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神庙

赵松

从前，有个人，梦见自己长期失眠。

在梦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了这毛病，非常沮丧。在梦里，他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去医院。看过几次中、西医专家，都没有结论，因为从各项检查结果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有位老中医，在他临走时，忽然问他，你真的每晚都失眠？他克制着情绪说，每晚都是。老中医沉吟片刻，最后说道，要真是那样，那你就是神仙了。

他到网上搜索，找到两年前某网站上的一篇文章，作者自称曾长期失眠，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有一天，她忽然不失眠了，却变成了嗜睡，只要躺倒就会马上睡着，还会睡很久，要不是母亲叫她，根本就不会醒。因为担心她，母亲得了神经衰弱。

他就发站内私信问她具体情况。过了好多天她才回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好了，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她又补充道，可能跟一个梦有关，在那个梦里，有个闷声闷气的男声在她耳边说，你是被睡神眷顾的人啊，将来要去睡神庙拜一拜。她觉得奇怪，又睁不开眼睛，只好问，睡神庙，在哪里？那人说，在爪哇，在一处火山附近。

在另一个梦里，她去了爪哇，找到了睡神庙。庙里只有一个老婆婆。她问老人家，这里怎么没神像呢？老人说，你在这里睡一觉就知道了。随后，仿佛看出了她的顾虑，老人家又说，你放心睡吧，我会叫你的。话音刚落，她就在蒲团上坐着睡着了。

醒来后，她四顾茫然，没找到老婆婆的身影。就在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梦里的梦里，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时，她听到了母亲在叫她名字。从那以后，她的睡眠就恢复了正常。她的意思是，既然那个睡神庙能让她恢复正常，那一定也能让失眠的人恢复。

当然，在这个梦里，他就去了印尼，到爪哇岛去找那座睡神庙。在当地导游地图上他没找到这座庙。在一家酒店里，他向侍者打听，可没人听说过这座庙。后来，他打电话给当地政府的旅游咨询热线，回复是当地从未有过睡神庙。最后帮到他的，还是那家酒店里的一个华裔保洁老阿姨，她说这里只有水神庙。于是，他根据她指引的路线，坐車去了水神庙。

水神庙在岛的东北角，位于一座山上。它是座木结构建筑，要是搁在中国，只能算是一座不大的木阁楼。庙的后面是悬崖，站在那里能看到对面的一道瀑布，水势壮观，飞流直下百余米，在深谷里溅起碎雪般的水花。

庙门上方有块牌匾：“水神庙”。门是用竹子编成的，半掩着。他推开门进去，发现里面没有人，也没有神像。站在大殿正中央，透过后面的窗口，刚好能看到那个瀑布。他就想，这大概就是没有神像的用意吧。

山下有间民宿，他当晚就在那里住下了。民宿主人是个中年男人，面色黝黑，身材矮小，说话闷声闷气的。或许是累了，他听着瀑布的水声，没多久就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在海上，坐在小舟里，四面望不到岸，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渊深海水在缓慢地动荡不已。

不经意间，他低头打量这叶小舟内部，忽然发现，在底部，刻有三个字：睡神庙。旁边还刻有一行小字：此舟乃是睡神所有，得之长睡千年。他被浓浓的睡意包围了。他有些紧张地想，睡着了就是一千年啊……不能睡，绝对不能睡。但是他的眼皮却是不听话，没多一会儿，就垂了下来。

他用最后的一点意识想，一定要用什么方式让自己从这困意里逃出来。他想起自己带的那本书里有个金属书签，就伸手去摸，马上就摸到了，那本精装的《天方夜谭》，手指触及书签时，立即就把它拔了出来，然后用力在腿上戳了一下。疼痛把他激醒了。

他坐了起来，举目四顾，发现并不是在小舟里，也不是那间民宿里，而是在自己家里。而他手里握着的，也并不是金属书签，而是一支水笔。右大腿确实被戳破了，正在渗出血丝。在他的枕边，确实有本书，但不是《天方夜谭》，而是《失眠症漫记》。

心神安定下来没多久，他就听到有人轻轻敲门。他去开了门。来的正是民宿主人。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发现刚过晚上九点零三分。主人打量了一下他，用并不流利的中文闷声闷气地说道，刚才听到他在叫喊，就过来看看。他只好承认，确实是被梦惊醒了。那人点了点头，就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大概是瀑布声……你梦到什么呢？他摇了摇头，有些疲惫。过了一会儿，他才忽然想起来似地问那人，这个水神庙，是怎么来的呢？那人看了看窗外的黑暗，停顿了片刻说，是酒店里的老太太告诉你来这里的吧？他说是的。那人说，那座庙，就是她出资建的。

十年前，那人继续说道。这里发生过一场海啸，老太太唯一的孙女，才十八岁，失踪了……其实海啸来的时候，她就在这里，地势高，海水漫不上来的，可后来还是找不到她了……她平时很少说话，有人说她从小就这样，可能跟她父母早亡有关系吧……她好像经常整晚不睡觉，就坐到山崖边的石头上，看着对面的瀑布出神。有一天，她对奶奶说，她看到那瀑布里面有个水神，是个姑娘，在盯着她看……还对她说话，说你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啊。

他出神地听着，以至于那人已沉默好半天了，他都没意识到。后来，那人去拿了片创可贴，让他把那个伤口贴上。他抬起头来，那，这里到底有没有过睡神庙呢？那人想了想，你说的这庙，跟土地一个传说有关，据说这里曾有种植物，吸食之后，人就会陷入昏迷，会睡很久，吸食过量了，就会再也醒不过来……巫师就说，这是神赐的东西，是为了让人从这个世界里解脱的……对于那些不再醒来的人，会由巫师用小船载到海上，然后海葬。

后来，他忍不住问，这里的土著人，懂中文么？那人就笑道，这怎么可能呢，他们连文字都没有的。过了一会儿，那人又说道，现在岛上，只有那些八九十岁的老人，还能算是土著的后人吧。

那人准备告辞了，他又提了个问题，那个失踪的姑娘，会不会也吸食了那种植物呢？那个人看了看他，过了会儿才说，这种植物早就绝迹了，没人见过，这是个传说……就像有人说，那个姑娘，并没死，也没失踪，而是上了一艘驶向你们中国的货轮呢……对了，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呢，你是怎么想到来这里呢？我看你并不像是来旅游的。

于是，他只好从那让自己备受煎熬的失眠症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