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腥

2023-08-07 16:44王大烨
鸭绿江 2023年7期
关键词:福星爱因斯坦高斯

认识高斯和爱因斯坦时是个夏天。不要惊讶,我们不是在冥间相遇,高斯和爱因斯坦也只是两个人的外号。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风是凝固的,空气中能闻到一股腥气,海的腥气,在这座内陆小镇中。当时我在一家民办初中做语文老师。那里的孩子都很顽劣,动不动就会大打出手;有时我正上着课,就在下面闻到了自热火锅的香味。我要在有限的时间中,教会他们陶渊明、郦道元、韩愈、李白、王维、苏轼、周密、宋濂、鲁迅、巴金、孙犁、朱自清、叶圣陶、肖复兴、安徒生、普希金、莫泊桑、契诃夫、莎士比亚、茨威格、巴尔扎克、罗曼·罗兰、马克吐温以及奥斯特洛夫斯基等作家的文章。但在我看来,没有一个人真心喜欢这些。他们的身心已经被手机、恋爱、花手、快手、抖音、网络伤感语录、豆豆鞋、打架、钢管、香烟、沙县小吃、隆江猪脚饭、大金链子、墨镜、文身等东西填充,他们没有思考过文学。起初我会为此摇头叹息,但后来我便不再这样,独自一人写好板书,下课后再独自一人擦去。

几乎在每一个班级,都有一个顽劣的“头头”。八年级三班的马六是最让我头疼的一个学生。他不服从任何老师的管教,在课堂上睡觉是他最充满善意的选择。当他醒着的时候,会调戏周围的女生:把墨水倒在女生的裙子里,把烟圈吐到女生的脸上。马六有时也会捉弄老师。在我刚来到这所中学上班时,恰逢期末考。由于不知道学生的底细,当马六找来他的表哥孙福星上门送礼,请求修改成绩时,被我义正词严地回绝了。哪想,这个正义的举动却为我以后的教学生涯埋下了隐患。俩人走后,身边同事委婉地告诉我,刚才那个叫孙福星的家伙是这一片儿有名的混混,马六在孙福星面前被称作小崽子,但在同学之间他被称为六爷。同事劝我以后小心。一开始,我还不以为意,觉得他们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可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想错了。经孙福星授意,马六变得胆大,不仅课下散播我的坏话,甚至课上都开始肆意妄为。在课堂上,我吃过他的“水桶倾倒”“黑板擦夹子”“502粘课本”。最过分的一次,当我背对学生板书时,一颗擦炮扔到我的连帽卫衣后,直接炸出了个窟窿。我当即愤怒地下来与其争论,但是拿着打火机的马六笑嘻嘻地死不承认。学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开除不了他们。马六身边有一堆小弟,孙福星身后更有一大堆。那天我蔫蔫地回到讲台上,发觉课本上的鲁迅在冲我冷笑。

现在说说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名收银员,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上班。这家超市一开始叫什么大胜超市,后来又变成了华清超市、玉门超市,直到成为如今的丹尼斯。不管商店名字怎么变换,我的妻子从未离职,她从20岁干到了35岁,每天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收银找银,见证了这里的兴衰。回到家后,我的妻子喜欢仰头躺在沙发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放空自己,长达30多秒。我曾问过为什么要这样做,她问我什么这样做,我说叹息,长长地叹息。她说就想了呗,没有为什么。之后,我俩会视心情与劳累程度选择谁去做饭,当然偶尔也会点外卖,但是附近的店铺也都被我们吃腻了。结束晚饭后,我们躺倒在床上。做爱这个项目大约在32岁时就终止了。我仍记得那天,我兴致勃勃,抱住妻子,在她耳旁低语:“靠着阳台做吧。”她当天因为收银时与顾客产生了矛盾,有个顾客把青菜扔到了她脸上,兴致不是太高,但还是顺从地跟着我,跌跌撞撞地来到阳台。攀扶栏杆,窗帘是米白色,隐约能够看到外面的風景。就在蓄势待发之时,妻子讲:“我真想把那捆青菜给她扔回去。”当她说完这句,我突然感觉到漫天地空洞,一股难掩的悲伤涌入心头,风荡起窗帘。我说:“算了,别做了。”她扭过头,疑惑地问我为什么。我没有回话,不过在我心里,这个为什么和她的叹息一模一样。后来,我俩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过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还会在清晨兴致高昂,只是对于与妻子的做爱欲望愈加减少。我知道这不怪她,她说过她最喜欢的事情是能够拥有收银的钞票,据我了解,那个超市的一天流水最多也不过七八千块;而我说过,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一家知名期刊发表短篇小说,据我所知,那家知名期刊的短篇稿费最多也是七八千块。

以上就是我大致的家庭生活。现在,我要和你们讲讲高斯与爱因斯坦。高斯原名高佩华,爱因斯坦原名艾振岳。高斯和我一样是老师,我俩在同一个学校。他教数学,我们是在学校教师群里认识的,那基本上是一个荒废了的群聊,充斥着各种拼多多砍价和火车票提速信息。我注意到高斯,是因为他老喜欢在群聊里发一些他的公众号文章,且题目大多是《考拉兹猜想解答》《移动沙发问题解答》《NP完全问题演算》《霍奇猜想证明》《黎曼假设并不成立》等等。起初,我以为这些不过是哗众取宠,直至有一天,高斯在群聊里发送了一篇公众号文章,题为《哥德巴赫猜想证明》时,我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在经过一系列稀奇古怪的论证后,高斯虽没有得出结论,但是在文章末尾他写:“博尔赫斯曾经说过,文学不是别的,就是引导一个梦。而我要说的是,哥德巴赫猜想是一场浩瀚的工程,我不会停止对它的证明,因为那也是我的梦。”

就这一句,让我产生了对高斯的好感。可能因为博尔赫斯,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坚持与认真。总之那一天我加上了高斯的微信,与之彻夜交谈。高斯喜欢博尔赫斯、麦克尤恩、塞林格、布考斯基,我也一样;高斯喜欢皇后、披头士、电台司令、齐柏林飞艇,我也一样;高斯喜欢姜文、杨德昌、黑泽明、昆汀,我也一样。我俩越聊越高兴,犹如知音一般,一夜之间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友谊:在这个人口不到三万的小镇中,这样的友谊实在是太过珍贵了。

高斯告诉我,他在这个破学校待够了,我说:“是的,这破学校多待一天都是受罪。”高斯说:“可是当下又没有别的办法。”我说:“是没有。”气氛尴尬了一会儿,高斯发消息问:“王磊,你认识艾振岳吗?”我说:“不知道。他是谁?”高斯说:“我一个朋友,研究物理的,挺牛,差一点儿就进了中科院。”我说:“这么牛,后来呢?”高斯说:“后来没上成,回家当老师了。”我说:“和咱们一样?”高斯说:“也不是,他教高中。”

就这样,高斯介绍我认识了艾振岳,也就是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在一所公办高中教物理。这所公办学校历次排名甚至要差于私立学校,经常垫底。第二天下午没课,高斯叫上我还有爱因斯坦,我们仨约了地点,相聚在老张大排档。我与高斯先到的。老张大排档是我晚上经常逛的地方,这里门面不大,胜在好吃实惠。店主是个外地老头儿,我们都叫他老张。老张平常话不多,闷头烤串,媳妇负责收账。外头摆了三张桌子,烧烤架也在外边,浓烟上升,遮蔽海的腥气。等了有十来分钟,爱因斯坦来了,蹬了个共享单车,身着长衫,戴着黑框眼镜与白色围脖,停靠在路边后步行而来。

高斯站起,引导爱因斯坦落座。爱因斯坦这时欠身,向我伸出手,说:“你好,鄙人艾振岳,在育才中学教高二物理。”我赶忙站起,握住爱因斯坦瘦到惨白的右手。我说:“久仰大名,佩华一直向我提起你,说你物理教得很厉害。”爱因斯坦抽回右手,顶顶眼镜梁,笑道:“没有没有,不过是教书育人罢了。我听高兄讲王兄心系文学事业,曾在某知名文学期刊上发表过文章。”我说:“没没没,就那一次,往后就不行了。”爱因斯坦讲发表一次两次三次,就像水的三态:固态、液态、气态,均属于质变,都是非常令人羡慕的。

爱因斯坦的这一席话,说得我飘飘然:文学期刊真的发表过,但并不知名,内刊,而且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小说中出现的词句、情节甚至是人物名称我全都忘得干净,只有“发表过”这个事实我没有忘记,那是我文学梦多年来第一次发表,也是唯一一次。这篇小说就像如今的网络俚语一样:以为是开始,结果成了巅峰。后来经过一番挣扎,我那短暂的文学之旅终于走到了尽头,只留下这一个事实,偶尔被打捞上来,接受人们的表扬和赞叹。

寒暄过后,我们落座。高斯这个人很会活跃气氛,菜上来前,先讲了几个数学界的笑话:譬如世人皆知的“高斯十九岁把世界难题当作课后习题”“陈景润痴迷做题忘了理发”等等。因为其中掺杂有“高斯呀高斯你小子真他妈牛”“歪日,陈景润怎么不见了”等口语翻译,所以并不枯燥。我本以为爱因斯坦是个马屁精,没想到整个饭局,他都坐得笔直,默默夹菜,严肃讨论问题。其间爱因斯坦曾问我:“王兄怎么看待鲁迅的文笔?”我喝得有点蒙,想了半天,说:“挺好的,尖锐犀利。”爱因斯坦点头:“文笔如人,希望我们都能成为像鲁迅那样刚韧不拔的人。”我尴尬一笑,不知该说什么好。

吃到一半,妻子发来微信,问我在哪儿,回来的时候去丹尼斯带个西瓜果盒,看张兰在不,张兰不在就别买了,她在能省两块钱。高斯正在倒酒,我心里有点不情愿。张兰不在,张兰在就必须省那两块吗?我没回妻子微信,扣住手机端起酒杯。高斯活络气氛,站起来讲:“我们仨提一杯,共贺这美妙的夜晚与美丽的相逢!”啤酒一饮而尽,喝得嗓尖儿冰凉,风吹来时,我头一次没有闻到海边的腥气。

酒过三巡,最先不勝酒力的是爱因斯坦。他踉跄站起,说:“高兄,研究数学,他的论文,很严肃,很认真,具有逻辑性。那篇文章叫什么来着呢?考拉猜想?”高斯说:“考拉兹猜想。”爱因斯坦说:“对,考拉兹猜想,世界十大数学未解之谜。我教物理的,也懂一点儿数学,高兄很厉害,通过一元二次方程的形式,巧妙地完成了考拉兹猜想的证明。”高斯摆摆手说:“哪里哪里。”爱因斯坦又讲:“我这个人,平常不怎么夸人,看重的是实力:高兄的那篇论文,发表在了权威数学期刊《研究数学》中,其实力,可见一斑。”爱因斯坦话音未落,高斯已经从他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本杂志:那杂志侧面已经皱卷,封面用黄色胶带粘贴。高斯小心翼翼地给我,问:“不知王兄是否想要鉴赏?鄙人论文在第三页,头条。”我摆摆手说:“不了不了,数学打小就差,肯定看不懂。”爱因斯坦在旁边讲:“没事的,高兄的论文非常精辟,如同物理上的杠杆原理,有着四两拨千斤之妙。”高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没有办法,我只好接过杂志,翻到第三页。整篇论文只用了两页,证明开头部分写道:“本定理的证明涉及一次不定方程,首先我们把一次不定方程解的存在性以引理的形式给出。”方程解完后,高斯又写道:“经过证明,事实上,克拉兹猜想并没有传说的那么困难,证明也并不复杂,甚至高中生就能解决。我们不能被名人或是数学家的言论所吓倒,我们要勇于尝试,因为尝试就有可能成功。”我又随手翻到另一页,文章题目为《我说哥德巴赫猜想的三种解法》。

吃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忍住,问爱因斯坦:“这天穿长衫不热吗?”没想到这时候爱因斯坦突然哈哈大笑,瘦弱的身躯在灰白色长衫里抖动。笑完后,爱因斯坦严肃地推了推眼镜架,说:“在我的认知中,长衫意味着对一个人尊重,尤其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刚刚与王兄的交谈让我明白,我没有看错,王兄是一个有着高尚灵魂,且可以托付信任的人。”爱因斯坦这一把又把我说得飘飘然,我旋着脑袋,连连说:“哪里哪里。”高斯这时也摇晃站起,哈哈大笑:“文笔连友谊,英雄心相惜。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呀,啥也别说了,我去买单!路上咱们再唠会儿!”听到这话,我赶忙讲:“别别别,还是我来吧。”爱因斯坦虽半入空门,但还是摇摇晃晃地掏出钱包。扯到最后,难分高下,爱因斯坦讲:“这样,国外流行AA制,我们不如实行三A模式。”起初高斯说这不太好,扭捏了一下还是按照爱因斯坦的提议做了。一共268元,高斯掏了100元,我跟爱因斯坦一人84元。

这趟酒喝出了我们仨的情谊,同时也喝出了妻子的怨意。回家后,妻子见我不仅没买果盒,还大醉醺醺,便毫不留情地数落了我一顿。我没有与她争辩,因为在我脑袋里,逝去的理想又活了过来,我的生命又充满了活力,眼下这些庸俗的事情将不再纳入我的考虑范围。此后数日,我都与高斯、爱因斯坦厮混在一起。我们还建立了一个群聊,名称取各自最喜欢的名人首字:高爱博。在这个群聊中,一切都是平等的,一切都是崭新与高尚的。这里没有拼多多的“砍一刀”,没有火车票的提速,更没有废话连篇与黄色玩笑。我们探讨浩瀚的星空下,如何进行光的捕获;探讨是否存在万能数字,能够适用各种疑难杂问。高斯和爱因斯坦还告诉我,他俩都有一个终极研究项目:高斯的是“彩票概率论”,他想通过研究这起项目,尽早还完房贷,还有妻子生大病时所欠的款项;爱因斯坦的是“永动机制造”,倘若成功后,他会率先为自己偏瘫的母亲进行适配,让她重新站立起来。

高斯和爱因斯坦的雄心让我泪目,同时也让我想到了博尔赫斯的那篇《沙之书》。在这个故事中,所谓的《沙之书》无穷无尽,永远也无法翻阅到尽头。因此,我准备写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沙之书》。这样的想法一经产生,我便觉得有什么重物压在了自己身上:没有沉痛感,反而是一种“天降大任”般的自豪。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高斯与爱因斯坦时,他们均对此表达了支持。爱因斯坦甚至带我参观了他的隐蔽实验室:在他家的地下室中,放置着各种蒸馏仪器以及钢板小球。我问爱因斯坦:“你不是理论物理学家吗?”爱因斯坦告诉我,仅痴迷于理论的物理学家无法走得长远,只有理论与实践兼备,才能更好地发展。同时爱因斯坦还告诉我,文学也应该吸收其他学科的精华:《沙之书》,无穷的书,就应该囊括世间所有知识,尤其是未知的知识。

未知的知识。爱因斯坦的这一席话启发了我。经过考量,我决定效仿学科门类那样的方法,设立囊括文、史、哲、理、工等各种纲目。在每一个纲目下,所包含的并非世人所探明的、已知的知识,而是“未知的知识”。所谓的未知知识,即包括永动机的制造、彩票概率推测、宇宙的界限等等问题。当我思考到这里,不禁欣喜若狂。我将此种想法兴奋地告诉了他俩,这一次向我指出问题的是高斯。他告诉我,囊括所有未知之谜的提议确实不错,但是这样的形式又和那些世界未解之谜有什么区别呢?而且理论上来讲,一个未知的解决并不意味着终结,反而会牵扯出另一个,甚至许多个的未知。

“我们现在所要思考的,就是想办法设立一张无穷大的网,将这些未知全部捕捞到一起。”

高斯的提议不仅中肯,而且非常切实。按照他的理解,世界就如同一条射线:我们站在中间,起点至我们这一段是已知的,但是由我们向前则充满未知。理论上来讲,已知可以轻松记录,但如何记录未知,世上还未有一人达到。爱因斯坦的观点则更加清晰:未知是运动的,只有当我的这本书也是运动时,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记录。也就是说,《沙之书》应该先人一步,拥有未卜先知般的本领。

《沙之书》就在这一阶段卡壳了。那几天,我全身心投入这个问题之中,与高斯和爱因斯坦争论到彻夜不休。“病急乱投医”,我也问过我的妻子。听到问题后,她愣了一下,问我在想什么玩意儿,有这些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往上评职称。

夏季快要结束的时候,来老张大排档的人越来越少。为此,老张撤掉了外面的两张桌子,我知道仅剩的那张桌子是为我们而留。先上了六串羊肉串,此时外面刮起一点风,因为是夏末,能感到一丝凉意。高斯问要不进去吃,爱因斯坦摆手说:“不用,微微细雨,不足挂齿。”菜照常上着,等到爆炒肥肠上桌时,我们三个已经喝掉了一提啤酒。这时,一伙人乌泱泱地来到大排档跟前,头发全部五颜六色,有两人手上还拎着钢管以及砍刀。起初我没怎么在意,他们先是进了里屋,大概人太多,面积又太小,剩了几个在外边。就在剩下的人中,我看到了马六。他穿着牛仔马裤,上身是件白色衬衫,敞胸露腹,嘴上喊着:“我不进里边,我要在外边,外边凉快。”

当这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时,我的心一咯噔,下意识埋低头颅,使劲咬着肥肠;高斯跟我一样做着相同的动作。恰逢此时,爱因斯坦摇晃地站起,说要上厕所。还没等我俩反应过来,他就在门口一个踉跄,脑袋撞在一个身穿黑背心、露着大花臂的男人身上。

“什么玩意儿?”

黑背心抖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扭脸看他,心脏直接缓停了半秒:是他,马六的表哥孙福星。爱因斯坦那天没有穿长衫,而是穿了个印有哆啦A梦的蓝色T恤。他的酒力实在是太菜了,孙福星手一抖,绕了个圈才站稳。爱因斯坦吐着酒泡,说:“请问是你动我了吗?”孙福星说:“是啊,咋的?”这时我与高斯已经反应过来,高斯站起,横在二人中间,充当和事佬;而我背着脸,拽着爱因斯坦的手示意他坐下。

“王兄,张兄,你俩别动我。不小心碰到您是我的不对,但您的动作也比较粗暴,我先向您道歉,同理,您也应当向我道歉。”

爱因斯坦咕哝着嘴唇,身躯几欲跌倒。孙福星听到后,看了一下我的脸,故作惊讶地说:“哟,这不王老师嘛,失敬失敬。”孙福星邪魅地朝我拱手作揖。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爱因斯坦如此令人生厌,往日对他的好感全然尽无。孙福星摆弄了两下手后,转头又凶神恶煞地对着爱因斯坦讲:“给你道歉?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啊!”

说罢用力一个推搡,爱因斯坦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你现在给老子跪下!”

孙福星看着地上的爱因斯坦大喝一声。这时我才发现,马六已经开了一瓶啤酒,靠墙根儿蹲着看。我不再说话,也没去扶爱因斯坦,只是觉得一阵眩晕,脸庞火辣辣地疼。这时老张跑了过来,哈着腰,说:“孙哥啊,真不好意思,刚才在做酸菜鱼,没看到您来。”孙福星问道:“老张,你今年几岁了?”老张一愣,说:“今年虚岁56。”孙哥说:“五十多的人,眼是不是快瞎了,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去,上菜!”

滚烫的鱼被放到桌上,老张眼含歉意地看着我们。孙福星扯过一条板凳坐下,爱因斯坦此时还趴在地上,他的眼镜歪斜,对着黝黑地面不发一言。孙福星根本没有看我和高斯,拿起筷子自顾自地吃菜。他给我俩倒上啤酒,招呼墙角的马六过来。马六喊:“哥,我就不去了,你吃吧。”孙福星没理会,说:“小崽子赶紧的,过来吃鱼。”马六不情愿站起,来到我俩旁边讲:“哥,要不咱再支张桌子吧。”孙哥说:“不,就这桌,一块儿吃,你这小崽子也趁机会问问老师题。”马六说:“不了吧。”孙哥没理会,说:“你们都是啥老师?”高斯咬着牙站起,挤出笑容讲:“孙哥,我教数学,这位……”话刚说一半,孙福星插嘴:“这位我知道,教语文,还让我弟得了个不及格呢。”孙福星说着,咧嘴笑看着我。刹那间我明白了,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孙福星还是忘不掉当年我让他丢的那次脸,这次找碴儿也是因我而起。正当我捏着拳头,想着要不要给他道个歉时,爱因斯坦忽然从地上缓缓站起,用满是泥土的右手拍动孙福星肩膀,那时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刚才我思考了下,您还是需要向我道个歉。”爱因斯坦说完这句,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我这时恍然明白,能够融合文学、数学、物理学等所有知识的,唯有静止的时间,只有在绝对静止中,他们才能融洽共生;可惜的是,我明白得太晚了,我的一生消耗了太多等待。话音落去,孫哥一把拽住爱因斯坦袖子,狠狠摁在饭桌上;接着他抽出一个空的啤酒瓶,对着爱因斯坦的脑袋敲了下去,嘴上喊着:“你算老几,你算老几。”

一瞬间,场面全乱了:高斯大吼一声抓起酒瓶,屋里有人涌出,马六站在旁边,肩膀颤抖,已然哭成泪人;而我看着眼前一切,脑袋眩晕,丢掉筷子,站起,转身,朝着外面疯狂跑去。我跑啊跑,如同一只仓皇而逃的蟹。我跑过了一条马路,跑过了一条立交桥,气喘吁吁地跑回了家中。妻子正坐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看电视,头也没抬地喊:“回来了?”我感到浑身颤抖,双手扯动卧室,却怎么也打不开房门。太紧闭了,我感到惶恐,仿佛孙福星就在后面追赶。门还是打不开,我一着急,用脚踹了下去,门开了。

门开了,躺在床上,妻子给我贴好膏药,骂道:“你这人有病啊,卧室门得往里推都忘了。”我没说话,用枕头捂住头颅,命令自己立刻睡着。可是那天,我却整宿没有睡着。我就静静地看着,看着脑袋中的那本《沙之书》,经由风起,它一页页地翻动,却又一页页地消散,像沙一般消散,直至无影无踪。第二天中午,是高斯给我打来的电话,他说老张当晚就报警了,警察把孙福星铐上了,估计得进去待几天。我问:“爱因斯坦呢,他没事吧?”高斯讲:“没多大的事,轻微脑震荡吧,孙福星想赔5000元了事,爱因斯坦不答应,一分没要。”听完这句,我小声询问:“要不过两天,我请你俩喝顿酒?”一阵沉默,过了会儿,高斯讲:“算了王兄,有啥好喝的呢,夏天都快过完了。”我又试图请求,推辞一番后,高斯说:“还有事,先挂了啊,有空再聊。”

后来我和高佩华、艾振岳再也没有相见。

孙福星出来后,没找我报复;马六呢,在课堂上也老实不少;老婆在丹尼斯升了职,加薪那天,我俩时隔多年终于又做了一次。毫无疑问,我的生活重回最初的正轨,可是却再也没有当初的快乐。又过几天,如高佩华所言,夏天真的过去了。夏天一过,我再也闻不到海的腥味,那种虚无缥缈却又令人向往的理想之味。这座内陆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味道:干旱而又平庸。我很怀念那种海腥之味。但或许,于我而言,也仅仅是怀念吧。

作者简介

王大烨,原名王晨旭,1999年生,河南安阳人。小说散见于《青年作家》《山西文学》《作品》等。

[责任编辑 黑 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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