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方志星野叙述的终结

2023-05-30 10:48聂毅
炎黄地理 2023年3期
关键词:分野星野热河

聂毅

星野是传统方志中的一个重要门类,体现了中国古人对天文的独特理解,其将天文观与中国的政治、文化紧密交织在一起。乾隆年间编纂的《钦定热河志》分别从星宿配属、占候谶纬以及科学实测等方面对传统星野理论作出全面的批评,并首次将方志中的星野门删除,以具有科学色彩的晷度门代之。

传统方志《钦定热河志》共120卷,150万字,规模宏大,内容齐备,体例周详,考订精当,不仅有助于人们了解热河地区的自然地理、历史文化,还是研究清史以及民族史的重要典籍。该书的编纂汇集了当时诸如纪昀、钱大昕、和珅、梁国治、陆锡熊等在内的一大批硕儒、重臣,历经25年,最后经由乾隆皇帝亲自审定,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成书。《钦定热河志》在内容及体例上最大的特点就是首次摒弃了传统方志中的星野叙述,仅记录了承德府各地的经纬度,《四库全书总目》称其“删星野之谈天,测斗极之出地,曰‘晷度”。考察《钦定热河志》对传统星野说作出的批评,我们不仅能发现传统天文学的局限性,还能进一步理解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作用。

星野叙述及其功能

星野,也称分野,是中国传统天文学的重要观念。中国古人所说的“天”,不只有物理意义上自然之天一个含义,还有超越性、道德性的义理之天以及具有人格神意味的主宰之天等多重内涵;同时古人还认为天、地、人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关联,所以他们将地上的区域与天上的区域相对应,上下观照,传统分野说便由此产生,正如《史记·天官书》所说的“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

传统分野学说虽然多种多样,但都是以对星空的分区为前提的。以后世普遍流行的二十八星宿分野为例。二十八宿是古人为了观测和说明日、月、五星的运行,在黄、赤道附近划分出的二十八个不等份的星空区域,星宿不是单独的一个星,而是邻近的若干个星的集合,分别是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将上述二十八星宿分别指配于地上的列国或各州,便形成了不同的分野叙述。《淮南子·天文训》记载:“角、亢,郑;氐、房、心,宋……”《汉书·地理志》记载,“宋地,房、心之分野也”等,这些都表明星宿是与列国相对应的。《史记·天官书》中的记载则是将星宿与各州相对应:“角、亢、氐,兖州;房、心,豫州;尾、箕,幽州;斗,江湖;牵牛、婺女,扬州;虚、危,青州;营室至东壁,并州;奎、娄、胃,徐州;昴、毕,冀州;觜觿、参,益州;东井、舆鬼,雍州;柳、七星、张,三河;翼、轸,荆州。”

除了按二十八星宿来分野之外,还有一种比较流行的十二次分野,即将黄道附近一周天等分成十二个星区,由西向东分别是星纪、玄枵、诹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根据《周礼·春官·保章氏》的相关记载,当时的分野方法便是以十二次为纲,再依次配以吴越、齐、卫、鲁、赵、晋、秦、周、楚、郑、宋、燕等列国。由于十二次的每一次都有二十八星宿中的某些星宿作为标志,比如星纪就有斗、牛、女三宿,所以这两种分野说也可以结合在一起。例如《后汉书·志第十九·郡国一》记载:“自斗十一度至婺女七度,一名须女,曰星纪之次,于辰在丑,谓之赤奋若,于律为黄钟,斗建在子,今吴越分野。”

星野说最直接的目的是用来占卜吉凶,即通过观察天上星象的变化,来预测地上所对应区域的吉凶祸福。《周礼·春官·保章氏》:“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观妖祥。”此外,星野说还具有政治认同的功能。《诗经》所谓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正是通过分星以辨封域的方式,这为封建时代的王土授受提供了终极依据,也为天下秩序的建构披上了一件神圣的外衣:某地域有相应的星宿与之对应,就表示该地乃是天子所封之地,因而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九州(中国)的一部分。秦汉大一统之后,星野的政治认同功能被延续了下来,不仅是历代王朝合法控制疆域的一种凭证,还成了一种表达政区认同的独特方式。

有关星野的论述,广泛见于历代各类史志典籍中,是传统方志中的一个重要门类。特别是元明清以降,无论是全国性的一统志,还是各地的方志,除了会详细记载某地的疆域、四至八到等地理信息外,大多数还专门设有“星野”门,用来专门记述当地所对应的星野,并将该地纳入某种分野体系中。

《钦定热河志》对星野说的批评

晚明传教士来华,开启了西学东渐的历程,中国人借用西法研究天文、历算,一时蔚然成风,至清初涌现出王锡阐、梅文鼎等一批天文学家。到了乾隆朝,以“实事求是”为治学鹄的乾嘉汉学达到全盛期。正是在上述两个时代背景下,传统分野说在乾嘉年间遭到了致命性的批判和冲击,编纂于乾隆年间的《钦定热河志》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首先,《钦定热河志》引用乾隆皇帝《题毛晃<禹贡指南>六韵》及其自注,对传统分野说提出了质疑和批评。

毛晃是南宋音韵学家、地理学家,《禹贡》则是《尚书》中的一篇,记录了春秋之前的中国疆域及物产、土风,并首次将天下分为九州,《禹贡指南》即毛晃对《禹贡》篇的专门说解。针对《禹贡指南》中体现的传统分野说,乾隆在自注中质疑道:“以二十八宿主十二州,分配无余,此外更当何属?夫天无不覆,星丽乎天,亦当无不照。今十二州皆中国之地,岂中国之外,不在此昭昭之内乎?”廣大之天无所不包,如果天地之间存在对应关系,那么地上的所有区域都应该有相应的星区。然而,各种分野说都只论及中国的土地,中国之外的土地却没有被囊括进来,这显然是不全面的。

即便是将星宿仅与中国之地相对应,也会存在分配区域不均的问题。自注说:“其间有地少而星多,亦有地多而星少,以天度地舆准之,亦不均。如井、鬼为雍州,陕西、甘肃皆是,其道里之广,已非两舍所能该。而今拓地远至伊犁、叶尔羌、喀什噶尔,较《禹贡》方隅几倍蓰,其地皆在甘肃以外,将以雍州两星概之乎?抑别有所分属乎?此又理之难通者。”乾隆认为,星宿与州域的配属应当尽量均匀。地域广袤,与之对应的星宿就多;地域狭小,与之对应的星宿就少。乾隆朝武功极盛,乾隆自诩有“十全武功”,特别是在两次平定准噶尔后,将西北地区的大片土地纳入中国版图。若依照传统分野说,将这大片土地附于井、鬼二宿,就会显得非常不协调,但又没有多余的星宿与之相对应,这表明分野说于理不通,不足为信。虽然以“地少而星多”“地多而星少”来质疑分野说在逻辑上不够严谨,但二十八星宿的跨度本来就是不均匀的,数量多不一定代表空间就大。但是,自注无疑透露出这样一个事实:历代的疆域和政区的划分不尽相同,可能差别还很大,而对星空的分区则基本固定不变,所以用历史的眼光看,州域与星宿不存在某种对应关系。

其次,在质疑星宿配属存在问题的同时,自注还将分野说预卜吉凶、占验妖祥的做法斥为谶纬一类的神秘学说。谶纬兴起于两汉时期,“谶”是方士把自然界中一些偶然现象当作天命的征兆,进而编造出来的隐语或预言,“纬”则是以神学附会和解释儒家经典,其间充斥着大量的祥瑞灾异、占星望气之类的神秘说法。乾隆认为分野说与谶纬一样,都是一些旁门左道,“分野之说本不足信,而灾祥则更邻于谶纬,皆非正道”。更是认为毛晃采信的分野说,不过是一些见解狭隘的看法罢了,“晃是编,于山水原委考证明当,不泥诸儒附会之说,故《朱子书说》《蔡氏集传》多用之。独惜其引《春秋·元命苞》谓某星散为某州,流为某州,并载及占验,与分野说虽不同,而意则相似,犹不免于拘墟之见耳”。

《钦定热河志》完全认同乾隆的上述观点因此也说:“三代以下,拓地不广,故附诸中土而有余,若以今之道里计之,西域新疆远拓二万余里,已非秦分井、鬼二宿所能该,况推之以尽地面一周,则中土以外大地尚多,又将分以何星、属以何次乎?”并且对乾隆的学问大加赞扬,“我皇上学贯天人,识超今古,辟分野拘墟之旧说,而占候谶纬,尤灼知其传会难征”。“仰圣谕之昭垂,诚足以破千古拘墟之见而悬为正的矣。”

最后,除了从星宿配属和占侯谶纬两方面批评分野说之外,《钦定热河志》还接受了西方天文学的“恒星东移”论,基于科学的实测,证明传统分野说的荒诞离奇。

“恒星东移”是西方天文学用来解释岁差(回归年和恒星年的时间差)现象的理论,即认为岁差是“恒星东移”的结果。中国最早提出岁差问题的是晋代虞喜(281—356),但直到唐代僧人一行(683—727)提出“天自为天,岁自为岁”之后,岁差概念才被历算学家们普遍接受。《钦定热河志》中记载:“汉代不知岁差……晋虞喜始知岁差,宋何承天、祖冲之,隋刘焯等言之益详。唐初傅仁之始用岁差,朝论不以为然,李淳风复去岁差不用。及一行乃博考广证,分天自为天,岁自为岁,更以七宿之中,分四象中位而著其分野。”

尽管认识到了岁差的存在,但在中国传统天文学中,岁差仅是一个用来换算回归年和恒星年的历算概念,基本上没有对它的成因作出物理上或宇宙论方面的解释。在传统天文学框架中,古人认为恒星只有自东向西的周日视运动,它本身是不可能也绝对不会移动的,否则社会就会变得混乱无序。因此即便有一些天文学家察觉到了恒星在缓慢地移动,也会存而不论,或者归咎于仪器的误差。所以当明清之际西方的“恒星东移”论传入中国时,便引起了一场激烈的中西历法之争,这场争论最终以西法占了上风,汤若望(1592—1666)、南怀仁(1623—1688)等西方传教士相继掌管钦天监。

在此背景下,《钦定热河志》也承认在测量方面“西法尤为精密”。而按照实测的结果,恒星每年会向东偏移五十秒,约七十一年就要偏移一度。正是以科学的实测为基础,《钦定热河志》中记载:“明神宗时,西法入中国,以中气过宫,而恒星既有岁进之差。于是宫无定宿,宿可以递居各宫,古法因之递变。再以恒星东移,岁差五十秒积算之,六千余年之后,南易而东,西易而南,万二千余年之后,南易而北,西易而东,方位更而分野亦易。是则分野以属星,分星以属次,即中土十二州之地,前后已多参错,况大地之全乎?”恒星的位置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缓慢地东移,“宫无定宿,宿可以递居各宫”,大概一万两千年之后,南北方位就会互换,所以将十二州与星宿机械地相配属显然是不合理的。

总之,无论是地上的州域还是天上的星宿,都处在变化之中,二者之间无法按照分野说建立对应关系,而根据它来占验相应州域的吉凶更属无稽之谈。因此《钦定热河志》总结道:“向来十二州分星之说,不过天文家之沿袭传会,加以占验禨祥,尤多恍惚,非独事难征信,亦理不能通耳。”

星野叙述的终结

基于以上几点批评,《钦定热河志》首次删除了方志中的星野叙述,仅记录了承德府各地的经纬度。比如“承德府全境居赤道北四十度至四十二度强,在地图东面中线偏东四十三度至四十七度强,京师偏东一度至四度强”。“京师偏东”是指当时测量的经度,是以首都京师为本初子午线得到的东偏或西偏的度数。又比如记载热河厅的经纬度为:“北极出地高四十一度一十分,距京师偏东一度三十分。”

但是与此同时,《钦定热河志》也试图对传统分野说作出相应的改善。该书卷六十四第二条按语说:“古分野之法,限于中土,则大地难周,统全局以规大势,当以周天三百六十度,配大地七万二千里,每二百里分应一度,尽地面一周,而二十八宿之分野始尽,说似较为无弊也。”这是为了解决传统分野说只限于中国以及配属不均匀的问题。此外,为了调和和消化“恒星东移”论引入带来的冲击,《钦定热河志》还提出了“以各宿本位所属不变者为体,以按年递值者为用”的方案,即根据恒星东移的数值,对分野说进行规律的、动态的调整,认为“如是以言分野,则数不穷而理犹可据”。

事实上,传统分野说基于天人合一的思想观念,理想化地将天象与州域进行比附的做法,即便在开明的古人看来,也是漏洞百出,矛盾重重,在清代之前的历代学者,都对它进行过质疑。然而分野说却始终能够长盛不衰,“屡批而不倒”,甚至还越来越精密化。这是因为古代天文学并没有独立的学科地位,不是一门纯粹的自然科学,而是始终被嵌套在传统文化这张大网之中,并被赋予了神秘性和官方性的色彩。所以当分野说的传统一旦确立下来,特别是它与古人的政治、伦理生活交织在一起,就会衍生出一系列强大的政治文化功能,那么对它的质疑就意味着动摇与之相关的政治、伦理观念。因此,即便是《钦定热河志》以及成书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的《钦定皇舆西域图志》等书,虽然都纷纷借着最高统治者的政治权威,将传统分野说斥为无稽之谈,并在方志体例上删除星野门,以晷度门代之,但方志中的星野叙述仍然在此后的一些地方志中有所保留。直到科学之风盛行的清末民初,在西学的影响之下,国人的科学观念再次得到升华之后,方志中的星野叙述才被彻底删除。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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