作“低于”男性的存在者。还有的文章具体描述了古龙童年时期父母争吵、离异,他饱受欺凌的经历,指出古龙由于长期得不到“正常”的童年心理发展和成熟的机会,形成了自卑与自恋的人格,因此需要通过贬低女性,把她们描写得荒淫放荡或是欲望无穷来弥补自身由于相貌缺陷而无法直接赢获女人芳心的隐痛。②对于这类批判的不足之处,笔者将在后文进行探讨。

第二类批判可以表述为一种赞扬的批评,赞扬的是古龙小说有意识地唤醒女性反对男性的压迫和反抗,如水母阴姬持守着她的宫殿“神水宫”,在被楚留香打败后宁愿服毒自尽也不愿与男性社会妥协;又如“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美貌无双,外表纯洁如春天的云,但心肠极恶毒,完全把男性视作赖着自己不放的“狗”,利用被他摆布的男性来获取权力、满足膨胀的欲望,实施对男权社会的复仇。③这类女人虽然属于“反面人物”,但也确实表现了妇女追求自我的话语体系,以及挣脱男权主义的愿望。问题是古龙把很多这类本应当“闪闪发光”、先进透明的形象写得如此恶浊不堪,确实容易引发评论者对他歧视女性的怀疑。同时,即使是这样的极端激烈的抗争,不也是围绕者男权——反抗男权的总体框架进行书写的吗?所以笔者认为,这既是一种赞扬,也是一种批评。

但如果我们能够统观他的作品,就会发现其实这类所谓“歧视女性”的批评并不成立,因为他笔下的伪君子、大恶人、庸俗人以及在死亡面前露怯的男人一点儿也不比女人少,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作家把某个女人写得很坏就说他歧视女性,尤其是在我们看到他把很多男人写得更加糟糕的情况下。

第三类批评,也是最容易误解古龙的批评就是一种纯粹极端的男权主义批评,即把他小说中几乎所有的女性都看成是服务男人,围着男人打转,符合男性的性幻想和权力欲望投射的非独立影像。④这一类批评在笔者看来其实是对古龙其人其性其书缺乏足够的理解和同情的前提下做出的误判,笔者同样会在后文论述古龙小说的基本观念时予以纠正。

二、对古龙爱情观念(男女关系)的澄清以及对三个批判的反驳

(一)面容

在解释本真的爱情如何发生以便重新理解古龙的世界观和爱情观之前,我们需要先对一般日常意义上的、非爱情性质的人际关系做出一番说明,从而使得我们对爱情的理解得以被奠基。

列维纳斯分析道,在社会联系中,所有的他人都是他者。他者是绝对的外在于自我(同一)的存在者,这种他者对自我的超逾首先需要一个绝对稳固的开端,即自我必须是同一的。如果其不能穿越种种的变化而保持自身同一,那么自我与他者的分离将成为空谈,因为自我将不是据其自身的实体,他人对自我的临显也就没有了意义。自我通过在世界中的“居家”而实现同一,家是一个位置,是一种安置,由于自我有了一个家,才得以构建一个以自身为中心的参照系,根据离此中心的远近而衡量世内存在者。这个时候,自我(同一)就有了一个孤独的、封闭的、与他者相分离的世界。自我通过居家而占有一个世界,但是这样被占有的世界是不可被分享的,他者不能够进入这个世界,只有自我才具有对这个世界意义的全部解释权。他者在伦理上不被允许持有自我的存在,一旦他者侵入了“同一”的领地,那么这片土地就再也不是那个以“同一”为中心建构起来的世界,个人的权利和自由就再也无法得到保障。在日常性的交际中,一旦一个人侵入他人的专属领地的时候,必然遭到面容的抵抗,可以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也可以是一个表情,来自他者的活生生的面容变化抵制着“同一”对他的任何观念化的企图。“同一”尽可以占有、侵犯、杀死他者的肉身,但是“同一”想要真正“降服”他人,使之变成其奴隶的企图却是不可能实现的。即使一个人像鲁迅先生和亚里士多德所言那样是“天生的奴才”,他也会在领地受到侵犯之时显露出不安和抵抗,这种抵抗必定会引发“同一”的伦理罪感,只不过他们的奴性把这类抗争遮盖起来罢了。而如果我们不能在伦理上真正地做他人的主人,即把他者变为自我的物品或曰谋杀他人始终是不可能的,那么,他者距离自我就永远是无限遥远的。列维纳斯说,这种他者与自我无限的距离激起了自我的欲望,这种朝向他者的欲望就是形而上学,是形而上学者向形而上者的欲望。他者在面容中对自我的临显给予了“我”无限观念,即对永远不相即的无限距离的观念和对弥平这种距离的欲望。

他人的面容在对自我的临显中又总是在呼唤着自我,呼唤自我离开孤立、沉默的世界向他人那里走去。而他人面容对自我的临显又总是在话语中实现的。“说话,就是使世界成为共同的,就是创建共同之所。”⑤通过说话,共同的世界作为一个主题被提供出来,说话消除了孤立、沉默世界的歧义性,说话不断地为它所给出的符号以援助,使得“同一”与他者得以构建起一种联系。同时,这种联系是以保持着互相的分离为前提的,双方互不持有对方的存在,却能够在话语中平等地参与交流。

(二)爱欲对面容的超逾

面容在话语中启示自身、进行着表达(signifier),那么爱情是不是这样一种分离的、非参与的关系呢?列维纳斯认为是否定的,在爱情中恰好存在一种对爱人存在的参与,爱者的快乐和幸福仅仅在于被爱者的快乐和幸福,爱欲中断了他者的自身表达。在爱情中,被爱者以一种温柔的虚弱姿态向爱者展现,但爱者没有能力显示出权能的优越性,“爱,就是为他人而怕,就是对他人的虚弱施以援手”。而这种温柔的样式“显示在存在与不存在的交界处”,被爱者以虚弱的姿态向我显示之际已经处在一种暴露的羞愧之中,被爱者在爱情中已经是赤裸的,并为这种赤裸的亵渎感到羞愧。可在这种自身解蔽的过程中,同时还保持着对自身的遮蔽,由此而显示出一种“尚未存在之物”“比无犹少者”(un moins que rien)。这种尚未存在之物不可以被理解为可能的存在者、被“我”的知性所统摄的可能性,这种“尚未存在者”永远是一个谜,不发出任何光亮,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不能被称为一个存在者,因为它介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对爱人的温柔抚触揭示出这种既表达又中断表达,既存在又虚无,既被侵犯又永远圣洁的“尚未存在者”。由于被爱者在自身被解蔽(暴露)中仍持守着自身的黑暗中的秘密,所以爱情就是贞洁的。“那(女性)爱人——既不与作为生理学家之对象的身体混而为一,也不与‘我能’的本己身体混而为一,亦不与作为表达的身体、与在其显示中的出席或面容混而为一……在温柔状态所具有的肉体中,身体脱离了存在者的身份。”爱人不是一个可以被物化或者观念化的性幻想对象,也不作为权力意志的神圣化身而为恋人提供至高的生命价值,也不是一个启示自身、依据自身的分离的面容和呼唤者。

(三)试澄清古龙笔下的男性主人公对待爱情和女性的真实态度

为了澄清学界长期以来对古龙小说中把女性视作男性附庸的批评是否真实成立,我们可以结合列维纳斯对爱情状态的描述从一些具体的文本段落展开分析。

古龙热衷于描写女性裸体,如《楚留香新传·桃花传奇》描写了仅仅第二次见面、对楚留香初具好感的张洁洁,就已不惜利用自己披风下的裸体来诱惑楚留香,但被楚留香拒绝了。作为酬谢的“五百两银子”,艾青也利用自己的裸体来接近楚留香尝试刺杀他。江湖大豪金四爷的女儿,一位近乎完美的女人因为患了麻风病而要“拿男人治病”,同样被楚留香拒绝了。如果简单地看这些情节,我们可能会觉得,这几个女性的行为方式和心理活动都是按照男性的性心理塑造的,而且她们“存在的价值”好像就是围绕一个男主人公展开的。但假如我们更仔细地考察这些情节,就会发现情况并不是这么简单。

首先是“五百两银子”艾青之所以有投怀送抱来暗杀楚留香的机会,在于她的姐姐艾虹在大庭广众之下放了个响屁,而楚留香大义凛然地帮她承受了被众人嘲笑的危险,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她为了答谢楚留香自甘献出自己的身体,被楚留香拒绝并提出以五百两银子替代,结果这“五百两银子”是她的妹妹,楚留香又一次拒绝了她妹妹的“好意”,幸好有好朋友胡铁花帮助才没有被她成功暗算。在这段叙事中,我们可以看到楚留香从来不逼迫女性去做她们不愿意做的事,哪怕是所谓的江湖道义要求的“报恩行为”。但有人认为艾虹、艾青的出现就是为了衬托楚留香如何道德高尚,女性还是一个陪衬。我们可以继续看下一个情节,在楚留香深入教徒“老巢”,并顺利迎娶美人张洁洁之后,却震惊地发现,根据这一秘传宗教的规定,如有外人来到“老巢”并成功地与圣女(即张洁洁)结婚,夫妻两人就必须一辈子留在那个暗无天日的“老巢”里。楚留香想要带着张洁洁和他的孩子(张已有身孕)离开这个“老巢”,却被她拒绝了。书里有一段对话描写得非常精彩:

张洁洁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坚决而明朗,道:“因为我让他走,并不只是因为他自己要走,而是因为我要他走的。”

……

张洁洁道:“我将他留在这里,也许我会比较快乐。可是我若让他走,也许就会有一千个、一万个人觉得快乐。”

她眼睛里发着光,一种圣洁伟大的光,接着道:“一个人快乐,总不如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快乐好,你说是吗?”

黑衣老妪道:“可是你……你难道从不愿替自己想想?”

张洁洁道:“我也想过。”

她目中深情如海,凝视着楚留香,道:“只有在他快乐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快乐,否则我纵然能将他留在身边,也会同样觉得痛苦。”

爱是牺牲,不是占有。

能了解这道理的,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

因为这本是女性中最温柔、最伟大的一部分,就因为世上有这种女性,人类才能不断地进步,才能够永远生存!

由此可见,古龙认为的爱情中的最高价值和最高的精神性——牺牲精神并不单单只归属于男性,甚至在这种男性为了保全女性的幸福的举动中,女性也有自己的勇气和信心去放弃幸福而迎接属于自己的命运。在古龙小说中,女人虽然是处于“虚弱状态”的,有些甚至是欲望无穷和罪孽深重的,却同样是不可以被对象化和征服的。如果说他把女人看成是一种男人的容器,那么这也必定是一种来源于神圣自然的容器,和容器中承载的金汁玉液同样的珍贵和可爱。女性并不因其在小说中是被动者,而逊色于男性分毫。这里有一种自然目的论的理念贯通着古龙小说的男女关系之全部,男性和女性在自然的目的中各司其职,但二者没有贵贱高低之分,并同样能够挣脱自然给自身施加的锁链而迎接最高的精神性。

三、结语

本文已经通过分析古龙小说中体现的爱情观的实质,分析其爱情的情感体验,并结合列维纳斯的爱欲现象学做出了诠释。对于评论界施加给古龙小说的三种批判,笔者认为或缺乏证据和道理,或流于浅显表面,没有真正进入小说的语境,窥探到作者欲图表达的“实事本身”。笔者认为在开展评论和批评之前,先持有一种“理解的同情”或许会帮助我们更好地领会古龙小说的深层意蕴,发掘其内在的审美价值。

① 李军辉:《论古龙作品中的偏执人格》,《平顶山工学院学报》2007年第2期。

② 朱玲琳:《苦痛灵魂的自我救赎》,西南大学2009年硕士学位论文。

③ 李军辉:《古龙小说的反传统意识》,《信阳农业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6年第3期。

④ 刘姬:《古龙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文学教育(中)》2014年第4期。

⑤ 〔法〕伊曼努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总体与无限》,朱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四版,第5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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