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顿救了“赵氏孤儿”
——论詹姆斯·芬顿版《赵氏孤儿》中个人意志的回归

2023-09-19 14:16王文祥
剧影月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屠岸贾赵氏孤儿程婴

■王文祥

《赵氏孤儿》是我国元杂剧中被改编次数最多、争议最大的一部作品。早在1731 年年底它便被法国传教士马若瑟翻译,并且于1735年被收录到杜赫德编著的《中华帝国全志》第三卷中,其在海外的改编量、传播度以及影响力也是中国其他戏曲剧本所难以比拟的。但在众多西方改编本当中,詹姆斯·芬顿创作的版本以其独特的视角对《赵氏孤儿》这一传唱数千年的故事作出了全新的诠释,那就是他回归到了个人意志或者说是人性本身的母题当中。

在芬顿版《赵氏孤儿》两个部分的开头,作者先后加了一段《旅店之歌》、一段《侍从之歌》。这两首歌都极具有“先知”的意味。第一首歌的歌者的身份虽未明确交代,看似是旅店中一匆匆旅人的随意而歌,但是当我们仔细品读歌中内容,会发现这首歌实则是以本剧最后一幕的鬼魂,也就是程婴的亲子为叙述者。“我终将品尝你的爱、你的忧伤”与最后“鬼魂尝了尝程婴心头的鲜血”前后呼应,整个剧就仿佛是发生在鬼魂与程婴的对话当中,带有浓厚的倒叙回忆色彩。所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首歌也是在提醒着读者、观众,这也只不过是个人生旅店的过客给人们讲述的一个故事,就好像是游吟诗人在吟唱一首史诗。既给剧本增添了一份神秘的厚重感,又使人对这段尘封往事充满了期待。而这首歌的被叙述者则毫无疑问是程婴本人,歌中的语句饱含了鬼魂对程婴的怨愤、依恋、同情,更兼部分“夺婴”场面的描述,总起性地为全剧蓄势、埋下伏笔并且奠定感情基调。第二首《侍从之歌》的歌者身份则更是扑朔迷离,有可能便是上半部分结束时军营里的某位先知角色,被叙述者则转换成了上半部分最后一场才真正出现的程勃,也就是赵氏孤儿。这首歌为我们补充了程勃的成长过程,也显示出程勃的出色。这首歌也更是让人们体会到屠岸贾对程勃的培养、呵护,让人们明白程勃心中的那份纠结。第一首歌的主人公是程婴,第二首歌的主人公是程勃,那么剧本的指向性就很明确了。即第一部分的主人公就是程婴,第二部分的主人公就是程勃,而本剧的悲剧性、主题等在第一、二部分的主要呈现也便分别体现在这二人身上。同时这两首歌又带有很深的预言意味,营造出压抑、悲伤的情境,使观众、读者能有更加贴合的体验,为本剧达到良好的移情作用打下坚实的基础。

这版《赵氏孤儿》中,作者依旧保留了戏曲中让人物“自报家门”的手法,有利于情节的快速切入。而从赵盾的口中,我们可以发现驸马变成了他自己,戏曲版中的赵朔被删去了。这里面固然有简洁场面、节省人物的需求,但更多则是因为赵盾与赵朔在形象处理上的高度一致性。二人都是贤臣良将的典型形象,出场的作用也不过是再度烘托这一具有高尚品德的形象。作者既然已经把劝谏、祷告等原戏曲中暗场的情节处理为明场,达到了这一效果,那么就更没有必要将这两个人物拆解开来。因此也便将赵朔的托孤情节嫁接到了赵盾身上,使得赵盾这一人物丰满起来。

在第一部分的结尾,作者塑造了魏绛这一高尚而又带有理想化色彩的人物。虽然略显单薄,但寄寓了作者的光明愿景、方向。其实魏绛也是一个逃离的角色,他难以抗衡强权,于是他逃到了边塞。这里,贯穿西方文学史的“乌托邦”意象又再次出现。这个贫瘠的边塞反而充满温情,士兵们不粗暴,将军也显得亲善。不过作者显然是也注意到了逃离的虚无,因此这第一部分最后一场书生的出现除了是第二部分主人公的正式登场,也是通过书生引魏绛再度出山,让他成为“挽狂澜于既倒”的股肱之臣。

除了程婴、程勃,本剧中屠岸贾也存在着很深的悲剧性。诚然,他绝对不是一个好人,他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人们都欲除之而后快。但也不可否认,他是一个好父亲,他教程勃骑马射箭,希望把自己的一切留给这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从剧中看,他给程勃的父爱甚至比程婴更多,因为程婴对程勃心理上是有个解不开的结的。那就是程勃的命是程婴自己孩子换来的,而程勃需要背负的东西也正压抑在程婴心中,这使得程婴无法像正常的父亲一样去面对程勃。所以程勃才会对屠岸贾有如此之深的情感,以至于看到屠岸贾恶的一面会震撼到去怀疑自己、怀疑一切。

到了第二十四场,面对着要自己去死的程勃,屠岸贾说:“我所有的财富、所有的权力,都是为了你”,他恳求程勃:“至少对我说说话吧。”。这多么像一个垂垂老父对他叛逆的儿子所说的话呀!他还沉浸在程勃会和他站在一边的幻想当中。他说出来的最重的一句话也不过是:“你拿弓弦给我,教我怎么自尽——这弓弦是我让人给你做的,铜环上还刻着你和我的名字。这就是身为儿子的回报。”他始终是把程勃当自己的儿子,他也看重那份18 年的父子深情。他可以冷酷、残忍地对待一切人,但他不能那样对待程勃。因为对于程勃,他不是那“必须残酷无情”的“一个强大的统治者”,他只是一个父亲。面对死亡,他当然可以对这个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儿子”做临死前最后的反扑,他未必没有逃生之机。但他没有,他真的没有勇气自尽吗?未必,他知道自尽已是“儿子”对自己最后的仁慈。但他选择让“儿子”来了结自己,因为这样对程勃是有好处的,人民会视他为英雄。况且,死在自己爱的人手上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只是他也许是真的心灰意冷,把程勃想得太过无情。让程勃杀死养育了自己18年的“父亲”,这对他来说未免也十分残酷。因此,程勃会抱着屠岸贾的尸体嚎啕大哭,会在看到公主——他的生母出场后去寻求母亲的庇护:“母亲,把我藏起来,让我躲开这复仇的恐惧。”

在这一版本中的屠岸贾是出彩的,他更像是一个父亲、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一个权臣、一个奸佞。他如《阿伽门农》中的卡珊德拉一样,虽已对终局有所预知,但终究缺乏改变局势的行动力。卡珊德拉是自觉难以逃脱命运的掌控,屠岸贾却更多的是出于内心对程勃的真正喜爱。这样的“屠岸贾”也是更具有现代意义的,我们往往会因为对方是自己亲近的人而对他的过错视而不见,是情感蒙蔽了我们的双眼。

最后一场“鬼戏”是很多人眼中这部戏的点睛之笔,作者又回归到开头,回归到程婴身上。也正是这场“鬼戏”,程婴的形象才立了起来,他的人性才有了更加合理的诠释。这里通过程婴与他亲生孩子鬼魂的对话再次表明了作者本人对他“以命易命”行为的不认同,但作者对程婴却也不是持批判的态度,更多的是同情、惋伤。程婴自己都忘却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因为他这一行为的意义本就是虚无的。他为了拯救一条生命,却因此犯下了剥夺他人生命的罪行,所以他需要赎罪。他来找自己儿子的墓正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对儿子的亏欠,但他反问:“我为什么要恨自己的儿子?”那么想必他不认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换言之,他和爱“赵氏孤儿”一样爱自己的孩子,但他当初必须选择。而除了献出“赵氏孤儿”,自己的孩子怎么选都是必死的。因为献自己的孩子,那他必死;谁都不献,那全国的孩子和他孩子一起死。但他又不愿献出赵氏孤儿,那是他的承诺,是他对善良、正义的坚持。他选择了伤害最轻的:献出自己的孩子。只让自己的孩子去死,救了“赵氏孤儿”以及全国的孩子。他一人承担了这一切的罪恶,他也是无奈的。所以“鬼戏”的目的也正是让人们看到程婴的这份坚守、痛苦、无奈,引发人们对他的同情、哀怜。同时对本剧个人意志与人性的探讨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挖掘,也是对“爱与罪”这一永恒之谜的再度演绎。

悲剧的英文是“tragedy”,所谓的“山羊之歌”,英雄人物的牺牲。而芬顿版的《赵氏孤儿》也正是发掘出来隐藏在原剧本中人物的“牺牲”特质才会显得如此震撼。《赵氏孤儿》原本讲的是“忠义”,但在“忠义”背后,个人的“义”在当今时代来说却更加地有意义。“義”,上“羊”下“我”,以“我”(个人)为牺牲即是“义”,在这点上中、西方文化倒是有共通之处。程婴、程勃等人他们难道不都是为了一个大众的理想而选择牺牲吗?有的是生命,有的是感情,有的甚至是甘愿背负罪孽。而在这种种的牺牲背后,是他们合乎他们各自性格的个人选择。詹姆斯·芬顿以个人意志为出发点,重新解构《赵氏孤儿》。他不仅是将程勃从忘恩负义的“屠夫”阴影中拯救出来,也是对整部剧中的人物重新加以设定,使整部剧的人物、感情、思想等均得以升华,带给观众、读者以全新的《赵氏孤儿》的戏剧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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