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假日会不会成为风水先生的“好日子”

2023-07-11 01:14左怡兵
博览群书 2023年6期
关键词:风水先生修路风水

左怡兵

我的家乡在鄂西南临近重庆的偏远山区,童年时代的小伙伴在嬉戏玩闹中,翻看自己或对方的手指,几乎都会抑扬顿挫地吟唱一首“螺纹歌”。我们传唱的版本是:

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穿破布。五螺六螺打阳伞。七螺八螺光杆杆。九螺十螺中状元。

施爱东《故事的无稽法则:关于命运的歌谣与传说》(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却分析了一百多首流传于全国各地的“螺纹歌”。书中说,“螺纹歌”往往将螺纹分成两两一组,社会阶层分明,命运对照强烈。歌词一般会在唱到“五螺”时转韵,朗朗上口,十分洗脑。我的家乡方言隶属西南官话成渝片,使用人数庞大,这首《一螺穷》放在全国“螺纹歌”系统中,也应算是文辞简洁又具有代表性的。

与其他地区的“螺纹歌”对比,《一螺穷》在广泛流布的背后,仍有值得进一步阐说的空间。在上世纪90年代之前,西南地区由于山高谷深,交通闭塞,物资相对匮乏,经济发展水平也较为落后,流行于此的“螺纹歌”对人不同命运的描摹及解说,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那个时代的“山区风味”。

例如,三螺四螺的“穿破布”或者“穿破裤”,是指打了补丁的衣裤。由于长期奔走于山林荆棘之中,一年四季都有干不完的农活杂活,山区人的衣装,在胳膊肘、双膝盖、前胸脯、后屁股等易磨损处,难免会有一个连一个的破洞,又因为物质匮乏,一丝一缕来之不易,破衣破裤也不得不打上大块叠小块的补丁,继续穿着。成人尚且如此,整天爬坡上树,不知顾惜的孩童就更不用说。但若与“穷得有腿没裤子”的赤贫状态相比,“穿破布”虽然说打了补丁,仍是有得穿。这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再看其他地方的“螺紋歌”,与“二螺富”押韵的三螺四螺,就有“牵猪牯”“开当铺”“磨豆腐”“卖酒醋”“住大屋”等不同命运,这不仅显示了歌谣传唱地的不同生计行当,也侧面反映了当地商品经济的大体发展状况。虽说百行百业,各有各的辛劳,但与“穿破布”的寒酸窘迫相比,已经是另一番天地了。

五螺六螺转韵后的“打阳伞”,则是一种相对委婉的说法。小时候我还专门问过大人,得到的解释是“打阳伞的嘛,是乡干部唦”。如今回想,下雨天为了腾出双手干活,山区人的雨具多以斗笠、蓑衣为主,再简陋些的,披个尿素口袋也能上坡;遇到炎炎烈日,最多戴上一顶草帽。因此对山区人来说,打伞其实是一种并不常见的轻奢状态。在日常生活中,山区人能接触到的干部大多是乡干部,山区自然村分布零散,多山路、土路,交通不便,兼之山区常有地形雨,以前的乡干部下村,最常见的装扮就是夹着公文包,手里再拿把大伞。雨天遮雨,烈日遮阳,上山当拐杖,进村能撵狗。因此“打阳伞”也就成了政府工作人员的代称。如果换成更通俗的话语,就生活水平而言,“穿破布”只是刚过温饱线,“打阳伞”无疑就是奔小康了。

七螺八螺的“光杆杆”,是指找不到对象的单身汉,俗称打光棍。在山区,大龄单身群体一般与好吃懒做、不中用乃至身体或智力有残障的边缘群体重合。“光杆杆”对孩童来说,不仅意味着未来生活穷困潦倒,还有一抹涉及成人婚恋事宜的羞涩。而九螺十螺的“中状元”,大都是指读书考学。毕竟在那个年代,山区娃出路少,要是能考个学,毕业后国家包分配工作,就算“跳出农门”了。对多数山区人来说,那已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有着近似“中状元”的荣耀。

按“螺纹歌”的推算,我本是十螺的好命,只因右手小拇指的螺心略显狭长,小伙伴们在品鉴时往往沉吟不定,或算或不算,这就让我多少有些不甘。而个别“不怀好意”的小家伙,总想借机查看我的左手,欲将两个小拇指一并开除螺籍,让我由“中状元”坠入“光杆杆”的命运,真是“岂有此理”。

正如施爱东所说,“螺纹歌”只是反映了“传统农业社会对于社会结构与人生百态的粗浅理解”,儿童捻指传唱时获得的片刻乐趣,更多是源自对歌谣韵律的感受,以及他们踮起脚尖眺望未来时的那份憧憬。时光荏苒,社会变迁,“螺纹歌”传唱的那些好命与穷命,那些期待与打趣,在日新月异的当下都已成为传统社会渐行渐远的背影。

如果说作为童谣的“螺纹歌”,只是用一种极端化的语言来戏说人生命运,其娱乐、审美意义远大于对现实人生的镜鉴意义,那么施爱东在“命理与地理的传说”中对风水原理及风水故事的详细解读,可以说是清晰地勾勒出玄学话语的底层逻辑,揭示了风水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充分了解风水话语背后的叙事策略,有助于我们破除对风水的偏见,提升个人与家庭的生活质量,甚至可以为解决部分现实困境,提出富有建设性的思路。

施爱东认为“风水宝地”必然是兼顾了安全、资源与发展三个角度的自然地理,而发展角度是一种比安全角度与资源角度更高的追求:“理想风水应该视野开阔,交通便利,即有利于对外的物质交流,又有利于对内的族群发展”,“从这一点来看,偏远地区的风水,再好都称不上理想”。读到此,我对偏远山区在修公路过程中遭遇的种种现实困境,又多了一份“同情之理解”。

正如前文所说,我家乡鄂西南的偏远山区,内外交通极为不便,好风景难引外人,好物产难送外地。由此形成的物质匮乏与信息闭塞,又进一步阻碍了当地的发展,加剧了当地与经济发达地区的剪刀差。就风水而言,交通闭塞之地很难有什么风水宝地。每到当地好不容易迎来修新路、硬化土路的机会,却不断有本地人出来横加阻拦,要么说修路破坏了他家祖坟与老宅的风水,要么说修路侵占了他家的良田沃土,而个别说不出具体理由的老人,甚至“浑不讲理”地躺在挖掘机前,阻碍工程进展。

除了侵占田土与经济赔偿这类诉求明确的纠纷,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少部分人宁愿长期困守于蔽塞之中,甚至可以罔顾自己及后代子孙的切实利益?所谓“思想封建”“观念保守”这种过于笼统的解释,虽有几分道理,但仍未能说透其自洽的内在逻辑。他们关心的,真的是风水问题?答案其实既是也不是。

我们换个角度想,在修路前后,买得起机动车的家庭,对内外交通有较高需求的家庭,有子孙在外读书、工作的家庭,自然不会反对修路,他们是拥护修路的基础人群。一言以蔽之,积极拥护、推动修路的人,他们对“发展”的需求度更高,超越了对已有的“安全”与“资源”的考虑。与之相反,阻碍修路的人,自身缺乏追求“发展”的动力与条件,更加看重维护现有的“安全”与“资源”。从“安全”角度看,修路对他们而言,只会招致更多外来的不稳定因素,如疾驰的车流,刺耳的车鸣,陌生的人群,以及为了避让车辆无法再随意自在地行走;从“资源”角度看,修路只会损害他们既有的个人利益,永久地失去部分“良田沃土”,粮食蔬菜的收成减少,生活成本增加。因此对几乎没有“发展”需求的人群来说,“发展”根本不是第一要务,他们更满足于当下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修路带来的利益格局的变动,对他们来说显然是“弊大于利”,这种“损己利人”的亏本行为,自然是破坏了他们认为的“风水宝地”。

因此,阻碍修路这种“非理性”行为背后,仍然有着较为清晰的理性诉求,有其相对自洽的内在逻辑,只是当事人限于自身的认知水平与表达能力,采取了种种“非理性”的言语表达与身体行为。若能透过他们“非理性”的言行表象,摸准他们的话语逻辑,对症下药,现实中的某些困境,便有了逐步化解的可能。

施爱东在该编结尾提及“与时俱进的风水观念”,概而言之,现代化生活方式的日渐普及,正在逐步改变部分传统风水理论。我想起,在交通闭塞的时代,出远门是一件困难重重还充满意外的大事。山区人为了祈求顺利,往往会请风水先生看期择日,郑重地选吉日吉时启程。民间甚至流传“七不出门,八不归家”等习俗。随着道路交通的完善,普快、高铁、动车、飞机等日渐成为人们习以为常的出行方式,出远门不再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情。

无论社会怎么发展变化,青年男女的婚礼庆典,几乎是每个家庭都会慎重对待的重大事件。随着现代化的推进,为方便亲友聚会,举办婚礼的时间,也必然会向五一、十一、元旦、春节等长假靠拢。若要请风水先生选择“良辰吉日”,本领再大的风水先生,也只能根据“全国假日办”的放假方案,在为数不多的假期中,挑出一天,再赋予其独特的意义。也就是说,可能在今后的风水先生看来,所有的节假日,都得趋向于“好日子”。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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