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黄河:从责任到财富

2023-07-04 12:14林嵬
中国记者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浪底断流洪水

□ 林嵬

至今还记得1995年7月初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到新华社河南分社农村采访室报到,分社资深“三农”记者张玉林老师给我讲了省情课。他着重讲了两件事:一是粮食;二是黄河。此前,我对黄河的印象只是在古诗里,更多的是文化符号,此时,我突然感受到这条被称为“中华忧患”的“悬河”是如此具体与贴近,已成为我作为记者的责任。

几天后,我第一次外出采访就是到黄河水利委员会,在同事的指导下,我采写了第一条黄河稿件——《黄河沿岸各地做好防汛准备》。当时,我不曾想到,如此一个平淡的开头,竟将我引入了波澜壮阔的“黄河世界”。28年过去了,我采写黄河稿件400多篇,见证记录了三次黄河秋汛、小浪底工程建成、断流到不断流、黄河变清、黄河变净、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战略实施等重大事件。回想起来,黄河报道,不光是“我的责任”,更多的是“我的财富”。

一、吃透一个工程,读懂一条大河

黄河洛阳段位于晋陕峡谷出口处,那里有静静的一泓碧波,高空俯瞰,像一颗巨大的蓝宝石,这就是小浪底水利枢纽。这座2000年投入使用的“超级水库”,就像一颗年轻而强健的心脏,给古老的黄河带来了新的平衡与活力。

我加入新华社河南分社黄河报道队伍后,正值小浪底工程火热建设时期,由报道工程建设进度递进到解读工程的效用,再到建设后的运用实践,通过吃透这个工程,我一步步了解了黄河。

小浪底水利枢纽被称为治黄史上的里程碑工程,将黄河下游防洪标准由60年一遇提高到千年一遇,同时还兼有减淤、防洪、发电、供水等多项功能,是解开治理黄河——这个世界水利史上最复杂方程的关键算式。

1995年至1997年截流前的黄河小浪底工地,可不是一个“宁静的蓝宝石”,踏上火热的工地,发现工程建设与我脑子里的固有印象截然不同。按常理,大坝应用混凝土浇筑,可小浪底大坝却是用一层层细石在堆。一般的水库闸门在坝下,可小浪底泄水系统却设置在左岸的小山上,需要在小山上打出16个洞。为啥要这样建呢?这一切都与黄河水少沙多的特性有关。

从一系列问号出发,我采写了一组《小浪底工程巡礼》稿件,其中有《黄河万里长 独厚小浪底》《堆石成高坝 防渗凭一墙》《高峡出平湖 洞群现奇观》《洪水穿堂过 泥沙难滞留》等,解读了在多泥沙河流上修建水利工程需要克服的独特难题。作为一个文科生,要想把当时被国际水利界称为“最富有挑战性”的工程解释清,难度巨大。每当问不清、听不懂时,我就用河南分社一位老领导的话鼓励自己:“记者不要在采访对象面前掩饰自己的无知。”他的常用语是:“我能不能问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靠着一个个“愚蠢的提问”,我不但解开了一个个疑难点,还开始摸到黄河的“面”。

黄河的特点用三个字可以概括:“黄”“悬”“弯”。黄河泥沙含量居全球大江大河之冠,多年年平均输沙量16亿吨,其中4亿吨堆积在下游河道,造成河床年年长高,成为雄踞华北平原之上的“地上悬河”。“天下黄河九百九十九道弯”,如用弯曲系数来看,黄河也是世界大河中最弯的一条。

形成这三大特点的核心是黄河“水少沙多,水沙不均衡”。一部黄河史,也是一部中华民族的苦难史。历史上,黄河“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一旦决口,洪水就如同一条不羁的恶龙,在25万平方公里的黄淮平原上横冲直撞,向北可直抵京津,向南则蹂躏江淮。正如王安石所言:“吹沙走浪几千里,转侧屋闾无处求。”

新闻有时是对比出来的,站在历史背景下看小浪底工程,又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我又写了《小浪底工程建成后下游凌汛威胁将基本解除》《小浪底工程将使“地上悬河”二十年不升高》《小浪底不会成为第二个三门峡》等稿件,在抓住工程之“要”、解答黄河之问的同时,我开始构建起“黄河问题”思维模式。

小浪底水库的建成可谓恰逢其时。当时黄河已被“缺水断流之痛”“河道淤积之痛”折磨得半死不活,《黄河下游河道形态处于历史上最危险阶段》等稿件记录了“危险时刻”的情况。自从有了小浪底水库这张黄河治理的“王牌”,一切都渐渐好了起来,我也有幸见证了黄河的“起死回生”。

1999年起,依托小浪底等工程,国家实施黄河全河水量统一调度,在“超级水库”的巨大调节作用下,黄河已23年没断流。从2001年起,黄委会通过运用小浪底等水库制造“人造洪峰”,大规模冲刷下游河道,人工改变黄河水沙不平衡的状况,已冲走淤沙30多亿吨,下游河道普遍下切2米多。

由于吃透了小浪底工程的功用,我对治理黄河的这套“组合拳”的内在逻辑了然于胸。在防断流方面,采写了《精细调度确保黄河不断流》《黄河不会成为内陆河》《“黄河经验”使中国两大内陆河重现生机》。调水调沙是缓解黄河下游河道险局、恢复生态的关键一招,对于这个专业性相当强的举措,我先后写了20多篇稿件解读和报道进展情况,其中《黄河背不动“二级悬河”》《从“人沙赛跑”到“调水调沙”》《中国用人工手段“清洗”黄河解“悬河”之危》等获得了较好的采用。

■ 上图 本文作者(右)1997年在小浪底工地

■ 下图 本文作者(左一)2017年在山东黄河滩区采访

二、悟通一个理念,拓开一重境界

我是在学着给“母亲河”唱赞歌中走近黄河的。在1996年“黄河安澜50年”报道中,我和同事们一起采写了《人民治黄,功在禹上》《黄河水资源利用率居全国大江大河之首》《人民治黄50年获效益万亿元》等稿件,主要反映黄河不仅岁岁安澜,而且随着大规模开发利用,千年“害河”变“利河”。我当时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吃”很多年的大主题,而就是这个“大主题”,也恰恰变成了观念上的一道“围墙”,遮住了望眼。

1997年,黄河发生长达226天的有史以来最严重断流,但由于当时的报道观念还停留在歌颂治黄成就、展示黄河开发利用成果上,我还是以“成就眼光”看断流,只采写了《小浪底工程将大大减少黄河下游断流机会》。采访中,我也接触到了“断流成为新河患”这一问题,但由于过分相信“上游来水减少”“气候原因”等一般性解释,没有深究,总觉得断流是旁支,不是主流,不影响大局。根本没有意识到,黄河断流恰恰最早撞响了“人与自然不和谐发展”的警钟,由此引发治黄理念的大转弯,

1998年,百名院士签名呼吁重视黄河断流问题,中央一些新闻媒体还组织了大型的“黄河断流万里探源”活动,但这些并没有引起“守土有责”的我的重视,对于断流问题全年竟无一稿,错过了研究、揭示断流现象的最佳时机。直到1999年,国务院授权黄委会对黄河水量实施统一调度,断流问题才开始进入我的视野,但我的重点仍然放在报道力保黄河不断流的成绩上。由于对断流问题的严重性认识不够,“不断流”的报道也就流于肤浅。但实际上,进入新世纪以来,黄河暴露出来的诸多问题,恰恰与“对抗性治河”“掠夺式开发”有关,与我们过去津津乐道的“成就”有一定关系。在国际上,河流开发利用率到40%就是个“红线”,而我们却在为黄河的开发利用率达53%甚至达70%而唱赞歌。一位专家曾形象地说:过去,我们总觉得黄河这把“水壶”用之不尽,把“兴黄河之利”简单理解为添置更多的茶碗、茶杯,可这些东西还没备齐,壶里却没水了。

2003年初,黄河发生有实测记录以来最严重的“水荒”。一时间,大河上下齐喊“渴”,黄河缺水发出逼人警讯。2月份,总社抽调我搞黄河“水荒”调研,我和同事沿黄河西上,登上源头千里“找水”。我们从“用水”倒看“水荒”,从“水荒”看治河,终于突破了旧有观念的“围墙”,找到了黄河报道新的主题。

通过采访,我们认识到,黄河枯水,有气候原因,但重要原因是长期以来人们无节制地取水、引水,黄河用水已超出了黄河水资源承载能力,黄河支持流域社会经济发展的功能已到极限。在缺水之痛、污染之痛、生态之痛、淤积之痛折磨下,黄河百病缠身,生命垂危。黄河还能活多长?我们与当时的黄委会主任李国英进行了长谈,获得了巨大启发。

李国英说,河流也是有“生命”的,由于人类过度开发,造成河流长年干涸断流、生命终结的例子古今中外屡见不鲜。人类治河几千年,终极目标是什么?绝对不是把河“治死”,而是维护河流的健康,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因而,所有的治河行动都应遵循这一终极目标。而维持河流的健康生命,首先必须给河流留下足够的“生命水量”。李国英说,如果单从数学的角度讲,只要有1个流量也可以说河还活着,但正如一个生命垂危的植物人,这个生命已经失去了功能。今后,在黄河水量的调度中,要确立“维持黄河生命基本水量”的原则,实行生态用水优先的“倒算账”。

■ 本文作者于2003年、2005年采写的相关报道截屏

后来,我们先后采写了《形式未断流功能已断流》《给黄河留下“生命水量”》《到了我们反哺黄河的时候了》等稿件,第一次把“河流生命”理论见诸报端,提出黄河“生命水量”不能挪用的观点,引起很大反响。

在“河流生命”理论指引下,我的黄河报道进入到新的境界。鲸落万物生,用新理念看老问题,处处皆能有新意。长期以来,人们传承着这样一种治河理念:洪水是猛兽,治河的首要目的是控制洪水。可真的把洪水都搞没了,河就治好了吗?

2003年,黄河发生秋汛,黄委会精心调度,把洪水“资源化”。当时许多媒体都关注黄河抗洪,没有注意到“洪水资源化”这个主题,我先后采写了《百亿洪水入账 今年黄河不喊渴》《用好洪水这把“双刃剑”》《黄河洪水是怎样资源化的》等稿件,让读者耳目一新。后来我又在《河流“水荒”警示治河之误》一稿中指出,共和国成立以来,国家投巨资兴修了众多的水利工程,连昔日“三年两决口”的黄河,也岁岁安澜。可减少了洪水之患后,人们却猛然发现,缺水、断流已成为新河患。河流需要洪水,就像人需要呼吸。如果没有让河道不萎缩的洪水,河流迟早要被“治死”。

有了“河流生命”的视角,我的眼界进一步开阔,从河里又看到岸上。我渐渐悟到:“河里的事”本身就与“岸上的事”相联,只有把“岸上的事”搞明白,“河里的事”才能写深。2005年,我采写评论《“以河为镜”可以正发展》。文章指出,河水清不清是一面最直观的镜子,可以看出当地的经济发展是不是以环境破坏为代价的,是不是全面、协调、可持续的,还可以辨别各地落实科学发展观的真伪。当年,我又参加黄河治污调研,采写了《河套灌区:千年米粮川变成黄河“污水肚”》《基层治污现怪圈:污染越重环保越富》《沿黄城市亮起水质性缺水红灯》等稿件,“以河为镜”是这些稿件的逻辑原点。在黄河流域水资源调查中,我和同事还发现一个怪现象,流域闹水荒,城市却在造水景,采写了《北方缺水城市刮起“圈水造景”风》,引起巨大反响,被建设部列入当年“影响中国城市发展十件大事”之一。

三、追踪一个数字,收获一个爆款

2017年,我同两位同事从内蒙古出发,一路行至黄河入海口,采写了一篇1.5万字的稿件《黄河变清调查》。稿件被人民日报、央视新闻等近百家微信公众号转发,很多是10万+,在网易、腾讯、新浪等客户端置顶,在知乎也上了首页,连续三天列百度热搜榜第一名,综合浏览量超千万,跟帖数十万条,相关领导也作了批示,请水利部研究。

一组1.5万多字的严肃新闻,按说在新媒体这种渠道根本不会有这么大的阅读量,遑论引发热议。我后来明白了,还是因为黄河这条“母亲河”对中国人来说意义太特殊了,这也进一步坚定了我的“黄河责任”。

这篇报道是由一个数字引发的。我常年订阅《黄河报》,2016年,我在上边看到一条简讯,说黄河水科院的一个年轻人写了一本《极简黄河史》。我让黄委会宣传处给我弄一本作为学术积累。当看到结尾时,我惊呆了。作者说,近十几年来,黄河泥沙已经减少到几亿吨。对比以前常说的每年16亿吨入黄泥沙,这可是历史性的变化!

我一下子就很焦急!如果这个题材让别人先写出来的话太冤了,绝对是我一生中的最大遗憾!我找黄委会水土保持局要黄河泥沙数据,拿到的还是每年减少4.35亿吨。

常年跑黄河我深刻理解专业治黄部门的严谨态度,没有科学定论并获上级批准前,他们不会轻易改变旧说法,他们习惯用长时间的规律来总结,但新闻却在发生着,不能等了。

我通过调查了解到,大概在2008年左右,黄委会已经开始组织专家设立课题,研究黄河泥沙大幅变化,起码有三个调研组在工作,也都有了论文成果,但三个组的观点不太一致,因而对于社会公众“隐”而不发,他们纠结的是,入黄泥沙减少,到底是趋势性还是周期性。

我把这个问题的突破点,重新放到了小浪底水库。小浪底水库库容126亿立方米,其中有75亿立方米的拦沙库容,按建库时的设计,运用14年后拦沙库容将淤满,可到2015年,仅淤了32亿吨。这里有多年“调水调沙”减少库区淤积所起的作用,但最主要的是中上游来沙减少。

随后,在治黄成就报道采访中,我声东击西,终于要到了关键数据。我把这些数据拿来一看,对到底是趋势性还是周期性心里有谱了。因为正常情况下,水沙变少的间隔也就是十来年,数据间还有起伏,但这个数据截止到2015年,呈持续下跌态势,就是说已经十几年都是这样的情况。虽然我不是学水利的,但通过交叉印证,我明白黄河真的变清了。

光靠数据推演是不够的,必须现场查看。从2017年5月开始,我和同事历时近一个月,走访内蒙古、山西、陕西、河南、山东五省区,亲眼验证了黄河变清。

黄河水确实变清了,但绿色巨变中存在很大隐患。通过大跨度实地采访,我深深感知了一个道理:对于黄河而言,黄土高原的泥沙供给可以说是无限的。不论生态建设取得多大成绩,放眼未来历史长河,对于中华民族而言“悬剑依旧在,大考未穷期”。

由于我写黄河的稿子较多,慢慢地与黄委会的同志熟悉起来。一天,黄委会一位领导同我开玩笑:“我知道你为什么能写那么多黄河的稿子,原因是我们的母亲河太伟大了。你写这些稿子,是应该的,是为‘母亲’尽孝道。”

2019年9月1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郑州主持召开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发出了:“让黄河成为造福人民的幸福河”的伟大号召;并将“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上升为国家战略,擘画了新时代黄河治理保护的蓝图,在中华民族治理黄河的历史上书写了新的篇章。我们确信,伴随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脚步,黄河必将走向大治大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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