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的文学观

2023-05-31 00:51黄嘉琪
今古文创 2023年3期
关键词:书写主体文学

【摘要】 在福柯看来,文学是西方社会强制日常生活进入话语层面的庞大规约系统的一部分,它受权力的挑拨与煽动,以揭露日常生活中最隐匿、最寻常的部分为自身的伦理规则;同时文学也将所谓的边缘群体带入了权力的视线范围之内,使得这些独特的个体生命经验得以被合法化地表述出来。在这一层面来看,文学不仅与权力、话语相关,也与“自我技术”相关联,对文学的理解也需要放置在与自我实践相关的框架之中。通过对文学这一独特位置的模糊确定,福柯想要说明的是,文学或许能够使人们反抗现下强加于个体之上的主体真相,从而促发新的主体性。

【关键词】 文学;书写;自我技术;主体

【中图分类号】I5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3-005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3.017

一、文学的诞生

在《声名狼藉者的生活》一文中,福柯讨论了文学的发生。

从日常生活是如何被纳入叙事和话语体制之中这一问题入手,福柯认为长期以来,日常生活若想进入话语体制之中,必须要经过传奇化的过程,才可以被讲述。这种对日常生活的描述称为“寓言”。“寓言(fable)从它的本意上看,是值得用言语或文字讲述的东西。” [1]换言之,日常生活中大部分寻常的事情无法被讲述。但是,这一传统自17世纪以来便被中断,借以兴起的是一套关于无名生活的“寓言”。這类“寓言”关注的是无名者的生活。何谓“无名”?“没有什么能够让他们落下恶名,他们也没有被赋予任何稳固的、公认的高贵品质,没有家世、财富、圣行、英雄品质或天赋;他们应该属于那些注定要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芸芸众生的一部分;无论在他们的厄运与激情还是爱与恨中,他们的生活都是黯淡无光、平庸无常的。”[2]无名者的生活进入叙事与话语体制并非偶然,是权力的作用:“正是这样一种权力,产生了这些评述他们的寥寥数语,从中我们得以知晓这些生命。”[3]权力对无名者生命的惊鸿一瞥,依旧无法改变这些生命本身的无足轻重。相反,他们的存在只得依赖于那些注定将他们贬得一文不值的言辞。换言之,正是这些言辞,以一种颇具喜剧效果的方式:在遣词造句方面极力夸饰、渲染,希冀以此方式赢得至高的王权对“无名者”微不足道行为的注意,促使这些泛泛之辈的生命展现出了一道不同寻常的光辉。一旦权力注视着这些行为,就意味着权力对日常生活的介入。但这种介入并非是强势地、专断地介入,它需要经过一系列相当复杂的程序,来确保权力侵入日常生活的合法性。也正是因此,围绕着这一诸多复杂的程序,产生了难以计数的话语,这些话语散布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处理着那些不足挂齿的生命犯下细枝末节的过错。这种方式,也就导致了“话语、权力、日常生活和真理之间的关系已经以一种新的方式结合在一起,而文学也卷入其中”[4]。

文学作为西方社会强制日常生活进入话语层面的庞大规约系统中的一部分而诞生,它的“任务不再是描述不大可能发生的事情,而是要使那些没有出现的、不可能出现和不应该出现的事情进入我们的视线范围——它要讲述现实生活中最基本、最细微的部分。”[5]文学力图探寻生活中最为隐秘又最为寻常的元素,并以此作为自身的规约,“这种规约构成文学的典型特征,并将它自身的无限运动传递给我们,要求我们把讲述最平常的秘密作为义务”[6],哪怕一些内容并不光彩。事实上,福柯讨论文学所凭借的文本只能被当作某种“小故事”,并不足以称得上是某种文学类型的初始轮廓。他想要强调的是,经由这种书写文本引入对文学的探讨,就已经表明文学与此类书写的特殊关系。福柯将这种文本看作是“在动乱、喧哗和痛苦中权力运作对人们生活的影响,以及由此产生的话语”[7],它是普通又平凡的话语,是交由一系列的机构如管理机构、行政机构等进行分析和处理的,“除非人们想走得远一些,他们才会在文学领域找出这些事情的光辉之处”[8]。换言之,文学作为参与话语层面对日常生活进行规约的一部分,与这类文本无异,都是一种在权力的注视之下,又经由权力生产的话语。但,文学仅仅是权力促使言说的产物吗?将日常生活纳入话语体系,对日常生活进行规约的意图何在?建构一种新的文学理论恐怕并非福柯的意愿,“在这整个20年期间,我的工作的目的是什么。它既不是对权力现象进行分析,也不是精心描绘出这种分析的各种基础。相反,我的目的是创建出一种历史,这种历史有多种不同的模式,通过这些模式,在我们的文化中,人被塑造成各种主体。我的工作就是分析将人变成主体的三种客体化模式。”[9]福柯明确解释了他的总体研究目标:主体而非权力。文学作为西方社会强制进入日常生活并对其进行话语层面上规约的庞大系统中的一部分,“它是一种悬置法律和讲述权力配置的话语系统。因为,在福柯看来是否被描述、被书写则是一种特权,而规训装置打破了这种权力关系,降低了对象进入表述权力的标准,从而在新的表述机制中重新造就了一种新的大众,新的控制手段和权力规则”[10],但同时文学又切实地表述了独特的、且芜杂的个体生命经验,并凭借着自身置身法律之外、在最低限度上承担散布丑闻、逾越道德界限等优势,使得诸多在日常生活无法表述的,如疯癫、性等话语得以合法地表述。换言之,文学既是权力运作机制之中的结果,同样也是个体关于自我的表述。

二、作为自我技术的书写

如上所述,既然文学同时承载着对个体生命经验的表述,那么文学显然不能局限于话语伦理的范围之内,而与福柯所言的“自我技术”相关联。

福柯认为,在以往的文化中,人类已经通过不同的方式发展出了关于自身的知识,如经济学、生物学等。但是,人们决不能仅按照表面价值来接受知识,“而应该将这些所谓的科学作为非常独特的‘真理游戏进行分析,它们都与具体的技术相结合而成为人类了解自身的工具”[11]。这些具体的技术分别是生产技术、符号系统技术、权力技术与自我技术,每种都是作为实践行为的母体而存在。其中自我技术是指“使个体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帮助,进行一系列对他们自身的身体、灵魂、思想、行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达成自我的转变,以求获得某种幸福、纯洁、智慧、完美或不朽的状态”[12]。也就是说自我技术是与“真理游戏”相结合而成的人类把握自身的多种技术之一,而这些技术与“真理游戏”的结合的这一历史实际上也就是主体被建构的历史。因为主体既然不存在先验的概念界定,那么就必须将视野置于“主体作为认知的可能的、渴望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对象,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制度条件下,是如何确立起来的”[13]。这就是福柯所言的主体的构型及其历史,或者称之为“主体化”。而在这一漫长的“主体化”过程之中,人变成主体有三种客体化模式,自我技术是一种人变成主体的客体化模式之一,与另外两种模式互为渗透参与对主体的建构。显然,主体化同熟练掌握自我技术的过程密不可分,自我技术包含着针对个体的某种类型的训练以及调整模式,是对生活方式、生存选择、人的行为的管理方式、人对目的和手段的依附方式所做的反思,处理的是个体与他者、与自我之间的互动关系。

从这一视野出发,福柯大致勾勒了从古代希腊到基督教时期的自我技术发展的历史,并着重分析了“书写”这一尤为重要的自我技术。书写大致有以下几种形式:记录下关于自己的事情,即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叙述、写论辩性的文章或书信、个人笔记本等。福柯主要对塞涅卡等人的日记、通信做了分析。他指出,一方面,“个人笔记本”是作为一个记录本或笔记本而存在,构成了个体的书写训练,它们既可以用来记录生活:“被记录下来的有引文、作品的只言片语、例子以及记录者的所见所闻或者读到的报道、听到或想到的意见或理由。”[14]这些所见所闻并不是普通的所见所闻,而是散落的、片段式的逻各斯。因而,在记录的过程中将看到或者听到的东西转写、挪用,整体化、主体化,并且通过书写的方式重读这些片段式的逻各斯,就能够勾起对已被遗忘的真理的回忆,从而再次将真理据为己有,成为书写者本人的理性行为原则,将自我重塑。另一方面,个人笔记本又能够作为人们给他人寄送文本的素材,以书信的方式对双方进行思想训练。写信者一方面在一些重要的行为原则上对通信者进行帮助,另一方面通信者也会以反馈的方式将这种帮助返还给写信者本人。在这一层面,书信颇似个人笔记本的实践延续:借助书写既完成了对自我的训练,同时又以通过一个人给另一个人提出忠告或是意见来完成的自我训练。但书信的意义并不止于此。“它也构成了某种展示方式——自我展示,向他人展示。”[15]书信将写信者呈现在收信人的面前,以一种直接的、近乎肉体的存在展现自身,也就是将自身投射到他人的凝视之中;同时,收信人在收到信的时候,也感到自己被凝视,当他发送反馈的时候,也是将自身投射到他人的目光之中。换言之,书信实际上是一种相互凝视和检查。尽管如此,这一套对自我操控的实践,并不通过某种法则或是宗教法规强加到个体的头上,个体拥有着选择,可以自己决定是否关注自我。

而在基督教文献《圣安东尼的生活》之中,关于日常生活管理的自我叙述的步骤已不同于塞涅卡的书信与日记。由于基督教本身就存在着诸多的清规戒条,个体的现实生活被这些规则所束缚,实践活动必须遵守这些规则,因而它要求人们致力于认识自己心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察觉这种诱惑,揭开欲望,承认自己的思想过错。“让书面记录代表我们同伴的眼睛吧,这样,我们就会为这样的写作而深感羞愧,好像我们真的被人看到了一样。就此,我们便决不会去考虑邪恶之事。”[16]书写在这里不仅仅是行为劳作,还是一种思想劳作,一如他人的在场对行为领域所施加的约束。这种思想劳作针对的是灵魂的内在冲动。人们通过书写,将自身最隐秘的冲动从灵魂幽深处驱逐出来,从而使自己摆脱这些不该存在的冲动。这是一种与自己和过去彻底割裂的表现,通过这种方式,过去的自我遭到了拒斥,而一个全新的自我出现了。这也意味着,基督教虽然直接借用了古人一整套的实践模式,但是却赋予了与之不同的意义:将这种活动纳入了基督教伦理之中,成为对日常生活的规约实践。进而福柯得出了一个假设:基督教通过言语表现来实现自我舍弃的这一方式同样被后世接续了下来,但是目的已经不再是自我舍弃,而是以一种积极的方式建构一个新的自我,而这种言语表现最终发展出了文学。

三、文学与书写

在这漫长的书写的历史之中,书写以不同的方式,指向不同的目的延续了下来,并且最终发展出了文学。文学尽管是作为西方社会强制日常生活进入话语层面的庞大规约系统的一部分,但他的任务或是说他的“内在伦理”——讲述那些最为平常的秘密——却早已在古代初见端倪。古典时期关注自我,书写自我是出于个体的选择,并不出于某种规约的目的;而基督教将古典的诸多自我技术进行整合、置换或者再利用,最终使得“关注自我”转变为“关注他人”,个体在整个整合的过程中失去了大部分的自主权,成为强制规约的对象;现代社会袭用了这一整套的自我技术,将之安排在完全相异的语境之中,在这种语境中能够将个体的需求与全体的利益紧密地契合。声名狼藉者的“书写”恰恰能说明这点:他们作为无名者的身份之所以能够被书写,正是“应某人圈内人的要求,针对此人发出的,这些请求者包括他的父母、亲戚、家人、子女以及邻居,有时是教区牧师或某个名人;人们请求对此人施以惩戒,好像他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应该得到君主的严厉处罚,但实际上他们要求处理的,只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家庭纠纷。”[17]权力通过复杂的渠道回应了这些请愿,既观照着全体,又观照着每个特定的个体,将其从“罪恶”之中拯救出来,并且给个体重新配备有关于主体的“真相”,实现着对个体的管治。

文学在这里,的确呈现着权力运作对声名狼藉者生命的介入。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本身就只能承担着这一任务。文学将声名狼藉者带入权力照耀的视野之下,照亮了他们,同时也在以文学的方式表述着声名狼藉者的生命。那么,文学实际上超出了话语伦理的范围。

文学是由书写这一自我技术发展而来,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书写是最为广泛的文学。既然文学与书写密切相关,书写是作为自我技术存在的,是与真实的生活相关联的,而不单单是某种话语实践。因此,若想要真正地理解文学,便绝不仅限于将文学看作是话语伦理的一部分,而应当将文学放置在自我技术的历史,或是与自我实践相关的普遍而丰富的框架之中所看待。当文学被放置于与自我实践相关的框架之中去理解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对文学的讨论不仅限于文学了,那么也不用将所谓的文学特征如自我叙事等固定在某一个时段。福柯通过梳理书写的历史,实际上就指明了书写与自我的关系在文学出现以前就已经存在,并且占据了书写的重要地位。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文学是否能够成为当下的个体促发新的主体性的切入点?

如果说基督教之前已经产生了一种“关注自我”的书写,这一传统延续到基督教之时发生了偏离,宗教的救赎性质强调“关注他人”的牧师权力取代了个体“关注自我”的自主性,从而使得“关注他人”获得了主导权,个体丧失了自我选择的大部分权利。但在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再次重申个体对自我的关注,强调重新获得个体对自己身份的权利,也就是重新获得关乎自我的自主性。“按照这些团体的看法,个人应该对自己的救赎负责,而不是依赖教会机构或者牧师。因此,我们可以发现,在某种程度上,重新出现的不是关于自我的文化——这种文化从来就没有消失过,而是关于对自我文化自主性的重申。”[18]文学同样可以在这一传统之中汲取养分,从“关注自我”的传统之下获取诸多作者关于自我的书写。换言之,既然在书写的历史之中,本身就存在着不同的传统,不论文学产生于何种情况,都不可能轻易地抹去自身与书写传统的关系。那么,人们便可以在文学之中,发现现代社会强加的“主体真相”,去发现“现代权力结构同时性的个体性和总体化”[19],施加于个体身上的双重束缚。也只有这种前提之下,当文学以书写的痕迹在世间积聚之时,在文学对自身记忆的保存之中,人们的感觉得以丰富,人们的认知得以完善。文学才有可能在权力的网络之中撕裂出一道缺口,人們也才有可能拒绝数个世纪以来强加于身的个体性,从国家和与国家相关联的个体化类型中解放出来,促发新的主体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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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1][12][13][14][15][16][18][19](法)福柯.自我技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07,53,54,13,175,237,

221,186,121.

[10]支运波.福柯的文学生命政治学[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21,(5):193.

作者简介:

黄嘉琪,女,汉族,江西新余人,重庆师范大学,文艺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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