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融《春秋三传异同说》及相关问题探微

2023-09-21 14:48李小成
唐都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左传公羊

李小成

(西安文理学院 文学院,西安 710065)

孔子著《春秋》经,以年编史,定制立法,非为一代之史。然过于简要,奥义难明,后世人们为之释解,最著者是谓三传:《左氏》《公羊》《穀梁》。《左氏》多称《左传》,是中国第一部叙事详细的编年体史书,共35卷,是十三经中篇幅最长者,记述范围从鲁隐公元年(前722)至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史记·孔子世家》曰:“(孔子)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越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1]1943《春秋》由孔子的弟子传述下来,所以三传的内容侧重点也不一样,《左氏》重在补充史料,《公羊》《穀梁》侧重解释《春秋》中的“微言大义”和《春秋》“书法”为主,叙述史事偏少。

东汉时,《公羊》《穀梁》《左氏》三传并行,而以《公羊》为盛。三传各有偏重,各有特色,如晋范宁在《穀梁传集解序》中评“春秋三传”所云:“《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穀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2]马融非专注一经,而是就三传统而论之。《春秋三传异同说》不比其他经注,它到初唐魏徵撰《隋书·经籍志》时已不见著录,可见已经佚失。

清代唐晏的《两汉三国学案》把两汉三国传习《春秋》者分成了“《春秋》穀梁派”“《公羊》胡母、董氏派”“《公羊》严氏派”“《公羊》颜氏派”“《公羊》不详宗派”以及不知宗派者。马融被列入“《公羊》严氏派”:严彭祖、王中、公孙文、东门云、马宫、丁恭、周泽、钟兴、甄宇、子普、孙承、楼望、程曾、郅恽、伊推、申挽、宋显、华松、樊鲦、张霸、子楷、虞俊、徐樨、徐淑、荀爽、马融、郑玄、冯君、李咸、李章、刘祐、祝睦、孔宙、樊敏、严、孔龢。唐氏所分不一定正确,他有自己所以这么分的缘由,其文云:

至于后汉,屡争《左氏》之立学官而屡不得,于是三家遂判若仇雠矣。以今考之,《穀梁》出于鲁儒,其说最为有本,惜汉代无大儒为发明之。又其立学官也晚,遂不及《公羊》之盛。《公羊》,齐说也,未必为孔门之正传。世徒以为汉武好之,而又得公孙弘、董仲舒之力,而其《传》遂远此二《传》之异也。若夫《左氏》,固于今为盛,然岂能以事而废文哉?今故以《穀梁》居先,而《公羊》次之,《左氏》则附乎二家。此孔子作《春秋》之旨也。[3]

《穀梁》《公羊》和《左氏》皆为释《春秋》经而作,然各有其解,惟《公羊》最得《春秋》大义,唯汉人能行孔子之道,此即大一统。马融著《春秋三传异同说》,宏观比较,见其同异。惜其书不传,清人马国翰爬梳典籍,辑为一编,虽不见全貌,然能略知马融思想之一二。

一、《春秋三传异同说》的著录

《后汉书·马融列传》云:

尝欲训《左氏春秋》,及见贾逵、郑众注,乃曰:“贾君精而不博,郑君博而不精。既精既博,吾何加焉!”但著《三传异同说》。[4]1973

贾逵、郑众之注《左氏春秋》,见之于史籍。《后汉书·郑范陈贾张列传》云:

众字仲师。年十二,从父受《左氏春秋》,精力于学,明《三统历》,作《春秋难记条例》,兼通《易》《诗》,知名于世。……其后受诏作《春秋删》十九篇。[4]1224

《后汉书·贾逵传》云:

贾逵字景伯,扶风平陵人也。……父徽,从刘歆受《左氏春秋》,兼习《国语》《周官》,又受《古文尚书》于涂恽,学《毛诗》于谢曼卿,作《左氏条例》二十一篇。贾逵……悉传父业,弱冠能诵《左氏传》及《五经》本文,以《大夏侯尚书》教授,虽为古学,兼通五家《穀梁》之说。自为儿童,常在太学,不通人间事。身长八尺二寸,诸儒为之语曰:“问事不休贾长头。”性恺悌,多智思,俶傥有大节。尤明《左氏传》《国语》,为之《解诂》五十一篇,永平中,上疏献之。显宗重其书,写藏秘馆。[4]1234-1235

这两位前辈通儒,名重一时,于《左氏春秋》皆有家学渊源,其注《左氏春秋》,无人出其右者。

《隋书·经籍志》载:“《春秋左氏长经》二十卷,汉侍中贾逵《章句》。《春秋左氏解诂》三十卷,贾逵撰。”[5]928马融亦感无法超越郑众、贾逵,故不注《春秋》,“但著《三传异同说》”而已。《隋书·经籍志》不载郑众所注,亦不载马融之《春秋三传异同说》。

《经典释文·序录》卷1云:“歆授扶风贾徽,徽传子逵,逵受诏列《公羊》《穀梁》,不如《左氏》四十事,奏之,名曰《左氏长义》,章帝善之。逵又作《左氏训诂》,司空阁祭酒陈元作《左氏同异》,大司农郑众作《左氏条例章句》,南郡太守马融为《三家同异》之说。”[6]

《经义考》卷172《春秋》云:“《马氏融三传异同说》,佚。《后汉书》融:尝欲训《左氏春秋》,及见贾逵、郑众注,乃曰:‘贾君精而不博,郑君博而不精。既精既博,吾何加焉!’但著《三传异同说》。”[7]朱彝尊所引为《后汉书·马融列传》。

《玉函山房辑佚书·经部春秋类》载:《春秋三传异同说》一卷,(汉)马融撰,(清)马国翰辑。辑录涉及材料《隐公》一条,《闵公》一条,《僖公》七条,《文公》二条,《宣公》一条,《襄公》二条,《昭公》五条,《定公》一条。辑录涉及《春秋》中八为君主年号,辑录文献主要来源于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周礼》贾公彦疏、《诗》孔颖达疏、司马贞《史记索隐》、刘昭注《后汉书》、郦道元《水经注》、李善注《文选》、徐彦《春秋公羊传注疏》、孔颖达《礼记正义》、徐坚《初学记》、罗泌《路史后纪》。

《中国古佚书辑本目录解题》经部春秋穀梁传类云:“《春秋三传异同说》一卷,(汉)马融撰,(清)马国翰辑。《玉函山房辑佚书》经编春秋类。注:马融,参马融《周易传》。《后汉书》本传称融著《三传异同说》,《隋》《唐》志皆不载,马国翰据经疏、史注采得佚说二十一节。”[8]

《两汉全书》第21册,辑录了《春秋三传异同说》,马融撰(1)参见董治安、刘晓东、王承略《两汉全书》,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页。。《两汉全书》以马国翰所辑为线索,整理入编。各类典籍对马融的《春秋三传异同说》著录很少,主要原因是失传过早,南朝宋范晔著《后汉书》著录以后,到初唐撰《隋书·经籍志》时就不见著录,说明此书已经散佚不存。

二、马融影响下的三传异同比较

马融就《春秋》三传比对异同之后,人们似乎受到了某种启发,关于三传比对方面的著作很多,在考据学盛行的清朝,这方面的著作是最多的。从史志目录书记载来看,《隋书·经籍志》经部春秋类记有:

《春秋公羊穀梁二传评》三卷。

《春秋三家经本训诂》十二卷,贾逵撰。宋有《三家经》二卷,亡。

《春秋三传论》十卷,魏大长秋韩益撰。

《春秋经合三传》十卷,潘叔度撰。

《春秋三传评》十卷,胡讷撰。梁有《春秋集三师难》三卷,《春秋集三传经解》十卷,胡讷撰。今亡。

以此看来,初唐时期还流传着贾逵所撰《春秋三家经本训诂》12卷,说明马融之前的贾逵就把《春秋》三传合为一编了,然《后汉书》贾逵本传并未言及本书,恐是后人为贾逵所编。后晋刘昫编的《旧唐书·经籍志》中,就不见贾逵《春秋三家经本训诂》了。关于《春秋》传的比较只记载了两种:

《春秋公羊穀梁左氏集解》十一卷,刘兆撰。

《春秋三传论》十卷,韩益撰。

《春秋三传经解》十一卷,胡讷集撰。

《春秋三传评》十卷,胡讷撰。

《春秋公羊穀梁二传评》三卷,江熙撰。

《春秋二传异同》十一卷,李铉撰。

《春秋合三传通论》十卷,潘叔度注 。

《新唐书·艺文志》记载:

《春秋三家训诂》十二卷。案:未言及作者,恐是贾逵的《春秋三家经本训诂》十二卷,然未敢断言。

刘兆《三家集解》十一卷。

韩益《三传论》十卷。

胡讷集撰《三传经解》十一卷。

又《三传评》十卷。

潘叔度《春秋成集》十卷。

又《合三传通论》十卷。

江熙《公羊穀梁二传评》三卷。

李铉《春秋二传异同》十二卷。

以上史志所载《春秋》三传通论堪比之书多已散佚不存,现在所传者多为清代学者所为,吴陈琬纂《春秋三传异同考》一卷(2)参见《丛书集成新编》第110册。本收入《艺海珠尘》经部春秋类,南汇吴省兰泉之辑,海宁陈怀在宽校。亦见《续修四库全书》经部春秋类,第139册。。作者认为三传比较,马融开启首功,但三传中的人名、地名各异,而以《左氏》为是,然《左氏》亦有阐释错误之处。其书云:

昔马融著《三传异同说》,《唐志》有李铉《春秋二传异同》十一卷, 李氏《三传异同例》十三卷,冯伉《三传异同》三卷,今皆不存。赵氏又考其谬舛,凡二百六十条,陆氏纂例三传经文舛谬,凡二百四十一条,自言考校从其有义理者,然往往亦多言未知孰是,兼恐舛谬不止于此。故先儒犹惜其与夺未能悉当,欲更为厘定焉。愚皆未见其书,今只以居尝辨其正者,略著于篇,大约三传不可尽信,不可并存,学者当思未有传以前,《春秋》之旨安在?而后三传皆可备折衷,其诸读书能观大意者与。[9]

三传初皆为口授,著于竹帛才各有分别,既然各传都有舛谬之处,不妨就读孔子之《春秋》,然后作出自己的判断。

李调元有《春秋三传比》2卷,该书是真正的三传比对,但仅仅是文字不同的比对。如:“桓公二年,秋七月,杞侯来朝。‘杞’,《公》《穀》作‘纪’。五年,天王使仍叔之子来聘。‘仍’,《穀》作‘任’。”[10]李氏认为,解说《春秋》的书多以《左氏》为证,再参考以《公羊》《穀梁》,然正变相错,权衡互异,有时三家各就其词为说,求之《春秋》则无。研究中不得崇《左》而黜《公》《穀》,查阅三家,文中互异之处,斑斑可见。《春秋三传比》只作三家文字勘比,行文简洁,有似于汉人治学风格。

李富孙有《春秋三传异文释》12卷,李氏认为:

三家于经,互有得失,前人论之甚详,《左氏》先著竹帛,《公》《穀》先由口授,后著竹帛,所说不能尽同。《公羊》著于汉景之时,《穀梁》显于汉宣之代,历世既久,安能无辗转传写之误。其间方俗异言,音声易淆,而文字因随以变,经师授受,家法各殊,故三传之文,最为错杂。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厘采诸家之文字音切,而未尽会通其谊,兹就研穷之余,见经史传注,诸子百氏所引,以及汉唐宋石经,宋元椠本,校其异同。或字有古今,或音近通假,或沿袭乖舛,悉据古谊而疏证之。而前儒之论说,并为搜辑,使正其讹谬,辨其得失,折衷以求一是。学者读之,而经传之异文,亦可无惑于纷纷之岐说矣。[11]104

其书前10卷主要是在讲《左氏传》的异文,第11卷讲《公羊传》,第12卷讲《穀梁传》。李氏释文的方式与马融不同,如:《春秋三传异文释》第一,“《春秋左氏传》一,传: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为鲁夫人。《论衡》:并作其掌。《正义》:石经古文,鲁作苁。案,《正义》云:成季、唐叔,亦有文在其手,曰友,曰虞。王充作掌,似较明,古文鲁作苁,与《说文》合。”[11]105而马融的体例是:宣公二年,宣子田于首山。马曰:“首山在蒲坂华山之北,河曲之中。”由此可见两者体例风格的差异。

《春秋四传异同辨》1卷,清人黄永年撰(3)参见《丛书集成新编》第109册。。《春秋四传异同辨》是辨四家解经之异同,黄氏治《春秋》,《左氏》《公羊》《穀梁》《胡氏》之言牵强附会,相互抵牾,淆乱经旨,稍微折衷,见其不可信者,黄氏非常感叹。他认为:其一,四传在官爵、名氏方面,各以意断,抵牾矛盾,如聚讼,如射覆使经义坠云雾者十有一;其二,其凭虚横出义例,各以意悬揣,如扣盘,已而坚执,遇不可通,辄迁就说者二十有五;其三,其四氏之说,具无当经义者二;其四,其事案义例,抵牾矛盾,折衷其近情理者,而缺其不可信者二十有二;其五,其无甚关于经义,而抵牾矛盾,存其不可信者十有一;其六,其将经误读,强为之说,乖舛不可痛者一。

清人朱骏声撰《春秋三家异文核》1卷,主要是针对《左氏》《公羊》《穀梁》在传授过程中产生的文字谬误予以考核。 作者核录《春秋》三家异文,予以考订。朱氏精于声训之学,此书尤侧重文字通假训诂,故颇有深究经旨之效。该书有清光绪刘世珩刻《聚学轩丛书》本,又收入《丛书集成续编》和《续修四库全书》经部春秋类,第148册。

周用才辑《春秋三传总义》4卷,清刻本,见《中国古籍总目》经部、春秋类、春秋总义类、传说之属,藏南京图书馆,属影印古籍。

皮锡瑞《经学通论》四春秋有“论三传皆专门之学者,宜专治一家,又各有所从入”一文。皮锡瑞认为, 今文经学已经亡佚不存,而唐人将《左氏》列于五经,《公羊》为中经,《穀梁》为小经,亦用之取士,于是遂沿习不绝。“《春秋》是一部全书,其义有孔子一手所定,比《诗》《书》《易》《礼》不同,学《春秋》必会通全经,非可枝枝节节而为之者,若一条从《左氏》,一条从《公羊》,一条从《穀梁》,一条从唐宋诸儒,虽古义略传,必不免于《春秋》失乱之蔽。故《春秋》一经,尤重专门之学,国朝稽古,汉学中兴,孔广森作《公羊通义》,阮元称孤家专学。”[12]三传释经,各有侧重,皮氏也列出了入门必读之书。

台湾师范大学傅隶朴《春秋三传比义》(三册)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4年出版,此书主要是对比三传解释《春秋》义理方面的得失优劣,以求在比较中对《春秋》做出正确的解读,彰显其“微言大义”。本书研究方法是逐节比较三传,先列经文,次分列三传之文,末列撰者“比义”。如该书《自序》所言:“以传发经之微,以经正传之谬;于三传之得失。有可比较者,则传发经之微,以经正传之谬,其或仅有一传。无可比较者,亦必参伍其事义以为断,于后儒说《春秋》者之新义,有可以资三传之印证者,亦偶引之……遇三传名物制度之欠考者,则引《诗》《礼》以补充之;辞义之晦涩难晓者,则译为白话文。”[13]所论公允,分析细致透辟,论断精当。于《春秋》三传研究,可谓不可多得的力作,在三传研究方面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方铭编《〈春秋〉三传与经学文化》由长春出版社2010年出版,该书是“2009年两岸四地《春秋》三传与经学文化学术研讨会”的论文结集,收集近年来国内诸家所撰与《春秋》三传研究相关的文章51篇,但没有直接谈及三传异同的文章,不过研究范围与视野极其广阔,对研究《春秋》三传有诸多启发。

赵友林著《三传书法义例研究》由人民出版社2010年出版,全书共分五章,以《春秋》三传及其注疏为文本研究对象,通过穷尽式的材料分析,横向考察了传、注、疏所阐发的书法义例概况,既从纵向考察了书法义例在传、注、疏中的层累发展,运用哲学思辨的方法,分析了三传及其注疏在阐发书法义例时所运用的小同的说解逻辑,同时也阐明了传、注、疏所阐发的书法义例对后世《春秋》学的影响。

三、马融著《三传异同说》的动机和目的

古代读书人皆崇尚孔子,刘勰《文心雕龙·序志》曾云:“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哉,乃小子之垂梦欤!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14]尊崇孔子,不能不研读他唯一自著的《春秋》,其他四部经书皆为孔子整理删削润色而成,也就是孔子说的“述而不作”之“述”,唯独《春秋》乃其“作”也。

战国时代的孟子,乃孔学之权威,他就推尊《春秋》,《孟子·滕文公下》曰:“《春秋》者,天子之事也。”[15]可见孔子作《春秋》,亦如君王之治理天下,两者乃异曲而同工。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篇引董仲舒之言:“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1]3297虽是董仲舒之言,看来司马迁也是认同对《春秋》评价的。

王充《论衡》卷29《案书篇》亦言:“《春秋左氏传》者,盖出孔子壁中。孝武皇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宫,得佚《春秋》三十篇,《左氏传》也。公羊高、穀梁、胡母氏皆传《春秋》,各门异户,独《左氏传》为近得实。何以验之?《礼记》造于孔子之堂,太史公,汉之通人也,左氏之言与二书合,公羊高、穀梁寘、胡母氏不相合。又诸家去孔子远,远不如近,闻不如见。刘子政玩弄《左氏》,童仆妻子皆呻吟之。光武皇帝之时,陈元、范淑上书连属,条事是非,《左氏》遂立。”[16]王充以为三家释《春秋》,唯《左氏》胜于《公羊》《穀梁》。

东汉是古文经学极盛时期,众所周知,马融为时之通儒,遍注群经。本来是要注《左氏》的,但见贾逵、郑众之注便觉得自己无法超越,遂而放弃。于是便另辟蹊径,转而就《公羊》《穀梁》《左氏》进行勘比,遂成《春秋三传异同说》。其实,按时代发展来说,西汉重视《公羊》,立于学官,如董仲舒、公孙弘都受到汉武帝重用。后《穀梁》渐受重视,亦列入学官。《左氏》为古文,一直未受青睐,直到王莽之时,才渐为学界推重,光武中兴之后,《左氏》亦为反复。如刘知幾所言:

古之人言《春秋》、三《传》者多矣,战国之世,其事罕闻。当前汉专用《公羊》,宣皇已降,《穀梁》又立于学。至成帝世,刘歆始重《左氏》,而竟不列学官。大抵自古重两《传》而轻《左氏》者,固非一家,美《左氏》而讥两《传》者,亦非一族。互相攻击,各用朋党,哤聒纷竞,是非莫分。然则儒者之学,苟以专精为主,至于治章句,通训释,斯则可矣。至于论大体,举宏纲,则言罕兼统,理无要害。故使今古疑滞,莫得而申者焉。必扬榷而论之,言《传》者固当以《左氏》为首。但自古学《左氏》者,谈之又不得其情,如贾逵撰《左氏长义》,称在秦者为刘氏,乃汉室所宜推先。但取悦当时,殊无足采。又案桓谭《新论》曰:“《左氏传》于《经》犹衣之表里。”而《东观汉记》陈元奏云:“光武兴立《左氏》,而桓谭、卫宏并共诋訾,故中道而废。”班固《艺文志》云:丘明与孔子观鲁史记而作《春秋》,有所贬损,事形于《传》,惧罹时难,故隐其书。末世口说流行,遂有《公羊》《穀梁》《邹氏》诸传。而于《固集》复有难《左氏》九条三评等科。夫以一家之言,一人之说,而参差相背,前后不同。斯又不足观也。[17]

东汉时期,《春秋》三传对经的解释出入很大,有些地方的说解是完全相反的。与马融同时代的许慎著有《五经异义》,《隋书·经籍志》载有“《五经异义》十卷,后汉太尉祭酒许慎撰。”[5]许慎著《五经异义》,专门比对五经释解的不同。但《五经异义》唐以后遂散逸不存,清编《四库全书》时,有山西巡抚采进本,馆臣从中采缀而成。今据清陈寿祺撰《五经异义疏证》粗略统计,书中引到《公羊》者四十条,引到《左氏》四十一条,引到《穀梁》最少,仅四条而已。

《公羊》与《穀梁》属今文经学,《左氏》属古文经学,故许慎在征引时云“古《春秋左氏传》”,这里的“古”非古代之义,而是“古文”的意思。今文《公羊》和古文《左氏》对《春秋》的解说因各自立场的不同而有较大差异。如:“虞而作主:《公羊》说虞而作主。古《春秋左氏》说,既葬,反虞。天子九虞,九虞者以柔日,九虞十六日也。诸侯七虞,十二日也。大夫五虞,八日也。士三虞,四日也。既虞,然后祔死者于先死者,祔而作主,谓桑主也。期年然后作栗主。许慎案:《左氏》说与《礼记》同。”[18]74《公羊》的解释没有《左氏》细致,这就是言理与述事的区别。又如:“朝宿之邑:《公羊》说,诸侯朝天子,天子之郊有朝宿之邑;从泰山下,皆有汤沐之邑。《左氏》说,诸侯有功德于王室,京师有朝宿之邑,泰山有汤沐之邑。鲁,周公之后;郑,宣王母弟,此皆有汤沐邑,其余则否。许慎案:京师之地,皆有朝宿之邑,周八千八百诸侯,京师地不能容之,不合事理之宜。”[18]158又如:“二名:《公羊》说,讥二名,谓二字作名,若魏曼多也。《左氏》说,二名者,楚公子弃疾弑其君,即位之后,改为熊居,是为二名。许慎谨案:文武贤臣有散宜生、苏忿生,则《公羊》之说非也,从《左氏》义。”[18]165从这里可以看出,《公羊》和《左氏》对经的解释是同中有异,然许慎辨其然否,进一步明确事理。也有《公羊》与《左氏》释解完全相反的。如“跻僖公:《公羊》董仲舒说跻僖公逆祀,小恶也;《左氏》说为大恶也。”[18]77同一部《春秋》,说解各异,甚或相反。

《穀梁》后起,影响不大,《五经异义》中提到《穀梁》比较少,当然这是仅就辑佚到部分佚文而言的,许慎在“追赐命”曰:“《春秋公羊》《穀梁》说,王使荣叔锡鲁桓命,追锡死者,非礼也。死者功可追而锡,如有罪,又追而刑耶?《春秋左氏》讥其锡篡弑之君,无讥锡死者之文也。”[18]172《穀梁》与《公羊》同为今文,其说亦大致相同,然与古文之《左氏》则差异较大。既然人们解说《春秋》经差异如此之大,马融注《左氏》不得,则转而比较三《传》异同。

东汉虽古文经学盛于今文经学,但在中期渐渐出现了今古文合流的趋势。古文家也在研究今文经学的长处,从马融本传著录可见他著作内容以经学为主,但也并不局限于对经学的诠释,亦注《离骚》《老子》等等。可以看出,马融与许慎为同时代人,融又长慎二十一岁,作为东汉著名的经学通儒,他们都注意到了三传对《春秋》经解说存在极其严重问题。他们之作《三传异同说》《五经异义》,谁早谁晚,很难断定。然因许慎以经学名世,且马融常誉之,估计《五经异义》在先,未敢断言。

四、马融《三传异同说》辑佚文本分析

《三传异同说》辑佚文本的种类来源。就辑佚到的佚文,所出典籍有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礼记·王制》《周礼·春官·占人》贾公彦疏,《诗·大雅·灵台》孔颖达疏,《诗·小雅·棠棣》正义,《史记·宋微子世家》《史记·周本纪》司马贞索隐,郦道元《水经注》《穀梁传》徐彦疏引《三家经异同》《后汉书·郡国志》刘昭注,《文选·左太冲〈吴都赋〉》李善注,徐坚《初学记》卷22,《魏都赋》注,谢玄晖《和伏武昌登孙权故城诗》注。其中来自于《春秋左传正义》的佚文有九条,为最多者,因为我们无法看到全本,若能见其存世全本,也许会是另一番结论。

马融著《三传异同说》涉及经学训诂的许多问题,有都城的建制、祭祀祖先、占筮工具、明堂方位、夷人之礼、丧礼、人名、地名、军事组织、古代典籍、雨雪等。

关于都城的建制,今古文家释解不一。“都城过百雉”,《左传·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云:“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19]马融曰:“雉,长三丈。”[20]《春秋左传正义》曰:“《公羊传》曰:雉者何?五板而堵,五堵而雉。何休以为堵四十尺,雉二百尺。许慎《五经异义》《戴礼》及《韩诗》说,八尺为板,五板为堵,五堵为雉。板广二尺,积高五板为一丈。五堵为雉,雉长四丈。古《周礼》及《左氏》说,一丈为板,板广二尺。五板为堵,一堵之墙,长丈高丈。三堵为雉,一雉之墙,长三丈高一丈,以度其长者用其长,以度其高者用其高也。诸说不同,必以雉长三丈为正者,以郑是伯爵,城方五里,大都三国之二,其城不过百雉,则百雉是大都定制,因而三之,则侯伯之城当三百雉,计五里积千五百步,步长六尺,是九百丈也。以九百丈而为三百雉,则雉长三丈。贾逵、马融、郑玄、王肃之徒为古学者,皆云雉长三丈,故杜依用之。”[21]杜预注《左传》,尊重古文家的解说,于《注》中沿袭其说。

礼是人类社会文明进步的标志,孔子之所以推重西周,仅在于它各方面礼乐制度的健全。《春秋》曰:“吉禘于庄公”。马融认为《逸礼》所说“皆升合于其祖”是对的(4)参见《礼记·王制》孔颖达疏引云:刘歆、贾逵、郑众,皆以为然。。禘礼,即禘祫之礼,属吉礼。即天子诸侯丧事完毕,于太庙中合祭祖先,它属于大祭。《礼记·曾子问》曰:“祫祭于祖,则祝迎四庙之主。”《论语·八佾》曰:“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左传·昭公七年》:“余敢忘高圉、亚圉?”马融曰:“高圉、亚圉,周人所报而不立庙。”为什么不敢忘记?因为高圉、亚圉是周之先祖。按《史记·周本纪》所载,高圉是公刘的玄孙之孙。高圉生亚圉。亚圉,大王亶父之祖也。同样,《左氏·僖公十年》:“夷吾无礼。”马融曰:“申生不自明而死,夷吾改葬之,章父之过,故曰无礼。”夷吾何以无礼?《正义》曰:“贾逵曰:‘烝于献公夫人贾君,故曰无礼。’”[22]416贾逵所说的“烝”,即父死,娶父之后母、妾及兄长之妻妾者谓之烝。这在有着礼乐冠第的中原人看来,就是无礼。贾逵与马融讲的不是一回事。《左氏·僖公五年》:“遂登观台。”观台虽是建筑,亦关乎礼。《春秋左传注疏》曰:“天子班朔于诸侯,诸侯受而藏之于大祖庙,每月之朔,告朔受而行之。诸侯有观台,所以望气祥也。公既亲自行此视朔之礼,遂以其日往观登台之上,以瞻望云及物之气色,而书其所见之物,是礼也。凡春、秋分,冬、夏至,立春立夏为启,立秋立冬为闭。用此八节之日,必登观台,书其所见云物气色。……礼,天子曰灵台,诸侯曰观台。《释官》云:‘四方而高曰台。’台上构屋,可以远观望,故谓之观台也。”[22]387-388马融谓:“明堂在南郊,就阳位,而宗庙在国外。告朔行政谓之明堂。”(5)参见《诗·大雅·灵台》孔颖达疏。马融认为“告朔而行之”是在明堂。其弟子卢植在《礼记注》亦云:“明堂即太庙也。天子太庙,上可以望气象,故谓之灵台;中可以序昭穆,故谓之太庙;圆之以水似壁,故谓之辟雍。”其实,关于明堂人们有很多考证,说法稍有出入,在此不一一列举。

在礼中,儒家最重视丧礼、丧服,这里面仪式很多、要求最多。《左传·襄公四年》:“鲁于是乎始髽。”马融曰:“屈布为巾,高四寸,着于颡上。”(6)参见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髽”,应该是简易的丧饰。人之丧,未及备丧服,则以麻编发,以别于常人。故应属于礼的范畴。马融之前的郑众认为是“枲麻,与发相半结之”。郑玄之释,与师有异。《礼记·丧服》云:“女子子在室,为父髽衰三年。”以此看来,髽,为丧服之一种。《正义》云:“《檀弓》曰:‘鲁妇人之髽而吊也,自败于台骀始也。’郑玄云:‘时家家有丧,髽而相吊。’知于是始髽者,始用髽相吊也。髽者,依《丧服》,妇人为斩衰三年者髽。故《丧服》云:‘女子子在室,箭笄髽衰三年’是也。其齐衰期亦髽。故《檀弓》云:‘南宫绦之妻之姑之丧,夫子诲之髽’是也。其妇人吊服,则郑注《檀弓》云:‘大夫之妻锡衰,士之妻则疑衰’,皆吉笄,无首索总也。”[23]丧服亦是行孝之一种方式,故儒家亦为看重。

占筮。先秦时期,人们非常重视占卜,凡是比较重要的事都要通过占筮来决定。占和卜所用材料不同:占,用蓍草;卜,用龟。占是数数,卜是看象。《左氏·僖公四年》:“筮短龟长。”马融曰:“筮史短,龟史长。”(7)参见《周礼·春官·占人》贾公彦疏。《左传》中讲到《周易》占筮的卦例比较多。《左氏》所言为龟的寿命长,蓍草的寿命短,故宜从长。马融的意思是,从占筮的历史来看,先有的龟卜,后有的蓍占,故言筮史短,龟史长。

对人名、地名的解释,从下例可以看出古文学派训诂简洁明快的风格:

《左氏·僖公五年》:“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马融曰:“虢叔同母弟,虢仲异母弟。虢仲封下阳,虢叔封上阳。”(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罗泌《路史后纪》卷九引云:“叔同母,仲异母。”)

《左氏·僖公十五年》:“箕子。”马融曰:“纣之诸父。”(《史记·宋微子世家》司马贞索隐引马融、王肃)

《左氏·僖公二十四年》:“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融谓:“二叔,夏殷之叔世。”(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诗·小雅·常棣》正义)管、蔡、郕、霍、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鄷、郇,文之昭也。毕、毛,文庶子。(《史记·周本纪》司马贞索隐)

《左传·文公十一年》:“皇父之二子死焉。”融曰:“皇父之二子从父在军,为敌所杀。名不见者,方道二子死,故得胜之,如令皆死谁杀缘斯。”(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

《左传·文公十八年》:“泰伯罃卒。”(《春秋》无传,《论语·泰伯篇》第八)“泰”,《十三经注疏·穀梁传疏、公羊、左氏》作“秦”。今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亦作“秦”。《穀梁传》曰泰伯偃。《穀梁传》徐彦疏引《三家经异同》。

《左传·宣公二年》:“宣子田于首山。”首山在蒲坂华山之北,河曲之中。(《后汉书·郡国志》刘昭注)

《左氏·僖公二十五年》:“晋于是始起南阳。”融谓:“晋地自朝歌以北至中山为东阳,朝歌以南至轵为南阳。”(郦道元《水经注》卷9《清水》引马融)

《左传·定公三年》:“有两肃爽马,子常欲之。”融曰:“肃爽,雁也,其羽如练,高首修颈。马似之,天下稀有,故子常欲之。”(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文选·左太冲〈吴都赋〉》又张景阳《七命》注并引云:“骕骦,鸟也。马似之。”)

《左传·襄公三年》:“使邓廖率组甲三百,被练三千。”组甲,以组为甲里,公族所服。被练,以练为甲里,卑者所服。(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文选·左太冲〈吴都赋〉》李善注引云:“组甲,以组为甲。”又引云:“被练为甲者赋服也。”《魏都赋》注引作“练为甲里”。谢玄晖《和伏武昌登孙权故城诗》注引云:“组甲,以组为甲。被练,为甲里也。”徐坚《初学记》卷22引“被练”二句,无“以”字。)

于建筑方面,《左传·昭公十二年》:“王是以获没于祗宫。”马融曰:“祗宫,圻内游观之宫也。”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只引了马融的注释,“杜预不解,盖以为王离宫之名也”。马融之解极为简明。

于古代的书籍典章,马融之释与他人不同。《左传·昭公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马融谓:“三坟,三气,阴阳始生,天地人之气也。五典,五行也。八索,八卦。九丘,九州之数也。”(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然孔颖达《正义》引孔安国之释与马氏不同。《正义》云:“孔安国《尚书序》云:‘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喾)、唐(尧)、虞(舜)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贾逵云:‘三坟,三王之书。五典,五帝之典。八索,八王之法。九丘,九州亡国之戒。’”晋杜预注《左传》,谓诸家之说,各以己意,皆不足信,只是说“皆古书之名”。后人多认可孔安国的说法,而马融之释解,与众人不同,虽不被后人认可,但终究是一家之言。

虽是讲《春秋三传异同》,然就辑佚到的佚文来看,马融所释之文基本上是《左氏传》。这也不能说马融未释《公羊》《穀梁》二传,只是我们今天无缘看到完整的本子而已。

五、结语

作为东汉经学大家的马融遍注群经,唯于《春秋》缺略。其因是见前辈学者贾逵、郑众所注之《春秋》功力深厚,互有所长,各有千秋,而己之学力所限,难以超越,故转而另觅他途。正如刘勰《文心雕龙·序志》所言:“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8)参见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26页。先秦儒者释孔子《春秋》之《左氏》《公羊》《穀梁》在学术界影响很大,然亦有短有长,还有可阐发之处,故马融撰《春秋三传异同说》,辨其然否,以正后学之视听。三传释经,瑕瑜互现,比其异同,见释经是否合于孔子之本心,亦为学之正途。惜其《三传异同说》散佚不全,然结合其经学思想,加以学人们对马融的研究,亦能考知其梗概,这也有助于对马融在中国经学史上的地位做出较为公允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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