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宅唱:这个世界有很多复杂的东西

2023-08-23 01:05张宇欣
南方人物周刊 2023年21期
关键词:三宅惠子石桥

张宇欣

“每拍一部新作,都是一个新的挑战”

2023年6月30日晚,中国电影资料馆一号厅,电影《回放》(2012)放映结束。灯亮,资料馆策划沙丹问台下六百多位观众:“这个电影难不难?看懂了没?”他认为这是三宅唱导演作品里最难懂的一部,“这部吃下了,其他都不成问题。”

《回放》大抵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主角是一位40岁、与妻子分居的演员,他为一部戏配音,导演对他不太满意。在他应当工作时,突然出现一位老友邀请他回乡。演员丢下工作,从助理身边遁走。演员和旧友见面,给高中老师上坟,参加同学婚礼,闲聊中翻到高中用过的滑板。恍然,这几个四十来岁的人穿着制服,回到高中时,好像梦游一般,又好像真的把青春从头来过。接着,导演又牵引观众回到当下,我们看到一些重复的、和之前片段有区别或形成补充的情节:旧友们给高中老师上坟,去参加婚礼,演员看到滑板,和老友讲起过去的事情。

“现在的你正是某个时候你所做的选择而导致的结果,由选择和结果堆积起来的,正是如今。”借片中前辈之口,这句似有所指的台词两次出现,增添了某种因果论的神秘性。通过时而丝滑时而突兀的剪辑,现在、过去、梦境融为一体,成为《回放》。

电影上映并提名洛迦诺金豹奖时,三宅唱才28岁。“那时候,太过于想做一个特别的导演。”三宅唱被请上台做映后交流。影展顾问兼翻译中山大树一字一顿地转译他的话,“其实这都是简单的电影,不用想太多。”观众笑了。

这个盛夏在成都、武汉、北京举办的三宅唱作品展“听见都市的节奏”是近期国内重磅电影展。6月中旬,三宅唱从日本来到中国,先在上海国际电影节担任大师班嘉宾,接着到上述三地参加映后交流。沙丹向观众郑重介绍,1984年出生的三宅唱是这个时代最受瞩目的日本青年导演之一。这次,他带来了11部作品:《1999》《无用的人》《回放》《驾驶舱》《长滨》《密使与看守人》《八月八日》《你的鸟儿会唱歌》《野性之旅》《无言日记2018》《惠子,凝视》,有短片、有长片,有剧情片、有纪录片。其中,《你的鸟儿会唱歌》(2018)入围了柏林国际电影节论坛单元;《惠子,凝视》(2022)入围了柏林国际电影节遇见单元,并于2023年初获得平遥国际影展首映单元最受欢迎影片荣誉。

当我试图归纳三宅唱的创作母题、想寻找某种统一的风格或审美的时候,我失败了。他并不像大多数艺术片导演一般,只拍有强烈自我表达的作者电影。他的作品里没有一以贯之的人物或主题。

《1999》(1999)拍摄于三宅唱上中学时,在3分钟时长里,几个中学男生在教学楼里你追我赶,跑来跑去,仅此而已。那时三宅唱还不知道怎么拍电影,但觉得导演这个职业蛮好,他喜欢的文学、艺术、体育全部能在电影里实现。

三宅唱大学本来读的是社会学,后来到专事电影教育的映画美学校进修。他的第一部长片《无用的人》(2010),拍的是北海道漫天大雪里三个无所事事的高中毕业生。

他的创作来源丰富,比如《野性之旅》(2019)是应山口县信息艺术中心的邀请拍摄“山口的DNA图鉴”工作坊,初中生采集植物、分析DNA、制作植物图鉴,三宅唱与他们一起创作,片子最后呈现出虚实结合的效果;古装片《密使与看守人》(2017)则是受日本映画频道的委托而拍——“他们想拍一部很新的古装片,”三宅唱说——在64分钟里,19世纪的兰学者几乎不讲话,在密林、雪地里独自疾走。《驾驶舱》(2014)的原始命题是“拍一部关于身体的纪录片”——这个邀请来自爱知县艺术文化中心,三宅唱选择在不到10平米的狭小空间里,拍三位年轻的音乐人OMSB、Bim、HiSpec,片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镜头都正对着音乐人,看他们调效果器、试节奏、唱错、卡顿、重来,直到终于有了节奏、鼓点,OMSB不由自主跟着点头。

薛旭春是这次三宅唱中国特展的策展人,也是一名职业演员。他认识许多立志成为作者导演的人,不想受市场裹挟,但因为没有商业价值,得不到好的社会资源。“身边很多年轻导演其实过得并不开心,因为他们想拍自己要拍的,但又没有机会拍。三宅唱不会给自己设限。我想请三宅唱导演过来交流,也是希望能给大家一个鼓励,哪怕我们只是接一个电视台的活儿,也有可能在这个活儿里加进自己的印记。”

关于风格,三宅唱自己是这么说的:“我不会故意保持个人风格。每拍一部新作,都是一个新的挑战。只有当你把我的作品全都摆在一起时,才会察觉某种我的风格。”

一个演员的诞生

看《长滨》(2016)时,我因堵车迟到了两分钟。大厅很黑,只听到海浪声。我猫着腰坐下,看到石桥静河在海滩上,摆动肢体,起舞,只有她一个人。我担心自己错过了什么。

还好,没有。18分钟的短片都是如此。石桥静河在舞蹈。光线变化,直到傍晚,她的脸上有夜幕投下的阴影。

石桥静河是《你的鸟儿会唱歌》中的女主角。这部影片以在东京郊外一个书店打工的男生、他的室友、他的女朋友为主角,讲述三个年轻人不定的生活和飘忽的情感关系。

2019年的北京国际电影节上,《你的鸟儿会唱歌》展映,影迷反响很好。那是薛旭春第一次看三宅唱的电影。那年,他联合中山大树以及三个民间放映机构,将另一位日本当红青年导演滨口龙介(2021年凭借《驾驶我的车》获得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编剧奖)邀请到中国做巡展,三宅唱成为他的下一个策展目标。之后因为新冠疫情耽搁了三年,2023年1月,薛旭春給三宅唱发邮件,正式提出邀请。最初,三宅唱选择的片目中短片只有《1999》,许多短片他只是当成习作,原本没有院线放映的打算。薛旭春回邮件陈述,希望加上《长滨》和《八月八日》(2016),让观众了解他是如何与演员工作的。三宅唱同意了。

《长滨》和《八月八日》都是三宅唱为《你的鸟儿会唱歌》做准备而拍的。石桥静河原是舞蹈演员,缺乏表演经验。比起坐着喝茶喝咖啡吃饭,三宅唱对石桥说,不如一起做个短片好了。两个片子都是在一天内完成的。

《1999》

《无用的人》

《回放》。图/ SHOMIYAKE

“他的电影里有一个很重要的、我们津津乐道的部分,就是他和演员的合作,我们一直会念叨说,他好厉害,怎么可以让演员展现出如此自然轻盈的状态?”薛旭春说。

三宅唱、石桥静河及摄影师四宫俊秀共同完成了探索,即如何在影像中表现富有魅力的身体形态。

“我们尝试着记录这样一种过程——从日常自然地过渡到舞蹈,然后从舞蹈能够自然返回到我们的日常。她站到镜头前,渐渐地消除了在镜头前的这种违和感,这就是拍摄的初衷。在拍摄之后我们发现,当我们拍到的东西具有深奥的内涵时,让更多的人看到它是一件很棒的事情。”三宅唱说。

映后有观众提问:这是剧情片还是纪录片?怎么捕捉石桥静河的姿态?

三宅唱神秘地表示,纪录和虚构之间没有绝对界限,至于拍摄,“在海边,让她自然地跳就行了。”

另一部《八月八日》拍的是石桥静河的一天。她在房间里工作,偶尔走神,用脚去钩运作的风扇,手边摊着剧本,她念念有词:“孤独什么的,一无是处。”那是《你的鸟儿会唱歌》里的台词。

在这部13分钟的短片里,我感觉看到了一个演员的诞生过程。

在上海电影节的大师班上,三宅唱说,现场拍摄是一个不断进行中的动态过程,“失败是理所当然的、是正常的。”演员总有紧张、抓不住自己角色的瞬间,所以三宅唱会这样安排拍摄日程:一开始、尤其第一天会比较轻松,第十天,会给演员对第一天进行补拍的机会,“也就是说,第一天拍摄的失败也是可以接受的,给予他们这样一个时间,这是我比较为演员着想的地方吧。”

三宅唱喜欢和演员一起创作,也十分善于通过身体的互动加深和演员的沟通。在《密使与看守人》里,密使长时间地在雪地、密林中赶路,这是电影的主要剧情。拍摄前,三宅唱和几个演员脱了鞋子,在东京的街上光脚走路。把自己放在演员的视角,设想演员的感受,这是三宅唱会做的事。

“他能看到Beats”

这次巡展最后一场放映的是三宅唱最新影片《惠子,凝视》。这部电影拍的是有听力障碍的酒店服务生惠子在工作之余学习拳击的故事,她所在的拳馆因新冠疫情等原因面临闭馆,她自己也要克服竞技可能失败带来的心理影响。影片中理想与现实纠缠,同时精准表现了疫情中个体的孤独感,更难得的是以一种淡然的姿态重新审视了所谓胜败,被日本《电影旬报》评为2022年度十佳之首。

《惠子,凝视》中几乎没有使用配乐,三宅唱认为配乐会给听障人士和普通观众造成信息差。不同于绝大多数拳击题材影片,《惠子,凝视》使用了大量固定镜头拍摄,没有了运镜、剪辑、配乐的辅助来表达情绪,观众看到的,是直接由岸井雪乃饰演的惠子用身体传达出的能量。惠子拳头打在沙袋上的声音、惠子和教练练空拳的互动形成一种特有的音乐性。

《你的鸟儿会唱歌》的男主角柄本佑形容三宅唱,“他能看到Beats。”这包括主角身体的律动,这部影片中三位年轻人在酒吧里微醺蹦迪。

在上海,晚上三宅唱被影迷偶遇也在club里蹦迪,像他的电影里一样。

公众号“深焦DeepFocus”发表的评论文章《用清汤寡水俘获人心,日本当红炸子鸡的创作秘密》写道,三宅唱电影没有惊艳开场、戏剧性反转、升华结尾,“对于这些,三宅作品总是表现得十分的笨拙与迟疑。看三宅作品,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困惑,因为你很难在其中找到明显的标签元素,无论是某种民族文化的,还是符合国际电影节审美趣味的。”但其作品里有“似漫不经心,却又浑然天成的魅力,以及一种对于生活、风景和身体的电影本体论表达”。

我不由好奇三宅唱本人是否有他作品中这样的气质。薛旭春回忆起他第一次见三宅唱的情景。那是上海电影节大师班的前一晚,三宅唱刚到上海。饭后,三宅唱和薛旭春一起散步回酒店,下着小雨。他们边走边用苹果手机自带的翻译软件聊天:三宅唱和薛旭春分别用日语和汉语输入文字,转成对方文字的语音。两台手机的机器人声对话,效率不高。在《惠子,凝视》里,有听力障碍的惠子和其他人交流,也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先写,再等。

《驾驶舱》 图/ SHOMIYAKE

《密使與看守人》 图/ 日本映画放送株式会社

《长滨》 图/ SHOMIYAKE

《八月八日》 图/ SHOMIYAKE

《你的鸟儿会唱歌》 图/ 窗外年华

《野性之旅》 图/ SHOMIYAKE

《无言日记2018》 图/ SHOMIYAKE

《惠子,凝视》 图/ 和观映像Hugoeast

薛旭春和三宅唱对工作信息,次日早上9点40要在酒店二楼集合,去大师班。三宅唱回:好。薛旭春打字:酒店早上6点就提供早餐,可以先吃早餐。三宅唱说好,然后他说,但是现在刚吃完饭,肚子好饱,我还没办法去考虑早餐的事情。薛旭春回了一句:是,刚才吃得很饱。三宅唱又写:我们现在吃得很饱,为什么明天还是会饿呢。

“我觉得很可爱,小孩才会说这样的话,他很轻盈、松弛、随性,甚至有些天真。”薛旭春评价。

《你的鸟儿会唱歌》映后,有观众提问:一场便利店的戏很妙, 似乎能看到三位主角的视角流动,这是不是导演的设计?三宅唱先是说,自己不太想透露,有魔法被揭露的感觉。翻译完毕,他又说了一句:“但我还是说吧,都是我提前设计的。”

《驾驶舱》里有个段落是这样的:年轻的音乐人围坐在一个鞋盒周围,将弹力小球擲到鞋盒上他们画的几个格子中,反复投掷,寻找节律。就在这种游戏里,他们找到了他们的音乐。“我觉得三宅唱也有这种游戏精神。”薛旭春说。

三宅唱的电影看毕,我仍然带着许多未解的疑惑,比如,为什么一部短片展示一个人的起舞是有意义的?石桥静河最后在两个男生中如何选择?惠子为什么想要放弃打拳,以一场失利的比赛告终后,她又将如何呢?

我想起他最复杂的作品《回放》。映后问答结束,三宅唱也没有回答观众的问题,为什么电影是这样的?为什么拍出来的生活是这样的?

他以这样一句话结束了那场交流:“如果人生真的是自己的选择,是很好的。但很多时候不是的。这不是自己的责任,也没有答案。这个世界有很多复杂的东西,所以有点理解不了,也是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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