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代新儒学与文学创作的关系

2023-05-30 01:19张琨
雨露风 2023年3期
关键词:寻根儒学儒家

张琨

儒学在今天还有发展活力吗?回答是肯定的。那么儒学究竟以什么样的形态影响着今天的社会发展呢?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是以探寻中华文明的根脉,找寻民族自我为目标的文学思潮,它的兴起与发展在某种程度上与新儒学的发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一、新儒学与寻根文学的联系

新儒学是与原始儒学相对而言的。目前,学界提及新儒学一般指的是近现代新儒学。方克力在《关于现代新儒学研究的几个问题》之中曾指出“现代新儒学是产生于20世纪20年代,至今仍有一定生命力的,以接续儒家‘道统、复兴儒学为己任,以服膺宋明理学(特别是儒家心性之学)为主要特征,力图以儒家学说为主体为本位来吸纳、融合、会通西学,以寻求中国现代化道路的一个学术思想流派,也可以说是一种文化思潮。”[1]而当下生活之中的新儒学发展延续了文化道统的传承,他们认为离开了文化道统的传承,国家、种族的存在也就失去了其本应当具有的意义。他们将自己的观点建立在文化多元论的基础之上,秉持着文化融合的观点,主张充分吸收西方文化之中一切有用的、有益的因素,而非简单的照搬与模仿。[2]简单来说,就是以我为主,为我所用,实现自我的发展。学者程抱一曾经说过:“真正的传统本身包含着一切可能的现代性。”现代新儒学家面临西方文化的大量涌入、传统价值系统不断解体的局面,他们怀着强烈而悲苦的民族危机意识和使命感,致力于传统文化之精神价值的弘扬、发掘和民族自我的重建。无独有偶,在文化领域兴起的寻根文学拥有着与新儒学的相似的社会背景,他们所追寻的东西也是大致相同的。20世纪80年代中国开始实行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宽松政策,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都较为自由。因此,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文化大量涌入中国,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等文学思潮一股脑地涌入国门,令学者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甚至不顾中国的国情与文化发展状态,只一味地照搬、模仿西方文化,全然忘却了东方文化的滋养。从产生背景来看,二者都是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东方文化陨落、人文价值失落的背景之下选择了追寻传统文化之中符合时代发展的内容。

20世纪80年代以来,虽然西方的理论、思潮大量涌入国内,打开了我国作家们的艺术视野,但是西方的现代主义并没有给我国的作家、学者带来一种真实的感觉,没有为他们的灵魂找到安置的土地。同时,1982年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传入中国并且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更是让中国的作家看到了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走向世界,得到认可的可能性,因而更加激发了中国作家挖掘自己本土文化的积极性和主动性。他们试图以自己敏锐的眼光发掘深藏于中华民族文化之中的精神品质,以独特的中国方式有选择地用文学作品阐释西方理论,以期能够解决中华文化的精神困境,能够找寻到自我灵魂栖身之所在。因而,在杭州会议上,作家阿城认为“中国人的‘现代意识应当从民族的总体文化背景之中孕育出来。”[3]会后,韩少功的《文学的根》更是直接喊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说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4]333的口号,同时指出湖南作家应当“寻根”楚文化,广东作家应当使岭南文化在商品经济的熔炉之中重生,新疆籍作家应当发挥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让丰富的新疆文化绽放出绚丽的色彩。最后,韩少功郑重提出,在轰轰烈烈的改革和建设之中,“中国还是中国,尤其是在文学艺术方面,在民族的深层精神层面和文化物质方面,我们有民族的自我。我们的责任是释放现代观念的热能,来重铸和镀亮这种自我”。[4]336由此可见,在西方文化的冲击和拉美文学代表《百年孤独》的刺激之下,中国作者文化寻根的热情高涨,同时他们的主张与口号之中透漏出的文化自信与文化自强的理念是与新儒学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而在新儒学家看来,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在新的时代背景之下,拥有其独特的生命活力,他们“企盼通过对儒学的现代观念的诠释和改造,使其仍然能在中国的现代和未来的社会生活建设、发展之中发挥核心、基础的作用”[5]。正如牟宗三所说:“从自己抉择的立场看,我们即应念兹在兹,护持住儒家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新儒学与寻根文学所追寻的,所发扬光大的都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新儒学只是重建儒学范畴内的精神信仰,而寻根文学却是地域文化、民族文化以及儒、释、道的一种崭新的诠释与界定。两派虽然追寻的内容有所不同,但是其共通之处就是对以儒家为核心的文化传统的继承与发展,他们的理论主张都表明对西方文化的简单复制,只能带来文化上的失语症。

二、内圣外王思想与儒家家学传统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所谓“明明德”,是指个人的内在修养,是儒家的内圣之道;而“亲民”是外在的事业,是儒家的外王之道。并且《大学》中的“八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层层递进,不可分离,阐述了自身修养与外在事业之间的逻辑关系,也阐明了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手段,“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目的。个人修养的提高是前提与基础,注重个人品性的磨练与提升,内心宁静,不为外物所诱,在寻根小说的代表作《古船》之中亦是有所体现的。

小说通过隋抱朴这个人物形象展现出儒家文化对小镇居民潜移默化的影响。在隋抱朴年少之时,其父隋迎之为子写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座右铭,其意也是希望隋抱朴能够提升自我道德修养,正确处理人世关系,随遇而安,不为外物所诱惑,成长为一个能够比肩儒者的当家人。座右铭出自《论语》子罕第九“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6],实际上是阐述了人生四戒,即孔子认为要杜绝的四个毛病,不凭空猜测,不绝对肯定,不固执己见,不主观武断。这实际上也体现了孔子为人处世的原则、自我修养的方法。修养仁德,最为重要的就是“克己”,即不以自我为中心,不偏听偏信,摒弃私念,以平和的心态去面对事情,也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儒家品性的养成。

成年后的隋抱朴身上的确也具备了儒家气质,他始终践行独善其身、修身养性的原则,在父亲吐血而亡,后母茴子惨死之后,隋抱朴始终将自己闭塞在河边的老磨屋中。实际上,隋抱朴是一个带有复杂性的人物形象,他一方面消极避世,背负着自己认为的“罪孽”躲在老磨屋之中,不愿意承包粉丝厂,在失去桂桂之后,不敢正视自己与小葵之间的感情,认为老隋家的人不配拥有婚姻,处处压抑自己;而另一方面,他无法放弃自己对粉丝行业的热爱,又有一种为了百姓为了大局入世的表现,面对粉丝厂的“倒缸”事件,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唯有他扔下木勺就进了粉丝坊。儒家入世与避世的两种人生选择在隋抱朴身上都是有所展现的,他认为自己身负罪孽理应避世反省自己的过错,修身养性,提升自我,面对外有赵家欺辱,内有弟妹哺育的局面,再加上自己的内心深埋着秘密与痛苦,他逐渐形成了冷静、孤独、深思的性格特点。理智告诉他要无所作为,但是自己内心的热爱却常使得他不得不有所作为,这两重的矛盾纠结正是他痛苦的来源。与之相反,隋见素的身上体现的是一种积极的入世观,认为粉丝厂是隋家独有的,他一心一意收复粉丝厂,在赵多多的邀请之下担任粉丝厂的技术顾问,一门心思靠近粉丝厂。隋见素建立“洼狸大商店”,积极听取隋不召和张王氏的建议,改进商店。相较于哥哥隋抱朴来说,隋见素的身上少了些复杂,多了些幼稚,多了一些大展身手、有所抱负的雄心壮志。这两个主人公的不同的人生选擇恰恰能够彰显出作家张炜对儒家的入世与避世人生选择的态度。

仁人志士在实现了个人的提升之后,必然要“齐家”,带动家族兴旺发达。儒家的“家学”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其中的家庭伦理观念更是其内容的核心。在儒家的伦理学观念之中,家庭责任伦理思想又是最有特色、最有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我们可以简单地将儒家齐家责任伦理总体上归纳为长子持家、耕读传家、教育兴家等内涵构成的有机整体。小说《古船》塑造了洼狸镇老隋家、老赵家与老李家三大家族四十余年的厮斗与浮沉的故事。在小说之中,家族观念是渗透在方方面面的,小说由三大家族构成,三大家族在无形之中又形成了一个族群,由四爷爷赵炳担任起了族长的责任。《古船》之中的家族观念处处可见,在小说中发生地震之时,作者借隋不召的眼睛展示了洼狸镇宗族意识的强烈,“隋不召发现,差不多都是同一族人凑在一块儿,哪里人密集,哪里就会是一个家族。隋、赵、李分成了三大摊儿,老老少少都挤在一块儿。也没有人召集他们,这完全是地皮的力量。它三抖两抖就把人给拢到他所属的那个家族里。”[7]31通常,人们的应激反应才是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的表现,这里通过对自然灾害的爆发以及人们面对突发状况的应急反应能够表明传统家族观念在洼狸镇人民心中的重要性。小说之中,在接到阵亡通知之后,“张王氏关闭了‘洼狸大商店,喝酒的老人半路听到消息又折了回去。入夜了,可是没有人掌灯。大家摸着黑,轮流到老婆婆家去陪伴悲伤。”[7]135隋不召为隋大虎的牺牲伤心,头痛欲裂,死者的遭遇仍然能够唤起生者的悲伤,这不仅仅是因为生死相隔,更是因为彼此血脉相通,姓氏相同,因而在心理上就有一种天然的亲切,除了这种广义上的抱成一团的家族文化,小说之中也展示了一种狭隘自我的家族文化。在小说之中,当赵多多承包了粉丝大厂,隋家三兄妹进入粉丝大厂打工之后,隋见素始终不服从赵多多的管教,甚至在赵多多熟睡之时曾产生过杀念。他始终认为粉丝大厂是隋家的私有财产,甚至还阻止李知常对粉丝大厂的现代化改造,不允许粉丝大厂在赵家的手上有现代化的迹象。隋见素全然不顾当年父亲临终之前所做的努力。见素对粉丝大厂的执着追求又何尝不是张炜对传统家族文化的一种再审视呢?

三、新儒学和寻根文学的差异

寻根实际上就是回头看,从自己熟悉的生活之中,从自己的童年记忆以及故乡生活之中找寻文学的素材。在“寻根派”的文学创作之中,作家们从自己熟悉的地域文化入手,将自己的文学创作根植于悠久而深厚的民族文化的土壤之中。“寻根派”作者多是五十年代作家,他们是历史的亲历者与见证者,对历史的感触使得他们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之中虽然在家族文化、人格形成以及人生选择方面展现出了传统文化之中的精华之所在,但同时也在追寻的过程之中发现了诸多传统文化之中人性的弊端,比如《古船》中赵多多利用职务之便,不断揩油茴子,最终导致茴子服毒自杀,赵多多还冲着她的尸体撒尿,以代表赵家向隋家泄愤与复仇,这不也是家族文化在碰撞之中产生冲突的消极一面吗?四爷爷赵炳利用自己的地位奸污、威胁含章,不也是大家长制度的弊端吗?

在寻根的过程之中,“寻根派”作家更多的是看到了传统文化之中不尽人意的地方,忽略了民族文化之中的闪光之处,因此在追寻的过程之中逐渐悲观化,也因此寻根文学昙花一现,在1986年就逐渐式微。

无可否认,传统文化之中确实存在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随着时代的发展与进步,也得到了一些矫正与发展,直到今天,具有新意义新内涵的新儒学已然成为“讨论显学”“学院显学”。面对科技的发展、人文价值的失落、人际关系的疏离,现代新儒学始终以一种积极发展的姿态面向大众,不断发展完善自我,能够在一个普遍性的层面上重新认识儒学传统的价值,实现自我的认知与自身的反思。而“寻根派”作家在揭露传统文化的消极面、批判传统文化的落后面时也理应看到文化之中所蕴含的符合时代发展的积极部分,在批判之中实现继承与发展。新儒学与寻根文学虽然都以发掘传统文化为方法,都以发扬中华民族文化、坚定文化自信和自强为目标,但是二者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最终导致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结局。

注释:

〔1〕姜林祥.中国儒学史:近代卷[M].广东:广东教育出版社,1998.

〔2〕郭继汾.蒲公英文集[M].河北:燕山大学出版社,2016.

〔3〕程光煒.寻根文学研究资料[M].江西: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

〔4〕吴秀明.文学期刊、社团与流派史料卷[M].浙江: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

〔5〕吴立群.新儒学与现代社会[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8.

〔6〕刘兆伟译注.中国教育名著丛书.论语[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

〔7〕张炜.古船[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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