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另一种走向

2023-09-26 03:11高卫国
吐鲁番 2023年1期
关键词:面墙晒太阳院落

高卫国

每个黄昏,我翘首西望,看见滚滚西沉的太阳,在我目光的追赶之下,越过城市的街道和楼房,正落向我的家乡。

神话传说中的夸父曾经与日逐走,我没有夸父的勇气,不敢追逐太阳,只能在夕阳落山之际,用目光追寻西坠的太阳。

冬天太阳朗照的日子里,我注视暖阳晒着小区门口的南墙,整面墙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圣洁的光。我常常看见墙根儿排成一溜坐着几个阿婆和老丈,他们的脊背正靠在太阳已经晒暖的墙上。也有的老人搬出家中的藤椅,摆在小区向阳的花圃旁,他们三五成群半坐半躺,享受着冬日阳光的馈赠。

小区内这些晒太阳的人,就像是一群追赶太阳的人。一开始,我为脑海跳出这么诗意的表达窃喜了许久。后来,我的思绪在城市的天幕下游走,穿过城市的高楼和街道,飞到了自己的故乡。

我想起了家乡街道正中央合作社前门的那面墙,冬天晴朗的日子里,总是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劣质的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弥漫的烟雾和说出的话语,紧跟着一阵风飘散在村庄的上空,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用糙如枯枝的手接过香烟慢慢点燃,话却未吐出半句。他们聊一辈子了,此时已无需沟通,在互相传递香烟的时候,早已完成了彼此都明晓的交流。

时间在乡村行走,往往有自己独特的方式,借一场风的方式,借一场雨的方式,借一场雪花飘散的方式;用梨白杏黄的方式,用麦熟茧老的方式,用稻穗俯身玉米焦黄的方式,也用娃娃孤独地长大、老人突然离世的方式。

合作社门口的那面墙,不知道送走了村庄多少位老人,那些曾经蹲坐在墙根儿追赶太阳的老人,就像田地里的庄稼一样,一茬又一茬,最终都走向了黄泉,村庄堤坡之外的黄土包也逐年增多了,那些黄土堆成的坟墓,像极了村庄的另一种走向。

爷爷在世时,哥哥曾经叮嘱爷爷,千万不要去合作社门前那面墙晒太阳。似乎不去那面墙晒太阳就可以对抗恒定的时间,改写命定的无常。我想哥哥一定是,从合作社门前那些晒太阳的老人最终的走向,窥见了岁月的无情,窥见了时间的隐秘,窥见了人世的无常,也窥见了光阴深处潜藏的痛。

不知道是不是哥哥的这句话起了作用,爷爷确实从来不去那个墙根儿晒太阳。有时候,在冬日阳光的沐浴下,爷爷溜达到合作社买一包邙山烟,走出来给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哥们儿每人散一支,然后站着和他们聊上几句就踱步回家。

爷爷主动远离了合作社门口那面墙,三爷却常常蹲坐在这个合作社门口晒太阳。三爷是爷爷的堂弟,他是庄上的体面人,早年教过书能说会道,常常被请去做红白事的掌礼者。尽管他也去地里劳作,但他看上去总是干干净净的,和其他土里操劳一生的庄户人相比,有着明显不同的气质。

可是有一天他突然不在了。无论在城市还是在乡村死亡都是一件大事,在乡村,一个人的葬礼总是更隆重一些。他的儿女和亲朋还有儿女的亲友,都从四面八方赶来,汇聚到这个小小的村庄。三爷活着时,蹲坐在合作社的门口抽烟、喷空、晒太阳,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视。他死了成了全家族的大事,整个家族的人,甚至半道街的乡邻都为了他的葬礼忙碌起来。三爷作为掌礼者,曾经安顿过多少老人最后的行程,如今三爷在别人的主持下,由一队长长的送葬队伍送进了堤坡外的祖坟。

堤坡外的黄土干冷却又显得十分热情,她接纳了村庄所有老去的人。米沃什的诗里写道,“篮子在夜幕下游荡,黎明活在苹果树上,一切来自大地,一切又回归于大地。”一茬茬追赶太阳的老人走了,他们的走向似乎就是村庄的另一个走向。

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轮引领自己前行的太阳,这一刻,耳畔响起了刘欢唱过的歌曲:“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个更圆,哪个更亮,哎嗨哎嗨哟!啊太阳,啊太阳,我心中的太阳。”村庄的年轻人也走出了村庄,去外面的世界追逐梦想。有的年轻人到外面的世界打拼,站稳脚跟之后就在外面安了家不再返乡。

故乡的年轻人像候鸟一样,紧跟着节气的脚步飞去又飞回。乡村的节气表上仅有两个刻度,农闲或农忙。这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在农忙时归家,农闲时外出。他们在农闲时进城追逐幸福生活,既努力活成别人希望的样子,也努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些外出打工的人里面也有我的发小,他们在异乡的工地上奔波了一年,一旦归乡,他们之间仍然共用着一个话语系统。每次回乡,我总是要和几个发小聚在一起喝几场酒,这酒里面有温情,有乡愁,也有对少年时光的怀想。然而,一旦他们开始聊这些年的打工经历和野外劳作的艰辛,我只能傻傻地坐在一旁倾听。这时候我想起了艾米莉那句诗:“握住你从黑暗里伸过来的手,然后转身走开,因为我说不出适当的话。”相对于故乡这些发小,我更像是一个乡村的叛逃者。

我心心恋恋的故乡,在时间的推移中走向了自己的宿命,故乡老屋所处的小巷里,有几处宅院的大门挂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如果人都走了,宅院就彻底荒芜了,没有人居住的宅院,最终会沦为荒草的家园。荒芜的宅院让我眼前的村庄显得更加苍老,树木老了,河流老了,吹在地上的风老了,飘在天上的云也老了。故乡老屋对门的院落是彻底荒芜了。

暑假返乡,我看见对门这个院落内蒿草长了齐腰深,高高的蒿草可以埋没一个孩子的头顶,鸡鸭和猫狗窜进去,连个影子也看不见。

从我记事起,这个院落就无人居住。院子的纵深处有一座三间的平房,从走向上看是一座南屋,父亲说这个院落是他一个堂弟的,既然是父亲的堂弟,自然是我的堂叔。这个堂叔因对包办婚姻不满,在这座房子里寻了短见。从此之后,在我的视野里,这处院落充满了荒凉,即使太阳朗照的大晴天,这院子给我的感觉也是同样的荒凉。

父亲把这个院子利用起来,屋内存放一些不用的农具和杂物,秋收以后,棉花、花生、玉米也可以房顶晾晒,因此房子的一侧常年放置一把梯子。进院子的右手边是一个柴垛,柴垛后面有一个萝卜窖,院落进门的左手边还砌着一个猪圈。

记忆里柴垛总是堆得很高,有春天修剪果树时剪下来的枝杈,也有秋天从地里拔下来的棉花秸秆。有一年柴垛上结了一个瓷碗一样大的马蜂窝,看着马蜂嗡嗡嗡地飞进飞出,我决定捅掉它。我手持长长的竹竿对准马蜂窝的底部,狠狠一捣,失去家园的马蜂便炸开了锅,急于复仇的马蜂在我的脸上和手上蜇了好几下,我的脸和手瞬间肿了起来,像是蒸好的发面窝窝。

猪圈的旁边有一个碎了半拉的水缸,自然也是废弃不用的,不远处还有一个石墩,色泽泛白,上方下圆。民谚有“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础指的就是这样的石墩。打碎了半拉的水缸,萧红在《呼兰河传》中称之为缸,萧红写到她小时候总喜欢去搬这个缸,“这一搬可不得了,缸下面是无数的潮虫。吓得赶快就跑,跑得很远站在那里回头看着,看了一会儿那潮虫乱跑了一阵又回到缸下边去了。”

我也喜欢搬这个院子里的东西,但不去搬缸,它不规则,缸沿锋利如同刀子,我常常去搬那个石墩。我小时候非常淘气,有一年夏天我踩着缸底的浅水戏耍,不小心顺势一滑跌坐缸底,手臂被缸沿划了很深的一道口,去诊所缝了三针,医生说,“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再深一点儿划伤动脉,我这个小诊所就应付不来了。”吓得我倒吸一口凉气。这次受伤,我吊着胳膊养了些时日才痊愈,恰逢学校表演节目,本来我和阿兵排演的是武松打虎,阿兵演老虎,我演武松,眼看这下节目要黄了。班主任老师说,虎是打不成了但你仍然可以出演,于是我吊着胳膊出演了一个游客,台下同学们都乐开了花。打虎哪里会有看客,想来老师为了保护我们的热情,对剧情并未仔细推敲。

当时整个胡同只有这一处无人居住的院落,虽然无人居住,也不曾荒芜。如今我回到故乡,在暮色苍茫时行走在胡同里,心头总会泛起一阵阵酸涩,这个胡同有好几处院落彻底走向了荒芜。

出街门左拐第一家邻居的院子里,种着一颗桃树,桃花寂寞地开了,又寂寞地谢。记忆中他家里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叫明光,比我小两三岁的样子。如今女孩远嫁他乡,儿子在寨外堤坡处的新宅基地搭建了房屋后,这处宅院就荒芜了。其实他寨外的新院落也是两位老人带着孩子留守,明光带着媳妇常年在外地打工,只在春节时才回来住几天。

紧挨着明光家是保爷的院落,大门上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保爷早年教过书,拉得一手好二胡,以前我走到这个胡同里,总能听到宛转悠扬的二胡声。保爷喜酒,平时喜欢自斟自饮,放暑假我回老家后每次去他家串门,他都会整两个菜满上酒招呼我“来咱爷俩喝两杯。”如今门口白纸黑字的对联宣告保爷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的儿子在市里安了家,这处院落就彻底荒芜了。

保爷对门的一处院落前些年就荒芜了。我小时候,这个院子里住着王老四,王老四并不老,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长得很帅,观念很新潮,八十年代穿花花绿绿的广东衫。小时候我在自己田里见过,他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一只手握着车把,另一只手扛着锄头,穿着花布衫喇叭裤,很潇洒的样子。他家地头有一棵树,树在田地投下了凉荫,他把锄头将凉荫所罩的田地锄了一遍,其余的地方再不肯多锄一下。那时候有骑自行车田间地头卖汽水和老冰棍儿的,他坐在树下招手买了一瓶汽水,喝完骑车回家了。街坊都传言说他有点儿懒,就因为落下这懒散的名声,他迟迟没有找到对象。早些年乡下还有换亲的陋习,他通过换亲娶了一房媳妇,生了个儿子,儿子七八岁时他们就去市里谋生活了。他们一家去市里谋生后,这处院落就荒芜了。那个从小就跟着他们夫妇去市里的孩子,前几年考到了广州一所大学,这处院落恐怕再也等不到它的主人了,无非是一场荒芜等待着另一场荒芜。

我这样的陈述,是沿着我家老宅的大门向前的方向进行的线性表达,如果将目光折回投射到老屋后面,沿着胡同的另一个方向,仍然可以预见村庄未来的走向。

老屋后面共有六户人家,屋正后方的那处院落也已经荒芜,院子里有个小我一岁的发小,他闯进了省城,在一家公司推销饲料。其余的五家,一家的儿子在市里开一个电器维修门市,也是过年过节才回一次乡。另外四家都在县城买了房,在县城买房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县城没有住房连个登门说亲的都没有,孩子大了张罗婚事前,父母砸锅卖铁、四处告贷也要在县城买套房。

老屋所在这条胡同的走向似乎预示着整个乡村的走向。许多年以后,少小离家老大回只能是唐诗里的写意,熟悉的乡音也无处找寻。他乡遥望,云水渺茫,有故乡的人都回到了他们的故乡,没有故乡的人依然流浪……

猜你喜欢
面墙晒太阳院落
院落(外二首)
晒太阳的猫
爱晒太阳的猫
晒太阳的猫
晒太阳
一只乌龟的痛苦
找一找
院落里的黄昏
都江堰:散居院落新生活
口香糖墙