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一棵树

2023-09-18 22:35严泽
湖南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狮子山栽树

严泽

故乡,于我来说,不但是地理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在岭南工作几十年,每年我都要想方设法回去三五趟,哪怕是九十多岁高龄母亲驾鹤西去,家里仅剩一幢空房之后我也如此。回到故乡去,回到生命的源头,与故乡的土地重新连接,重温逝去的岁月,打捞时间的碎片,记录故乡的沧桑巨变,传播一些值得记录的文字,也是对自己生命状态作一次重新整理。《去看一棵树》就是我记录的一个真实故事。本着主人公“不足与外人道”的要求,我记录成文时姑且隐其大名,仅保留姓氏,简称彭生。这是岭南人习惯,成年男子均可在姓氏后加“生”。所谓“生,就是“先生”,是对人的尊称。

认识彭生是必然。在这个世界上,在时间的长河里,很多人走着走着就会不见;而有的人,由于灵魂相近,气味相投,只要有缘,迟早总会交集以至成为至交。我与彭生就是如此。记得是我母亲九十大寿那年的春天,我去镇上殷家铺糟坊打酒,一个也去打酒的人引起了我特别注意。其身着迷彩服,脚穿一双沾着黄泥的力士鞋,相貌古拙清奇,目光如炬,黑红的脸膛,结实如铁塔,走路衣角带风,说话震得瓦响,仿佛是从武侠小说里走下来的高手。其次引我注意的是,此人拎两个二十公斤的塑料壶,一打就是八十斤酒。见他与众不同,我禁不住道:“老兄打这么多酒,若不是做生意,家里可有喜事?”此人听我这样问,朗声大笑,连声道:“人嘛,只要开心,抬头就是喜,喝酒,何必要有喜事?古人不是说,将船买酒白云边,诗酒趁年华么?”我正惊讶他的出口不凡,只见他把两只塑料酒桶绑在摩托车后面,一句“再会”便绝尘而去。

让我想不到的是,是年国庆假期,我再去殷家铺糟坊打酒时,竟然又碰到此人。他仍是上次的装束,仍是打八十斤酒。他认出了我,哈哈哈走过来,伸手就握,那手指分明像一把锉子。我没有问他为何又打这么多酒,也没有问他是从事什么行业的,顺着话题说起了酒。没想到他对酒是如此了解,从酱香型谈到浓香型,从汾酒谈到了习酒,还教我怎样分辨勾兑酒和纯粮酒,简直是给我上了一课。

看着他把两只塑料桶绑在摩托车后面又绝尘而去,我不禁向他投以敬佩的眼光。我向来认为,斜阳草树,寻常巷陌,无处不有奇人高士,眼前活生生就是一个,只是我们不识罢了。

此人即彭生,其时我与他仅两面之交,跟他真正相识,是我回家做房子那年。

我的新房落成后,假期仅剩两天,房前屋后急于栽树,却无人可托。是夜,一文友来访,闲聊中谈及栽树一事,他一拍脑门,道:“对了,明天我带你去找彭生,大后天你只管放心回广东好了。”

“彭生,何许人?我又不识。”

“他是我们镇诗联协会的,地方上的奇人。”

“奇在何处?”文友如此一说,倒引发了我的好奇心。

“只要有人栽树,他都免费提供树苗,并且包给你栽好。你说奇不奇?”

“如今还有这等活雷锋?”我表示怀疑。

“……这十几年来,他几乎倾家荡产,育树栽树,把一座石头山变成了花果山。”

……

“有一年干旱,他连续五十三天,每天挑一担水,爬到一百多米高的山顶,硬是把一棵小松树栽活了。”

“天啊,这要多大的毅力啊?”

听了文友讲述,我大为惊叹,没想到世有奇人,还有栽树的奇人。无奇不传,无传不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这样的奇人不正是我要记录的吗?

我决定次日去见彭生。

我要親眼去看那棵树。

在广袤的洞庭湖北部平原,罗霄山在这儿有一段余脉——狮子山,虽然海拔不足两百米,但在没有见过高山的平原人眼里,它是名副其实的山。山上长翠竹、生果木,自古以来,这里林幽水清,风光秀丽,宛若世外桃源。由于狮子山横亘在水患频繁的平原,地理位置便尤为重要,一旦长江洞庭在洪涝季节决堤,它便是垸区人们的逃生之处。狮子山多优质花岗岩,自上世纪六十年代起,隆隆的炮声便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为了护住不断坍塌的长江堤坝,防止肆虐的洪水摧毁堤坝内的家园,水利部门将山上的石头用炸药轰下来,装上卡车拖拉机,运到几公里外的长江边,然后抛向滔滔江水。

自第一声开山炮响起之后,狮子山便无宁日,从早到晚炮声隆隆车轮滚滚;也是从那一天起,这儿的蓝天不再,清水蒙尘,有心脏病的人没有几个挨得过晚年,一些健康人也无端染上怪病。缺乏知识的村民却不会想到这是采石带来的祸害,他们不会逃离——也无处逃离,因为这里有他们割舍不下的家园,有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田地。

彭生是最早从狮子山下走出去的读书人。他每次回到村子,看到原本满目青葱的狮子山被剥皮抽筋,看到村里这个生病那个生病,唯有无声叹息。他知道狮子山的风水坏了,这风水不是堪舆先生说的风水,是山上的树木毁了、山下的清水脏了、空气不再新鲜了。每次离开村子去镇上的中学教书时,他总要频频回首,看到那个炮声隆隆尘土飞扬的采石场,看到山上那个巨大的豁口,心都会隐隐作痛。也许是回首太多,有一次,彭生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如果有机会,他要让这只被剥皮抽筋的“狮子”满血复活,让好风水重新回来。

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响了四十多年的开山炮突然沉寂下来。山民都感纳闷,只要长江在洪涝季节还发难,采石的炮声就不会停息,一夜之间,为什么采石场上的人都撤走了?山民听了四十多年的炮声一旦不响,开始几天还不习惯了,觉得耳朵里少了什么,等又过了好些天,他们才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醒来——这才是属于他们本来的宁静啊!而这份宁静是多么难得!他们从可靠的渠道得到消息,采石场要永远关闭了。他们奔走相告,有的甚至喜极而泣。四十多年来,无数的事实已使山民们从无知到有知——现在谁都知道了采石的祸害。

没想到长江会有静若处子的一天,原来惊涛拍岸、浊浪排空的场景会一去不返,长江上游修建了大坝,人们再也不用担心洪水冲破堤防,采石场再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刚刚放下教鞭的彭生听到这消息,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是多年前心里的那个念头。

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他某一天就去了村支书家。村支书一脸诧异,“这几百亩乱石岗,鸟不拉屎,送给谁都嫌,你要承包?“是的,给我三十年,我到时还给集体一座花果山!”彭生坚定地说。他向村支书阐述了复绿计划。“这是利在当代、造福子孙的事,我第一个支持你!”支书是个有胆识的人,他在这位土生土长的文化人眼里看到了果敢与坚定。村支书随即召来两委干部,大家都表示支持。在征求村民意见的大会上,也没有一个村民提出异议。在他们看来,这是背着磨子唱戏——费力不讨好的事。

彭生兴冲冲回来向家人宣布了这一消息,没想到遭到了他们的极力反对。六十岁的人了,放着现成的福不享,还去开荒?这不是跟自己过意不去?妻子是退休医生,三个子女都成家立业,可以说,这样好的条件,彭生的退休生活比任何人都要舒适。亲朋好友也反对,说他是“睡着不烧爬起来烧”,放着现成的福不享,去找活罪受。不管有多少人反对,彭生有自己的主见。

“我爱给我的生命留有更多余地。充满自信地追求你的梦想!去过你梦想中的生活。”这是梭罗说的,他平生最喜欢的一句。

彭生讨厌那种一退休就含饴弄孙、天天泡在麻将馆的人。他生性喜欢阳光,喜欢舒展筋骨和呼吸新鲜空气。“能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的人,才最让人敬畏。”他认为六十岁并不是一个人工作的终点,对他来说也许是一个起点。虽然家人有不同意见,但彭生认定了的大事,任何人难以改变,他是那种想干什么就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人。

彭生毅然进山了。

采石的尘埃虽然落定,但炸出来的伤疤历历在目,狮子山巨大的豁口几里远都能看到,被车辆碾压了四十多年的村子像硝烟弥漫过后的战场。挡在彭生前面的是一人高的杂草荆棘,它们似乎都在对他说,你想进山,没那么容易。

是啊,没那么容易,这一人多高的杂草荆棘里,不但有毒蛇,还有马蜂、蚊虫、顽石。

不能火烧,只能斫伐,对付细韧的杂草荆棘用镰刀,对付粗硕的杂树野藤用柴刀。彭生每天清晨上山,一直砍到傍晚,尽管用麻布把手臂和头脸都包裹起来,但一天下来,身上还是有一条条血印子。砍了数天,才向前推进了十几米,还凹凸不平乱石横堆,根本不能行走。照这样下去要砍到何年何月?彭生只好请来挖掘机。挖掘机每小时工钱两百,十小时下来就是两千,相当于他半个月的退休金。心痛归心痛,一想到心中那个美好的梦想,彭生便释怀了。铁臂巨人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十天后,一座丑陋的石头山呈现在眼前。

随后,彭生将一车箢箕扁担锅碗瓢盆运到了山上。从那天起他开始了“愚公”生活。不同的是,愚公是要搬掉王屋太行两座山,把希望寄托在子孙身上,而彭生是要在石山上栽满树,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把废弃的炸药库清理出来作为居室,彭生就开始挖坑栽树。

时间已是寒冬,彭生挖下了第一个坑,他要在春天到来之际,挖下几百个又几百个坑,等春天一来就栽上树苗。

说着容易,干起来却异常艰难。遍地砂石树根,每挖一个坑都要付出力气,一天下来,他就累趴了。他知道从握粉笔的教书先生蜕变成一个拿锄头的山汉会有一个过程,过了这道坎就好了。彭生在劳动中寻找快乐:累了,抽支烟;不想干了,歇半日,看看书,然后炒个小菜,喝上几杯,睡个好觉。

刚上山时,彭生只带了两本书,一本是张岱的《夜航船》,一本是梭罗的《瓦尔登湖》,这是他平生最喜欢的两本书。《夜航船》是自古以来天下才子的必读书,四千多个段子适合解闷。而对于热爱自然、崇尚自由的他来说,《瓦尔登湖》更适合现在的他来读。梭罗——这位十九世纪西方版陶渊明与昆虫鸟兽为伍,与清风明月做伴,在湖边开荒种豆,在月下荡舟钓鱼,自己是不是与他有几分相似?

山上遍地是金樱子,别人不识得,这可瞞不了博学多识的彭生。随便摘来十来斤,加上几个老蜂窠,洗净、晾干,到殷家铺糟坊打来两塑料桶高粱糯米酒,一起泡在大酒缸里,就可以喝上几个月。

书是他的伴,酒壮他的胆。

第一年,彭生栽了近千棵树,虽然成活率只有六七成,但到了夏天,可以看到绿色了。为了让这些树能度过高温干旱天气,彭生唯一干的活就是挑水。

山下有个小水坑,彭生每天要从这里挑上百多担水去浇灌那些气息尚存的树苗。一天下来,这个小水坑就会见底,但第二天起来,水又会沁满。水坑的水永远挑不干,就像彭生的力气,精疲力竭后,睡上一觉又精神焕发。

彭生喜欢摘抄梭罗的句子。

“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使得我的生活跟大自然自己同样地简单,也许我可以说,同样地纯洁无瑕。”

“如果你欢快地迎来了白天和黑夜,生活像鲜花和香草一样芳香,而且更有弹性,更如繁星,更加不朽,那就是你的成功。”

彭生觉得,除了浪漫,他比梭罗似乎更勤奋务实,因为他没有沽名钓誉的成分。

是的,彭生的劳动、付出,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一丝做作,不是做给任何人看的。

他千次、万次重复着挑水的劳动。

他看到水坑中的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

他看到水坑中的自己从一个白净的教书先生变成了一个黑脸膛的汉子。

他看到山上那只野鸡产下了蛋,然后孵了一窝小野鸡,直至一个个长大飞走了。

他跟一只黄鼠狼交上了朋友,每天它都会来打个照面;黄鼠狼是那么有灵性,知道这个人干活寂寞,想跟他说说话;也知道这个人不会伤害他,是在做对它们有益的事。

彭生跟镇上杂货店的老板成了好友。他来店买得最多的是柴刀、解放鞋、手套和创可贴。后来创可贴不用买了,长年累月没日没夜的劳动,他的手已长满了老茧。

但身体毕竟是血肉之躯,彭生也有累倒不想爬起来的时候。那时,他仰面望着蓝天,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来一场大雨,一场透雨下来,他就可以歇息三五天啦。这些天,他要修整斧子锄头,去山下添置箢箕扁担、油盐酱醋。

下一趟山不容易,彭生学会了开摩托。风里来雨里去,上山下山,特别是寒冬腊月,骑摩托车哪里吃得消?也不安全啊。女儿看着心痛,花了一万多给他买了台老人乐。这种电动车不要驾照,四个轮子,遮风避雨。没想到,还没一个月,有一天彭生开着下山时,发现前面一块石头挡在路上,来不及刹车,老人乐失控翻到了三米多深的山坡下。可能是山神爷显灵,也可能是超强的劳动给了他一身好筋骨,老人乐差不多报废,彭生居然只受了皮肉伤。在镇上家里休息了一周,他又心急火燎上山来了。彭生惦记着山上的一草一木,那些树儿花儿、虫儿鸟儿仿佛都在盼着他早点归来。

又是一年过去,随着春天的到来,狮子山下,昔日的采石场已是绿意盎然;山坡上的绿,也有了万千触须,它们像爬山虎一样,向四处攀越,延伸。

而彭生的小屋边,挖坏的锄头、砍坏的柴刀、穿坏的解放鞋堆积得越来越高,就像一座小山。

又是几个春秋过去,狮子山终于看不到一块裸露的山体。所有的树木、花卉、竹林竞相生长。这块土地其实太肥沃了,它们似乎等了几十年,它们等的人就是彭生。

文友带我去见彭生的那天秋高气爽。一条两米多宽的水泥路直通山上,从车窗望去,路两侧和山上全是枝头被果实压弯到了地面的橘子树和柚子树。文友说,彭生山上所有的果实都是任人摘的,你想摘多少就摘多少。

说话间,我们就到了山上。听到车声,两只中华田园犬冲出来,激动地朝我们摇起尾巴。随后屋里咚咚咚走出一壮汉,我一眼认出,他竟然就是在殷家铺糟坊两次碰到的打酒人。彭生也认出了我,哈哈大笑,伸手与我相握,那份力量跟以前一样。

“原来是你?有缘有缘。”彭生声若洪钟,中气十足。我突然记起他应是古稀之年了,可眼前的彭生你说只有五十岁也没有人会怀疑。

我说:“彭生,今天一是慕名而来,二是有事相求,为了表示感谢,我特意带了两支好酒给你。”我要栽树的事,文友昨天晚上一回家就跟彭生联系了。我说完就开启后备箱,谁知彭生快速走过去一把关上,哈哈大笑着说:“你就是送我茅台五粮液也不要,世上最好的酒,都不如我泡的酒,中午你喝了就知道了。”见彭生这样说,我只好作罢。

坐定,喝茶。彭生说这是他种的碧螺春。随后又提来一桶橘子放在脚边。不用问,都是山上的。

文友言归正传,讲到我栽树的事,彭生两眼立马放起光来。“银杏、海棠、玉兰、柿子、桃子、石榴树我这里应有尽有,只要你看得上,全部免费相送。不过栽树的工人要请,工钱你要付,要是早几年,我帮你全部搞定,现在我吃不消啰。”我说:“这个自然,树苗我不要你白送,成本费是要出的。”谁知彭生道:“成本费?笑话!我的树苗都是送人的。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栽树的人,只要听到哪个栽树,就高兴死了,何况是你栽树?”

难怪别人说彭生是栽树的奇人,从这几句话中我就感受到了。我问他能不能帮我买几棵大点的桂花树或者罗汉松红豆杉什么的,栽在大门两侧。彭生说:“栽树不宜栽大,林树难活也没必要,一棵造型好、尺围的罗汉松起码要五千以上。红豆杉是高大乔木,虽然名贵,但不宜栽在大门前,再说土壤有酸碱之分,树木有雄雌之别,红豆杉不适合湖区酸性土。居户人家,门口两侧最好栽金桂。金桂,谐贵,吉祥贵气,四季常青,香飘十里。古人有诗赞:不是人间种,疑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谈到桂花树,彭生脱口就引用了一首我从未听过的古诗,着实让我大吃一惊,也让我有了正确的选择。

我引向正题,问他在石山上是如何栽树的。

“你知道的,采石山,顾名思义就是石头的山。山下还好说,几十年的炮灰已风化为土,挖坑栽树相对容易,越往山上走,石头越多,杂草荆棘越多,坑也越难挖。有时挖不了几下就会咣的一声,火花四溅,原来是锄头碰到了石头,我就只好见缝插针,找能下锄的地方。有的地方虽然有一个现成的坑,但四周看不到泥土,为了在那儿栽上一棵树,我要从别处挑来十几担泥土。”

“五十三担水栽活一棵树是真的吗?”

“确有其事。那棵松树是我进山四年后栽的。那一年春天来的时候,整个山头的树都活了,但山顶还是光秃的,要是山顶没有长出树木,就谈不上这座山的绿化。但要在山顶上栽活一棵树谈何容易?山上没有泥土,只有山砂,就像一个天然的漏斗,根本不聚水,栽上树如果不下雨,就必须每天去浇水。那是最高点,海拔差不多一百五十米,相对高度也有一百多米。在城里来说,是几十层楼高,要挑一担水上去是何等艰难?我当时也打退堂鼓,但心里又祈盼自己好运气,树苗栽下后遇上阴雨天,毕竟农谚都说春无三日晴。可是我的运气坏透了,这年碰到几十年不遇的春旱,差不多两个月滴雨不见,刚栽的树每一棵都等我一担水又一担水去浇活。那两个月,我的工作就是挑水,到底挑了多少担水?我也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山顶的这棵松树共挑了五十三担,一天一担。我为什么会记得这样清楚,因为那是山的最高点,所以记得。”

“那棵树现在长得如何?”

“长得可好啦。”彭生自豪地说。

“我要去看那棵樹。”

“好啊,跟我来。”

我们三人向山上走去,两只田园犬像老朋友一样紧跟左右。彭生说他给这座山起了一个名字,叫五园山庄,五园即杜仲园、油茶园、翠竹园、百果园、百花园。彭生边走边介绍,他指向一片树林说,那是杜仲园,有二十多亩,两千多棵杜仲。我顺着他所指看去,杜仲园里的每棵杜仲都有饭碗粗壮了,一根根笔直,挺拔,微风拂过,叶子娑娑作响。来到半山,彭生又指着前面说,这是油茶园,差不多有三十亩,一千多棵油茶树。油茶树都不高,估计是早熟品种,均已挂上了茶果,那些茶果在秋日的阳光下一个个泛着金色的光芒。彭生说,在他的帮助引导下,现在附近村里有几十户种了油茶,发展到三百多亩了。

“如今的狮子山真的是金山银山了。”彭生站在山上,带着自豪的语气说。

彭生的翠竹园占地有四十亩,种有楠竹、贵竹、水竹、苦竹、棕叶竹。他说每年出笋有十几吨,每到三月出笋子时就通知亲朋好友来挖笋,要不,山上已没有了竹子的生长空间。

我触目之处除了树木还是树木:那是椿树、榉树、栎树、银杏、竹柏这些兄弟们;那是果园里的桃树、李树、杏树、杨桃这些姐妹们。我想象彭生的百花园,在阳春三月,那群芳吐艳、蜂飞蝶舞的场景是多么迷人;在皓月当空、繁星闪烁的夜晚,这植物的王国——五园山庄又是多么静美!

在山顶,我终于看到那棵松树了。它已近尺围,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它在这座山的最高点俯瞰众生,山风拂过,它颔首含笑,仿佛要向你讲述一位花甲汉子十二年来扎根荒山,让荒山变绿的故事。

那天,我在五园山庄酩酊大醉。面对好山好水,面对一个现实版的愚公和陶渊明,我如何不醉?

从山上下来,我脑海里一直出现这样的画面:一位花甲汉子,为了在山顶栽活一棵树,由于碰上罕见的干旱,整整五十三天,每天从山下打一担水,趔趔趄趄挑到山顶,然后把这两桶差不多泼洒得只剩一半的水,浇灌在那棵小松树下。

一个人一辈子总要做点有意义的事,尽管我桃李满天下,少将都有两位,但我觉得最有意义的还是我让这座石头山变绿。这是彭生下山时对我说的。

彭生的事迹在常人眼里是那么难能可贵,但在他那里却不值一提。他是那样低调,有一次,本地媒体通过线索找到他手机号,想采访他。他回答,来山上喝酒,欢迎,要是来采访嘛,送你两句诗:君乘白鹤下青云,我入春山听晓莺。彭生的幽默与文采更激发了媒体人的兴趣,他们悄然而来,结果也是满载而归。吃了山上的土鸡,不打农药的时蔬,满载鲜果、笋干回去。新闻稿却是没写的,因为要尊重主人公。彭生说过,他的事迹不足为外人道。

有人称彭生的五园为“悟园”。这个悟,是人生之悟:不甘晚年的悠闲生活,独自去开荒种树,一壶酒,一卷书,听松涛,枕明月,壮了身体,修了心性,何人能及?

彭生的小屋挂在半山腰的绿林深处,小屋的四周有梅兰竹菊,鸡鸭鹅羊。

如果一棵树称不得风水,那么成片的树就可以称是好风水了。

“狮子山”死而复活,好风水失而复得。山上来了罕见的狐狸野猪、獐子麂子,有一天,竟然还来了一群谁也想不到的客人。

那是二〇二二年十二月三日早上,彭生一早起来,竟然看到门外站着三十多头怪物。麋鹿!博学的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只有洪水滔天的夏季,洞庭湖一片汪洋,草滩不在,芦苇没顶,生活在湖洲的野生麋鹿才会迁徙到山上来。而现在是冬天,它们怎么来到了这里?彭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生怕惊动了珍贵的客人们。而麋鹿们,并没有丝毫的畏惧,远远地望着他,好像是要来向他讨吃的,也好像是来参观五园山庄的。彭生赶紧把屋里的一袋米,还有喂鸡的几袋玉米抱出来,扯开口子,全部撒在地上。麋鹿们像家畜一样一下子围拢来。

麋鹿们在五园山庄吃饱喝足后,一溜烟地迤逦而去。两公里外的地方,就是长江,就是芦苇荡,而那里,就在这一天,“岳阳·君山最美长江岸线国际马拉松赛”即将鸣枪。开跑之际,这三十多头麋鹿穿洲越灘,出现在赛道的外滩,给赛事增添了喜庆之气,也抢了无数媒体的镜头。

大地山川是我们的朋友,甚至父母,不是榨取的对象。尊重自然,善待自然,你美化了山川容颜,山川便美化了你的心情,美化了你的生活。

对前来五园山庄参观的同事朋友们,彭生总会这样说。

一个人若能自信地向他梦想的方向行进,努力经营他所向望的生活,他是可以获得通常还意想不到的成功的。

彭生也常常跟人这样说。

一位诗友参观了五园山庄后,当即挥毫写道:爬上高山入氧吧,白云深处好安家,五园盘踞巅峰处,晚听松涛晓观霞。

远远地望向狮子山,很醒目地可以看到山顶上的那棵松树,它是那样亭亭如盖、卓尔不凡,仿佛大自然颁发给彭生的一个巨大奖杯。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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